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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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婢子不敢。”雪耳可怜兮兮留恋万分地看了张仪正一眼,忍泪低头迅速退了出去。

许樱哥端了碗坐到榻边恶狠狠地瞪着张仪正,将汤匙用力搅动着醒酒汤,很有想将一整碗汤汁都泼到张仪正脸上的冲动。张仪正的睫毛闪了闪,接着便睁开了眼睛,见她坐在跟前也没露出多少惊奇的样子来,只举起手来揉了揉眉头,沙哑着嗓子道:“什么时辰了?”

他的眼睛虽然发红,眼神却多有清明,哪里有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的样子?既是不曾烂醉,那又何必装成那样子?谁家丈夫即将出行,却把新婚不过月余的妻子冷落在家不闻不问的?许樱哥气哼哼地道:“已过了一日两夜,三爷马上就要出发去林州了,这就该起身去同王爷王妃辞别啦。”

从前几次看到她在人前的委屈愤怒都是以十分强硬的姿势表现出来,这般毫无威胁性的委屈愤怒之态却是只在新婚那夜才看到过,张仪正从指缝里看着许樱哥,有万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旧根到底,其实还是他从一开始便错了,然后一错到底。

许樱哥静候片刻不见他有任何动静,遂起身将醒酒汤往矮几上重重一放,讽刺笑道:“三爷还不赶紧趁热喝了这汤?这可是人家精心为你熬制了半夜的汤呢,你要不喝,可是辜负了她一片好心,让她白白挨着我一顿敲打了。”

“我都听到了。”张仪正答了一句便不再言语,仍将手盖在脸上一动不动。

身边最亲近的人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哪怕是极微妙的变化,只要用心去体会就不可能丝毫体会不到,张仪正自林州之事发生后,明显对她与之前不同,即便他装得再若无其事也掩盖不掉他的逃避行为。便是此刻,也要将手遮盖住脸么?烛火突突地跳跃着,窗外一片寂静,有些微寒意顺着窗缝透进来,钻入到许樱哥的袍袖之内,冷得许樱哥轻轻打了个寒颤。便在这一瞬间,许樱哥突然觉得她和张仪正之间似是横亘着一座看不见的,冰冷而不可翻越的高山。

这座高山,不是雪耳,也不是其他什么人,她不知原委,却依稀觉着,自己似乎是再努力也翻不过去了。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变化万千,道是无情却有情,她经常觉着自己似是刚碰到了那颗柔软的心,却又在最后关头发现那颗心其实藏在更深处,云遮雾罩碰不到。许樱哥垂下眼,垮下肩膀,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既然三爷心里都清楚,其他的话我便不多说了。你既是不曾醉,那便歇着吧,我走了。”

才刚起身,张仪正却是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握住她的手,许樱哥侧着身子不肯看他,只睁大眼睛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眶又酸又胀,一滴沉甸甸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她生气地用力将手背擦了一下,另一滴眼泪却又跟着掉了出来。

张仪正看得分明,叹息一声,挣起身来将她搂入怀中,许樱哥一僵,也就安静顺从地由着他抱住了。张仪正将脸深深埋入到她的颈窝里,用力用力地紧紧抱着她,许樱哥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却是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抱着,直到撑不住了方轻声道:“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眼里是否真的有我?”

张仪正不答,只拥着她往榻上一倒,躺平了才微闭着眼睛道:“许二娘子,老实说,你是不是爱上张三爷了?”

许樱哥蹙起眉头看了他片刻,扬起一个无赖的笑脸道:“张三爷您觉着呢?”

张仪正道:“先前我知道你嫉妒雪耳了。”

许樱哥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凡是做妻子的都会看这样心思不正的丫头不顺眼。我能提前警告她便已经是心地善良了,不然设个圈套给她钻,怕不轻轻就拿了她的小命。左右这院子里看她不顺眼的人可多。”侧眼瞅了张仪正一回,低声道:“便是你舍不得,现下你也不敢为了这么个丫头就把我怎么办。是也不是?”

“是。”张仪正也不否认,轻轻道:“你放心,我这一去,无论如何总能有个结果。”他若是死了,不管是他欠她的,还是她欠他的,便都一笔勾销,他若是能活着,大约也就能将前尘往事弄个清楚,究竟谁欠谁的都能彻底做个了断。

这一去,无论如何总能有个结果么?这是什么意思?许樱哥说不出来的不安,便从张仪正怀里挣起身来趴在他胸前,将手去扒拉开他的眼皮,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道:“你问我是否嫉妒了,是的,看到雪耳往你身边凑我就很生气。你问我许二娘子是否爱上张三爷了,我想大概也是的,至少我担心你的安危,舍不得你远去,也还很喜欢你护着我,暂时更不想改嫁。但我要问你一句,请问张三爷究竟爱不爱许二娘子呢?你就要远行,难道这么一句真话也不肯给我?”

张仪正对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极低极低地道:“我同你,是孽缘。”

第174章 真话

“孽缘?”许樱哥睁大眼睛,喃喃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说,”张仪正将手抚上她的脸颊,从她如画般的眉眼一直细细描摹下去,在她的唇瓣上来回摩裟片刻,最后捏住她肉肉的小下巴轻声道:“我其实应该找的是个温柔大度的善良女子,而不是把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悍妇弄回家来折腾我自己,可是我偏偏做了,你说我是不是蠢呢?”

许樱哥沉思片刻,仰脸看着张仪正非常认真道:“是蠢,而且不是一般的蠢,是特别蠢。引狼入室,你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张仪正笑了起来:“的确是很蠢。”他本可以远远地看着她,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从此不再与她两相纠缠,偏他选了一条不归路,硬生生将自己撕裂了又撕裂。

许樱哥小心翼翼地探寻着他眼睛深处暗藏的情绪,试探道:“你后悔了?”

张仪正抬眼看向昏黄的屋顶,房梁下不知什么时候结了一大张蛛网,烛光反射着蛛网,一闪一闪的亮。有蚊虫落入蛛网拼命挣扎,一只蜘蛛沿着网线迅速奔跑过来恶狠狠地朝蚊虫扑了过去。自投罗网,作茧自缚,说的就是他,但若是不扑入这张网,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吃了旁人,或是旁人吃了她,既然注定纠缠,那便只有他吃了她或者她吃了他。便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一靠过来他便伸了手,他苦笑起来:“不后悔。”话说出来,满嘴都是苦味涩味。

许樱哥看着张仪正,笑容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越笑越甜,她捧着他的脸,热情地亲了他硬朗的下巴一口,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秘密是什么,也不知道你究竟顾忌着什么,或者说是在为什么而难过。但我想让你知道,其实你的优点和讨喜之处远比你表现出来的更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在这次回来之后,能和我做一对正常的夫妻。可以争吵吃醋,可以偶尔互相看不顺眼,但尽量不要做到藏着掖着。我,不想做另外一个许樱哥,也不想做另外一种女人。”

张仪正怔怔地看着那只蜘蛛和那只可怜的虫子,眼睛酸到想落泪,他不想许樱哥看到,便有些粗鲁地将许樱哥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很凶地道:“那你说清楚,崔成、赵璀,我,你最喜欢谁?你心里究竟有没有过他们?”

许樱哥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张仪正以为她又要满口谎话敷衍他的时候,他听到她说:“你很在乎这件事吗?”

“当然,谁乐意自己的妻子睡在身边,心里却想着其他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何况我这一去说不定回不来,你不想让我死得不安心吧?”他试图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轻松地说出这件事,却不知道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快到连肚腹都跟着颤了起来。

“如果要让你安心,我应该说很多好话,一直表忠心才是,但我想你大概并不是想听我表忠心。”许樱哥静静地趴在张仪正的胸前,感受着来自他胸腔深处的震动,酸味与苦味将她的胸腹间搅得一塌糊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低声道:“崔成死的时候我很难过,那一瞬间就像是心被人狠狠戳了一刀,痛到不能呼吸。他是个,很好很干净的人。”她当时本是坐着的,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抖得根本站不起来,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上牙和下牙只会打战,她连最简单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前年的秋冬,阴冷灰暗程度仅次于她和许扶在失去家人后仓惶奔逃、担惊受饿的那一年,便是阳光照在身上也觉着是没有热度的。

张仪正垂眸看着怀里的许樱哥。许樱哥的脸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仿若是最脆弱的花蕊,但她却没有哭,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平静得仿佛不是描述她自己的未婚夫之死,而是描述一件在很多年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纵然如此,他却本能的觉得她没有说假话,他便又问她:“既如此,为什么你从不曾去他的坟头看过一眼?他若地下有知,难道不会觉得你太薄情?”

崔成当初既然选择了死亡,他大概便是不想再看到她的,她其实也不太乐意去面对他。崔家人造成了萧家人的死亡之后,萧家人便又造成了崔家人的死亡,这是一啄一饮之间自有的定数,但对于崔成来说,他的死亡便是她这一啄。她去看他,焉知他是否又乐意看到她呢?正如她恨一个人,死了也不乐意那人为她流泪一样。许樱哥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人死如灯灭,他已经死了,再回不来。而我还活着,很多人都在活着。”

不,他还活着!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张仪正突然很想对着许樱哥大声喊出来,但在这种要命的秘密上,理智总是大于情感的。他以为他算是勇敢的,但实际上他还是怕死,他以为他更想渐渐做回崔成,但实际上他还是很害怕周围这些刚熟悉了、亲近了的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陌生目光看着他,冷淡排斥防备他。没有谁比谁更勇敢,没有谁比谁更无私,他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忍不住不平地道:“是呀,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正当青春年华,当然要好好活着,最好是让别人都忘了他,忘了你曾经定过亲这件事。然后你又可以另外寻一门好亲。”

许樱哥仿佛不曾听明白他的讽刺,只静静地回答道:“那你忘记这件事了么?大家忘记这件事了么?事实证明,你们没有忘记,我也不曾忘记,事实就是事实,不是假装它不存在就可以当它不存在的。我只是觉得他大概会更喜欢清净,而我只想让眼前身边还活着的人活得更好一点。”

做了就做了,哪怕是后悔也绝不回头是吧?这果然才是许樱哥。张仪正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翻腾的心情平静下来,直到他确认自己可以继续下一场谈话了,他才开了口:“好吧,也就是说,你曾经喜欢过他,舍不得他死。”

许樱哥的唇边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好歹他也护了我好些年,好歹他也顾了我好些年,从小到大,他可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我来的。我若是没有半点动心,没有半点不舍,那我大概都不认识我。”

可是她还是眼睁睁看着他死了,眼睁睁看着她的家族用力推倒了那道墙,却不发一言。近十年,他和她嬉笑玩闹,追逐倚靠,春天他带着她掏过鸟窝,摘过杏花,冬天他带着她套过麻雀,牵着手踏着积雪赏过花灯。他对着她说过地老天荒,许过无数诺言,可是,她终究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她终究是做了许家迷惑崔家的一枚重要棋子。

张仪正突然间很难过很难过,为崔成短促的一生和短促的爱情,也为如今纠结不堪,难负其重的张仪正。他用力压着许樱哥的头,不许她抬头看他,同时用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许久,他才能说出下一句话:“你和赵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听说他也是打小儿就待你极好的,甚至于背地里和人说过非你不娶。他如此深情,你就没有动过心?别说没有,你明明都肯嫁他了。”

有完没完?许樱哥被他压得脖子酸疼,于是不耐烦起来,用力将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掰开,认真道:“可是我也嫁给你了!”所以同意嫁给一个人并不见得就喜欢那个人。因见张仪正撑起身子来瞪着她似是颇有些恼怒,便又接着道:“小时候赵璀对我再好也没有崔成对我好,我大了后赵璀再想娶我也没弄过你。何况他们都已经死了,赵璀再怎么不是,他也死了,三爷难不成要和死人过不去?”

张仪正便又躺了回去:“谁耐烦和死人过不去?我是觉得你才说舍不得崔成死,转眼就和赵璀谈婚论嫁,接着嫁给我了这么快便又觉得我好了,让我不敢相信你说的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你想知道我心中想什么,你总得让我也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吧?”

怎么又绕回来了?许樱哥痛苦地抓了头发两把,俯身对上张仪正的眼睛道:“说实在的,三爷某些方面和崔成颇为类似,除了你很不讲道理和小心眼,反复在一件事上纠缠不休以外。”

像?什么地方像?张仪正猛地一惊,张口欲辩,却被口水呛着,他趁机翻身用力咳嗽起来,许樱哥忙帮他拍背,嘲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居然被口水呛着。”

张仪正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樱哥的表情冷笑道:“他也能和我比?那不过是个傻子而已。”

许樱哥盯着他低声道:“他是不能与三爷比,你们一个是亲王之子,圣上嫡孙,他却只是个身首异处的逆臣之子。但为什么,三爷瞧不起他,却会这样为他不平,会这样重视他的家人和朋友呢?”

张仪正怔了怔,跳起来大声吼道:“和你说过了,那是因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答应了王书呆,当然要做到!你不满意?刚才你不是还说不曾忘了他么?怎地我顺手帮他家人一把你就有这么多话说?莫非他家和你家有深仇大恨?”

第175章 随园

开始攻击了么?果然碰不得沾不得。许樱哥转过头看着房梁上头垂下的那个蜘蛛网,答非所问地道:“怎地这里会有个蜘蛛网?明日得使人来把它弄出去才是。”一边说,一边起身下了榻。

张仪正见她不接招,梗着脖子僵了片刻,晓得也就是到此为止了,便闷闷地道:“我懒得和你说。我要睡了,明日还不知道该怎么和母妃说呢。”

许樱哥转身往外走:“我也懒得和你说。这是最后一次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日后不管三爷怎么问,我都是不会再理的。你要再问,就说明你认为自己比不过其他人,自卑了。”

张仪正气得乐了:“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得有多高看自己呀?我一直晓得你脸皮厚,却不晓得厚到这个地步。”

许樱哥笑道:“那现在晓得了呀。我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脸皮厚。那谁说的,脸皮厚,吃得够。”

“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了,真该让人知道你其实是个什么人。说你温婉大度,斯文秀气的都是瞎了眼的。”张仪正随手抓起枕边放着的香囊朝许樱哥扔过去。

“你又不是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时候后悔也晚了。”许樱哥灵巧地抓住香囊,笑道:“差点忘了,有事要问三爷,咱们这个院子叫什么?总不能一直没名儿。”

张仪正道:“你喜欢什么就叫什么,我没意见。”见许樱哥不语,便又加了一句:“左右,我认得回家的路。”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却是丝毫不肯退缩,看来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许樱哥笑了笑,道:“那就叫随园吧。”

随园,随缘,张仪正感慨一笑:“行,明日就让人去弄。”

许樱哥装模作样地朝他行了个礼:“那三爷歇着,妾身告辞了。”言罢不等张仪正回答便转身走出了房门,天边已见微白,有几颗寒星闪烁于云间,晨风吹过,寒凉入骨。许樱哥仰头长出了一口气,拢了拢衣服,碎步奔回房中,一头扎入到被窝里,再不想动弹。

张仪正在书房里默然坐到天边发亮,听见外间传来婆子扫地的沙沙声,便起身将昨夜未用的凉水认真洗了一回,将衣架上搭着的衣服里里外外换了一遍,开了门,立在门口仰头看着天边灿烂的朝霞。

熄灯的婆子看见他,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三爷。”

“嗯。”张仪正将这个属于他的新家认认真真地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一草一木,一屋一柱他都记在心上了,方才抬步朝着正房而去。

正房的雕花隔扇门还紧紧闭着,青玉几个丫头或是提着热水,或是拿着巾帕,或是捧着才熬好的药汁,安静地顺次立在门边静候许樱哥出声唤人。看见男主人过来,全都恭敬地俯身下去问安,张仪正破天荒地望着她们温和一笑,因见紫霭畏畏缩缩地藏在人群最里面,想起这丫头当初是为什么怕了自己远着自己的,不由得有些好笑,便特意对着紫霭道:“敲门叫起你们奶奶吧。”

紫霭没反应过来,青玉含笑碰了碰她:“三爷在和你说话。”

紫霭忙轻轻敲了敲门:“奶奶,时辰到了,该起身了。三爷等着您一起去给王妃请安呢。”

“进来。”许樱哥应了一声,青玉上前将门打开,俯身让到一旁。张仪正昂首挺胸、脚步轻快地往里走,眼角看到一群丫头以极微小的面部表情互相交换着惊讶,却也懒得理睬,直接就进了许樱哥的卧房。

许樱哥早就醒了,正披散着头发靠在床头发呆,见他进来,掩着口轻轻打了呵欠轻声道:“怎不多睡会?我还打算着我这里先去同母妃说一声,让你多睡会儿。”

张仪正在床边坐下来,看着她道:“这事儿还没和母妃说过,她疼我一场,总不能让她从旁人口里听说这事。”

虽然眼睛熬得通红,虽然胡茬冒出了一截,虽然看上去很憔悴,可是眼睛里透出的坚定光芒却是掩都掩不住。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张仪正,许樱哥轻轻叹息了一声,起身下床走到妆台前寻了梳子,拉开锦杌:“新婚至今,我不曾给三爷梳过头,今日便让我给三爷梳次头吧。”

张仪正默了默,顺从地走到她面前坐下。许樱哥打散他的头发,就着青玉呈上来的刨花水,手持了黄杨木梳,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将他的发髻梳得光亮整洁紧实,又将银冠戴上了,左右端详一回,正了又正,笑道:“挺好的,就这样子出得门去,不用开口就会有美人来扑。”

张仪正颇有些无语,这个女人,在这种明明应该很伤感的时候,她偏能来上这么一句让人想不到的话。却见许樱哥放了梳子,从他身后紧紧地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轻声道:“不管此去结果如何,都请平安归来。”

张仪正的心莫名一颤,就仿佛是心中藏得最深的那个秘密被人无意间点破了一样。他垂下眼,将手放在许樱哥的手上,很想开口说句什么让她安心之类的话,但张开了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失音,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许樱哥便已经从他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朝着净房走去:“三爷装扮好了,我却还是蓬头垢面,实在是不太妥当。”声音里似乎带笑,却透着一股子落寞冷清。

张仪正忍不住,终于回头,却只看见素衣乌发的许樱哥在净房前一闪而过的身影。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紧张地想,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她是不是猜到什么了?他的目光落在一旁铃铛捧着的药碗上,猛地站起身来接了药碗,大步往净房里走。

“咦!”许樱哥有些惊慌地将半露的衣衫拉上,示意青玉出去,含笑道:“三爷这是做什么?不打招呼就闯进来,虽是夫妻,我也会害羞的。”

张仪正无奈地将碗递过去:“药凉了,先喝了药又再说。”目光从许樱哥的脸上瞟过,却不曾看出任何端倪,只能看出她是不欢喜的,不过强颜欢笑而已。

许樱哥含着笑将药一口饮尽,随即喊了声:“苦死人了。”张仪正以为她会照例地拉着他撒娇撒痴,许樱哥却是将他往外推:“我已让人过去说了,我们过去陪母妃吃早饭,不要让人抢了先。便是要告别,也还有今夜一整夜。”

门外传来青玉几个的低笑声,张仪正有些脸热,只得退了出去。许樱哥在杌子上坐下来,看着那只空了的药碗无端觉得想落泪。

“吉祥!吉祥!”朝阳下,大白鹦鹉在银鸟架上耀武扬威地来回踱步,头上的翎羽被晨风吹得有点乱,却丝毫不影响它看到张仪正与许樱哥之后的热情。

许樱哥笑道:“这天还早,怎地就把它给提出来了?”

专司照顾鹦鹉的小丫头胭脂笑道:“它聒噪得厉害,王妃便让提它出来晾一晾。”

曲嬷嬷从里间走出来,哭丧着脸不舍地看着张仪正道:“三爷来了?王妃听说您要过来吃早饭,把您爱吃的都备上了。”一边说,一边叹气,欲言又止。

许樱哥指指房里,压低声音道:“都好?”

曲嬷嬷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还是康王妃在里头道:“小三儿和樱哥来了么?快让他们进来!”

虽在无意间,这一声樱哥却喊得极亲热。不过在康王妃跟前伺疾这么些天,这关系便十分协调亲热了,张仪正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许樱哥一眼,扬声道:“娘,我来了!”这一声喊出来,他自己都有些发怔,却听康王妃开心地笑了起来:“瞧,多少年没听他这样喊过了,都是喊的母妃。小时候吧,成天就拉着我的裙子在后头追,出门也要跟着,不带他去就坐在地上撒泼,挨了他父王多少细竹条子。”

许樱哥开心地笑了起来:“原来三爷也有这么个时候?”

张仪正作了害羞状,走到康王妃跟前轻声道:“娘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康王妃笑道:“不说,不说。吃饭,吃饭。”却见康王从外缓步走了进来,沉沉地看了张仪正一眼,在康王妃跟前坐下来,柔声道:“都还好?”

康王妃有些吃惊他这样温柔的语气和表情,忙笑着道:“好,觉着病去了一大半。”康王便沉默下来,许樱哥忙起身与秋实等人布桌布菜,伺候公婆用饭。

少倾饭毕,康王妃便赶许樱哥:“快去吃,别饿着。”

秋实等人早在隔间布好了碗筷饭菜,许樱哥看了看张仪正,福了一福,走到隔间落座起筷。一口粥下去,便听得隔壁康王声音低沉地说了两句话,张仪正也跟着开了口,接着,第二口粥才下肚,便听到康王和张仪正同时拔高声音道:“你怎么了?”

许樱哥把碗筷一丢,飞速冲到门边,只见康王妃脸色煞白地半躺在康王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张仪正,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哆嗦着嘴唇道:“我就说,前些日子做的梦不好,果然是老二出事了。你们却都瞒着我。”

康王垂眸不语,张仪正握住康王妃的手轻声道:“娘,我们担心您……”

康王妃闭了闭眼睛:“你也要去……你媳妇才刚进门,身子都还没有……”不等众人开口,便用力地一摆手,道:“去吧,反正是留不住。”

第176章 建言

“娘……”张仪正担忧而紧张地看着康王妃,康王妃的嘴唇哆嗦了又哆嗦,强撑着从康王怀里挣起身来,用力挤出一个看上去惨兮兮的笑:“不要多说了,我都明白。去吧,安安心心的去。既是明日便要走,今日必定事多,趁早了去,也好准备得充分一点。”

她如此通情达理,张仪正自是不必说,便是康王也是面露不忍。张仪正起身撩袍,对着康王妃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娘,多谢您一直这样疼我。从前儿子多有不是,给您添了许多麻烦,甚至这病也是儿子害的,儿子对不起您。您放心,儿子此去,总会把二哥带回来。”

康王妃有一瞬不能呼吸,好半天才强笑着道:“母亲疼爱儿子本是天经地义,看到如今你懂了事,再生一场病我也乐意。不独是要把你二哥带回来,你也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你对不起我。”

张仪正抬起头来看着康王妃,眼里有泪。自他从这里醒过来,装傻装痴装疯都干过,偷跑任性胡为没有一样没做过,但康王妃却从来舍不得怪责他,也不曾追究过,便是这份疼爱是偷了原身的,他也该感激,何况直接受益的一直都是他。他得了这第二次性命,本该替原身尽孝才是,但那里也还有人等着他救命,也许他便是她们最后的希望,他不能不去。想到这里,张仪正便又朝康王妃用力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孩儿不孝,请母亲恕罪。孩儿若能平安归来,必定尽心尽力孝顺侍奉父母亲到老。”

康王妃不忍再看,将头侧开轻轻推了推康王,低声道:“王爷,拜托您替我们孩儿多选几个得力可靠之人……”

康王迅速起身:“小三儿你随我来,我有话要交代你。”看到站在门前沉默不语的许樱哥,压低了声音道:“好生照料你母妃。”

“放心。”许樱哥目送康王与张仪正大步出了门,听到外间大白鹦鹉尖利而欢快地叫着:“吉祥!吉祥!平安!平安!”突然之间,她的眼睛酸胀到不能再坚持下去,她迅速仰头看着房梁上的雕花彩绘,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三奶奶?”秋实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许樱哥的袖子,轻声道:“您还吃么?饭菜凉了。”

“不吃了,撤了吧。”连着两夜不曾休息好,又有这许多破事,许樱哥哪里还有胃口,整了整妆容便打算去陪康王妃,却听康王妃大声道:“没出息的!这么点事就饭都吃不下去了,哪能指望你做其他事情?”

许樱哥唬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康王妃坐在榻上疾言厉色瞪着她:“快去吃饭。”

秋璇进来道:“世子妃请安来了。”

康王妃满脸疲累地道:“让她们回去,我要静一静。”

曲嬷嬷才要开口相劝,康王妃便又道:“你也下去。樱哥吃了饭过佛堂来见我。”言罢自进了佛堂。

许樱哥便强迫着自己将剩下的粥吃了,漱口净手后入得佛堂,只见康王妃跪在佛龛之下,手里拿了佛珠闭着眼睛低声祷祝。许樱哥便也取了个蒲团在她身后跪下来,双手合十闭目低声祷祝。

约过了炷香功夫,忽听得康王妃低声道:“上京的女眷们多说自己信佛,从前我每年都要见到很多个笃信佛教的名门闺秀,你呢?信不信?”

从前受的教育是无神的,但她的经历和许多事情却没法子解释清楚。所以呢,看不见的,解释不清的东西并不代表就完全不存在,便是不能全力依赖也当心存畏惧。许樱哥恭恭敬敬地对着慈悲的观音像拜了一拜,轻声道:“心存畏惧,长求怜悯,盼美好。”

“很好。佛祖哪里又知道世人的可怜之处呢,但我却宁愿他们是有的,这样便能听见我的祷告,替我看顾着我的孩儿们,让他们遇难呈祥,平安顺遂。求的不过是一份心安。”康王妃长长叹息一声,将手伸给许樱哥:“扶我起来。”

许樱哥忙起身扶定康王妃,因看到康王妃的脸上满是泪水,便默默递了块帕子过去。康王妃擦了泪,笑道:“不要替小三儿担心,他小时候就是三灾八难的,我曾请高人给他批过命,说的是只要能撑过去年秋天,之后便能平安终老。”

许樱哥忙道:“可不是么,三爷后来也遇到过好几次险,不是一直都顺顺利利地过来了?”

康王妃的脸上便也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那是真的。我信他有这福分。”转头想到音信杳无的张仪先,由不得心头又是一阵抽痛,握紧了许樱哥的手道:“我们去看看你二嫂罢。可怜她受了这般大罪却连个哭处都没有。”

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许樱哥犹豫片刻,轻声道:“母妃,三爷虽说最近明白稳重了许多,但到底去的不是一般的地儿,年纪又轻,难免好大喜功,失了分寸,儿媳很怕跟了去的人劝不住他。”

康王妃晓得她说的虽是实话,却也不太当事,便宽慰道:“你父王会派得力之人跟着的,你不用担心。走,我们看你二嫂去。”言罢扬声喊秋璇:“寻些血燕和老参出来。”

许樱哥忙扯住康王妃的袖子:“可是上次三爷去邢州便不听人劝,偷偷离了郭侍郎,这才会落入旁人的圈套,几番陷入危地,若非是运气好,只怕要出大事的……”

言下之意,便是指康王选出来的人也未必见得可靠?康王妃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顿住脚皱起眉头看向许樱哥:“那你说要如何?”

许樱哥小心翼翼地道:“类似朱贵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虽是忠诚,却难免爱由着三爷的性子来,得寻个关键时刻拦得住三爷,平日却又晓得分寸不会多言的妥当人跟着三爷才行。毕竟此去林州,并不只是咱们王府的人,其他府里也有人跟着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撺掇三爷?”

康王妃眼里露出一道精光,语气却极轻柔:“那你说,谁最合适呢?”

许樱哥看她的情态,晓得她是误会自己想插手不该插手的事情,越发谨慎小心,低眉垂眼:“儿媳初来乍到,对府里的人和事都不熟,哪里晓得谁最合适?只是因为担心夫君,却苦于无计,所以才觍颜来求母妃。”

康王妃打量了她片刻方道:“好,我会再就此事和王爷好生商量。你也别闲着,想一想,你身边是否有合适的人可以派出去的?”

许樱哥谨慎地道:“儿媳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便是娘家那边也都是些读书人,让他们背书写文章大概是没有问题,骑马杀敌定是不行的,没得去拖累人。不知,有没有既信得过,辈分又大,能干勇猛,三爷还服气的人?”

康王妃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方出了佛堂,扬声招呼曲嬷嬷:“阿曲,你立即往将军府跑一趟,请姨夫人把老任师傅送过来,我有要事相托。”

曲嬷嬷不知适才许樱哥与康王妃的谈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立即收拾出门去传话接人。许樱哥暗里松了口气,忙使人将白藤肩舆抬出来,陪着康王妃一起去看王氏。

大抵是因着晓得张仪正要带人去探张仪先的缘故,王氏的病情轻松了几分,敏娘乖巧地坐在床边陪着她说话,又有两个妾室在旁殷勤侍奉,便是那两个小的庶子也是乖巧懂事。康王妃见了这般情形,心中很是安慰,先把几个孩子夸赞一回,敲打了两个妾室与其他伺候人一番,陪着王氏说了一回知心话,亲眼看着王氏服了药方起身回去。

待回宣乐堂不久,曲嬷嬷也就领着人来了,同行的还有武夫人与许杏哥婆媳二人。康王妃对着自家姐妹到底是流了泪:“都说我是好命,可这分明就是一辈子都担惊受怕的命。当着他们爷几个还不敢伤心,怕他去了牵肠挂肚的反而不美。”

“这节下,咱们做女人的谁不是这么一回事?便是我,夜里也是睡不踏实的,总想着他们爷几个。”武夫人苦劝一回,见康王妃收了泪,便转入正题:“姐姐要寻老任师傅是要做什么?”

康王妃便道:“小三儿被我宠得自小骄横霸道,虽是如今懂了事,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他犯起横来这府中出去的人拦不住,而其他拦得住的人却未必肯拦。思来想去,便只有老任师傅最合适,武艺好人品好稳重谨慎能干自是不必说,最要紧的是小三儿跟着子谦打小儿都是跟着老任学的武艺,这么多先生师傅,只有任师傅能让他心服口服。”

武夫人道:“那是极好的。让老任进来姐姐亲自同他说?”

康王妃点点头:“我也是许久不曾见着他了。”

说话间,曲嬷嬷恭恭敬敬地引着一个四十余岁,中等身材,皮肤黝黑,满眼精光,着鸦青色圆领青布衫的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纳头便拜:“草民任书拜见王妃。王妃金安。”

“任师傅不必多礼,许久不见,都还好?”康王妃虚扶一把,示意许樱哥亲自给这任书看座上茶。许樱哥忙恭恭敬敬地端凳子上茶,任书推辞一回,也就坦然入座接茶。

见他几人忆古思今说得热闹,许樱哥牵了许杏哥的手走到一旁轻声道:“姐姐,我有要事相托。”

第177章 酴醾

许杏哥瞥了眼端坐喝茶,与康王妃、武夫人谈笑自如,丝毫不见任何局促的任书,沉声道:“他真这样说?”

许樱哥轻声道:“当然是真的,话里话外听着都不祥。想来必是另有打算……也不是就要把他都看管起来,但不管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什么人来往,总得有个可靠的人跟着看着护着才放心。你晓得,他那性子一旦冲动起来便是不管不顾。”

许杏哥便叹了口气:“男人嘛,总是都想建功立业做英雄的。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我会请托任师傅。”默了一回,低声笑道:“那会打得乌烟瘴气,这会怎地婆妈起来了?到底是女生外向,嫁了人就是不一样。”

许樱哥只是笑笑而已,心中就似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她拦不住张仪正,不知道他心中所求,不知道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秘密,但如果他不能活着回来,又或者他总有一日将要离开她,总得让她知道为什么。

少一时,康王妃那边和任师傅说完了话,许樱哥奉命送将军府一行人出去,待行到无人处,便当着武夫人与其他下人的面大大方方对着任师傅福了下去:“此去艰难,诸事都拜托师傅了。”

任师傅从前是见过她的,晓得她是许杏哥的亲妹,张仪正之妻,当下郑重回道:“还请三奶奶放心,有我老任在,便有三爷在。”

武夫人少不得安慰许樱哥两句:“你放心,小三儿在任师傅手里皮不起来。”

才送走武家婆媳,下午便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或是打探消息的,或是替张仪正送行的,诸亲王公主府,诸公侯伯府,但凡是能来的都来了。康王妃见了几个要紧的便推头疼,尽数推给世子妃与许樱哥去接待。有事儿忙着,日子便过得极快,转眼天便擦黑,诸人归府。

近三更,许樱哥才从那件鸦青色的薄绸男衫上抬起头来,头晕眼花地抖开衫子在张仪正身上比划,抱歉地道:“时日太短,浆洗不及了。虽有部分是绿翡缝的,好歹大部分也是我做的,你带着,愿意穿就穿穿,不合适就放着。”

在这离别之际,谁也不想做出破坏气氛的事情,张仪正含笑穿了,赞道:“挺不错的。明日我便穿上。”言罢转身抱住许樱哥,极轻极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低声道:“夜深了,睡吧。”

仿若是蝴蝶的翅膀在额头轻轻拂过,仿若是一滴温热的露水从花瓣尖上滴落指尖,温柔缱绻却无离别前的热情不舍。许樱哥垂眸片刻,突地抓住张仪正的肩膀,踮起脚尖仰起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然后迅速松开他,转身走了出去。

张仪正快行两步,将她拉住,轻声道:“一起躺躺吧。”便是此去再不能归来,便是此去回来再不能做夫妻,也让我最后抱一抱你,也让我和你安静的渡过这一夜。

羊角宫灯在角落里闪烁着微弱的光,金漆小香鸭在帐后默默地吐着芬芳,帐帷上的绣金鸳鸯交头绕颈,并蒂莲开,床上的两个人安静地并排躺着,手握着手,头靠着头,不说话,不动作,似是睡着,又似是醒着,一梦便似十年。

晨光微熙,草木渐深,许樱哥立在盛放的酴醾花下目送张仪正高大挺拔的身影踩着晨露越行越远,几度看到他有停顿,却并不曾看到他回头。她也就吝啬于似旁的妻子送丈夫那样,挥动着小手帕,泪眼模糊,肝肠寸断,她不过是默默地看着他走远,然后安静地走回房去,钻进被窝里放纵着自己混了一个懒觉。

在这个康王妃绝对执掌着康王府,妯娌精明能干,讨厌的曲嬷嬷被娇艳的宣侧妃拉下马的时代,并没有人来骚扰许樱哥,所有人都平静地等着这个过门不过月余的新嫁娘接受并慢慢熟悉这种别离。许樱哥一直睡到午后才懒洋洋地起身去了宣乐堂。

为母则强,在张仪先出事,张仪正离家之后,康王妃一直不见起色的病在突然间有了起色,相比躺在豪华精致阴凉的房内,她更愿意走到廊下逗鹦鹉晒太阳。世子妃领了几个孩子陪在一旁,大人们说话,小孩子们便在院子里互相追赶着玩游戏,宣乐堂里反而比之前更热闹了许多。

“母妃,大嫂。”许樱哥笑吟吟地接了胭脂手里的长柄银勺子,大方地赏了白鹦鹉一勺葵花籽,白鹦鹉喜得讨好卖乖地喊了两声“长命百岁”。康王妃隐去愁绪,笑道:“拿我的东西来做人情,真是怪好意思的。”

许樱哥含着笑腻到她身边,讨好道:“母妃要是舍不得,儿媳赔您一斗。说起这葵花籽,当属我娘家大嫂亲手炒的最香脆,什么时候我求她炒了给家里人尝尝。”

康王妃但笑不语,世子妃含着笑把话岔开:“我还不服气了,咱们王府里难道还找不出个能炒好葵花籽的人?待我亲自下厨去试试,倒要看看究竟是你娘家大嫂炒得好,还是婆家大嫂炒得好,看你这张巧嘴怎么说。”

“三奶奶这是想回娘家了吧?瞧这嘴巧得,啧啧……”宣侧妃牵着张幼然过来,把畏畏缩缩的张幼然用力往康王妃跟前推,笑道:“王妃,这孩子病好了,听说您也好些了,便想过来给您请安,原本是要起早送她三哥的,奈何是住得远了些,人小腿短没赶上。”

康王妃看到张幼然畏畏缩缩,目光闪烁的样子由来心中便不欢喜,淡淡地道:“既是痊愈便好了。我这些天一直病着也不好去看你,你也大了,不要总是躲在房里,没事儿多和你几个嫂嫂说说话,园子里散散步,休要总跟着没见识的下人丫头们厮混。王府里出来的姑娘便该有王府的气派。”

张幼然的眼圈瞬间便红了起来,却还是鼓足勇气应了声:“是。”见秋实递了杌子过来,果然也就大大方方地坐下来,还能与世子妃和许樱哥轻声说上两句话。

宣侧妃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憋了一口恶气只是发作不出来,眼睛一转,便看着许樱哥笑道:“三奶奶听我一句劝,这男人生来就是要建功立业的,关不住,你可别伤心。你看咱们二奶奶,二爷这些年满打满算也没在家呆过多少天,可她日日都是笑着的,谁不说她好?便是王妃与大奶奶也要多怜惜她一些,说起来,最有福气的当属我们大奶奶,出身高贵自是不必说,难得世子爷也是身负重任不用出远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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