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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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个子真高,春和得仰着脸看他,他有着一双斜向上挑的丹凤眼,眉毛也微微上扬,不动声色看人的时候,显出一些冷漠和凌厉来。
春和没回答他,只是伸手比了比,“你有一米八吧?”
他“嗯”了一声,给了她一个准确的值,“一米八三。”
“真高,”春和笑了笑,“我总觉得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可能是气质太冷了,你要多笑一笑。”
春和蹲下身,把牛奶倒在盘子里,饼干泡进去,几只猫凑过来小心地闻了闻,然后舔了起来,毛茸茸的几只小脑袋,粉红色的小舌头,胡须沾了牛奶,显出一点儿笨拙的可爱。
“看猫吃饭会比和人打交道要开心吗?”春和自言自语了一句,想伸手摸了摸身边的一只三花猫,可又怕吓跑它,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程景明眼神微微一敛,慢慢蹲下身来,把怀里的猫塞到她手上,“想摸就摸吧!这里的流浪猫都很和善,防备心没那么重。”
春和把猫抱在臂弯,试着去顺它的猫,它没躲,眯着眼趴在她怀里,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然后春和就笑了,“的确比和人打交道要开心。”你知道它在想什么,给它一点吃的它就会开心地舔你的手,害怕了它会躲起来,高兴了会围着你打转。
而很多时候,人类是不愿意正确反馈自己内心想法的。
每个人都有一千张面具随时切换,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分不清的。
相处起来,会很累。
程景明站在门口等雨停,春和出来的时候,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马路对面是小摊贩,在车来车往中若隐若现。
她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偶尔。”
“那…在这里见过知夏吗?”
他点点头,“偶尔!”
“她有没有哭?”
“…偶尔。”
春和问不下去了,撑开伞,却没举起来,她上前一步站在雨里,回头看着他,“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没能早点儿回来。”
他蹙着眉头,“就算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至少有一个人陪着她。”春和把伞递给躲雨的他,“她其实很孤独,因为她一直是一个人。”
她没有家,没有亲人。
程景明没有接伞,只说:“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春和把伞塞给他,“你带走吧!我想清醒一下。”
程景明皱眉看她,觉得自己如果不管的话,可能这丫头又要犯傻了。
他说:“不然你先送我回家吧!后巷18号,走路五分钟就到了。”
春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雨势,最后点了头。
留宿
春和胳膊不够长,举着伞的时候甚至需要微微踮着脚,他只好接过来,顺势揽了她的肩膀,以免她被雨淋。这样的姿势有些让人脸红,春和尴尬地挠了挠头。
但是在程景明眼里,她不过还是一个孩子罢了。
两个人沿着巷子往里走,后巷18号,很快就到了。
铁门生着斑驳的锈迹,他推开的时候,春和止住了脚,“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再见!”
他扭过头看她,一双眼漆黑而深邃,“衣服都湿了,进来擦一擦吧!别感冒了。”
春和摇摇头,“没事,不用,谢谢你。”这样冒失地闯进别人家,春和总觉得过意不去。
他却直接扯着她走了进去,“放心,我家没人。”
…不过,这应该放心吗?
春和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深刻的问题,就被他扯着进了院子,院子很小,只摆了一个单杠,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不到两步就是客厅,春和跟着进去的时候,发觉里面空的很,是那种一个客厅连着洗手间卧室和厨房的老式民房,客厅里只有一套木质的硬板沙发,上面铺着凉席一样的垫子,墙边摆着一个老旧的上世纪末的大头电视机,屏幕很小。
屋子中间铺了一张圆形的地毯,上面摆着两本书,春和扫了眼封面,一本是英文原著——A Tale of Two Cities(双城记),另一本也是英文,但她没看懂。
这家里显出一些冷清和死寂来,比旅店更没有人味儿,春和不禁有些惊讶,“你…爸妈呢?”
“没了,我一个人过。”他不甚在意地说着,往水壶里灌了些冷水,插上电开始烧,然后往洗手间走去,拿出一条毛巾来,走到她身边,“这个是新的,擦擦头发吧!”
春和还有些惊讶他竟然一个人住,接了毛巾,心不在焉地擦着,“一直一个人?”
他“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家里没有吹风机,程景明出门去邻居家里借了一个,回来的时候还附带了一个消息,“雨势太大,条口巷那边被水淹了,公交都停运了。”说完补充了一句,“出租车估计也过不去,你得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了,等雨停了,再看看路况。”
江县是个小城市,城市建设本就不好,刮风下雨就出状况,也没什么稀奇的,以前知夏就经常在信上吐槽。
春和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风雨如晦,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也难停。
他说:“实在回不去的话,就先住这儿好了。”
“那怎么行?”春和摇摇头,又不熟悉,她跟着来家里都已经觉得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行”他笑了笑,语气坦荡,“不然我帮你在附近定个旅店吧!”
那些小旅店,春和住过,隔壁放个屁都能隔着墙穿透过来,睡起来何止是一个提心吊胆能够形容的。
…
商量来商量去,雨越发大了,天越发黑了。
程景明拍了板,“就睡这里吧,你给家里打个电话知会一声。”
春和觉得有些新奇,有些时候看一个人第一眼就有一种明确的印象,而且大多时候是很准的,但是像程景明这种人,看一百遍有一百种印象,却感觉哪一种都不像他。
唯一一点儿直觉就是,他不是个坏人。
所以她并没有很抗拒。
春和拿了他的手机,给祖母打电话,交代自己今晚因为路被淹回不去了。
“那你有地方住吗?”祖母担心地问她。
春和“嗯”了声,看了一眼程景明,回说:“我住在我同学家,你放心吧,祖母。”
打完电话,水壶的水开了,他倒了一杯给她,在里面放了一颗柠檬糖,“是井水,水质不好,味道有些怪,放颗糖去去味道。”
春和点点头,垂首看那颗糖慢慢融化。
慢慢地,一点忐忑涌上心头——她第一次要在男同学家过夜了,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个坏人,但总觉得这样不像话。
晚上吃的饭是程景明做的,他出门去超市买了菜和挂面,回来煮了鸡蛋面给她。
下面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娴熟。
“不太会做饭,凑合着吃吧!”他说。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谦虚的人啊!”春和笑了笑,“挺厉害的。”
两个人相对坐在饭桌前,春和饿久了,觉得这碗面是她平生吃过最好吃的面,最后把汤都喝干净了。想起他一个人住,自己喂自己吃饭,顿时觉得真厉害,就是不知道他天天在学校,钱都是哪里来的。
这一个人生活的话,也太艰难了些。
吃完饭春和去洗碗,站在厨房里,透过对面的窗子,能越过矮墙,看见对面人家院子的一角,那里种着青菜,大概太久没人采摘,肆无忌惮地生长着。
后巷16号,知夏养父母的家。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春和一直出神,似乎想起很多事情,又觉得脑子里一片乱,混沌着,辨不清头绪。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春和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沙发上低头撸猫的程景明——是那只在宠物之家跳进他怀里的流浪猫。
毛色纯黑,一双黄瞳深沉而诡秘,喵喵叫的声音都透着莫测感。
他没听清,抬头问了一句,“什么?”
春和沉默片刻,摇摇头,“没什么。”
晚上的时候程景明睡在地毯上,厚厚的地毯,放上一个柔软的抱枕当枕头,再加一条薄被,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但是春和霸占了卧室,总觉得不好意思。
“要不我睡外面吧!”她说。
他没答话,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根铁棍,放在她床头,不容置疑地笑着说,“防狼防盗!”
白炽灯下,他的脸一半明媚,一半阴在黑暗里,神情是惯有的散漫,但那散漫里又有点儿认真。
或许他看出了她的忐忑。
春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一个男生,心思也太细了。
说完他就出去了,顺便把卧室门替她锁上。
春和看见他走了,松了一口气,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在一个不算太熟识的同学家借住了一宿,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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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下得可真大,电闪雷鸣,据说好几家的电路都烧了,赵钰涵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宿,凌晨好不容易才睡着,却被外面的说话声闹醒。
“这电脑坏了可怎么办?怎么都打不开。”隔壁小超市的敏姨过来找表姨,“让涵涵过去帮忙瞅瞅吧!年轻人比我们懂。”
表姨和她寒暄着,“我们涵涵还没睡醒呢!小孩子瞌睡多,哪醒那么早,等一会儿吧!估计得个把小时,她醒了我就让她过去。”
“哎哟,这可不好办,监控连着电脑呢!这要是看不见啊,我心里不踏实。”
监控…
赵钰涵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翻起来了,踢上拖鞋就往外跑。
“敏姨,我帮你去看看吧!”说完扯着她就往佳佳乐去。
表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慌成那样做什么,把脸洗洗啊!”
她着急忙慌地回了句,“回来再洗。”
电脑没什么毛病,插头那儿接错了,赵钰涵帮她弄好了,盯着监控页面看了会儿,问说:“敏姨,你这监控留底吗?”
“反正我没删过,也不知道能存多久。”敏姨高兴地看着重新亮起来的屏幕,“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学什么都快。”
赵钰涵说:“那…我能不能看一看还有没有七月初的监控?你不是说7月6那天看见知夏了吗?我想看一看监控里有没有她!”
敏姨愣了片刻,叹了口气说,“说起知夏那闺女我都觉得难受,多好一姑娘啊,咋就想不开了。”她把电脑推给赵钰涵,“你随便看。”
右键调出菜单,输了用户名和密码,选择月份和日期。
幸运的是,硬盘内存够大,七月六日那天的监控录像还在。
赵钰涵手有些抖,忽然有些紧张,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过来看监控,说不定什么都没有。
但她就是想看。
她不知道什么时间,只好根据敏姨的描述,大致去找,从八点钟的点开始看,到九点二十几分的时候,终于看见了进门的知夏。
她穿一身白色雪纺的连衣裙,白色的方口布鞋,进门先和敏姨打了招呼,然后直奔最里面的架子,拿了牛奶和饼干,转了一圈又拿瓜子,一起抱着来结账。
她手机攥着一个半智能的大屏手机,据说那个手机是陆父捡来的,全家人都嫌弃太烂,最后留给了知夏。
收银台附近的探头离的很近,能清晰地看见知夏的脸,还有脸上的表情,以及她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赵钰涵还没来得及感伤,就看见手机响了,知夏慌张地把购物小票塞进口袋里,提着零食袋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接电话。
赵钰涵把录像往回倒,倒到来电铃声响的时候。
暂停,放大。
在画质不甚清晰,但探头离的很近的情况下,勉强能看见手机上来电显示的名字。
——陈淮!
赵钰涵心头狂跳,自言自语地说,“知夏的死,真的和他有关吗?”
看不透
春和醒的很早,大约四点钟就睁开了眼,睡不着,无论闭上多久的眼,脑袋还是清醒的很。这毛病从知夏去世之后就有了,她自觉也并不是有多难过,就是莫名睡眠少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木质的床板发出行将就木般的吱呀声,估计一门之隔的程景明都能听见,春和觉得自己应该消停一会儿,可是控制不住自己。
在床上翻滚的第n个来回的时候,程景明敲响了门,低声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还是吵到他了,都说男孩子睡觉会更沉一点,没想到他却挺警醒。
“我没事,就是睡不着。”她回答,声音里带着些无奈。
在这样的早晨,这种对话带着点儿难以言说的暧昧。
门外的他似乎是笑了,“睡不着出来吧!我陪你出去走走,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巷子那头的公园大概景色会不错,我们去瞧瞧。”他语气低着,近乎在在哄,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都说后半夜,是人最脆弱的时候,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怕和陆知夏有关。
春和“嗯”了声,从他的床上爬起来,那床铺有一点连绵阴雨造成的霉味儿,混着香皂水的味道,不算刺鼻,但是也不算太好闻,春和一整夜恍恍惚惚,都没注意,这会儿清醒了鼻子却灵光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俯身整理了一下床铺,让它显得整齐一点。
推门出去的时候,程景明靠在门框上在抽烟,看见她出来,悄无声息地掐了,捻灭扔在垃圾桶里,他侧着头,细细的打量她,灯光半明半昧间,是她略带憔悴的脸,他想起这丫头的身世,又想起知夏的身世,心一软,语气连带着也软了,问她,“出去走走?”
春和点点头,目光落在地毯上,被子胡乱地堆在上面,那本不知名的英文书是翻开的,放在枕头旁边,春和指着问他,“这是什么书?”
“教父”。
春和由衷感叹,“你英文挺好啊!”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学习应该是一塌糊涂的。
他说,“随便看看而已。”语气很是散漫。
春和弯腰把书拿起来,翻了两页,她对字母不是太敏感,写写卷子还行,看英文原著还是很吃力的,须得把所有单词转换成汉语再行组句理解,十分吃力。她把书放下了,“要不你接着睡吧!我自己出去走走,待会儿就直接回家去了。”吵醒他,总觉得不好意思。
他没答话,回身去换了鞋子,抓了一把零钱揣在口袋里,便抬步往外走,招呼她,“走吧!”
他这人…
虽然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散漫没有攻击性,甚至有些说不上来的温和,但其实他这人做事是带着一点儿不由分说的强势的。
春和只好跟上去,走在他身后,平视的时候能看见他的背,宽阔而温厚,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挺拔和安全感。
“你今年…多大了?”春和凑上前问了一句。
他歪着头看她,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回答,“二十岁。”
“二十?”她有些惊讶,高中生二十岁,年纪已经算很大了。
“嗯,”他点点头,但是没解释什么。
出门,沿着后巷往里走,清晨这时候路上并非很清静,上早工的工人们早已起了床,就着昏黄的路灯在路边油腻腻的早点摊吃着包子豆浆油条,程景明去就近的便利店买了口香糖和矿泉水,把口香糖递给她,“早上自来水管的水总是有股洗衣粉的味道,昨晚忘记存水了,先这样洗漱一下吧!”他把矿泉水拧开,示意她俯身,“人工自来水,洗洗脸。”
春和“哦”了声,往路边站了站,微微岔开双腿,弯着腰,伸手去接他倒出来的水,就这样洗了一把脸。
然后换他。
春和记得知夏说:“江县的街巷里弄,充斥底层人民的喜怒哀乐,只是喜乐总是少的,哀怒倒是常有,从清早到夜幕,埋怨一切可埋怨的人事,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关注的点很奇怪,他们抱怨政府在巷子口种柳树兆头不好,抱怨店里的客人总是傲慢,却对切身的事无底线的将就,比如井水永远有股奇怪的像是洗衣粉的味道,早上的自来水总是腥的发臭,公共厕所脏到方圆百米都能闻到味道,好像大家都习以为常,觉得生活本该如此。姐,如果有一个人说他受不了后巷的脏乱,受不了糟糕的水质,受不了到处的吵闹声,那他不是外地人,就是个挣扎着向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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