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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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辰闷声回答道:“我姑姑给我找了个工作,我实习了一个月。”接着,她透露道:“我姨妈在北京一家酒店干了大半辈子,她快退休了。那家酒店的财务缺人,待遇从优,包吃包住。姨妈跟我爸商量,想让我去北京工作…”

赵云深打断她的话:“你要去北京?”

许星辰逗他玩:“在考虑中。”

赵云深握住她的手臂:“北京房价高,空气质量差,竞争压力大,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许星辰服软道:“哎呀,你别紧张,我不会去的。开学就是大四了,你要实习,我也要找工作。我找到工作就租房子。”

赵云深再三询问:“你确定不读研了?”

“不读了,”许星辰敲了一下床栏,“我工作日上班,周六周日都有空,多些时间陪你啊。”

赵云深心弦一松,搂着她又亲又吻。他的床上铺着竹木凉席。这张凉席是今年新买的,边缘的毛刺有些扎人,赵云深皮糙肉厚感觉不到,而许星辰身娇体软,明显不适。偏偏他揽着她又开始胡来瞎闹,她的后背硌得很疼,一声没吭。

她觉得,他应该是很爱她。所以,暑假两个月不见,他一上来就这么热情。当她试探般提出北京的工作机会,他也表现得紧张烦躁又舍不得她。

曾经混乱的人生规划逐渐变得清晰。许星辰暗叹,她会找到合适的工作,租一间房,每天上班,再和赵云深结婚,给他生个孩子,一家人幸福快乐,和谐美满。

她那时确实以为,生活只有这么简单。

*

转眼暑假结束。许星辰四处投简历,每天穿着西装和高跟鞋,赶往各家公司,参加一轮又一轮的面试。她长相出众,性格讨喜嘴又甜,再加上学历不错,证书齐全,很快就拿到了Offer。

她特别高兴,打电话给赵云深报喜。

她说:“我被录取了,实习生待遇不低,每月两千五,转正后一个月五千,年底双薪。”

赵云深恭喜她。但他没有她想象中的激动。而且他非常忙碌,没讲几句就挂断了通话。他当时正在医院实习,即将参与一台外科手术。

负责指导赵云深的那位主刀医生,正是科室的副主任,与赵云深系出同门——他是赵云深导师的第一批学生。赵云深来医院之前,导师特意通知曾经的学生,拜托他们多照顾一下赵云深。

于是,赵云深刚待两个月,就成为了手术的二助。

他做缝合十分麻利,切除组织也是一绝。他的视力极好,心理素质也很过关,某次急诊科送来一位出车祸的年轻小伙子,二十岁出头,肩膀和手臂被撞得稀巴烂,赵云深仍然面不改色,跟在主刀医生的身后,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

如果他没有失误切到手指,一切都是完美的。

那位患者的脏器受损,血肉模糊,伤口暴露在无影灯中,显得狰狞又肮脏。赵云深到底经验不足,走神一瞬,指尖蓦地一痛。当他低头时,发现了滴血的手指。

外科手术进行中,某位医生切到自己,实属常见。

赵云深退了下来,走到一旁做完简单的包扎。

手术室内,医生与护士们聚精会神。那个小伙子很年轻,大家都希望他能活下来,赵云深也有同样的期望。毕竟他学医的初衷就是治病救人,实现自我价值。

可是,急救手术之后,化验科传来急报。

那个小伙子的艾.滋病检验结果为阳性。

赵云深听闻消息,如坠冰窟。他知道艾滋病的发病率逐年攀升,也曾听过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真实案例,但他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亲身碰到了一个。他被同事们抓去服用了艾.滋病阻断药。

主刀医生也被病人溅了一脸血。他担负着最大的风险,仍然冷静地安慰赵云深:“我工作十几年,艾滋病梅毒乙肝的患者都接触过。你莫要慌,坚持服用阻断药,能大大降低被感染几率。”

第28章 同舟

赵云深曾经认为, 学医是一件很纯粹的事。他从书本中汲取知识,在实验中不断摸索, 再把他的经验施加于病人。

但他很少考虑意外。他觉得, 他是运气不错的普通人,意外永远不会发生。

他和主刀医生促膝长谈:“我不怕死。可我读了四年书, 因为这件事, 后半辈子栽进去…”

“你啊,要先冷静, ”那位医生劝诫道,“你去问问隔壁的小周, 他实习一年, 见过十几个艾滋病手术患者。老百姓总觉得自己离HIV很远, 为什么?国家有保密措施,夫妻俩去做婚检,老公查出HIV阳性, 医院都不能告诉他的妻子,否则就算你违法。这是严格的规则, 你知道吗?家属都没有艾滋病的知情权,何况外面那些陌生人呢。”

顿一下,医生又说:“现在这个病, 也不是绝症。按时吃药,能活好几十岁。”

赵云深勉强自己不去想。那种感觉就像高中模考又考砸了,他偷藏成绩单,装作毫不在意, 保持一副吊儿郎当的混世样子。其实他心中介怀得很。

手臂一连酸麻几天,他的情绪不太稳定。

周末休息时,赵云深与许星辰见面,心不在焉地讲了一个故事:“我们科室里,有一个男医生,刚和他老婆结婚没几个月。现在他被查出艾滋,你说他老婆会怎样选择?”

他们坐在街边的小吃店里,许星辰点了一碗麻辣凉粉。她用勺子舀一口,略作思索,应道:“医生和他老婆有孩子吗?”

赵云深笑着回答:“没有。”

许星辰不知他为什么会笑。因为他们讨论的话题还挺严肃的。许星辰捧起碗,不假思索道:“他们大概会离婚吧,如果他老婆知道他有病的话。”

赵云深没再讲话。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可他还没学会抽烟,低下头不停地咳嗽,火光与白雾缭绕于指间。

许星辰扶住他,他推掉了她的手。

许星辰被他弄疼,懵然道:“你生气了?”

赵云深索性与她摊牌:“前几天我们抢救一个出车祸的男的,那人是个经常走后门的基佬,有艾滋病。我给他动手术的时候,切到了手指。”

许星辰接受不了他所传达的信息。她睁大双眼,空气凝滞在胸间,而他貌似镇定地说:“我主动跟你讲,防止你从别人那里听来什么。我正在吃阻断药,每个月按时到医院复查,半年后能确诊。”

他弹了一下烟灰,言辞磕巴:“你要因为这件事,想甩了我。我…我也没有意见。”

今天出门之前,赵云深想过如何坦诚——这是一件大事,他不能瞒着她。

哪怕他当真被病毒感染,他希望许星辰能明白状况。可是演练无数次的话竟然打结了,他为自己的软弱和局促感到惭愧。

在主刀医生的面前,赵云深撒了谎。他声称不怕死,那是假的,他不幸是个凡人,当然也会怕死。

他还怕许星辰屈服于现实。

他坐立不安,等待她的裁决。

许星辰打了个寒颤。她安静地低下头,吃完一整盘麻辣凉粉,徒劳地理顺脑子里那一团乱麻。辣椒呛到嗓子,她一口气没提上来,脸颊憋红。

赵云深拿起玻璃杯,给她倒了一瓶冰可乐。他将杯子递给许星辰,不知怀着什么心态,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我们主任说了,吃完药,感染率大大降低。现在制药行业发达,就算我真的得病,还能活好几十年…”

许星辰喝下可乐,艰难地吞咽。

赵云深故作轻松道:“你也别难过,我还没死呢。”

他这么一说,泪水就从她的眼中涌出。她端着碗,吭哧吭哧地哭了起来,他越哄她,她的眼泪淌得越多,赵云深不由得失笑:“你能不能别这样,遇到点事就会哭,哭有什么用?哭能解决问题吗?”

许星辰哽咽道:“不能。”

赵云深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第一个问题,还是最后一个问题。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今天把话说明白了,如果你害怕潜在风险,咱们俩暂时别见面,冷静几个月。”

许星辰趴在桌上,摇头。

赵云深劝告道:“那个阻断药有副作用,会影响心情。”

许星辰竟然嘟囔一句:“你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啊,没关系。”

赵云深踹了一脚旁边的椅子:“你去找个脾气更好的男人。”

许星辰抿唇:“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

她扬起脑袋,泪眼朦胧:“你是故意气我的吗?”

“我算哪门子的故意?”赵云深态度恶劣地回答,“故意割伤手指,还是故意找你讲故事玩?”

许星辰被他吼出新的眼泪:“你为什么还要冲我发火,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的哭诉挽回了赵云深的理智。他扶稳桌子,手心汗水涔涔,压低声线道:“我不该这么着急的。你不用管我,出结果了再说吧。我要是有病,不会拖着你。”

许星辰却道:“你有病我也不放弃。”

她推开桌子,坐得离他更近。

周围几位食客撇过眼,悄悄看向他们这一边。许星辰摈弃一切羞耻心,伸手牢牢抱住他:“我不走。无论结果怎么样,我们打起精神面对。”

他回答:“好。”

此后很多年,赵云深偶尔想起那一天,说不上来确切的感受。不过他心里清楚,那种情况下还能坚持陪伴他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许星辰。他恨自己当时没悟通。

*

天气渐冷,这座城市逐渐入冬。对大四的学生而言,美好的本科时光快要结束。毕业季来临,分手的情侣一对又一对,几乎没人能在感情与前途的抉择中独善其身。

赵云深庆幸,许星辰依然留在他的身边。

他们每周都会出门踏青,拍照、赏景、尝遍附近的小吃。每逢遇到寺庙或教堂,许星辰一定要走进去转一圈。哪怕许星辰不说,赵云深也知道,她盼望他被好运气眷顾。

许星辰非但没有嫌弃他,还对他更加百依百顺。赵云深在她面前一切正常。但是到了医院,他压抑不住烦闷。

尤其那天晚上,曾经参与同台手术的某一位师兄蹲在更衣室偷偷地哭,他告诉赵云深:他老婆怀孕三个多月,他不敢跟老婆讲实话。清创时,他沾到了病人的血。

师兄心理压力极大,难以平复。赵云深见他可怜,就帮他替了一夜的班。

凌晨一点多,赵云深正在犯困,忽然听到外头的响动。他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带着儿子看病,非要使用他女儿的医保卡,并与护士发生争执。

护士耐心地解释:“对不起啊,我们有规定,你们要拿自己的医保卡。性别和年龄都对不上号,我们怎么给你挂门诊呢?”

老头倔强道:“我人在这里,银行.卡在这里,我还能赖账吗?我不是不付钱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怎么都不晓得变通一下子?”

老头的儿子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壮汉。那位小伙子被邻居家的猫挠了一爪子,急着打针,心浮气躁道:“你们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

护士面露难色:“我们要按规定办事。”

小伙子笑道:“我呸。换个家里有关系的,跟你们说一声就能打针,你们的规定都是专门折腾普通老百姓的…”他伸手去拉护士,赵云深挡在前面。

赵云深尽量客气道:“医院看病要按流程来。您这边请,我给你们带路。”

小伙子见他一表人才,跟着他走了几分钟。结果赵云深把他们带到了医院门口,淡淡地说:“慢走啊,我不送了。”

赵云深犯了一个忌讳。他曾被老师和学长们多次教导,不要与病人发生正面冲突。在他离开之后,那位小伙子品过味儿,立刻嚷嚷出声,愤怒地联系当地记者,拨打市长热线。他的说辞是:这家医院拒绝收治一个被动物挠伤的患者,还把患者赶出了门外。

这件事起因很小,根本翻不出水花,很快就被医院平息。

不过,赵云深又被喊到了某一位老师面前,低头挨训。

老师言辞恳切:“你的那股劲儿要收一收,态度好一些。我们几个科室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想看你有更长远的发展。做医生嘛,难免累一点儿,被家属骂两句,那都无妨,你又不会掉块肉。你瞧他们儿科多艰苦,人家一直在坚持。”

赵云深连声称是。

老师翻看桌上的查房记录:“你有技术,有学历,也有论文,再熬几年,评上职称,日子就好过了。”

赵云深恭维道:“要向老师学习。”

老师掀起眼皮,目光穿透眼镜片,认真盯着他:“最近你的学习和生活都顺利吗?”

赵云深双手揣进白大褂的衣兜:“我的那件事,您也知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怕结果一出来,我不能面对女朋友。”

这位老师和他的夫人十分恩爱。若干年前,夫妻俩一同留学德国,此后又一起回国,同舟共济,抵御数不清的风风雨雨。至今感情美满,家庭和睦。

于是,老师一听赵云深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声音不自觉温和许多:“你会没事的。你要是想散散心,副院长那儿有个去北大医学院培训的机会,两个月的免费培训,能记入档案,你想去吗?我帮你说道说道。”

第29章 旅程

赵云深立刻开口, 拜托老师帮他争取。几天之后,老师告诉他, 事情敲定了, 希望他暂时换个环境,多一些见识, 调整好心态。

赵云深答应了。他和实验室的导师打过招呼, 又向室友们透露道:“我要去北京待两个月,我回来给你们带北京烤鸭。”

“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杨广绥评价道, “超级难吃的,添加了防腐剂, 骨头都是软的。有次我在火车上买了一包北京烤鸭, 吃完我就吐了。”

赵云深提出一只行李箱。他拿来半湿的抹布, 擦掉箱子上积攒的灰尘:“我想起一个知识点,呕吐的发生机制。呕吐是一种反射动作,可以细分为几个阶段…”

杨广绥笑着鼓掌:“欢迎来到赵医生的小课堂。”

邵文轩悄无声息地站起来, 从杨广绥的背后揽住他的肩膀。邵文轩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赵医生,你去北京干嘛?”

赵云深一边收拾东西, 一边简略回答道:“有个集训,我们领导带队。”

他找出几件厚实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一丝不苟地塞进行李箱。北京气温低,冬天更是干燥,而他因为服用阻断药,近来有些畏寒脾虚。

从小到大, 赵云深的身体都很好。他初中就是年级里的运动健将,隔壁班的女孩子会在课间休息时特意跑过来看他。每当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常有女生在外面来回走动。赵云深往往会佯装一副看书的样子,实际上,他清楚并享受着被一群异性关注的殊荣。

什么时候清醒一些了呢?大概是高中吧。不知是谁带头喊出“入我相思门,云深不知处”的口号,高一那年的情人节,他的抽屉里一度被塞满了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纸上贴着粉色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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