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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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璐看看四周,摇摇头:“晚上回家再说吧,我得去上班了。”她看尚修文迟疑一下,脸上那点笑意来得越发惨淡,“当然,我知道,你才上任,肯定很忙。没时间的话,我也能理解,谈不谈其实没什么要紧。”
他被堵得几乎无话可说,只得说:“下班后我来接你。”
他送甘璐进学校,看着她拢紧灰色短大衣,低头匆匆走进校门,背影汇入学生之中,才回到车上,他来得很早,一直守在路边车内,此时车子陷在学校路边的车辆长龙中,一时无法出去,但他也并不着急。
头天下午,尚修文眼看着载了甘璐的奔驰快速启动,正要叫司机过来,随后赶下来的吴昌智叫住了他:“修文,我们现在必须赶去国资局。”
他事先的安排确实是在记者招待会后马上会同王丰、吴昌智与省国资局和经委领导见面,再次商谈冶炼厂的兼并,然后赶去机场,说话之间,奔驰早已经消失在视线以外。
周围出来的记者通通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他明知道甘璐刚才那一记耳光大概让人浮想联翩,却并不在乎,拿出手机打妻子的号码,她的手机关着。他略一思忖,打了贺静宜的电话。
贺静宜直言不讳地承认了她与此事的关系,他清楚了解她的性格,在她保证送甘璐去机场后,并不多说什么。
王丰也走了出来,远望投资公司总经理路非在贵阳某地出了车祸,目前正在休养,公司事务大部分落在他身上,他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下午也要赶往别一个地方公干,尚修文只得跟他们分别上车前往国资局。
好容易谈完公事后,司机送他去机场,他查了一下,往返两地之间的航班每天都有好几班,再打甘璐的手机,仍然关着。他无法可想,只得进入安检,贺静宜突然从身后赶来,叫他的名字。
他站住,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我太太呢?”
贺静宜含笑摊一下手:“不好意思,修文,她坚持要下车,我不可能违背她意愿硬带她过来,我猜她应该早回去了吧。”
他微微颌首:“谢谢你费心安排了今天这一幕。”
“别客气。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针对你。本来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在旭昇扮演的真实角色。”
“静宜,我从来没打算问你在亿鑫的经历。”
贺静宜的脸蓦地变得苍白:“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不需要做任何暗示。大家各走各路后,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贺静宜略微恢复了平静:“现在我们都已经骑虎难下。既然你公开接下了旭昇,恐怕现在我们就做不到相忘于这个江湖了。”
“静宜,我可以断言,这个兼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利,你对旭昇的图谋也没你想象的容易得手。”
“区区一个冶炼厂从来都只是我的目标之一而已,不过你是怎么想到亿鑫对旭昇有兴趣的。”
“少昆说他从来没跟你联系过,你居然一听到巴西就想到了他。那么至少你了解旭昇的原材料采购这个环节,只想兼并冶炼厂可用不着做这么多功课。”
贺静宜笑了:“看来这几年平庸的家庭生活还没把你彻底磨迟钝。接下来,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顺便告诉你,我的老板陈董事长下周一会去J市,与孔市长会面,相信冶炼厂的兼并很快会有一个结果。至于接下去会怎么样,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尚修文也笑了,那个笑意来得冷冷的:“本来你近来这一连串的安排来得很缜密,我还以为,你坐到这个位置,确实适应了商场法则,能够做到不动声色了。可是你始终心急,等不及要把手里的牌亮出来给别人一个惊奇,以前这个举动可说带了点儿孩子气,很有趣。现在仍然这样,对你可没任何好处。”
贺静宜歪头想了想:“是呀,你一向最了解我的性格,而且你现在还特意娶了一个跟我性格截然相反的太太,看来对我这一点确实很反感了。”
“静宜,这又是你一个让我不解的固执之处,你似乎始终认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抹去你的存在。事实上,我们早结束了,也彻底退出了各自的生活。难道你没想过,我娶璐璐,只是因为我爱她吗?”
她紧紧盯着尚修文,良久,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去对你太太扮情圣吧,看看经过今天以后,还能不能说服她:你其实是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在爱她。照我的看法,她头脑可不算简单好哄啊。”
“我完全信任她的判断能力。我们在J市再见。”
广播已经通知登机,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去,坐在不同的位置,再没说话。
飞机落地后,尚修文再度拨打甘璐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他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以她一向对她父亲从身体到情绪过于包容的照顾和维护,她不大可能跟寻常女人一样,生气回娘家吐苦水并小住。但他还是先给甘博打了电话,问候岳父,只说自己出差回来了,春节期间没能给他拜年,很不好意思,果然甘博连说没关系,忙工作要紧,让他改天有空和甘璐一块过来吃饭。
他知道甘璐最好的朋友是钱佳西,然而电话打过去,钱佳西很是惊讶,说没见过甘璐,反过来马上质问他:“你怎么她了,她可不是那种生点儿气就撒娇关机玩失踪的女人。”
尚修文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请你一见到她,马上给我打电话好吗?”
钱佳西将信将疑,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正如钱佳西所说,甘璐没有特别任性的时候。在此之前,她只为吴丽君强加下来的那个工作调动调头而去过。
两人重归于好后,尚修文看她逛街买回来的衣服,从外衣到内衣都是非常性感大胆的款式,还有一条短短的印花热裤,不禁大笑。甘璐被他笑得讪讪的,红着脸要夺过来,他偏不给:“穿给我看看。”
“不穿。”
“买来为什么不穿,穿了不给我看给谁看?”他掂着一条豹纹胸衣笑道。
“哼,你不追出来哄我,我只好拿你的卡购物发泄,不然白气坏了自己。”
他拖她进怀里紧紧抱住:“谁说我不肯哄你,不过我得承认,我相当欢迎买内衣这种发泄方式,算是我的福利啊。”
她的确有很强的自我纾解能力,并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过多怨天尤人。可是尚修文清楚知道,她是有底线的,而他似乎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愤怒大概不可能靠购物消除掉。
然而他还是开车去了市内几个大商场、购物中心。经过春节爆发式的集中消费后,这些地方都略为冷清。
他在这些可能的地方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只得回家。
他推想着她所有可能的反应,不过从她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发问到酒店大堂内的那一记耳光,她的行为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判断和控制范围。
一直等到深夜,仍然没接到电话,越来越焦灼,再次打钱佳西电话,可不等他开口,钱佳西口气很冲地说:“修文,我倒是要先问一下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弄得璐璐宁可天寒地冻在外面游荡,不肯回家?”
他头一次狼狈了,可是却也马上断定妻子应该在她那里,隔了一会才说:“对不起,请让她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接她。”
放下电话,尚修文一直悬着的心并没能放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开车来到学校门前等着,枯坐一个多小时后,看到甘璐出现在视线内,他几乎不假思索下车,穿过人流过去抱住了她。
然而甘璐显然没有因为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热烈拥抱有任何软化。
下午,尚修文再度提前来到学校门口,甘璐出来时,他正接J市那边打来的电话。甘璐张望一下,看到他的车,笑着与同事说再见,然后走过来上车,神情十分平静。他匆匆结束那个电话:“璐璐,我们去外面吃饭,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回去吃就好。”
他不想违拗她,一边给钟点工打电话,一边开车回去。
他们进门时,吴丽君先回家了,她头天与吴昌智通过电话,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很不以为然,只是尚修文深夜回来,明显烦乱,拒绝与她讨论。甘璐和往常一样,进门叫“妈妈”,她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吧。”
三人坐在一块吃饭,甘璐除了胃口不好,倒与平时没有两样。餐桌照例安静如常,吃完饭后,甘璐将餐具收拾进厨房,然后上了楼。
尚修文又接到吴昌智打来的电话,等一通电话讲完,走上来时,只见甘璐正半跪在衣橱前地板上,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将衣服一样样放进去。
他蓦地站住:“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第三十章(上)
尚修文大步走过去,几乎有几分粗暴地将甘璐一把拽了起来。
“我们必须坐下来好好谈谈。”
甘璐被他拖得险些失去平衡,皱紧眉低声叫道:“你弄疼我了。”
尚修文连忙松开一点她:“对不起。“
“如果你一定坚持要谈,我们可以谈。可是我们从认识到结婚这么久,修文,你在最能说清楚的一开始没说,拖到现在,恐怕讲得天花乱坠,也没法取信于我,让我改变决定了。”
尚修文牵着她的手,带她一块儿坐到床头软榻上,认真看着她:“璐璐,我知道我违背了对你说的不去旭昇工作的承诺。但是旭昇面临的局势很严峻,吴畏捅出的这个漏子,远比报道的情况来得严重。如果他的身份只是企业的高管和持股10%的股东,认真追究下来,他得坐牢。只是舅舅跟他父子连心,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让他去自生自灭。不过如果放过他,让旭昇硬扛下这个责任,对目前已经风雨飘摇的企业来讲,接近灭顶之灾。”
“你是要我理解你舅舅做出姿态引咎辞职以掩人耳目,然后你来接任的必要性吗?好,这一点在我看来不算光明磊落,可也并不复杂,我理解了。不过说真的,我不关心旭昇,它的未来跟我有什么关系?”甘璐淡淡地说。
“璐璐,接下来我解释一下我在旭昇的股份。”尚修文踌躇一下,“之前没说,并不是想有意瞒着你。这件事涉及一些往事,我没跟你提起,实在是因为我有太多……隐痛。”
“你还是可以不说的,修文,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你什么事,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好奇了,你没必要非得揭旧伤口换我理解。”
“我再不向你坦白,恐怕永远得不到你的信任了,耐心听我说完好吗?”
甘璐只得垂下目光,静静听着。
“我很少跟你提起我父亲。其实相比母亲,我和父亲更亲密一些,他睿智、敏锐、待人宽厚又博学,几乎说得上十全十美,我从小就崇拜他。他以前也是W市的公务员,后来为了支持母亲在政治上的追求,辞职下海,开始经商,公司经营得不错。在我24岁那一年,可以说间接因为我的原因,他的公司卷入了当时一桩很复杂很轰动的经济案件中,那起案件牵连很广,波及两个省份政界、商界很多人。昨天你看到在台上的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也涉及其中,他后来因为那件事被判了两年缓刑。”
尚修文的声音有些低哑,停了一会,仿佛陷入回忆之中。甘璐突然起了一个冲动,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掉。她早就精疲力竭,已经再负担不起别人的痛苦了,然而她只能紧紧抓住衣襟,强迫自己安静坐着不动。
“那时候,我母亲担任着邻省第二大城市的副市长,仕途走得十分顺畅。她一向事业心很强,洁身自好,专注工作,不过不可能不受到这件事的牵连。”说到这里,他神情反而十分平静,只是深邃的眼睛里一片黯沉,眼底的痛楚是显而易见的,“在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父亲突然去世了。”
再怎么满腹心事,甘璐也大吃了一惊。
尚修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他连续接受了多天调查,才被允许回家。那天他独自在书房,我……深夜回来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没有了呼吸。送去医院后,医生说他死于心脏病突然发作。”
甘璐本能地意识到,他父亲的突然去世,恐怕不止病逝这么简单。她抬起头,只见尚修文紧紧咬住了牙,整个下颚的线条紧绷得有点儿扭曲了。她的心一下软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过去的事了,修文,别自责。”
“他的确有心脏病,但年年体检,并不严重,急救药物就在他手边,他根本没动。妈妈忙于跟组织汇报解释,我忙于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我们都没留意到,他承受来自公司和家庭的压力太大,情绪十分反常……”
尚修文蓦地将头扭到一边,再度紧紧咬住了牙。甘璐只默默握住他的手,两人并坐着,无声地等待着情绪平复下来。
尚修文重新开口时,声音更加暗哑:“我不可能不自责,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父亲去世后,牵扯到他的那部分调查算是无疾而终了,母亲也并没有什么涉及违法乱纪的错误。但她很受打击,她向上级要求了调动,到这边的卫生部门担任一个闲职,差不多断绝了事业上的追求。父亲留下的公司损失巨大到无法估量,我也没心情再去继续经营,做了套现,草草结束了所有业务。当时舅舅工作的钢铁公司改制,他看好国内钢铁行业的发展,决定接手,我就把手头的钱全投资进去,然后来了这里。”他反手握住甘璐的手,“现在你能理解我为什么回避谈这件事了吗?”
“修文,你讲的是这么令你难过的往事,我再说我不理解,大概就是表现得冷血了。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你不愿意对妻子提及伤心往事,也许我不该苛求。可是先不说别的,你认为你的经济状态是属于你和你们家的秘密,这个姿态已经足够伤害我了。”
尚修文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那并不是秘密,只是我和我妈妈都不愿谈论的事情而已。我有过很年少轻狂的过去,并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璐璐,父亲去世后,我反省自己,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生活。旭昇对我来讲,只是一项很成功的投资,它在舅舅手上发展很快。但它由破产国企改制,J市经委一直持有相当部分的股份,股权分散。为了避免舅舅的经营受干扰,我才将股份放到他名下,让他名义持股,掌握绝对的控股权。我承认我参与了一部分经营,但那从来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些年我一直在慢慢减持手上的股份,让舅舅成为最大股东。我不可能在认识你之初,就提起这些事。拖延到后来,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迟早会彻底退出旭昇,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那么你是预备一直以一个小生意人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喽。”
尚修文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苦笑一下:“不,过年前我带你去过远望公司的晚宴,记得吗?近一年来我已经一步步将股份转让与红利部分资金投入到远望,王丰与我父亲的交情是一回事,我对他的经营思路和理念很赞成,而且做投资与资金运营,是我的专业,我有信心做好。安达结束经营,固然有保旭昇的因素在内,但也是我计划之中的事。我本来已经做出计划,将手头剩余的股份转让给远望,由远望参与旭昇的董事会决策,约束舅舅的行为,把企业经营带上正轨,在春节以后我会去远望那边上班,然后慢慢告诉你我在远望占的股份,不让你觉得突兀。”
“我只能说,你的安排很周密。”
“如果不是少昆先在巴西出事,吴畏又在这边出事,我不会让你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接受这个消息。原谅我,璐璐,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好吗?”
室内一阵静默后,甘璐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看着他:“尚修文,这样你就让我别计较了。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
“别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是呀,我就算不是傻子,也是一枚任由你拨弄的棋子。你来决定在什么时间,以什么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到了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再赏赐多一点儿真相给我。你安排得这么周密,我要是不为你喝彩,简直对不起你的苦心。没出这个意外的话,我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跟贺静宜说的一样,生活在你给我的愚人天堂里,还觉得自己的幸福来得没一丝缺憾,多讽刺。”
“我们根本不需要理会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只是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路人罢了。”
“对你来说,她真的已经成了路人吗?修文,看来你不坦诚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对你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了。我们夫妻一场,我来帮你面对一下好了。你那段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过去,很大程度上包括了贺静宜吧。”她眼看着尚修文紧紧抿住嘴唇,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开宝马越野车、时常去国外与香港购物、让女友刷卡买名牌眼都不眨……”
尚修文的脸一下沉了下来:“这些是她对你说的吗?”
“没错,我傻归傻,不过没有生活在真空里,不是全然的一无所知,并且我听到这个已经很早了,可不是在昨天。可怜我当时还对自己说,你的老公大概经历过生意失败,你既然并不在意物质享受,那么最好识大体,顾全他的自尊,别在他面前提这些旧事。”甘璐呵呵一笑,满是自嘲,“修文,你得承认,我表现得很贤惠吧。”
“对不起,璐璐。她没权利这么挑衅你。”
“我们别急着批评她,你也不用急着代她道歉,也许她认为自己确实有某种你我都不知道的权利也说不定呢。”甘璐冷笑,“你们分手的时间,恰好与你父亲去世重迭了起来。这么一看,还真是和你说的一样,牵扯到了两个家庭,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分手。难怪你一直自责颓唐,而她念念不忘至今,重新见面后仍然不停与你纠缠,跟我没完没了。”
“不是你想的这样,璐璐,别这么推测。”
“那是什么样?你已经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部推理小说,尽情在我面前上演复杂剧情,我莫名其妙被拖进来,可也不能不打迭精神参与呀。不然你们演得那么精彩,居然没一个捧场的该有多扫兴。”
“别去揣测那些过去,璐璐。”尚修文的声音中含着森然的寒意,“我尽可能坦白了,对你讲的,全是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的往事。”
“我该感激吗?也许吧,毕竟不知道那些事,我也跟你一块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得承认,绝大部分时间我过得还自以为很不错,无知有时可真是一种幸福啊。”
“璐璐,跟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从向你求婚一直到准备要孩子……”
第三十章(下)
尚修文此时突然提到孩子,甘璐如同触电般站了起来,倒退一步,隔开一点儿距离看着他,她脸上的惊恐神情让他大吃一惊:“怎么了,璐璐?”
甘璐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对不起,你以为你前所未有地坦白了,可是对我来讲,这种挤牙膏式的坦白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何必要纠结于早就已经过去的事情。”
“我不介意你和谁有什么样的过去,修文,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能掌控自己情绪和生活的人。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如果那一切早结束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影响,你不会从认识直到结婚都对我避而不谈你的财产;贺静宜也不会在重新见面后纠缠不清,从公一直到私。你们两个有很长的过去,就算我能说服自己忽略这一点,可是你们现在的行为在我看来,分明是仍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沉湎其中,并且称得上乐此不疲。”
“这个指控对我并不公平,璐璐。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样的辩解,你都听不进去。可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对我来讲,往事就是往事,我爱的是你,我因为这个原因才和你结婚,这才是最重要的。”
“真的吗?可是对不起,我没法把你和我嫁的那个男人联系起来。你让我挫败,从怀疑自己的智商、自己的眼睛,一直到怀疑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婚姻。”甘璐惨淡地笑,“我不喜欢你强加给我的这个局面。我需要安静下来,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办。”
“那也不用搬出去,璐璐。”尚修文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还是住在家里,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不会打扰你。”
他的手臂稳稳环在她腰际,她再次意识到,她早就熟悉并习惯了他的怀抱,正如早上在学校门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样,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心做出了反应,自动贴合在他的臂弯,将连日疲惫的身体重量交一部分到他手上,而他牢牢撑住了她。
她微微向后仰头,看着面前这张清朗的面孔,他的眼睛深邃,瞳孔乌黑,她可以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内的倒影。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对视,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坚定,毫不闪烁。
她曾经以为,有着这样目光的男人是能够让她放心付出信任的。她现在只能苦涩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我一直比你坦白,修文,有两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第一,昨天早上我刚刚去做了检查,我怀孕了。”
尚修文先是不能置信地看着她,脸上马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她平静地接着说,“第二,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子。”
“璐璐——”尚修文大为震惊,手指一下扣紧了她的腰,用力如此猛烈,她在他的目光和掌中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不会独自做决定。可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好好想清楚某些事情。”
她伸手到自己腰际,掰开他的手,退出他的怀抱,然而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璐璐,请不要拿孩子跟我赌气。”
他的声音带着焦灼与恳求,她垂下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眼泪终于蓄满了眼眶,一点点溢了出来:“我的确动了这个念头,修文,我很想赌气,可是——”
昨天,她在W市那个公园一直坐到太阳落山,那帮京剧票友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突然几个人在她身边停下,一个老先生说:“姑娘,你也喜欢京剧吧,坐这儿听了这么久。”
她收回思绪,勉强一笑,“嗯”了一声:“听着很有意思。”
另一位老太太笑道:“别坐太久了,姑娘,湖边潮气重,小心着凉感冒了。只要天气好,我们每周二、四、六都会来这儿,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参加进来跟着学,难得年轻人喜欢咱们的国粹。”
那群票友走出了公园,她再坐一会,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可是薄薄暮色之下,放眼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仍然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前面不远是一个公交车站,她下意识走过去,看着那些公交站牌,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一条条不知通向哪里的线路,完全不能给她任何方向感。
车站后竖着的广告灯箱突然亮起,这里和她居住的城市一样,到处是民营医院的广告,戴着眼镜的医生与相貌甜美的护士同时微笑着告诉人们,只要去他们那里,从各式疑难杂症、不孕不育到难言之隐,全都可以迅速而专业地解决。
她的目光落在早孕、早早孕梦幻可视人流手术这样一排字眼上,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傍晚的寒气侵入体内,还是被这古怪离奇的手术名称刺痛了。
她的手本能地摸到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昔,早上她拿到化验结果时,也曾这么摸过,带着喜悦与羞涩。然而不过半天时间,她的心情便重重跌入了谷底。
这是与她生活的男人殷切期盼的孩子,她也以为自己做好了给他的孩子当母亲的准备。可是突然之间,她竟然认不清那个男人的真正面目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广告灯箱上,穿着白袍的医生笑得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十分和善喜乐,仿佛成天面对的不是疾病、恐惧、悲伤和忧愁,下面是一行小字:妇产科专家应诊至每晚九点,为您排忧解难。
一个冷冰冰的念头蓦地掠过她心头,她被自己吓到了,手指一下捏紧了短大衣的衣襟下摆。她慌忙转身,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去机场,谢谢。”
“——可是一个人讲道理地生活成了习惯,就没有了跟任何人赌气任性的底气,只动一下念头,已经觉得是罪恶了。我只想,我合理地对待别人,那么人家也会合理地对待我……”甘璐再也压制不住那个哽咽,泪水一粒粒落到尚修文的手背上。
尚修文双臂一收,再度将她拖入怀中。
“对不起——”他没法再说下去,只紧紧抱住了她。
甘璐没有试过这样泪水泛滥成河的哭法。
事实上,她一向并不算爱哭,她的密友钱佳西更有奇怪的笑点,能够在看煽情文艺片的时候笑出声来,那份幽默感整个宿舍只有她能忍受。通常来讲,她倒并不会觉得好笑,可也没办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一下感动得涕泪交流。
跟尚修文在一起,他从来没招惹到她哭的地步。她只在和他一块看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电影《人工智能》的影碟,看到妈妈Monica将收养的机器孩子David遗弃到黑暗的森林时,她的眼泪一下止不住悄悄流了出来。当时尚修文坐在她身边,眼睛对着屏幕,并没看她,却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扯张纸巾递给她。
她小心拭着沁出眼眶的泪,一边自嘲:“我最看不得人渲染母爱。”
“人人都有软肋。适当哭哭发泄一下,会有助心理健康的。”
“那你的软肋是什么?”
尚修文似乎给问住了,停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笑:“我的软肋,也许是你吧。”
这个回答明显来得太现成,可是说这话时,他满含让她一向沉迷的笑意,声音低低,带着温柔,听起来十分甜蜜,让她因电影而起的伤感情绪一扫而空。
她想,懂得适时讲情话满足女友虚荣心的男人还真是不错,明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许诺,却已经足够让她开心。她更紧地缩进他怀中,继续看着电影,不再探究什么了。
仍然是这个怀抱,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再怎么放纵伤痛,眼泪也有干涸的时刻。
第三十一章
甘璐的眼泪渐渐止住,她断然挣脱尚修文的手,进卫生间洗了脸,然后走出来:“请别拦着我。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会不跟你说,就独自做什么决定。可是我真的需要空间好好想清楚。”
“你要去哪儿住?回佳西那边吗?”
“不,佳西那边地方小,我不能老打扰她。今晚我打算找间酒店住,中午我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几套出租的房子,离学校都不远。我跟房东约了时间,明天去看房。”
尚修文眉峰紧锁:“璐璐,你这是做跟我长期分居的打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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