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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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嘉禾又趴了会儿,方才缓慢地直起腰身,她将茶盏拢到掌心里,幽幽道,“绿盈,我这时候若是真的再改变主意,是不是相当于前功尽弃了?”

绿盈想了想,十分巧妙地答道,“陛下不是曾对殿下说过,只要殿下拿定了主意,他定然是会帮殿下实现的吗?在我看来,殿下曾经的打算,陛下会帮;如今的打算,陛下也会帮的。”

更何况,薛嘉禾若是愿意留下孩子,于情于理确实都对幼帝有利,他不会拒绝。

薛嘉禾仍旧头疼又恼火,这一肚子冤枉气却不知道能朝着谁发。

坚决地要落胎时,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肚子里酝酿的是和自己当年一样的孩子?

若是只有一个也就罢了,可龙凤胎三个字却叫薛嘉禾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亲弟弟。

阿云病逝时才三四岁,薛嘉禾记不得许多细节,但弟弟是她照顾大的,陈夫人并不太上心,一方面是情感淡漠,一方面也是她要讨生计赚钱,大多时候不在家中。

薛嘉禾恍惚觉得自己若是落了这对龙凤胎,便如同剥夺了弟弟再一次出生的机会一般。

这念头来得荒谬,却挥之不去,让薛嘉禾少见地心浮气躁起来。

容决回到西棠院的时候,就见到薛嘉禾正立在院中池畔,面色不虞地往池塘里扔着小石子,那架势好像要砸死池子里的谁似的。

见到容决步入院中,薛嘉禾抬眼看看他,一言不发地将小石头照着容决脑门扔了过去。

准头自然是不如何,力道也轻飘飘,容决一伸手就捞在了掌心里,有点稀奇:薛嘉禾当了长公主之后,这等小孩子行径被她自己有意识地按了下去,极少再见到。

难不成真同别人所说,女子有了身孕,脾气就会自然而然地难以捉摸和反复起来?

容决随手将石头扔到一边,朝薛嘉禾走去。

一直到停在薛嘉禾身边,她都没有再度朝他丢去第二块石头。

容决瞧了眼一旁小太监怀中成捧的石头,有点想笑,“精卫填海?”

薛嘉禾像在跟什么人怄气似的,既不搭容决的话,又继续目不斜视地往池子里扔石头,也不打水票,就是抡起手臂往水面砸,一幅要泄愤的架势。

容决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薛嘉禾一个一个地将石块扔完,也不觉得无趣,心中想着一会儿便找赵白问问发生什么事让她这么气。

…让她气到连饭都没给他留下。

“我今日饿得早,已经用过饭了。”薛嘉禾道,“摄政王殿下若是还没用,便送去书房吧。”

容决颇有自知之明地出了西棠院,二话不说召出赵白。

赵白道,“萧大人来过,临走时留了张养胎的方子,是长公主要求留的。”

容决一怔。

自打从长公主府回来之后,薛嘉禾便坚定地不再喝任何养胎固本的汤药,他才不得不暗中准备药膳。

难道真是小甜水巷这一趟走,让薛嘉禾改变了主意?

第70章

赵白又补充道,“但绿盈拿着方子这大半天,还不曾去领过药,也是长公主的意思。”

这句话容决就挑着听了。

方子既然是薛嘉禾自己要求开的,那自然有要服用的意思,不急这一刻半刻。

年轻的摄政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我去书房,你守好西棠院,不得松懈。”

赵白应了是,心中有些犯嘀咕:倒是萧御医和长公主不知道怎么的好似起了争执,长公主还气得站起来斥了一句这事儿…王爷自己都险些被长公主拿石头丢了脑袋,便不必汇报了吧。

薛嘉禾也没敷衍容决,她扔了小半筐石块也没觉得心情舒缓上多少,又确实早用过晚饭,于是天才黑了没多久便洗漱就寝了。

她往床上一坐,这次却没想从前一样躺下就睡,而是低头轻轻地碰了碰自己隆起的肚子。

至少陈夫人…也不曾剥夺薛嘉禾和弟弟出生的权利。

即便薛嘉禾自己能坦然说无所谓出不出生于这世界上,她却无法同样果断地对她的半身下同样的定论。

薛嘉禾会因为弟弟的事情怨怼陈夫人,自然心中是希望弟弟能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薛嘉禾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挪到床中央躺了下去,将被褥扯起盖好,睁着眼睛看了半晌床顶,才幽幽道,“绿盈,将灯熄了吧。”

绿盈轻轻应是,将屋中的灯都吹灭之后,才悄悄出了内屋。

时间尚早,但大约是怀胎时容易疲倦,薛嘉禾躺了一会儿竟也很轻易地滋生出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比从前被那些和陈夫人有关的噩梦缠身时的年纪还要幼上一些,连走路似乎都有点跌跌撞撞的。

“阿姐阿姐!”有个讲话吐字含糊不清的童音唤道。

薛嘉禾下意识回过头去,伸手动作温柔地将摇摇晃晃往她走来的娃娃接住,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并不烫。

“阿姐,饿了。”男孩瘦得几乎脱形,脸上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面黄肌瘦,一看便是过着苦日子的。

薛嘉禾叹着气将男孩抱到怀里,拍着他的背脊安抚道,“等阿娘回来就有吃的,再等一等,听话。”

…但真正这个年纪的她当然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薛嘉禾所能做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给弟弟喂水,将他哄睡,直到母亲带着不足以让三人饱腹的食物回来为止。

男孩懵懵懂懂地被薛嘉禾搂在怀里,半知半解地含着手指道,“阿姐不饿?”

薛嘉禾只轻轻抚摸着他稻草似的头发,轻声道,“不饿,一会儿都留给你吃。”

弟弟向来听她的话,乖乖躺到薛嘉禾腿上,乐呵呵地揪着薛嘉禾的头发玩耍,不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薛嘉禾停了手上拍着弟弟脊背哄他入睡的动作,低下头去望了那张还不知道愁滋味的稚嫩面孔一眼。

她虽不知道这梦是不是她回忆中的某一幕,但看阿云此刻脱了形的消瘦,恐怕他病逝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不,应该说,阿云早就死了十多年了。

薛嘉禾轻轻探出手去,划过弟弟温热的脸颊落到他的鼻下。

在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等待手指上究竟有无气息吹过的触感时,手指还没感觉,后颈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叫薛嘉禾惊得险些跳了起来。

男孩因为她的动作而惊醒过来,揉着眼睛看她,突然揪着她的衣服道,“阿姐别丢下我。”

薛嘉禾一怔,意志逐渐清明的同时叹息着朝男孩伸出了手,“虽然在我掌中握着的生命并不是真的你…但这次不会丢下了。”她喃喃道,“我绝会不像我们阿娘那样。”

从玄而又玄的梦境中脱离出来,薛嘉禾倏地睁开双眼,眼前是床侧的墙壁。

想到从后颈传来的触感,她飞快地转脸,和尚来不及反应的容决撞了个正脸,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容决进到西棠院时,理所当然又是乌黑隆冬一片。

西北之行到底是个漏洞,容决自己也知道,如今幼帝抓着这一条小辫子不放,容决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京半个多月的时间,仍旧没能安然脱身。

也不知道幼帝究竟和蓝东亭商量了什么,好似觉得这一次真能从他手中获胜一般穷追猛打,越战越勇。

容决倒是不怕,可每日都忙到深夜才算罢休,更何况前日又挤了半天出来陪薛嘉禾去小甜水巷。

不过只就结果来说,那半日还是有所回报的。

容决不傻,从前的他不放权给幼帝,是因为对先帝仍旧耿耿于怀;而现在他不让步的原因比从前更清晰明朗:幼帝早就明明白白地说过,一旦有了实权,会立刻下旨准许薛嘉禾和离,将她接回宫中去住。

纵然此中变因颇多,容决也不想冒这个险。

薛嘉禾唯一的软肋是幼帝,此刻没有了其他优势的容决就只能在这一点上做文章。

他不能让幼帝这么快亲政,至少不是在薛嘉禾还显然不愿意留在摄政王府的现在。

容决带着倦色悄然推开屋门,洗漱之后正要躺下,突地听见薛嘉禾屋里传来细微的动静,脚步立刻调转了个方向。

说来惭愧,堂堂摄政王夜探西棠院已经相当有经验,他掀起珠帘穿过去时,一丁点儿水晶珠子之间敲击的响动也没有发出来,就到了薛嘉禾的床边。

屋内一切平和,只有薛嘉禾像是做了噩梦,蜷成一团嘴里念着“阿云”、“阿云”。

容决心中一紧,动作极慢地坐到床沿,试探着握住了薛嘉禾的手。

她的掌心里湿漉漉的,一碰到容决的手掌便跟溺水之人碰见浮木似的牢牢抓住,眉却蹙得更紧,一幅被魇住了的模样。

容决静静陪了她片刻,直到薛嘉禾渐渐平静下来,才伸手将她脸上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拨到一旁。

触及薛嘉禾的下颌时,容决才发现,她连后背也湿透了大半。

这般无知无觉睡下去定然是要生病的,但容决也知道他这会儿的立场极不适合来唤醒薛嘉禾,最好的办法边是去叫醒绿盈,让她来检查薛嘉禾的情况。

但是…

容决迟疑地看向薛嘉禾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又有些舍不得。

再待一会儿,等她不这么害怕了,就松手去叫绿盈来服侍。

容决这么说服自己,将薛嘉禾半湿的头发用虎口圈起小心地撩到一旁。

月光温柔地从窗外映照进屋内,小半倾泻在床榻上,将薛嘉禾照得格外苍白病弱,蜷成一团的小姑娘看起来好似一块脆琉璃似的叫人不忍心粗暴对待。

容决定定看了一会儿,将目光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在意识到他醉酒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后,容决十分努力地试图过回想那一夜的种种,但能回想起来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个画面罢了。

铺了满床的乌发,其中的薛嘉禾,还有他粗鲁地刻上的记号。

容决动了动喉结,被脑中的想法引诱,伸出手去,动作极其小心地托起了薛嘉禾的脖颈,将她被掩盖在阴影中的细白后颈露了出来。

那里果然还有着一块不仔细看便辨认不出来的咬痕。

容决鬼迷心窍地用拇指轻轻蹭了一下,仍能感觉到薛嘉禾原本细腻的肌理上不平稳的些微凸起。

想到他是如何将这处印记刻在她身上的,容决顿时觉察到一股没由来的口干舌燥。

然而容决还没来得及设想更多,薛嘉禾突然动了动,而后猝不及防地扭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两人同时惊讶地睁大了眼。

容决下意识松手后退,薛嘉禾则飞快地撑起上半身往墙上靠去。

“你刚才梦魇,我听见声音才进来看看。”容决自觉是有正当理由的,立刻将其抛出。

薛嘉禾隔着一张床多一步的距离警觉地瞪着容决,“绿盈呢?”

她正说这话,外间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绿盈被二人说话声惊醒,“殿下?”

绿盈边快步打起珠帘边冲进内室,万万没想到里面除了薛嘉禾之外还有一个容决,瞠目结舌了一瞬。

薛嘉禾扶着额道,“没事,你去歇下吧。”

绿盈狐疑地看了眼容决,俯身称是后退了出去,但那像是在打量什么登徒子的隐晦视线容决又岂能察觉不到。

“我并非有意闯入,也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容决解释了两句,啧了一声,“都有了夫妻之实,我就这么看一看你总行吧?”

薛嘉禾迟疑地伸手抚向自己后颈浅淡的伤疤,想到梦中被人触碰的感觉,心中有了猜测,“你想看这个?”

容决的目光飘了飘,“也不是故意看到的。你之前三番两次掩藏,我多少有点在意…”

薛嘉禾嗯了声,将头发拨到肩后,淡然道,“是你咬的,我不想让你知道,便尽量不让你发现。”

容决闭上嘴,沉沉看了薛嘉禾这坦白得叫人牙痒痒的神情片刻,正要开口时,靠墙坐着的薛嘉禾冷不丁地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

容决这才想起薛嘉禾浑身衣服早被她自己惊出的冷汗打湿大半,离开被褥这许久,夜风一吹全贴在身上,自然冰凉透体。

他按下心头忿忿,言简意赅道,“冷?”

薛嘉禾冷静地点点头,扯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去换身衣服,”容决顿了顿,“我让你的女官进来。”

薛嘉禾却在容决转身时叫住了他,“等等。”

容决侧回脸去,见到薛嘉禾正紧紧盯着他,眼睛在深重的夜色间熠熠生辉,恍惚间仍是留在他记忆最初那双灵动如溪涧的双眸。

“先帝驾崩那日,摄政王殿下曽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轻声道,“——现在的我,已经是能为先帝制约你的锁链了吗?”

第71章

窗外虫鸣声似乎都消失了。

容决定定看着薛嘉禾半晌,哑声道,“是又如何?”他按捺着胸口翻涌陈杂五味,极为克制地反问,“他已经死了,你要替谁将我锁起来?”

答案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容决只觉得他再留下去恐怕即将要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扔下这句后便移开视线大步离开了内屋。

不久后绿盈便带着水和软布进屋,服侍薛嘉禾将身上湿冷衣裳换了下来。

“殿下一切安好么?”绿盈低声询问。

“没事。”薛嘉禾轻轻摇头,将还没干透头发梳开,有些心不在焉,“容决若要进来却不被人发现,你便察觉不到,是不是?”

绿盈垂脸,“是。”

——那想来,容决恐怕确实不是第一次半夜进她房中了。

薛嘉禾放下梳子,将容决说最后一句话在脑中反复想了几遍,低低叹息:这也勉强算是将那句话从容决口中逼了出来吧?

看来是该给幼帝写信时候了。

“好了,被褥便明日再换。”薛嘉禾道。

绿盈应是,拿起烛台时候又道,“殿下,我在屋门口守着?”

“不必了,”薛嘉禾摇头,“容决又不会真对我做什么不利之事。”

一晚上进来一趟也就差不多了,容决总不会跑都跑了,一会儿又再巴巴回来一趟。

“是我疏忽了,”绿盈有些惭愧,“秋狩那时我便知道,如今摄政王宿在殿下外间,我竟没想到…”

薛嘉禾喝水动作一顿,“秋狩时?”

绿盈道,“虽不是十足把握,但如今养在蓝家那猫儿应当是摄政王趁夜送到殿下帐中。”

薛嘉禾垂了眼轻抿一口茶水,没有再作声。

细细想来,那时容决确实有稍稍放下架子同她和好意思,只是现在姿态远比那时来得低。

连“是又如何”都说出了口,想必容决内心也是懊恼不已。他恨了先帝半辈子,但到底还是栽在了先帝遗计里。

那这等要与恨相互拉锯消磨喜欢想必也不会持续太久。

薛嘉禾想着,重新躺回床上,一夜过去,再没做什么乱七八糟梦,再度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摄政王天蒙蒙亮时就走了,”绿盈道,“近来因为西北一事,摄政王一系也忙得焦头烂额,陛下此番未必赢不了。”

薛嘉禾含着酸枣边提笔写信,边落笔边含糊地道,“一会儿你去宫里给陛下送个信,回来将萧大人开方子熬了。”

绿盈一怔,旋即笑了,“是,殿下。”

尽管昨日让萧御医留下了药方,但薛嘉禾真正下定决心,还是在昨夜旧梦和容决那一句“是又如何”之后。

与前几次一样,薛嘉禾信中内容平平无奇,真正紧要讯息是让绿盈口头传达。

这次,薛嘉禾想从幼帝口中得知计划大致形状。

幼帝打算如何,究竟准备如何对付容决,她又会去往何方等等。

若是能兵不血刃,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平衡,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冲突无法避免,又恐有人会丢掉性命,薛嘉禾便要再三思量,免得伤了无辜之人。

因而,在绿盈出发之前,薛嘉禾斟酌再三,还是没将昨夜对话告诉绿盈。

那暂时只有她和容决两人知道——最多,再加上个赵白。

绿盈离开送信时间里,薛嘉禾在屋里看书,却不知道怎么心浮气躁,一页也看不进去,翻上一翻便又搁置回桌上,最后还是叫宫人拉了躺椅出去,半靠在椅子里晒起了太阳。

她不自觉地将手掌搭在自己腹部,心情复杂无比。

前几个月乃至昨天为止,她一直坚定地想着如何让腹中孩子消失,不想让那孩子出生便走上和她相同道路;而今日,她却已变幻了个想法,思考着如何才能在生下一对孩子时,避免这一情况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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