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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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述与肖山对峙时,陈星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客客气气道:“借一步说话。”

陈星心想就不能等打完了再找我么?回头一看发现却是濮阳,只得跟他走到演武场的一边去。

濮阳掏出一个小木牌,恭恭敬敬,双手递给陈星,陈星认出那是大汉驱魔司的腰牌,惊道:“你…你也是驱魔师?”

濮阳说:“确切地说,算不上,在下的先祖,乃是大汉驱魔司的守阁人。”

陈星想起数百年前,驱魔司鼎盛之时,看门的、跑腿的、守书阁的都有其职,驱魔师们四处降妖时,这些人便在司中料理一应事宜,犹如军中文职一般。见驱魔司后人,陈星便觉亲切无比,忙朝濮阳行礼,濮阳忙再次回礼。

“没想到数百年后,还能见到大驱魔师,想必万法归寂的时代,也快过去了。”濮阳唏嘘道。

陈星无奈道:“这可说不准,毕竟定海珠的下落,还毫无头绪呢。”

濮阳说:“心灯只会在魔气肆虐神州时再现,您的现身,正说明了这一切必将迎来终局。万法复生,指日可待。”

当年陈星的师父也是这么说的,而百里伦的身份,也正是驱魔司的后人之一。没想到都好几百年了,江南果然还流落着不少与驱魔司有关系的后人。

陈星又问:“你家当年是为驱魔司守书阁的?有什么情报没有?”

濮阳认真道:“确切地说,在下的师门,乃是万法归寂后,于驱魔司中出来谋生的一支。当年师祖在司中因职务之便,读过不少命盘术数、星相命理的古籍,其后便以替人断命为生。”

陈星知道他多半是因司马曜而来,便道:“关于陛下的命盘…我看出来的结果与您一样,濮先生。”

濮阳思考片刻,而后问:“只不知大驱魔师您,是否知晓,有什么改命的方式。司马曜这孩子,乃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实在于心不忍。”

陈星沉吟片刻,总忍不住想看项述,一心二用的,而后道:“濮大人,实话说,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自然就是无法更改的,我爱莫能助。”

濮阳仿佛早有预料,听到这话时倒不如何失望,终究叹了口气,说:“念想罢了。”

陈星低声道:“不瞒您说,我也曾经寻找过改命的办法,只能说,世上有许多事是能改变的,唯独这件事不能,否则若有,我是最先…最先想的是,改一改自己的命罢?”

濮阳意外道:“这话怎讲?”

陈星不小心说漏了嘴,但既然已出了口,也不想瞒他,答道:“我也时日无多,活不到几年了…反正,您懂的。”

项述与肖山站在场中,忽然同时动作顿了一顿,肖山的耳朵还动了动。

肖山似乎有点走神,项述却横过秋海棠,说:“继续,不要分心。”

肖山很快便恢复神态,抖开木爪,朝项述冲来,项述则使出柔力,沾着肖山,手中花枝将触未触,顺势一拖,肖山扑了个空,一个踉跄,紧接着又是满堂哄然大彩。

项述遥遥看了眼场边,陈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被人群所遮挡。

“还打?”项述说。

肖山怒了,一指项述,说:“我迟早有一天要打败你!”

项述淡淡道:“我等着。”

陈星听见喝彩与鼓掌声,众人已散了,濮阳于是说:“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还请您随时吩咐。”说着又一躬身。

陈星说:“陛下那边,就麻烦您了。”

濮阳答道:“都是自家人,不麻烦,我会尽力说服他。对了,明天秋社,不知陈先生有安排没有?”

陈星说:“呃…有什么事?”

濮阳说:“陛下想与您单独聊聊,若无安排,便陪他与皇后,到钟山祭神。但也不强求,宫中会等您到未时,未时一过,皇家车队便会出发。”

陈星点头道:“行,去的话,我会提前过来。”

濮阳离开后,项述与肖山回来,肖山说:“陈星,你明天有空吗?”

陈星心想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单独约?于是道:“你也要去过秋社节吗?”

肖山说:“你要带我出门吗?”

陈星迟疑道:“那…我看下吧?过了未时我没来,你就不用等我了。”

肖山仿佛有点不情愿,输给了项述之后,也不好坚持,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谢家时,谢安也回来了,众人用过晚饭,陈星不时看项述,只觉得今天从皇宫回来后,项述便有点心不在焉的。大家都约了他,唯独项述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暗示他明天一起过节。

“明天就是八月十七了。”谢安朝陈星说。

“嗯,八月十七。”陈星忽然想起,八月十七,不就正是自己的生辰么?今年的秋社竟是这么巧。

“你就没什么话说吗?”陈星忽朝项述问。

项述莫名其妙地一瞥陈星。

谢安问:“今天觐见陛下如何?”

陈星便拣着几件重要的事说了,项述早已知道,听到一半便不耐烦地起身,说:“走了。”

谢安唏嘘几句,说:“出使之事,我再好好地想想办法,待得秋社后一定给你个结果,且不忙动身。”

陈星“嗯”了声,谢安伸了个懒腰,又道:“小师弟明天秋社节,有约不曾?”

陈星:“???”

谢安说:“若有空,咱们单独聊聊?想带你去个地方。”

陈星:“你们就不能一起约吗?非要都在秋社这天?”

谢安笑道:“啊?还有谁?师兄就随口问问,你若不来,午后祭过神,便回家陪媳妇了。”

陈星只得说:“若去的话,我未时前来找你吧。”

谢安欣然点头,议定后,陈星回到房中,见司马曜遣人送来了新衣与几件金玉器,想必是谢他解去会稽之危的礼物。于是筋疲力尽,倒头睡下,脑海中全是今天白天的项述。

陈星抱着被子,有点郁闷,想起身去和项述说句话,可是说什么呢?每天见面也总是这样,淡淡的。

“啊——!”陈星喊道,“我要疯了!”

这些日子里,想起与项述初识,到长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陈星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对项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以及总是忍不住想气他的那股冲动,是什么原因了。平日里项述根本就不愿意与他好好说话,只有争吵时,陈星才能真切感觉到,这家伙是在乎自己的。

我好像喜欢上他了,陈星抱着被子坐起,十分烦躁,心道该怎么办?必须控制住自己。

不行,我得忘了这件事,陈星告诉自己,过了明天,我就只剩下两年可活了,还能怎么样呢?

而且项述也不会在意他吧!不要自作多情了!

翌日醒来时,已是日山三竿,陈星对着镜子换过新衣,乃是江南一地最为时兴的“华袿飞髾”,陈星端详镜中自己,心想我也是很儒雅俊秀的嘛。

待得要出门时,却又犯了难。

冯千钧、肖山、司马曜、谢安同时约了他,更有不知道想做什么的项述,社日已到,外头喜气洋洋,空气里弥漫着花香。

今天去找谁一起过节?陈星实在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只想去找项述,但项述昨天分明什么都没有说,陈星想来想去,心中天人交战,一边不想理项述,一边又忍不住朝他房间的方向走去。

第66章 秋社

“你在做什么?”陈星在房外探头看了眼,只见项述刚换上衣服, 踏一双平底的皮屐, 那皮屐以牛皮代木, 薄薄一双,如木屐般以两股绳固定,项述一身武袍, 上袍下褂,又着收踝武裤, 穿着皮屐如赤脚一般,十分潇洒好看。

“出门, ”项述说, “散心。”

陈星道:“自己一个人吗?”

项述道:“有问题?”

陈星主动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项述说:“今日这么多人约你, 不去与皇帝见面?”

陈星心想你又知道司马曜约我见面?便道:“不去了。”

项述:“冯千钧呢?肖山?”

陈星:“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再说我走了。”

“你走罢。”项述没有背重剑,两手空空,系了武袖袖带, 转身离开房间,陈星于是跟在项述身后,若即若离的,项述今天走得很慢, 一反平时大步流星让陈星追得气喘的速度,转出谢府所在的乌衣巷。

家家户户门前全部挂上了金纸剪就的小人小马,枫树上系满了红布条, 建康城中枫叶飞扬, 秋高气爽, 小孩子还在放风筝,当即让人心旷神怡。

每家门外,还摆放着桌子,桌上堆满了各色糯米、油炸、鲜花糕点,任凭过路人取食。项述不快不慢地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朝陈星问:“那些是给人吃的还是拜神的?”

项述终于与陈星交谈了,两人并肩前行,陈星便道:“已经拜过神了,拜完神以后,拿出来给人吃的,你想尝尝吗?我给你拿一个去。”

“不要,”项述说,“我不吃甜食。”

陈星自己吃着,再拿给项述,其时桂花正好,桂花糕做得晶莹透明,项述皱眉道:“小孩子吃的。”却迎着陈星喂过来的糕点,侧头避开他的视线,一口吃了。

陈星说:“你想去哪里?”

“不想去哪里,”项述随口道,“闲逛罢了。未时到了,你还不回去?”

陈星学着项述的口吻,说道:“过节想找你一起过,有问题?”

项述:“…”

两人到得市集上,只见今天的市集热闹繁华,较之敕勒川下的暮秋节,简直就不是一个排场的。建康文人、百姓全家出动,卖风筝的卖风筝,看脂粉的看脂粉,陈星顿时好奇,过去看卖糖人的,项述则一脸冷漠地在旁边看着。

糖人摊旁,又有卖瓷盏的铺,以及南北渍货、干货、木匣木雕,陈星挨个看过,又对着卖画的端详。

“你想要买什么吗?”陈星朝背后的项述说。

项述本以为陈星要买东西,正准备从随身钱囊里掏银子,见陈星拿了瓶酒端详,便道:“不用。”

陈星说:“这酒你想尝尝吗?”

项述答道:“我不想喝酒。”

陈星打量项述,见项述也不说话,逛街也是这么冷冷淡淡的,心想你怎么能这么无趣呢?秋社这么有趣,你是怎么能在喧嚣熙攘的枫叶集上做到这么无聊的你告诉我?

“你觉得江南怎么样?”陈星问。

“无趣。”项述答道。

陈星说:“那你还来?”

项述反问道:“不是你要来?”

陈星的话于是被堵了回去,他知道此刻项述心里一定觉得建康其实很有趣,便拿了路边摊子上的拨浪鼓,咚咚几下,在项述面前摇了摇,又放回去,心想你不过是不想表现出惊讶与感兴趣罢了,免得滋长我口中建康比敕勒川好的气焰。

项述看见拨浪鼓,便微微皱眉,陈星知道他想起了狰鼓。

陈星忽然说:“那天我听见你叫我星儿了。”

项述淡淡道:“什么时候?”

陈星:“会稽那夜。”

想到吴骐与那对恋人,陈星又有点失落,项述看出了陈星脸上的那点失落,便说:“我没有这么叫过。”

陈星:“我听见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星儿?只有我爹娘与我师父这么叫过我。连宇文辛以前也不这么叫的。”

项述:“哦?你师父平时这么叫你?孤王不知道。”

陈星:“别装傻…咦?那是什么?”

项述顺着陈星的目光看去,只见街上不少牵着手的年轻男女,露出的手腕上都戴着一截红绳,绳上系着一枚贝壳雕成的贝片。那贝壳有大有小,却都成双成对。

项述便朝过路人问道:“你手上东西哪来的?”

那女孩便朝项述笑道:“别人送的。”

陈星:“?”

今天每个人似乎都戴着这个绳子,是辟邪用的吗?陈星打量片刻,又见两名俊秀男子牵着手,在摊前看墨砚,牵在一起的手腕上也系着那红绳,红绳上穿着贝壳。

“还有这个送?真好看。”陈星自言自语道。

项述便动了动那人,问:“你们的贝壳哪来的?”

那俩男子回头看了眼项述与陈星,其中一个却是谢石,笑道:“哟,怎么是你们?”

“有人送的。”另一名年轻男子抬起手,给陈星看。

陈星说:“真好看啊,为什么秋社要戴这个?”

谢石但笑不语,脸上带着红晕,说道:“你让人送去。”说着牵起那少年,转身走了,挥了挥手。

陈星:“???”

项述摊手,问不出个究竟,陈星只好穿过市集,淮水畔满是枫叶,还有船夫带着年轻男女划船的,不少人买了吃食,便坐在桥下吃,似乎在等什么活动。远处河边搭了戏台,开始唱戏,唱的是讲述刘秀与阴丽华的“执金吾”。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陈星笑道。

项述站在河畔人少处,透过枫叶看着远处戏台,陈星朝项述解释了一番刘秀与阴丽华的故事,两人在河边坐下,听了一会儿。说着说着,陈星又发现项述有点走神,心想他应当对这些事兴趣不大,每次都是自己兴趣盎然地在说,却从来没注意项述大部分时候只是礼貌地听着,只得作罢。

“怎么不说了?”项述奇怪道。

“忘了。”陈星无聊地说,片刻后,岔开了话头,又问:“你觉得慕容冲…”

项述这下是真的不耐烦了:“能不能别提驱魔的事?我今天出来过节就是想散散心。”

陈星只得说:“好吧。”

项述:“你脑子里除了这些事,还有别的么?”

陈星只得说:“没有,所以无趣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而后陈星作了让步,笑了笑。

“有吃的么?”陈星说,“今天应当带点吃的出来。”

项述便起身,一语不发地走了,陈星想来他应是去买热食,便也不跟着,片刻后忽见一棵枫树下,摆着一张五弦琴,散着一张垫布,主人却不知去了何处,兴许是去看戏了,便拿过琴来,放在膝头试了试音,发现还是价值连城的古琴。

真有钱…陈星心想,几百两银子的琴就这么扔地上也不管了,于是弹了弹,行云流水般地奏出一串音。

项述在食肆中买了荷叶包的蒸点与烧酒,过桥回河畔时,忽听见了熟悉的乐声,正是那天自己在哈拉和林城楼上,告别敕勒古盟时,用羌笛吹奏的浮生曲。只听琴音断断续续,仿佛奏琴之人记不清转折与琴谱,其中几次变调后,却比铿锵的羌笛声更柔和了不少。

项述:“…”

项述站在桥上,只见陈星远远地坐在河边,膝前一古琴,枫叶飘飞,他认真地弹着琴,不时还要想一想,那景色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过得少许,浮生曲弹完,项述转身下桥,又听河畔枫林中弹起了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

曲子刚起手时,不乏孤寂冷清之意,数声寥寥,然而随之弦音急缓交错,一轮接着一轮,如漫天银珠迸发,又似重锤响地。

琴声疾催,霎时一阵风吹来,和着漫天枫叶,豁然开朗,如浩渺烟波,群山苍茫,候鸟南渡北归。琴声柔和,却在那娓娓琴音中,透出山海壮阔的宏大气势。

项述一时竟听得有点入神,及至陈星忽然察觉他在身后,便停了奏琴,回身笑道:“买来了么?我要饿死了。”

“什么曲子?”项述问。

“归去来,”陈星说,“陶潜作的,不知道他今日来了没有。你买了什么?不是说不喝酒吗?”

“少喝点,”项述说,“你一喝就醉。”

正值此时,那琴的主人回来了,正是拖家带口的王羲之,双方见过礼,寒暄数句,项述看那模样不太耐烦,用过饭食后,陈星便拉着他起身走了。

“你喜欢那首曲子?”项述忽问。

“挺好听的,”陈星说,“但只有你用羌笛吹起来好听,你怎么学的羌笛,以前就想问了。”

项述说:“我爹教的,空了找时间教你罢。你会筝不?”

项述也有点意外,陈星居然会奏琴,但这意外想必就像陈星知道项述居然会吹羌笛一般,双方平日对彼此的了解,仿佛也只局限于驱魔师与护法罢了。

“奏筝披头散发,”陈星笑道,“太疯了,当年没好好学。”

两人过了桥,陈星说:“你想放风筝吗?”

“你想放我就陪你放。”项述随口道。

陈星又觉无趣,说:“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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