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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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磨难,他是真的没有感受到。

可自从他推测出天将大寒,又预测出雹灾之后,钦天监里同僚对他的态度就有些微妙。就连一直十分照顾爱护他的监正大人也对他有些冷遇了起来。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提前预报灾情,让百姓得以准备,与天夺命,难道是错误吗?

张玄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棋盒,顿时觉得刺眼起来。

这世上最遗憾的事不是你买不起甲等的飞升棋,而是花费了积蓄买了飞升棋后,却发现无人可与你对下。

他有些想龙虎山了。

第二天一早,张玄去部里点卯,遇见了自己的助手,那位五官保章正。这位赵监官还是那么热情友好,对着他没有半点不豫的样子。

那为何还要在人后说自己惯于溜须拍马,又以色博取天君的好感呢?

若是他的色相真能博取天君的好感,那他第一次要谢谢老天给了他一副好皮相。

“张郎官,我脸上有脏东西吗?”保章正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位灵台郎老看自己的脸干什么?

“不,没什么。是我自己想其他东西想出神了。”张玄歉意的拱拱手。“最近你翻找旧日典籍辛苦了,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吧。”

那保章正受宠若惊的点头称是,跟着张玄点完卯去了天文科。

张玄翻看保章正找出来的尹朝洪涝前的天象记录。随着江南传来的消息入了京,工部、钦天监、户部都已经紧张了起来,就怕出现灾事。

太常寺的寺卿项城王楚濂上了奏折,希望皇帝能在京城郊外举行祭天。无奈钦天监给出的推测是近日都有阴雨,不适合祭祀,这才按下。

“张郎官,信国公府邱老太君来了帖子。”一位钦天监的杂吏捧着帖子给张玄送来。张玄住在钦天监里,平日很少出部门,是以请帖直接进了钦天监。

听到邱老太君下帖,同处一室的诸多监官都看了过来。张玄面无表情的拿过请帖,见是天君有要事相请,也不管其他人是何目光,便问那杂吏道:“信国公府的人还在外面吗?”

“是,还在呢。”那杂吏恭敬地回他,“说是等郎官的回话。”

“不必回话了,我去向监正请一日假,跟他走一趟。”张玄收起请帖,整整衣衫出了屋。

他大概都能知道自己走后屋子里的人怎么议论他。

那又怎么样呢,等他得了正道,白日飞升,这世间荣华富贵于他如浮云。

张玄跟着信国公府的家人一起到了信国公府,由那下人引着直接去了北园。

北园门口,得到了消息的顾卿和花嬷嬷等人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张玄看到一身正式打扮的邱老太君就知道她确实是有要事相商,前几次他来信国公府,邱老太君虽然穿的也都是会客的衣服,却绝没有这么正式。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需要天君请托的,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顺便开了天眼扫了一下。

这一下,把他吓得不轻,直接惊得倒退了几步。

“张道长,没事吧?头晕?”顾卿连忙叫婆子去扶他。

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张玄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了起来。

天君乃是神人,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功德已经掉了一半?想来这种结果她已经预见,所以才如此坦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天君如此深厚的功德消失一半之多?还是说那死在玲珑阁里的项城王世子其实攸关国运,他的殒命会造成更多的死亡?

虽然说这一切并非他造成的,可他也开业那日也去了玲珑阁,却什么都没看出来,情绪更加低落了。

若不是在那个“良辰吉日”开业,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邱老太君的身子全靠天君的功德在支撑着,这一下少了一半功德,天君在人间呆的时间也会少上一半。他还希望长长久久的聆听天君的教诲,不想看着她就这么回归天庭。

想到这里,张玄忍不住泪眼盈眶道:“邱老太君,是小道本事不济,选了一个没有什么用的良辰吉日,累得玲珑阁还出了血案…”

顾卿一看到张玄红了眼眶,就知道他心里肯定是有什么事很难受,刚听到他开口就习惯性地安抚:

“没什么,玲珑阁生意不好也是正常,做生意嘛…神马!血案?!”

听清楚了张玄到底说的是什么的顾卿,最后两个字的音调升了几个八度。

“…出了血案,还让贵府大公子受了牢狱之灾…咦?”张玄看着顾卿眼珠子都要凸出来的表情,擦了擦眼泪。“老夫人…是…”

他觉得有点懵。

“老夫人不知吗?”

竟然没有人和天君说这件事吗?

那天君坐在家里功德无缘无故少了一半居然一点都不奇怪?也不掐指算算?

天君真是好境界!宠辱不惊啊!

“什么血案!什么牢狱之灾!什么情况!”顾卿拍着桌子,“家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和我说!李茂不是说以后所有事都要有商有量嘛!怎么这么大的事全部都瞒着我!”

顾卿怒气一上头,顿时觉得头晕眼花,视物都在旋转,顿时心中大叫一声不好,不停的深呼吸控制情绪。

以前都没有这样啊,就算生气,也不会站不稳的…

“老夫人!”

“太夫人!”

“快去叫胡家医来!”

张玄见天君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便知以前有功德支撑,这腐朽之躯还能一直支撑,如今功德泄了一半,往日积压的问题立刻就涌现了出来。

他连忙一个窜步上去,按压小指与无名指指根间下一寸位置的中渚穴,又连点其他几处穴道,顾卿的头晕目眩才终于终止。

只是手背和虎头都被按得有些发胀,顾卿连自己的手居然被一年轻帅哥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都顾不得了。

呜呜呜呜,瞧这蜡黄的粗糙手掌和白皙修长的手指造成的强力反差!如此鲜明的对比简直都要让她再晕一次了好吗?

“老太君,你如今身体不比往日,最好还是不要动怒或大悲大喜为好。”张玄暗暗地提醒了她一下,“安心休养,不要劳神才是啊。”

花嬷嬷也被吓了一大跳,见邱老太君没什么事了,连忙叫下人去煎安神茶来。

“太夫人,您这一听就倒的样子,我若是国公爷,我也不敢把事情告诉您。如今锐少爷已经无事,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都尚且会惊怒成这样,若是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告诉您,天怕都要塌了。到时候老的小的都有事,你让国公爷怎么办?”

花嬷嬷皱着眉头给顾卿揉着太阳穴,“您现在最该做的就是保养好自己的身子,国公夫人下个月就要临盆,您还要照顾更小的呢!”

顾卿根本就没有惊吓成那样,只是稍微有些气愤,也不知怎么的头就晕的很。

她一想自己这身子得个中风也不知道有几年了,虽然她平日里注意饮食也经常锻炼,但老年人血管硬化的快,恐怕是病情又在加剧,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为了不然家里人担心,顾卿只好乖乖地受了花嬷嬷的训,连辩驳的话都不敢说一句。

张玄见邱老太君被花嬷嬷说了两句立刻就安静下来的样子,满脸满眼都是崇拜的不行。

他扫了一眼花嬷嬷,发现这位老妇人身上的功德之光也不浅,想来也救过不少人命,顿时肃然起敬。

唔,这一定就是和天君一起下凡来的仙官了!

顾卿知道这事已经揭过了,再提也无济于事,只有等李茂回来再细细问他。

也怪她完全没看出异样来,前一阵子嘉云他爹愁眉苦脸成那样,想来还得每天造假账本糊弄她,过的也是十分煎熬。

她一时后悔自己拍大腿一定就搞出这么个生意来,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只好强忍着心头的震动,把这次请张玄来的用意说明。

张玄起先还是坐在椅子上倾听的,待听到后来,已经忍不住站了起身,神色激动的在房间里踱起步子来。

张玄若不是在踱着步子,肯定已经是狂奔到屋外了。

天君开始点拨天师道了!他就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么一项天大的功德,天君居然把它全部分给了天师道的道众!这是一种多么无私高尚的品德,这是多么让人感恩戴德的馈赠!

他一定要劝师父在天师宫盖一座天君阁!

张玄听到顾卿说完,立刻找花嬷嬷讨了纸笔,跪坐在顾卿脚下详详细细的记录了起来她吩咐的事项。

顾卿也没想到她的请求会这么容易让张玄同意,毕竟这是要花费无数人力物力的事情。

还是如李茂说的,道派早就希望能弘扬道法,吸纳信徒,听到这种事,一定会答应?

她却不知道在古代,若是一方教派想要做些赈灾传道的事情是有多难。她自己在西城赈济个灾民都怕引起别人非议,更别说一个教宗有成千上万的教众了。若是形成了极大的优势,哪任皇帝都不能安心。

想想当年的张角。

李茂会叫顾卿约了张玄来说此事,就是与把握会说服皇帝支持此事,只不过这件事不能对外宣布是信国公府牵的头,一切功劳都要归功于皇帝罢了。

只要圣上支持,天师道还担心什么?

他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蛊惑民众,啊不,传道救世也有技术,灾前能动员,灾后能治病,更有众多世族显贵信徒做后盾,享有许多便宜。

这些世族可能会在朝堂上争什么派别、出身,可是在信仰上,那都是虔诚的,若是张天师亲自去劝说,做什么都容易。

在这一点上,俗世的皇帝有时候还达不到道宗的高度。

顾卿见张玄记的认真,说的也就更详细了点。她自己在现代是医生,对灾后的疾病蔓延和防止当然是重点提出,包括生水要煮沸,看见虫鼠要灭绝以防传播疫病,灾前囤积粮草草药在高处防止霉变等等等等。

其他她能记得的信息,她全部都跟张玄说了出来。

前厅里此刻只有顾卿、花嬷嬷和张玄三个人,厅堂里只听得顾卿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花嬷嬷沉思不语,张玄埋头苦记,说不出的安静。

这一间小小的前厅,承载着千万天师道道众的未来。若此次未雨绸缪和灾后救助做的好了,天师道被封为“国教”也不是难事。

先皇并不信神佛,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佛门还是道庭都不是十分兴盛,如今的皇后还是礼佛之人,建了一座如是庵,更是让道家担忧。

得了这天大的机会,张玄作为龙虎山天师嫡系,怎么能不雀跃?

他当了十几年道士,才当几年官!

张玄记完所有要点,仔细地查看了一遍,这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顾卿磕了个头。

“小道先替南方无数百姓谢过您的恩情。这番老太夫人一定功德无量,福寿延年,再也不用担心身体不适的问题。”

他看着顾卿身体有些病弱之症出现也是担忧,心想着一定要办好此事,把天君缺掉的功德给弥补回来。

顾卿看着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张玄,半天说不出话来。

话说宗教狂热份子还真是可怕,她差使他们做事,这张玄还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还是说道教的人现在已经闲的不行了,找到一件事做做就这么兴奋?

“功德无量什么的,我倒没想这么多,只希望你们能多救一些人。我儿子会在明日朝后和陛下商议此事,若陛下应允,应该就会下谕令去委派你联系龙虎山的道庭。你身系百姓安危,万事务必慎重谨慎,否则天大的善事也会变成坏事,请你谨记。”

“小道一定铭记于心。”

张玄被花嬷嬷送出了北园,一路上那轻快的脚步看起来像是随时会飞起来一般。

回到钦天监的住处,他把一切都写进了信里,用了天师道急件才会用的信函。

他换下身上的绿色官衣,头戴偃月冠,身穿冲虚袍,外罩混元鹤麾,脚蹬云霞朱履,带上自己的职牒和正一派嫡系印信,连忙快马跑去城外的“青云观”。

他是天师道道统职牒,加过三次箓的三品道官,在天师道的级别里属于高级法职,可以差遣各地道观的掌观。青云观的小道士一看他的职牒就连忙跑进去找掌观去了。

掌管京城的道观之人自然是天师道正一派一宗的,和张玄也是忘年之交。张玄将信件交予他手,委托他快马加鞭送往龙虎山,他又给他盖了一方小印,他去送信之人在各地道观都可以歇宿换马,就为了快点赶去龙虎山。

只要到了龙虎山送了信,他的师父就会知道怎么做。说不定师兄师姐也会下山来。

青云观的观主收了信函,当即派出两位道士去送信。张玄目送着两人出了城,这才松了一口气来。

天君,在下一定会把失了的功德补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李硕:喂喂喂,快放开我老婆身体的手!

邱冰:(不好意思)人家那是治病呢!

李硕:治病用不用把手放在怀里啊!太过分啦!等他下来看我不揍扁他!

齐邵:…还好还好。

张玄:不好意思,我是要飞升的!

第150章 风云

李茂找上了江道奇,不为别的,只谈水政。

张诺毕竟丁忧在家,他虽然可以随时出来,但他和李茂一般,在对待父亲这方面都是一等一的孝顺人,自然是能不破规矩就不破规矩的。张诺甚至还在家搭了个茅棚,穿着麻衣,食着素给父亲守孝。

李茂有些坏心眼的想,这几天又是暴雨又是狂风,不知道他那茅棚可还安好,他脸上有没有青紫。

李茂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去酒楼或民居甚至妓馆见什么人都好说清,就是不能去张家和江家,所以约在了外面。

江道奇听到李茂约他,十分好奇。两方结盟不久,但除了李锐之事以外,李茂从来没有通过某种渠道找他们,虽然在朝堂上他确实妥协过几次。

“李国公有事相邀,想来必定是大事?江某受宠若惊啊。”江道奇一副名士高人的样子拱了拱手。

李茂和他拱手的时候暗暗翻了个白眼。若不是他是江南世族之首,谁来找他啊。

“江族长客气,我想商谈之事,当世除江族长以外无人能够解决。”

李茂这轻轻的一拍顿时对了江道奇自视甚高的胃口,两人在民居的厅里坐下,开始聊起南方大雨之事。

李茂提出了自己对洪灾的担忧,以及对世族的要求。

世族多有隐户,就算为了不暴露这些隐户,就算得了灾也不会报灾,如此一来,损失会比普通民众惨痛的多,而隐户是没有保障的,平日庇于世族之下逃税避役是可以的,可一旦出了天灾人祸,官府也不会管这些人。

“我的意思是,江南世族可以让族内隐户先行避灾。从钦天监和各地得到的消息,这决堤只是一个迟早的事情,隐户虽然并非你们的佃户,但总归也是普通百姓,佃户一无所有还能重来,隐户都是自由民,一旦破落,走投无路之下总会铤而走险,与你们也无好处。”李茂为了说服江道奇真是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什么都用尽了。

江道奇上上下下的看了李茂一眼,像是突然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笑道:

“我到如今才明白,原来李国公并不忠君,而是爱民。这话可不是什么忠臣会说出来的,御座上那位,怕是巴不得我们世族遭受巨大损失,隐户与佃户尽没与洪水呢。”

“说实话,我对利益、平衡和官场上那套一直无所适从。”李茂摆出一副非常老实的样子来,感叹着说,“我唯记着我父亲的嘱咐,若是我要当了官,一定要尽力让大楚乱,大楚的百姓不受苦。我常常觉得独木难支,但即使如此,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我与世族结盟,也是因为如此。若只是为了我的侄子,我想就算我们全家都遭了不幸,我们府里也不敢用大楚来保我们满门富贵的。”

江道奇这人非常奇怪,他是雅士,却又和陆元皓那种雅士不一样,他虽自视甚高,但对心中有自己的理想和道义的人十分欣赏。李茂才智能力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听说在朝堂上也常常被人问的哑口无言,但他就愣是踩出一条青云路来,且所作之事,都是利国利民。

这已经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此人心中必定是有所“信念”,才能如此坚持。

江道奇的好感来的如此突然,所以对李茂说的话也十分诚恳。

“李国公,你对我说实话,我便也对你说实话。这次水灾,对我江家不会伤筋动骨。我江家世代经营,从晋末开始到现在已有几百年,大的洪灾涝灾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庄园四周都有排水之渠,重要的坞堡都建在高处,即使两岸决堤,也不会遭受太大损失。”江道奇见李茂点了点头,又说道:

“至于你所说的隐户,我们家虽有,可是很少。到了我们江家这种份上,是不需要再广蓄隐户来增加田赋钱财的。以往的隐户不是转为了我们的佃户,就是收了做家奴,不愿意的,也都放了他们出去做平民。”

李茂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江家的隐户居然不多?这话莫非是用来麻痹他的?

可江道奇的样子实在是不像在撒谎。

“如今李国公最该去劝解的不该是我,而是你们府上的亲家陆家。今年夏天过后,陆家必倒。”江道奇的脸上浮现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李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这些聪明人说话实在太累了,几句话就显得自己很无知。

不过他脸皮厚,知道去问。

“不知江族长的意思是…”

“需要隐户的世族,都是家道中落急需翻身的世族,其实在我们几个大世族的眼里,隐户这种惹祸的隐患是不会长久留存的,我们家奴不少,何必为了那点钱财去惹眼?若是刺激到圣上,那才叫祸事。可是许多毁于胡人铁蹄之下的世族,在复兴家业时,就会吸纳隐户。”江道奇接着说道,“当年陆家在江南受损最重,大楚立国以后,陆家联合了孙家一直在恢复之中,他们两家的隐户数量,才是江南众世族最多的。”

“不但如此,他们的田地和庄园当年被各大世族瓜分,先皇收复江南之时也趁机收了不少江南的土地,陆家原有的经营十不存三,只得重新经营。”

“他们占江围湖,盲目围垦,使得水脉被破坏,湖泊的面积变小,两岸蓄洪防旱的水库无法正常泄水。若遇洪灾,上游之水必定淤塞,冲毁他们的圩田。若是遇到大旱,他们截断了水脉,下游就会无水可存,也只能放水过田,以利下游。”

“我在十年前就看到了他们干的蠢事,也曾好意派人去提醒,但陆元皓比他父亲实在差太多,不但自以为是,还认为他已经倒向皇室就成了我们的对头,我是有意害他。”江道奇冷哼了一声,“尹朝时,人人都说顾陆江孙,我看江南四族,也只有顾家能和我们相提并论,现在虽人丁凋敝,再过数代,还有复兴之时。而陆孙两家,鼠目寸光,毫无祖辈之远见,覆灭就在眼前了。”

李茂坐在凳子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并不懂江南田耕之事,但也大概知道围垦是个什么情况。南方都是水田,好的水田难得,有些人家就会掘开湖泊放水灌田,再用堤坝将水拦于其中,人为造田。

围垦不但会解决土地稀少的矛盾,在旱涝之时,围垦的土地很难受到影响。

但围垦之地的周边地区就难说了。

“此事当真?”

“自然是当真。此事怕是当今圣上都不会知道太多。占湖围垦所得到的土地不是官田,是不需要去官府报备的。否则仅凭圣上的支持,陆家最多在经商中占得优势,哪里能经营的如此繁盛?他们的鱼和珠是从哪里来的?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地种桑树和粮食?”

江道奇有些不屑地说,“满朝文武,没有几个精通计算与财政之人,如是有心人算一算,早就会发现陆家不对了。不但如此,私铸钱很多年前就已经出现大量踪迹,你们在京中是不能知晓,但这几年间,市面上从七八百文银子兑换一两银子到如今一千文才能兑一两,膨胀的如此快速,也没有一个人能察觉是什么原因,这简直就全是蠢物了。”

李茂被江道奇的话堵得一噎。

真不好意思,他也是那蠢物的一员。

江道奇看李茂神色尴尬,有些好笑地说:“李国公莫怪,我就是这张嘴太坏,所以我当不了官的,我看天下都是蠢人,注定我做不了什么官。”

“我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勋贵不了解这些事情也是正常,可朝中那么多世族大员,其中不乏有族长之位的,还有户部,令弟江道异正是户部侍郎,这么多年来,为何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对?”李茂忍不住开口。

“我们为什么要提?”江道奇冷漠的反问。“你们勋贵和陛下,都认为我们世族是社稷的蛀虫,是只知道追名逐利、自私自利的一派,我们擅长的这些经营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出来的经验,不是吗?”

“这…江族长此话未免有些偏颇。若是为了国运昌隆…”李茂有些迟疑的说,“这些事是不应该隐瞒的。”

“你现在可以去问问陆家和孙家,若让他们掘开堤坝,放水泄洪,冲没族中千顷良田以利两岸百姓,他们干是不干?”江道奇看着李茂的神色,讥讽地说,“你也知道不可能,是不是?而扶植江孙两家打压江南其他世族是先皇定下的计策,即使当今圣上知道了,也只能闷头吃这个哑巴亏,不会宣扬。”

“那银贵铜贱呢?”李茂实在不能苟同于江道奇的这种观点,带着一丝气愤站了起来,“私铸钱对于我们这些显贵以及世族都没有太大影响,国库赋税也都是兑换成白银收库,于国库也无冲击,苦的却是百姓。眼见着自己的钱缩了水,这些百姓该如何生活?”

“世族、勋贵、朝廷,竟人人都将百姓视为无物!这世道是怎么了!”

“李国公,我有一些欣赏你了,可惜你是勋贵之后,否则我两家结为姻亲,一定是很有意思。”江道奇也站起身,“但世事就是如此,皇帝若要坐稳那张椅子,就要牺牲许多,包括自己;世族想要绵延数代,就要与民争利;勋贵不得不立起,就得依附皇帝。百姓?百姓在哪?百姓不过是所有人相争的棋子和工具罢了。”

“我欣赏你,也欣赏你的想法,但你毕竟还年轻,没有看清这个朝廷和世道。”

江道奇有些疲累的说。

“你提出来的提议我已接受,我也会游说江南世族先放隐户避难,同时开渠放水。但陆家和孙家非我所能及也。李国公,一边是姻亲,一边是百姓,是取百姓舍姻亲引得两家反目为仇,还是护姻亲舍百姓从此成为同盟,你自己选择吧。”

“今日我与你相谈愉快,但天色已晚,在下告辞。”

李茂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那间民居的。

他仰望苍穹,只见天空一片漆黑,更有阴云笼罩,顿觉心中一团郁气,实在无法驱散。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为政之人都有他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能做出一番大事来,却发现一番大事想要做成,不是那么容易的。

各种倾轧、勾心斗角、私欲私利,甚至只是个人好恶,一时意气,都能阻挠事情的继续。

而作为皇帝,对于下面人斗成一团,既是乐见其成,又怕太过激烈动摇根本。而所谓的根本,原来并不是百姓,而是权势和控制力。

他家也是寒门出身,当年也是尘世中千千万万的棋子之一。他们不甘心只被做成棋子,于是成就了如今的信国公府。

如今呢?如今他们也做了下棋之人,可棋子就不该被尊重了吗?

棋子也是有尊严有人生的好吗!

棋子也是随时能翻身成为下棋之人的啊!

他举目四眺,这间位于东城的民居四周都是小巷,狭窄的小巷里阴暗不见光线,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一般。

“大人,我们该回去了。”一位家将从某个角落闪了出来,提醒他。

自从邱老太君和李锐都被刺,无论信国公府哪位主子出门,至少都有十个家将在一旁守卫。暗地里的更有不少。

李茂看了眼藏在阴暗处的家将,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们回府。”

李茂回了府,先是去了持云院。

看见持云院里远远的橙色灯光,他的心也似乎温暖了起来。

他的妻儿都在北园,他若回来的不算太晚,向来是先拜见过母亲,然后再去妻儿房里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再回东园的。

顾卿下午送走了张玄,对张玄所说的“血案”、“牢狱之灾”一直耿耿于怀,就等着李茂回来问个究竟。

等李茂进了屋子,顾卿屏退所有人,包括花嬷嬷,这才拉着李茂问道:

“玲珑阁的血案是怎么回事?李锐的牢狱之灾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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