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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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仿佛是一道惊雷劈在耳边,我一手攥着衣领,一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君、君上?”

夙恒冥君作为整个冥界的君主,怎会那般低调地出现在湖边,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他应该去哪里都有仪仗和随从才对。

于是我微眯双眼,做出了一副我不信的表情。

“怎么,大人您不好意思承认吗?”碧姚揉了揉鼻子,睁大双眼凑过来,盯着那衣摆处的暗纹细瞧,半晌后才笃定地反问:“这难道不是龙纹吗?”

她挠了挠后脑勺,目光清澈地看着我:“整个冥洲王城,除了君上以外,没有谁的衣服上会有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清露重

除了要去凡间捉拿死魂,我还负责监管冥洲王城的督案斋。

督案斋要将凡人生平事迹备案在册,刻写功德过失,里面的伙计每日都是忙忙碌碌,我偶尔去那里溜达一圈,却并没有真的干过什么事。

但是今天,我去溜达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大长老。

大长老见到我,双眼一亮,手中拐杖一拨弄,扒拉出一个檀木匣子,他将那匣子郑重交给我道:“你去一趟君上的乾坤殿,将这匣子亲手交给他。”

他再次重申道:“务必亲手交给君上。”

我接过木匣,猜不透这里面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只是见大长老神情端肃,语声郑重,我当即认定那匣子里装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抱着木匣转身就往君上的宫殿跑。

却在那巍峨宏丽的乾坤殿前,生生刹住了脚步。

菩提树高大繁茂,枝叶葱茏婆娑,在明丽日光下映出遍地的深绿色凉荫。

我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前徘徊了几步,想到大长老严肃的脸,还是毅然决然踏了进去。

两旁冥司使横刀拦住了我,语声比那刀锋上的寒光还冷:“月令大人请留步。”

正于此时,殿内走出另一个冥司使,他对着我说道:“君上口谕,请月令随在下进来。”

我微愣片刻,随即抱着木匣颠颠跟了过去。

推开檀木嵌玉的高门,光影折在一尘不染的乌木地板上,宁澈如镜湖烟水,清透若明玉生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底,上面还沾了些没干透的泥巴印,瞬间双颊嫣红,不知道要不要迈过这道门槛。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小雨,花色浅淡的玉蓉树下,土地潮湿泥泞,我早上踩着泥巴兴致勃勃看了一会花,现下却是生出几分徒然的后悔…

我双手捧着木匣,呆呆站在门外,茫然静立半晌后,殿内传来一个平淡的低声:“进来。”

我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走在明净发亮的地板上,云纱长裙将将擦过地板,裙摆折出流波荡漾般的水纹。

殿内菩提清香浅淡,安静到落针可闻。

宽大的檀木桌前,夙恒冥君长衣掠地,紫眸深深不见底,俊美到无可挑剔。

我想起前夜在天心湖畔看见他时,一度以为自己碰到了画中仙。

心跳加快,我低下头将那木匣递给他。

他接过匣子,修长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手背,我抬起头看着他,红晕自脸颊蔓延到了耳根。

桌上冥界八荒的奏折堆得很高,夙恒摊开一沓卷宗,似是没留意我。

我弯腰行礼,正准备退下,却听他道:“留下来,分拣奏折。”

我呆了片刻。

片刻之后,我答了一声是,走到桌边站好,将奏折按照诸事和礼法分门别类,端正堆成几沓。

分完奏折,窗外明月早已悄然挂上梢头。

殿门被两个冥司使推开,他们二人的手中各自端了个托盘。

木制托盘内,白璧碗碟装满了酥软精致的甜糕点心,琉璃杯中,温热的灵果琼浆尚在蒸腾热气。

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我身后的案几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

天冥二界强者如云,法力越往上修炼,就越不需要食物。

唯独武学法力修习到巅峰者不用再进食,也不用再体会什么是饿。

我定定看着案几上摆放的那些好吃的,不明白为什么法力早已登峰造极的夙恒冥君——

还要让他们送这些。

却听到夙恒对我说:“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我转过脸看着他,“都是…给我的吗?”

“听说你喜欢吃甜食。”他答道。

宫灯明炬辉煌,流光映在他眼中,漂亮得勾魂夺魄,看得我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转过了脸。

夙恒的指节扣在檀木桌面,铿然响了一声,随后我听到他又问了一句:“除了甜食,还喜欢吃鱼?”

我不敢像骗那只胖鱼一样骗夙恒冥君,诚实地回答:“最喜欢吃鱼和鸡。”

月光含着菩提幽香流泻了一地,夙恒从华座上站了起来,他身形挺拔修长,宽大的衣摆飘逸扶风,浅掠光洁如新的地板。

他离我很近,身上菩提清香浅淡,我当即后退一步,脚底不幸踩到自己的裙摆,帮当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算上今日,我统共见过君上两次——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他都会摔倒。

冥殿内宫灯曈曈,衬得华光冉冉通透,夙恒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脚问:“怎么不穿鞋?”

我侧身卧地,耳根一阵滚烫,想来定是已经红透了,结结巴巴回答道:“怕、怕弄脏…地板。”

清冷的夜风吹过,他瞬移到了大殿门外。

我还没反应过来,夙恒已经提了一双沾着黄泥的绣鞋走到我身边,他拎着这双鞋,弯腰捉过我的一只脚,将那鞋轻轻穿了上去。

“地上冷,光脚会着凉。”他说。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却仿佛下了蛊般迷心勾人。

我呼吸一滞,好像不会动了。

他给我穿完鞋以后,我扶着一旁的椅子腿,慌张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低下头,看到原本纤尘不染的干净地板——

果然污上了几块鞋印。

我站在原地不动,“我把地板弄脏了…”

夙恒走过来,淡淡道:“无妨,脏了便脏了。”

我抬头看着他。

他缓慢俯身,靠在我耳边低语,“倘若心里过意不去,我抱你回摘月楼如何?”

我闻言怔愣当场,耳根滚烫一片,觉得这个问题,答好也不对,不好也不对。

“君、君上…”我扶着身后的案桌,涨红了脸开口道:“属下…告退。”

长烟一空,繁星如炬。

这一晚我回摘月楼时,天幕月色正明,院内盛放的玉蓉花谢了一小半,撒在地上扬起纷飞的素色花瓣。

雪令正站在摘月楼门口与他身边的侍从说着话,见到我以后,他热切招呼道:“毛球,快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走到雪令身侧,他话中带笑地说道:“你师父醒了。”

“除此以外——”雪令拉长了音调,双手背后接着道:“容瑜长老不仅完全康复,连带着将封锁灵力的咒法也一并冲破了,一跃成为剑道至尊,倒是因祸得福。”

我抬腿往外跑,急不可耐地要冲到朝容殿,“我想去看师父。”

“哎,急什么,”雪令揪着我的袖子,拦了我的去路,“他现下可不在自己的宫殿里。”

“那他在哪里?”

“在长老院。”雪令答道:“容瑜长老这一趟出去了很久,回来后又卧榻养了三个月的伤,该是积压了许多待他处理的事务。”

“原来是这样。”我锲而不舍地追问:“那师父什么时候才会从长老院出来?”

雪令刚准备回答我,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转而说道:“你得先去趟人界,才能回来找你师父。”

听了雪令的话以后,我默默从乾坤袋里拽出死魂簿,见那上面已经出现了“江婉仪”三个字。

雪令指着那三个字对我说:“大长老担心你会忘记,特意派我来告知你。这是人界新生的死魂,你设法解决她的执念后,将她的魂魄带去地府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

平沙垠(一)

人间四月,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缤纷落英时节。

沉姜国的国都郢城内,水风倒映长街林荫,喧闹嘈杂的早市声入耳不停,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穿梭中可见百草丰茂郁郁葱葱。

我在郢城的某间客栈里,再一次用玄元镜详尽地看了看江婉仪姑娘迄今为止的人生阅历。

看完之后,我只想趴在桌子上赞一声真汉子。

沉姜国立国之时,封了位名声鼎鼎的江姓镇国公。

此后的镇国公江府,代代都为沉姜国培育出顶天立地独挑一方上得战场的好儿郎。

然而到了江婉仪姑娘其父的这一代,沉姜国和毕庆国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役,江婉仪的八个叔叔…

全都战死在了浩浩无垠的铁血沙场上。

毕庆国民风雄壮,以好武善斗出名。这场战役沉姜以少胜多,却赢得分外惨烈,江婉仪的父亲是那战场上,江镇国公府里唯一活下来的男丁。

更加凄凉的是,这位当时的镇国公不幸伤到了根本,而弟弟们生的几个儿子又都前前后后陆续夭折。

于是时年七岁的江婉仪,就成了镇国公府的独苗。

九十岁高龄的老镇国公顾不得给八个儿子下葬,拄着拐杖敲着地板对活下来的儿子慷慨激昂道:“把她当男人养!我们镇国公府没有不成器的东西!”

江婉仪的母亲是江南大户的婉约千金,从她给江婉仪起的名字里就可以看出来,她是多么的婉约。

她在知道丈夫从此伤了根本之后,尚且强装镇定地维持了端丽的秀仪,但在听了老镇国公的话以后,却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老镇国公一生戎马征战,几乎将忠君爱国四个字深深埋进了骨髓里,他觉得江家的血脉生来就要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不分男女不计年龄,其九个儿子想得亦然。

而江婉仪的母亲从小拿着《妻德》和《女戒》长大,即便心里再不愿意,也绝对无条件地服从夫君。

于是在同龄小姑娘们悉心钻研如何描花的时候,江婉仪在烈日下从早到晚扎着大马步,小姑娘们描出了真国色的牡丹,江婉仪也晒出了古铜色的肌肤。

在闺阁小姐们相互讨论如何烹茶弹筝的时候,江婉仪已经学会右手一把朝天刀,左手一个狼牙棒,一柜子兵书背的滚瓜烂熟,除了不光膀子以外,那绝对和镇国公府从前的少爷们一个样。只是她臂膀上的强壮肌肉,看得我有些心颤。

在郢城贵女因为风流公子写了首带花月二字的小诗,就豆蔻情怀一展而开,弹着筝曲长相思陷入绵绵情愫的时候,江婉仪在军营里和铁血汉子们用大缸拼酒,喝完一缸砸一缸,砸完一缸开一缸,让我握着玄元镜的手抖了几抖。

沉姜国朝堂开放,女子可以为官,但官位一般不高。

那一日,江镇国公领着已经被封为禁卫统领的女儿第一天来保和殿上朝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定规模的骚动。

下朝后,九军侍郎路过江婉仪,嗤笑一声嘲讽道:“长得壮又怎样,撑死了也不过是个女人,凑什么热闹。”

其实九军侍郎和江婉仪,在朝堂上可以算是一路人,因为他们的年少上位,靠的都是拼爹。

区别只在于江婉仪除了爹以外,还有一身过得硬的好本领,而九军侍郎除了爹以外,就只有娘了。

听到九军侍郎的话以后,江婉仪冷冷地转身过来,冷冷地看着他。

九军侍郎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一挺腰板,睁大双眼回视她。

江婉仪臂膀上的腱子肉剑拔弩张,她没有说一句话,直接动手撂翻了他。

沉姜国的赛马场里,滑国进贡了几匹千里骏马,只是其中最为出挑的那匹性子却是十分刚烈,任谁都不能骑在它身上。

年迈的国君将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后内侍高声喊道,驯服此马者,重重有赏。

江婉仪便于此时一举跨上那匹马,动作熟练快如疾电,在基本等于不要命地拽上马毛之后,骏马驮着她消失在赛马场不远处的树林里。

国君并没有等候多久,就看到江婉仪跨着那匹乖得像兔子一样的骏马回来了,于是君心大悦,赏赐入典,这便是她在沉姜国第一次出名。

然后,她的人生来了一块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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