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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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总穿着米白色西装,略微显胖。他年纪五十岁上下,善言健谈,神采奕奕,他拉出一把椅子邀请傅承林坐下,还叫了一声:“傅师弟请坐,系出同门的师弟。”
傅承林笑道:“黄师兄客气了。”
后台的面积不超过二十平方米,而且只摆了一张桌子。看得出来,在傅承林露面之前,黄总正在同姚芊说话,而姚芊曾在酒店里,和傅承林打过一次照面。
所以她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端起一杯饮料,嘴里含着一根吸管,轻轻咬了咬。
傅承林偏过头,只与黄总和李经理说话。他粗略地概括前景,表达了几个合作意向,显然是看中了黄总他们公司的线上客户总量。
借着互联网与快递业的东风,电商支付平台日益壮大。随之诞生的线上投资理财,更是一块惹人垂涎的蛋糕。除此以外,傅承林家经营三十多年的连锁酒店,同样需要声誉和曝光量,他们计划拓展香港、台湾、以及海南市场。
互利共赢,黄总没理由不答应。
可他偏偏就是含糊其辞,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
傅承林察觉不对劲,不愿再浪费时间,打算返回自己的座位。但他刚离开后台,又想起没跟朋友告别,便站在门口,等他出现,恰好听到了姚芊与黄总的对话。
姚芊抱怨道:“傅承林没聊几句,人就走了…”
黄总道:“等下,我把小吴叫来。小吴和傅承林是朋友,他有联系方式。”
姚芊声调一转:“你没有傅承林的联系方式吗,将来不会跟他搞业务合作吗?”
黄总失笑:“历史遗留原因。”
姚芊又问:“什么原因啊?我不是外人吧。”
室内足有三秒沉寂。
傅承林已经猜到了结果。
他依然静立于门口,像在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听到那位“黄师兄”叹声道:“你在广州待得久,不懂咱们这边的事。他妈本来是做精算的,后来瞒着家里人迷上了赌博,挪用公款,设局非法集.资,专搞金融诈.骗,就是个惯犯——还好,骗得都是陌生人,不是熟人,就那些普通老百姓…100年前爆出的庞氏骗局,到现在换汤不换药,每年还是有不少老百姓上当…”
最后,黄总缓声说:“咱们做的是公开网络业务,这种负面影响,不沾为好。”
姚芊轻笑接话:“哦,他们家心真黑呀。我以后出门,不会再住傅家的山云酒店了。”
第15章 雪夜
黄总没有一句恶言恶语,他的阐述基本符合事实。
傅承林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议论。他应该早就习惯了,从十八岁开始,他发觉这个世界的本质,并非他眼中所见的样子。
那年他上高三,学校元旦放假。他背着书包回到家,家中没有一个人,他不明状况,喊来司机,坐车去了一趟办公大厦。
当时他只知道母亲正在创业,方向是金融理财,需要不断地吸纳客户。母亲租下了大厦的某一层楼,聘用十几个员工,规模不小,煞有介事,那天更是格外热闹。
前厅站满了一帮人,男女老少都有。
为首那人是个壮汉,剃着寸头,横眉怒目:“我爸躺在医院ICU,搁现在还没出来,被气得只剩半条命!每年60%的利润是你们说的,我就问一句,钱呢?钱到哪儿去了?”
傅承林的母亲百般辩解。
壮汉不依不饶。
傅承林喊了一声:“妈妈?”
他就成为全场焦点。
他被两个男人生拉硬拽到办公室门口,他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猜到了前因后果。
傅承林觉得,母亲的性格偏内向,不适合斡旋交际,更不适合违法乱纪,参与一场残酷的金融骗局,致使一群人赔光家产,心如死灰。
他还想起,母亲经常在北京和拉斯维加斯之间往返。这种状况,持续了至少五年。
拉斯维加斯,美国赌城,举世闻名。
壮汉不知道自己的钱去了哪里——傅承林大胆猜测,那些钱都变成了美金,万恶的美金。
可惜壮汉一无所知。他捏紧了傅承林的肩膀。
傅承林应该挣脱这帮人,逃之夭夭。
但他堕落在迷茫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又担心自己此时跑了,母亲柔弱无助,会被愤怒的讨债者伤害。
于是,他甘愿做一个人质。
十八岁的傅承林很不擅长讲话。
他试着调解矛盾,却让几个男人气急败坏,拳头如雨点般砸上来。
他丝毫不反抗,坚持自身原则,抵制暴力,妄图“以理服人”,如同一只待宰羔羊。他们就开始凶残地踹他,皮鞋、短靴、尖头板鞋,轮番齐齐上阵。
而他躺在地面,蜷缩成一团,鼻腔充满血污,思维和意识逐渐放空。
他的书包被人抖开,教材、文具盒、笔记本散落一地…施暴者惊奇地发现,傅承林成绩很好,热衷竞赛,堪称天之骄子,是全校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那名壮汉原本在围观,却突然发了狠,抓起傅承林的校服衣领,使尽全力一巴掌又一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
至少二十几下,扇得他头晕耳鸣。
壮汉犹不解气,甩手把傅承林扔到地上,暴虐般猛踢,一脚踩住他的后背,硬生生撕下他的一撮头发。
发丝带血。
壮汉累得够呛,嗓子眼一咳,吐出一口浓痰,落在傅承林的校服上。
他充满怨恨地骂道:“就是你老娘不干人事,窝囊废,婊.子养的!骗咱们的钱,害我儿子没钱上大学!我不打女人,打死你个龟孙!”
傅承林擦了一把脸上的血。
擦不干净,他就带着邪气地笑了。
下一秒,他疯狂和壮汉厮打在一起。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或恐惧,他甚至想过:大不了死在这里,以命抵债,恩怨一笔勾销,谁也别独活。
直到他听见母亲绝望的哭求:“你们放开他,他才十八岁,他还是个孩子…”
母亲主动报警了。
楼下的警车铃声刺耳,大理石地板血迹斑斑,母亲穿过推搡的人群,紧紧拉住傅承林,催促他:“你快走,别管我了,赶紧去医院,你不能去警局…你才十八岁,这次留了案底,将来还怎么上学?”
他站着不动,好似一座雕像凝固。
母亲哭着拍他的脸,他安静地低下头,用校服袖子抹掉她手掌沾到的血。
这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
母亲从前厅拽了一件男士羽绒服,深黑色,毛领粗糙,做工低劣。
她把羽绒服塞给他,推着他进了电梯。
她激动得披头散发,扬言他再不离开,她就要当场跳楼,一言一行剧烈而夸张,傅承林从没见过她这样。
他坐电梯来到楼下,穿过大厦的后门,伸手掏进衣兜,只有十块钱。
这十块钱,成了他的全部家当。
他的手机、钥匙、钱包全部放在了书包里。
而书包滞留于楼上。
那会儿是2007年,街边的报刊亭里,还有公共电话,一块钱打一次。
报刊亭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正在看报纸。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傅承林,再伸手,问他要钱。
傅承林交完钱,首先给父亲打了电话。
通话时间仅有十秒。
傅承林开门见山:“爸爸,这边来了很多警.察。他们说,公司涉嫌金融诈骗。”
他没说是哪儿,但父亲显然已经收到了消息。
父亲回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随后,父亲匆忙将电话挂掉。
傅承林又给他爸爸的秘书打电话,忙音。他又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无人接听。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爷爷身上。
彼时,爷爷正在上海,庆祝他名下一家新饭店开业大吉。他们一行人剪彩、倒香槟、放鞭炮,傅承林的电话来得十分突兀,像个不速之客。
爷爷到底还是安慰了他:“你爸爸毕竟在银行工作,忌讳多,管理严,最避讳那些事…你妈妈的问题…我暂时不清楚状况,拜托了熟人调查。承林,这段时间,你得照顾好自己。”
爷爷又说:“承林,你搬来和爷爷奶奶住吧。你现在是不是在家?”
傅承林没有应答。
他结束了通话。
老板找给他六块钱,解释道:“打一次电话一块钱,不管你有没有接通。你打了四次,我收你四块。”
傅承林接过一张5元纸币,一块1元硬币,礼貌地回答:“谢谢。”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天幕已黑,月光黯淡。
傅承林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漫无目的,四处走动。
他走了一会儿就累了,坐在天桥的桥洞下,无数轿车亮着前灯,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乌云逐渐覆盖天空,洒落新年的第一场雪。
他裹紧衣服,揣着兜里的六块钱,忽然觉得金融和计算机都是建筑在空中的虚幻楼阁。
当他失去了电脑、网络、启动资金,那些技能就无法为他提供温饱。
他寒冷,疲惫,疼痛,失望,无家可归。
他只能仰面躺下,躺在坚硬的石砖上,想起一句古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又想起一句:“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
于是他可以理解每一个人。
理解母亲要偿还赌债,理解父亲以工作为重,理解爷爷要兼顾儿子和孙子,更理解那些在公司里作乱的讨债者——他们的初衷很简单,2005年股市大涨,不少人发了横财,更相信一夜暴富。
总之,各人有各自的世界。
在同等条件下,他未必不是一个行凶者。
十八岁之前的世界轰然倒塌。傅承林握紧拳头,蓦地生出错觉,手中抓住了什么东西,柔软又毛绒绒。
他侧过脸,看见一只棕褐色的流浪狗,正乖巧依偎于他的臂弯。
衣衫褴褛的乞丐自他脚边经过,拎着布包的老奶奶弯腰在一旁挑拣垃圾。夜跑的男人路经此地,凑近瞧了瞧傅承林,摇头叹息一声,又走了。
众生百态。
纷飞落雪带来巨大的压抑感。
他实在太累,没劲翻身,这一夜和流浪狗一起睡在桥下。
他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里重回十二岁生日派对。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大声许愿:“我是傅承林!我十二岁了!我要成为全球顶尖操盘手,操控人生,操控市场 !”
他听到这句话,抬手一把拿起桌上的蛋糕,反扣在了十二岁傅承林的脸上。
那孩子委屈地哭了,而他云淡风轻地笑了。
随后梦醒。
当时他已经躺在医院,床边围坐了父亲、爷爷、众多亲戚。
大家嘱咐他好好养病,闭口不谈事件的起因。
他等了两年,终于等到母亲的判决尘埃落定。
他们家一力承担了善后赔偿,父母则以离婚收场。生活被扶上了正轨,虽然他偶尔还是能听到流言蜚语,或者被人暗地里戳脊梁。
今天这位黄总的评价,不算过分。傅承林完全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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