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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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兵忙冲下山涧底部,见费宏德面朝下,趴在溪水旁,一动不动,对面山涧隔着一条小溪,过去搜寻敌人已来不及,武独刚追到溪前,树林里已失去了刺客的踪影。

段岭孤身追过了溪流,手持弓箭,四下眺望。

溪流的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后沙沙作响,混合着夏日午后炽烈的光影,仿佛令他置身于一场慵懒的梦里。

“谁?”段岭说。

一个全身黑衣、身着刺客劲装的男人隐藏在交错的光影之中,树木挡住了段岭的视线,随着他的走位,树后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

黑衣蒙面客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像是在笑,段岭却找不到他所在之处,紧接着蒙面客扔出一枚石子儿,落在不远处的山壁上。

段岭马上以弓箭指向山壁,狂风吹来,所有的树仿佛都在响,蒙面客便借着那一阵风响,离开了树林。

段岭走向发出声音之处,突然身后一只手将他肩膀一按,段岭险些叫出来。

“喊你老半天了。”武独追进了树林,怒道,“怎么不听话乱跑?”

武独喊着“赵融”一路追过小溪,靴子都是湿的,段岭还未完全适应这新名字,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是在叫他。

“有一个人。”段岭说,“一个男人,我看见了。”

“不要乱跑!”武独粗暴地抓住他,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树上,威胁道,“你忘了贺兰羯吗?敌人隔着小溪,一箭就能射中费先生,又躲在暗处,万一真想杀你怎么办?”

“好,好。”段岭忙乖乖认错。

“吓死我了。”武独吁了口气,又看四周环境,

段岭看武独焦急表情形于颜色,心里突然很感动——他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任何功利心思,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我听到那边有声音。”段岭指向树林深处。

“有人也早跑了。”武独嗤之以鼻,说,“等你来抓?”

段岭心想说不定是被你吓跑的,但武独说是这么说,仍走在前面,往树后去看。

“跟上啊。”武独莫名其妙道,“愣着做什么?”

段岭忙亦步亦趋地跟上,武独挡住了他的视线,段岭望来望去,什么都没看到,接着,武独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面朝前方的一块山壁。

“声东击西。”武独说,“这石头是溪旁捡来的。”

段岭有点惊讶,武独居然观察得这么仔细,他根本注意不到地上躺着一块与众不同的鹅卵石,紧接着,武独清理了下山壁上的藤蔓,发现了一个洞穴。洞里朝外吹着风,这个地点,恰好就在段岭听见响声的附近。

“进去看看吗?”武独说。

“费先生怎么样了?”段岭问。

“性命暂时无碍。”武独答道,“被射中了肩膀。”

“还是先回去吧。”段岭一边说着回去的话,一边朝里头张望,心想会是宝藏的入口吗?里头会不会有机关?还是有着金山银山?

“到底去不去?”武独说。

“算了。”段岭说,“我对钱没有太大的爱好,走吧。”

费宏德在生死关头的直觉救了他一命,感觉到对方从溪流后射箭的那一刻,他便马上躬身,射箭之处距离他的位置足有数十步,箭矢飞行的那一点点时间,终于令他逃得大难。

武独握着布巾,按在费宏德肩上,按压止血,各人心事重重,回到潼关内时,边令白被吓了一跳,继而没来由地暴怒。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边令白亲自掌鞭,抽了数十鞭后方消气。

段岭没有告诉边令白找到了入口,武独也没有说,费宏德却一派镇定神色,说:“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是死是活,俱是天命。”

边令白察看了费宏德的伤势,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走,说:“连累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实在过意不去,刺客是谁,也未曾查出,简直是到我面前来撒野了!”

费宏德肩上箭伤倒不甚厉害,只是滑下去时摔折了腿,路上武独虽已接好,却也得至少卧床二三月,此时反倒是他主动安慰边令白,说:“将军不必担心,大致方位已确定,接下来我会嘱咐赵公子,让他带人前去。”

“是不是…”边令白问,“得派个千来人,将山头先把守起来?”

“不必了。”段岭走的时候,已与武独重新遮了下那山洞,他总觉得山洞不太可能是藏宝地,否则对方刺客已亲自去取出来了,没有人会对钱半点不动心,段岭又朝边令白说:“叔,我过几天再去一趟,定下地方后咱们马上派人挖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那好。”边令白自言自语道,“好的。”

说毕边令白便不再过问费宏德的伤,段岭也看出来了,边令白长着一副好皮囊,内心却自私自利,只要不碍着他的切身利益就行。

费宏德眼里带着狡猾的笑意,注视段岭,段岭想了想,说:“我给先生开副续筋壮骨的药,您看着喝。”

“不错。”费宏德随口道,“这倒是看不出家学渊源。”

房内只有武独、段岭、费宏德三人,段岭也不和他打机锋了,随手扯来一张纸,为免令人生疑,交给武独让他写。

“干什么?”武独莫名其妙地看段岭。

“你写。”段岭说,“我报药名。”

“你还使唤起我来了?”武独打量段岭。

“哎呀写吧。”段岭把笔塞过去,给他磨墨,武独说:“你蠢不蠢?开完药你让费先生自己采去么?不会熬完了送过来?”

段岭一想也是,便朝费宏德告辞,费宏德只是笑,两人便径自出来。武独开了方子,段岭便与他争起来,不能用哪几味药,两人吵了半天,武独怒道:“你会用药!你学了几年?老子学了几年!”

“药性太烈了!”段岭说,“费先生都多大年纪了!”

段岭发现不仅文如其人,药也如其人,用什么药往往能看出那医生的脾气,突然就觉得好笑,笑了起来。武独却表情抽搐,说:“就是要用这互冲的药性,方能调他的筋理,你懂个屁,天底下没有比你武爷更厉害的医生了。”

“好好。”

段岭本意是用温和的药性让费宏德将养几日,却拗不过武独,只得就范。完了武独要去配药,段岭又得跟着,两人寸步不离的,哪怕刚吵过一架,还是不能分开,当即令段岭哭笑不得。

翌日段岭熬好后,给费宏德喝下,边令白例行地过来探望,见段岭又和武独坐在一起,说:“你们俩怎么总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

段岭心想你收留的刺客要杀我,还没和你说呢。

武独冷冷道:“边令白,管得越多,死得越快,懂不懂这个道理?”

边令白冷哼一声,想找“赵融”说几句话,武独总是像块牛皮糖一般粘着,甩也甩不脱,仿佛又看到了赵奎当年背后那阴恻恻的影子,充满了威慑力,好生不自在。

费宏德与边令白聊了几句,提到朝西凉购置铁器的开销,及边境的布防情况,西洲几千人,阳关几千人…边令白不太情愿当着武独的面提太多,皱皱眉,却还是说了。段岭心里便都暗自记下,知道费宏德是在设法泄露机密。

说到一半时,手下来报,边令白听了一句,便朝他们说:“西凉迎亲的人过来了,我且先去接待,你在这儿陪费先生说说话,晚上赴宴时,要喝酒了,会找你过来。”

“好。”段岭答道。

边令白走后,费宏德意味深长地看了段岭一眼。

“都记下来了么?”费宏德问。

段岭想了想,不再瞒费宏德,于是点头。

西凉迎亲的使者来得比边令白预计的要早,这日天气闷热,闷得人一身汗水,对方又来了七人,五个站着,两个坐着,询问的无非是姚家小姐在何处,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面。

边令白说:“按我们汉人的规矩,未接走前,是不能见面的。”

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乃是西凉散骑常侍的公子,朝边令白说:“我不见,让我手下去见一面成不?这位是我伴当,童年与我相好。”

说着他便朝边令白介绍另一个坐着的少年,少年一身戎装,穿着十分朴素,作寻常侍卫打扮,却自然而然地有股内敛的气质。

边令白打量少年,知道西夏人规矩与汉人不一样,远远地让他们偷看上姚静一眼,也就是了。是以犹豫了片刻,终究点了头。

赏乐官便与那少年简单说了几句,少年只是点头,“嗯”了声,表示知道了。席间众护卫,又时不时地看那少年,仿佛他才是主事者。

边令白也觉有点奇怪,却没有问出口,说:“今天各位远道而来,也来不及了,不如就先下榻府内,明天再给赏公子安排?”

赏乐官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稍稍点头,这下边令白看出来了,少年的身份地位似乎还在赏乐官之上。

“我…我问你一、一件事。”那少年开口道。

边令白万万没想到这人是个结巴,便竭力装出不奇怪的表情,朝他道:“公子请说。”

“他叫赫默。”赏乐官朝边令白说,“他说的就是我说的,是这样的,潼关下商队南来北往,消息集散较多,边将军也有自己流通情报的…手下,中原乃至西川,你的路子自然比我们广。”

边令白点点头,注意到那少年有点激动,嘴唇微动,其余人便静了,待他先开口,无人敢来抢话,想来这少年多半是在西凉也有些身份地位的。

“我让你帮我、搜集情报,在…关内,找一…个人。”那名唤赫默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强调“找一个人”,手掌比划了个手势,囊括厅内的所有人,又朝边令白说:“让他们都下去。”

赏乐官留着,边令白便一头雾水,遣退众人,赏乐官上前关上厅门,边令白隐隐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太简单。

“但言无妨。”边令白忙道。

“你要保、保密。”少年又嘱咐道。

边令白说:“自然的。”

“是你们汉、汉人,叫‘段岭’你,听说过?”少年认真地看着边令白双眼。

“段岭?”边令白想了又想,答道:“没有,赫公子找这个人做什么?”

“找到…以后。”赫默说,“三百镒金为谢,我…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还有一人,也…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看了赏乐官一眼,赏乐官点点头,赫默又说:“又有一人,再…出一百、一百镒金。共三百镒金。”

一百镒金什么概念?一镒二十四两,一百镒就是二千四百两黄金,三百镒乃是七千二百两——四百五十斤黄澄澄的足金。

自上梓告破后,每年陈向辽纳的岁贡,折合约八千两黄金,也就是说赫默一掷掷出了大陈整一年的岁贡,边令白登时有种头破血流、晕头转向的感觉。

“三百镒金,买这个人的人头。”边令白懂了。

“买谁的人头!”赫默顿时怒吼,一拍桌,杯盘震动,茶水满桌,赏乐官忙让赫默息怒,边令白忙道:“是!要活的!是我误会了!”

少年这才平息了怒气,方才那一下发怒,竟有种雏狮之威,边令白忽然隐约猜到这少年的身份了。

第67章 唱亲

“有画像么?”边令白问。

“我、给你,画一张。”赫默答道。

三百镒金,掘地三尺,将大陈的土地全部翻一个遍,边令白也要找出这么个人来!于是双方计议停当,赫默答应去准备画像,便暂时歇下。

段岭与武独出去采买药材,回府时恰好看见一伙西凉人在朝府里搬东西,便站着看了会儿。

“这年头娶个老婆也不容易。”武独有感而发道,“一箱一箱的往外送,像我这等穷光蛋,自然是娶不起的。”

“党项人有钱。”段岭说,“光是卖马,就够他们吃一辈子了。等你娶老婆的时候,老婆本我给你攒着也就是了。”说着段岭又朝武独瞥,心里酸溜溜的,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很舍不得,仿佛自己的东西就要被人占了一般。

武独“嗤”地一笑,又议论了几句,方与段岭去给费宏德准备药材,段岭坐在门外捣药,听见里头传来武独与费宏德的对话。

“素昧平生。”费宏德说,“得两位如此照顾,实在是过意不去。”

“人如浮萍,飘零天地。”武独说,“师父常说,江湖里彼此照顾,是不需要认识与理由的。”

二人沉默片刻,武独突然又问:“先生对刺客身份,可是心中有数?”

费宏德没有回答,段岭听到这里,忍不住朝费宏德看了一眼,恰好费宏德也在打量他。

遇袭归来后,边令白派人去追缉刺客的来历与下落,费宏德却全不提此事,段岭疑惑了很久,此时终于被武独一言点醒。以费宏德这等人,竟然没有一点猜想,难不成是私仇?

“是党项人么?”段岭问。

段岭回来时与武独看过袭击费宏德的箭矢——是西域至党项一地,马贼们惯用的黑色铸铁细箭,带有放血的凹槽,兴许是西凉派出的杀手。西凉派人出来暗杀边令白的心腹,或是朝他发出某种警告,是有可能的。

但若真是慎密计划,务求一击得手的杀手,自然不会蠢得用自己的箭。这么说来,谁都有可能。连贺兰羯也有可能…

“我猜是西凉那边派来的刺客。”费宏德说。

“会是来迎亲的这伙人么?”段岭又问。

费宏德摇头,说:“还记得你们来时路上,遭到马贼伏击的那桩事不?”

段岭突然隐隐约约,把一些事联系了起来。

“边将军在此事中,不过只是一个执行者。”费宏德慢条斯理道,“姚家小姐远嫁的用意,则是西凉与淮阴姚氏早已谈好的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段岭把捣好的药拿进来,关上门,交给武独,武独开始煎药。

“贸易,”费宏德说,“军事。姚复一来需要战马,二来需要牵制西川,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姚复要联合西凉抵抗辽国南院韩氏的势力。去年上京一战后,西域的商道经西凉沙洲、金城过的线路俱被封锁,需要重开,才能做江南一地的丝绸生意。”

段岭问:“牧相不知道吗?”

“知道。”费宏德带着欣赏的目光,点头道,“但姚复不想将此事经过朝廷,否则朝中核议后,定诸多牵制。”

“对。”段岭说,“一旦与西凉正式结盟,朝中就会设法接管这条贸易通路。”

“所以。”费宏德悠然道,“这次姚静出嫁,只是姚氏打开缺口的第一环,若无意外,应当是嫁给与太后有着密切关系的赏家,如今西凉分为两派,以出身吐谷浑的太后、外戚为一派,西凉王死后,王妃赫连氏与其子俱依附于太后麾下。散骑常侍赏家、把守军权的枢密元勋,都是其中骨干。另一派,则是以西凉王兄长赫连达为首的官员。这一派则更亲近辽国南院一些。”

段岭点点头,问:“那么联姻一事,国内知道吗?”

“你觉得呢?”费宏德说,“老夫怀疑那伙马贼,乃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挠姚家与赏家联姻,更兴许…姚静要嫁的还不是赏家,而是进宫廷里去。”

段岭觉得局势终于渐渐清楚了起来,若这么说来,西凉的亲辽派想要破坏这场婚事,倒也是可能的。但这看上去与费宏德遇袭,又实在关系不大。

“你觉得呢?”段岭朝武独问。

“没听懂。”武独随口答道。

费宏德笑了起来,武独擦了下手,把毛巾扔在一旁,说:“不懂你们文人心思,拿去给费先生敷上。”

“武先生是自由自在,天地一沙鸥。”费宏德笑道。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如从前了。”武独随口道。

段岭心想你才多大,说得充满了历经沧桑的感慨。

段岭给费宏德敷了药,费宏德又说:“昔年与姚静之母也有些交情,本来这次是想与她聊聊的,只是刚回来便出了这事,公子若不忙,可否替我去探一探她?”

段岭一怔,稍一沉吟,便知道费宏德话中之意,不仅仅是探望这么简单,姚静将嫁给赏家,也就是说一定带着姚复的某些要求。与她先行熟络,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探听到什么口风。

段岭朝武独看了一眼,武独说:“你想去就去吧。”

“需要说什么呢?”段岭问,“先生可有事相告?”

“你便告诉她…”费宏德想了又想,最后道,“罢了,人这一生,各有天命,也不必强求,但以我猜测,姚静很可能嫁的不是赏乐官,而是另有其人,你且问问她是否知道此事,得了回答,咱们再作打算。”

段岭明白到费宏德待在潼关下,压根就没把什么边令白放在眼里,边令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莽夫,这次姚家与西凉的联姻,兴许才是费宏德的主要任务。

段岭与武独出来,在姚静住的院外张望。

“她在里头么?”段岭说。

“你喊就行了。”武独说,“磨磨叽叽地做什么?”

段岭说:“我不好意思。”

在段岭的概念里,女孩像是另一个种族,父亲教会了他几乎所有的事,却从未教过他与女孩子交流,兴许在李渐鸿的印象中,也不知如何,就俘虏了段小婉的芳心。

武独跃上墙去,朝里头看了一眼,说:“在里面画画,你进去吧,我不去见了,避嫌。”

段岭还有点尴尬,姚静的那中年仆人正在打扫院子,听见动静,便出来看了一眼,忙道:“边公子!快请进来!”

段岭开始还没意识到“边公子”是在叫自己,里面传来轻轻的“咦”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姚静忙起身招待,坐到一旁,将主位让给段岭,吩咐中年人上茶。

“既是边将军的家人。”姚静笑道,“便当作堂哥叫着了。”

“姚小姐不必客气。”段岭说,“便如在自己家一般。”

论起亲缘关系,段岭的姑妈嫁给了姚静的大伯,确实是远房表亲,然而女子未出阁前,堂兄弟可见,表兄弟不可见。姚静寄人篱下,用一句“堂哥”来称呼段岭,既意指边令白与姚复关系匪浅,又免去惹人闲议,倒是极其聪明。

段岭心想姚静从小到大,一定很不容易,不禁同情起来。

“今天西凉迎亲的人来了。”段岭喝了口茶,朝姚静说。

“听说了。”姚静微微一笑,问,“边兄见过赏公子了么?”

“你的未来夫君么?”段岭反问道,想了想,说:“倒是没有,得空要去会一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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