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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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氏待她很是和气,先让丫头们上了茶水果子,使人取了一匹织金寿字不到头的暗红色锦缎,把继母的尺寸给了简三家的,打发走鸣鹿等人,三言两语便引着简三家的说起了从前,并表示十分同情:“简三嫂子,我看你也是个能干人,且年纪轻着呢,怎地就不来府里做活了?听云霞说你们家孩子还多,过得不容易吧?”

简三家的一提起这事儿就是满肚子心酸事,推脱再三推不掉,只得叹息道:“三夫人,不是老奴偷懒,实是做了错事儿。”

冒氏不信:“我看云霞就是个老实孩子,你也生就的一副老实相,能犯什么错儿?你要是不好,当初老太太会使你去伺候姑夫人?按说,便是看在姑夫人的面上也该给你留几分余地才是。便是云霞,在我这里做个二等丫头我也觉着委屈了她,想着等明年一定要给她配门好亲事。”

钱财动人心,何况是女儿的终身大事。简三家的忍了又忍,红了眼圈轻声道:“老奴就是对不起姑夫人。这些年老爷夫人宽厚不与老奴计较,老奴却是没脸在主子们面前晃。”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许衡与姚氏都不耐烦看到她,所以才夺了她的差事。冒氏心知肚明,也不戳穿她,只做了万分惊异的模样道:“不是说姑夫人是病死在外头的么?那时候你不是在府里的?又怎会对不起她?”

简三家的只是摇头不肯说。

冒氏问不出来,只好退而求其次:“算来姑夫人已是没了十余年吧?夫家怎不见有人上门?”

简三家的明明白白地道:“是在天福一年的春天没的。姑夫人的夫家早在乱兵中死绝了,哪里能有人来?”

什么夫家,野男人倒是不知凡几。许樱哥这个因病一直养在乡下的二娘子就是在天福一年的夏天被接回来的。冒氏默默计算着时间,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再有什么错也该被淡忘了。你放心,待我替你在大夫人面前求情。”

简三家的不见欣喜,只见慌张:“老奴谢过三夫人的菩萨心肠,但老奴没这个福气,还是罢了。”

冒氏又假意说了几句,见简三家的神色都变了才放过了她,道:“听说这位姑夫人当年才貌双绝,名满上京,叫我好生倾慕。只是伊人已逝,不得一睹她的风采。咱们家的这些姑娘们都是一等一的样貌,不知道谁更长得像她们姑母呢?”

简三家的想了许久,方道:“要说这个,还是二娘子如今的风貌才气颇有几分类似姑夫人,性情还是三娘子要似些。”

冒氏越发来了精神:“二娘子长得最像吧?那的确是大美人了。不知当初姑夫人……”她想问那死去的姑夫人是否留得有骨血,简三家的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推不知。

冒氏无奈,只好重赏了简三家的,吩咐道:“我就是那日五爷指着姑夫人的牌位问起我来,我竟是不知怎么回答,所以多了几句嘴。既然家里人都不喜欢提起,三嫂子就不要多嘴了。”

简三家的哪里有不肯答应的?自是好生应了不提。

苏嬷嬷送走郭太医,折身回去交差,行到僻静处,便见夹道内侧的花木下侧身站着个婆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待认出来,便淡淡地道:“是你。”

简三家的左右看看,快步上前低声道:“好姐姐,我有要事禀告夫人。”

姚氏面无表情地看着垂手肃立在下手的简三家的,淡淡地道:“依你所见,三夫人如何会突然问起姑夫人来呢?”

简三家的本是尽自己的本分,哪里又愿意多生事端?便陪着笑低声道:“兴许是三夫人闲了,好奇。老奴只是记着当初老爷和夫人曾吩咐过,谁要是追根究底此事,便来禀告。”

姚氏挑起眉头冷笑道:“说得对,她就是闲得吃饱了撑的。”娶冒氏进门,是她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当真搅得家宅不宁,但此刻要退货却还不那么容易。转念一想,既然冒氏已对许樱哥的身世生疑,弗如借机引着她往那个方向去想,总比许樱哥兄妹那越发见不得人的身份被人深挖了又深挖的好,便轻轻叹息一声,软了声气道:“你做得很好。”

简三家的因着一个不小心便被冷落这多年,此时乍然得了主母这一声夸赞,喜得什么似的,立即就猛表忠心:“这是做奴婢的本分……”

姚氏静静听她说完,温和地道:“都说娶妻娶贤,你女儿在三夫人房中伺候多年,想必该知道的都知道。三夫人日常不是打狗骂鸡,便要徒生事端,她若是真好奇,便可直接问到我面前,一家人没什么好瞒的,说来不过是姑夫人命苦可怜。可她如此鬼祟行事,便是无事生非了!想我许氏诗书传家,最重规矩名声,岂能由着这无知妇人胡来?”

简三家的心里“突”地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姚氏道:“多年前奴婢本该给姑夫人偿命,但老爷夫人不但容奴婢活下来,还不曾薄待折磨。奴婢每每想起此事总是愧疚不已,常常想着,若有机会能让奴婢将功折罪,那奴婢死也值了。”

“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一直留你女儿在内院当差。”姚氏很满意地朝一旁伺立的绿翡使了个眼色。绿翡立即含笑把简三家的引出去:“妈妈难得来,正好指点一下我的针线。”待得绿翡等人出去,姚氏便收了脸上的笑容,沉声问苏嬷嬷:“贱人无事生非,我待打老鼠,又恐弄翻了玉瓶儿,你怎么看?”

第90章 晦日

苏嬷嬷作为当年这些事情的经手人和见证人之一,焉能不知姚氏是打个什么主意?便道:“三夫人早前几番刺探五爷之事,想必也是看出五爷和二娘子长得极像,且五爷也是在次年春天去的常福街。会不会……”许扶在天福二年的春天被过继给常福街的许彻家并不是什么秘密,两个孩子出现在人前的时间虽被许衡有意错开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已被发落得七七八八,但只要有心,手腕够强,也不是不可以被查探到蛛丝马迹。

姚氏镇定地道:“绛州老家如今是晋王的地盘,可没那么好查。她不是自诩聪明能干却明珠蒙尘么?旁人说的她又如何轻易肯信?且让她自己慢慢去想去推,这样她才当真。”恨恨地冷笑了一声,道:“我只不知,究竟是她自己要和我们过不去,想拿捏住我和老爷,还是有人在后头挑唆,居心不良。也罢!既然躲不过去,我们便顺水推舟。”

可以引着冒氏把许扶兄妹俩当成死去的姑夫人留下的骨血,让她以为许家因这俩孩子生父不详,将来不会有什么好前途,所以才用这样的方法给两个孩子谋前程。但又不能一下子都抛出来,而是要一步一步的来,先是许樱哥,等到冒氏又去追查许扶了,才又给她露个边角,引着她自己去查,自己去信。然后才好去追探她身后究竟有没有人。

苏嬷嬷在姚氏身边多年,乱世与太平都经过,穷日子富日子也都过了,见多识广,自有其手段。当即出了正堂,与简三家的密谈许久,又是吓唬警告,又是称赞许诺,最后再给了些关键的技术性指点,如此这般地教了一遍。悄悄送走简三家的后,又着人把冒氏的举止盯了个严严实实。

六月二十九,晦日。

已将傍晚,风吹过窗前的桂花树,桂花树上稀稀拉拉地结了几串花苞,被风一吹,那清香便幽幽地散发开去,沁人心脾。许樱哥端坐在窗前,专心致志地将特别烧制的细炭条在纸上描了又描,改了又改,就连许杏哥从外间进来都不知道。

许杏哥止住要出声提醒的紫霭,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只见许樱哥画的是一组图案,花纹别致复杂,有龙有凤,又有牡丹莲花,祥云瑞草点缀其间,难得层次分明,繁而不杂,当真是富丽堂皇,贵气十足,忍不住道:“你又要做什么?”

许樱哥太过专心,居然没反应。许杏哥忍不住戳了戳她:“在干什么?呆头呆脑的。”

“养病之人,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乐子,顺便赚点小钱花用。”许樱哥这才放了炭条笑道:“姐姐才回家不久,怎地又回来了?”

许杏哥接过紫霭奉上的茶,叹道:“能如何?又当说客来了。做亲戚的总觉着以和为贵才好。”

许樱哥晓得她此行不过是借机回家耍一趟,偷偷懒,便笑着打趣道:“他们总是好心,何况亲家夫人和玉玉也算厚道了,姐姐是有福之人。”

许杏哥懒洋洋地搧了搧手中纨扇,道:“这康王妃刚走,咱家就病倒了两个,至今也还没痊愈。朝堂上康王被斥,罚了一年的俸银,张仪正降为县公并被赶到邢州去办差,爹爹偏还得了一对御赐的金筷子,又被夸为忠君爱国。现下说什么的都有,向着我们的可不少,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们当然要我来劝你们早些好起来。”又把自己从武夫人那里知道的关于王六娘那事拣着不甚紧要的地方略说了一说,道:“所谓的旧疾,便是如此了,与父母亲、你我猜测的差不离。”倘若那最后受害的不是她妹子,她也要赞张仪正一声好定力。

她便算是倒霉催的,王六娘更是躺着也中枪,所谓炮灰的由来便是如此了。许樱哥听说张仪正被遣走,先是有些开心,接着又皱了眉头:“何故这里头就没其他家的事儿?只是我们俩家?”例如贺王府?

许杏哥摊摊手,叹道:“谁知道呢?王六娘的事情一击不中之后,大家都不想扯出萝卜带出泥,所以齐齐吞了抹掉。现下倒是我们俩家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许樱哥想了片刻,眼睛亮了起来:“我记得前朝武宗皇帝曾赐大臣金筷子,褒奖其刚直。如今爹爹在这当口得了一双金筷子,是不是说,我们家拒亲,那位很满意?”只要上头那位不满意这桩亲事,那是不是说,假以时日,风平浪静之后,她最少是可以远嫁别处去过小日子的?以许衡的能力名望,许扶之小心谨慎,她应当也还可以嫁个人品不错的殷实富足之家。

许杏哥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轻声道:“应当是。”

许衡曾暗里和许执分析过,认为圣上现今处在一种十分矛盾阴暗的心情中。张氏之所以能造反成功,成功夺了大裕的天下,来源于除了今上本身厉害以外,还有一群厉害的儿子,个个武力值超群,都是带兵打仗的好苗子,就没一个怂包。早年父子一条心,儿子是财富是实力,越多越好,攻城略地越凶越好,自己生的不够多还要再收几个勇猛能干的做义子。但得到天下后,厉害能干的儿子多了就不是福气了。

立长,长子郴王生母出身低微卑贱到上不了台面,且年长势大劳苦功高还刻薄歹毒,不但当父亲的素来不喜,暗中猜忌防备许久,下面的弟弟们更是不服;立嫡,嫡子只一个,势单力薄,生出来的时候前面的哥哥们已能上战场杀敌了,凭什么他们要辛苦打天下给这么个半途插进来,身份地位凭空就比他们高一截的人呀?既然没死在战场上,不是也该有机会分一杯羹才是?而后头生出来的庶子们也赶上了好时候,他们有个造反成功的典范老爹,英雄不论出身,只要有本事就能出头,于是都奋勇拼杀在第一线上挣军功,挣资历,拉人马,觉得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幸亏朱后会教,康王这个嫡子既不是最出挑的找风摧残的那棵树,却也不是拖后腿垫底被人瞧不起可以随便踩的软蛋,最乖巧,最纯善,最孝顺,最友爱,最谦让的总是他。渐渐的他也就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实力,踏实稳重地走到今日,名声、地位、实力,一切都很好,深得帝心。如果一切按部就班的来,似乎最后康王总能胜出,但是关键时刻郴王反了。

于是今上突然间发现自己老了,有些衰弱,力不从心,而儿子们则正当壮年,野心勃勃,全都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他的位子,盼着他早死,好享受这花花江山,真是不可忍耐!既然看谁都不顺眼不放心,那就再看看再等等吧,吊根肉骨头在那里,等你们自己撕咬去。抢的时候还要注意风度招式速度,得让他看得顺眼舒心,不然便是自寻死路,天不灭你,老子来灭你!

在这种情形下,曾经已然隐隐胜出的嫡脉康王府也受了牵连,康王身后有第一贤能的朱后撑着,品行无差,又有梁王府嫡长女做世子妃,父子又都手掌军权且能干,今上犹不服老,怎能容许康王的势力再往军中延伸?是以山野小户人家的女儿王氏能凭着父亲的恩德顺利成为康王府的二奶奶;所以冯家多方筹谋许久,冯宝儿的婚事却仍然只能是反复蹉跎;所以前来联谊的王六娘只能嫁入貌似中立,只知孝顺父皇母后的长乐公主府中。

许杏哥想起丈夫昨夜同自己说的那句话:“如今建朝已逾十年,得讲究门楣般配了,总不能皇子皇孙的正妻还不如臣下之妻出身高贵,那岂不是乱了尊卑?康王府中有个王氏就够了。小三儿自小便得宠于帝后跟前,自不能随意找个小门小户了事。大学士府门第声望都有,原本这门亲事帝后都该是满意的,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应当是圣上给,他们才能要,而非是这样谋算着强要,所以岳父大人此举深得圣心,堪当刚直二字。”

也就是说,这桩亲事只是因为张仪正的“造成事实”引起了圣上的不快,连带着生了康王的气,可不是真的不乐意许樱哥嫁入康王府。除非是康王府自己改变主意,不然等到那位贤后出手,必是一击而中,许樱哥是逃不掉的。许杏哥想到此,由不得苦笑着摸了摸许樱哥柔软的鬓发,安慰加祝福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无论如何,他被送走总是好事。”

许樱哥盯着许杏哥的眼睛看了片刻,赞同地笑了起来:“那是。”待送走许杏哥后,许樱哥疲惫地在窗前坐下来,撑着下颌看着窗外渐渐暗黑下来的天际,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气。许久,她轻轻笑了起来,今日不知明日事,既然那么多人盯着那太岁,也许明天那太岁就死了呢?

夜深,空中无月,上京城沉浸在一片阴暗之中。和合楼后院厢房里一盏冷灯如豆,把隔桌相对的两个年轻男子的脸照得一片惨绿。

许扶慢条斯理地搓着手里那粒花生,瘦削清秀的脸上面无表情。赵璀猛地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轻声道:“他后日出京,身边侍卫一共五十人。”

许扶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如何?”

第91章 多情

他能如何?之前本以为必杀的陷阱,倒过来却害了樱哥。虽后悔莫及,却再不能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康王府与公主府这些天一直暗里紧锣密鼓地追查那件事,明里暗里死了多少人,虽有贺王府挡在前头,不见得就会泄露出他来,但祸根一日不除,他便睡不安稳,只有张仪正死才能让他踏实。且,如若有朝一日许扶知晓此事,他又当如何?赵璀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沉默地看了许扶很久,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樱哥为我竭尽全力,我焉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火坑而不闻不问?”

许扶垂着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不置可否地道:“如今康王府该罚的都被罚了,大学士得了金筷一双,假以时日,总可以应付过去。只是樱哥要被耽误几年而已。”眼见着赵璀的眉头松了松,又重重道:“但只是,你与樱哥今生恐怕无缘了!”

赵璀猛地坐直,直视着许扶低声道:“五哥,我知你心疼樱哥,但你现如今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么?”

许扶挑了挑眉:“如何?”

赵璀缓缓道:“那日在公主府中,我让窈娘与樱哥说,让她放宽心,她却害怕牵连我,让我忘了她,便是见了我也是不理。过后在那般威逼下,她也没答应康王府的亲事……”他满足地笑了笑,低声道:“她总是为了我着想,她一个弱女子既能做到这种地步,我又如何能辜负她?此生,我必竭尽所能,风光娶她进门,让她过上好日子,给她一世安稳。”

许扶的眉毛跳了跳,停下搓花生皮的动作,抬起头来不确定地把赵璀看了又看,缓缓道:“你真是这样想的?你没觉得她拖累了你?”

赵璀摇头,低声道:“本就是我求来的,又如何怪得了她?”想到许樱哥在公主府中那决绝的神情,又是心酸难过,又是感叹沮丧,却又隐隐有几分期待,外加几分不服。难道他还比不过那人么?当年在那种情形下,许樱哥尚且还记着要留那人一条命,更何况是自己?她必然也是为自己着想才如此决绝的,想到此,他便又坚定起来。

许扶目光闪烁,唇角慢慢翘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头,低声赞道:“好!有担当!我没看错你。”

赵璀得了这声赞扬,眼里顿时光华流转,继续说起前面的话题:“邢州说来不远不近,很容易就回来了,主事的是以老成能干周密闻名的郭侍郎,那混蛋只要老老实实跟着,轻轻松松就能捡个大功劳。圣意难测,到底是嫡脉一系,康王素有德行名声,又有贤后在宫中主持,浪子回头总是大家都喜欢看到的。樱哥还很危险。”

许扶沉默不语,只取出一把小巧玲珑却锋利无匹的匕首把那粒花生米切成了渣渣。

赵璀有些着急,试探着轻声道:“邢州离晋可不算远,听闻那边最近有些不太安稳,有饥民山匪作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小弟听说一个不得了的消息,说是晋王世子黄克敌最爱乔装潜行至我大华境内为乱,那邢州民乱与他有关也不定!黄克敌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智勇双全,勇猛不下当年的圣上,大华罕有人能匹敌。要是遇上那混蛋就好了!”

有风从窗棂缝隙里吹进来,吹得桌上的灯一阵乱晃,许扶也不去管它,抬起头来板着脸冷冷地道:“你好大的胆子!为着你一人的私欲,你便想把许氏一门尽都拖入到地狱中么?你这是为她好?害她还差不多吧!”

摇曳的灯光把许扶的脸照得半阴半暗,神色模糊不清,赵璀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急急辩争道:“我……”

“住口!”许扶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声色俱厉:“我警告你,我兄妹受许氏一门大恩,至今未报,断然没有为一己之私将许氏一族尽数拉入泥沼的道理!快快打消念头,不然……”

许扶没有说下去,只因赵璀眼里已经含了泪,拽住了他的袖子急急告饶道:“那五哥告诉小弟该怎么办?难道要生生看着樱哥白白耽误了青春,耽误了一生?小弟焉能不知此中凶险?小弟难道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就没有父母亲人的?可是别人已经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如今已是要了我两次命,有朝一日他势大,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许扶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许,正色道:“正因为你我都有家人族人,所以不能行此险招,否则一个不小心,便是血流成河,他日地下相逢,哪里又有面目去见父母亲人?我不同意你的想法,也不许你去做。”语重心长地扶着赵璀的肩头轻声道:“放手吧,你和她没缘。你还年轻,家世才貌俱佳,未必不能寻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子。”

赵璀心如刀割,厉声道:“那她怎么办?”

许扶静默片刻,轻声道:“我相信姨父。拖些日子,替她寻一门远些的亲事,慢慢访着,一年两年,两年三年,总能找到一个不嫌她的人。有许家护着,有我看着,她又是聪明人,总能把日子过得很好的。”言罢长叹一声,怜惜地看着赵璀道:“你们俩都是我的至亲至信之人,我总盼着你们都好才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他忍不了,安六爷也不会让他忍下去。一旦他止步不前,贺王府得不到想要的,他便将失去一切。倘若长乐公主和自来与他交好的肖令知晓那事,他,乃至赵家,还有活路可言么?许扶再精明能干,他也不能一辈子都跟随依附于许扶,他得靠自己去搏未来!赵璀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不再试图说服许扶与他一路。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赵璀扶着桌子慢慢起身,满脸疲累地沙哑着嗓子道:“夜深了,再晚就回不去了,我先走啦。”

许扶满腹心事:“我就不送你了,更深露重,小心些。”

赵璀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许扶收了脸上的所有表情,将那柄又细又锋利的匕首放在灯上,将灯芯拨了又拨。灯火每每要灭之际,他便松开手,待到灯火旺盛起来,他便又去拨弄,如此反复再三,他方长长吐了口气,用力将匕首狠狠插入桌面。

赵璀出了和合楼,翻身上马向前,途经学士府,驻马打量了浸在如水夜色中的学士府许久,低声吩咐长随福安去安宁坊第十四街送了一个口信。

清晨,薄雾将上京城中的青石地板浸得微湿,道旁的青草尖上犹自挂着晶莹的露珠,几辆不起眼的青幄小车从学士府里驶出,向着城门处驶去。

许樱哥坐在车窗前隔着雨过天青的窗纱往外看。天还早,但因是夏日,所以街上行人已经不少,各色做买卖的正热火朝天地吆喝着,才从城外进来的商队正急急忙忙地往里赶,有睡眼惺忪的少妇站在街边买热水和馒头,为了一文钱两文钱和人娇声讨价还价着,也有贪睡不起的少儿被母亲提着耳朵拿着笤帚追着打。很热闹,生气勃勃,许樱哥的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梨哥将雪白细腻的小手掩着小嘴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带了几分激动轻声道:“二姐姐,我听说这乡下的庄子真的很好玩。上次娴雅她们得的那笼小白兔就是那边送过来的。”

许樱哥笑道:“是,还有个鱼塘,里头鲫鱼胖鳖极多,咱们可以去钓了来吃。”

梨哥来了兴致:“你会钓?”

许樱哥带了几分得意卖弄道:“当然会的。我呀,便是没有鱼竿,给我一根渔线一颗针,我便能钓上鱼来。”她朝梨哥挤了挤眼睛:“想学?要交束修的。我也不要多的,听说你会做鞋了,先做双鞋来我穿穿。”

梨哥噘起小嘴,伸出白玉一般娇嫩的小手,撒娇道:“这样细嫩的一双手,二姐姐你怎忍心要它给你做鞋?”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许樱哥的神情。这次许樱哥在公主府中的遭遇家里没有再瞒着她,阖家上下都知道许樱哥受了大罪。便是委屈,便是生病,在上头那位做出判决之后也不能继续委屈下去,所以在那太岁被贬去邢州后,许衡便安排姚氏带着女儿去乡下静养散心,避避风头。梨哥作为家中唯一一个与许樱哥差不多大小,素来感情又极好的女孩子,当然要陪着去,所以插科打诨,哄着许樱哥开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许樱哥注意到小女孩的小心讨好,心中有些感动,板了脸道:“你自己算算穿了我多少双鞋,吃了多少我做的东西?哼哼,如今你会做鞋了,我好不容易厚着脸皮问你要,你竟然推三阻四?”

梨哥假意推了几回,摊手笑道:“好罢,做就做吧,谁让我有这么厉害的姐姐?”却见许樱哥面上的笑意渐渐不见,只管盯着窗外看。

梨哥凑过去,但见不远处,赵家四公子赵璀拉马立在道旁,正痴痴地朝着这边看过来。晨风将他身上的素色袍子和腰间的丝绦吹得上下飞舞,他离马车明明很近,却又极远。

第92章 风雷

“赵四哥他……”梨哥才开口,就见许樱哥已经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微笑着说道:“如今赵许两家已断了往来,你若在外面遇到赵家人,无论是赵四公子还是赵窈娘,都不用打招呼了。可记住了?”

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样算了么?梨哥心中有无数疑问和遗憾:“那要是他们和我打招呼怎么办?”

许樱哥笑笑:“敷衍过去即可。”这种事情总是当断则断的好,既然她与赵璀再无可能,便要趁早打消赵璀的心思才好。

马车继续前行,毫不停留地从赵璀身旁驶过,梨哥看了看许樱哥的脸色,没有再多问。

许家的庄子离京较远,马车整整行了大半日功夫才到,早有庄头领着管事候在门前等着,前呼后拥地把姚氏一行人送入主屋。落座后,姚氏象征性地问了庄头几句庶务,便起身入内梳洗。才匀过脸,奉命来打前站的苏嬷嬷便从外头走进来,接过绿翡手里的篦子给姚氏抿发:“去看看三夫人、二娘子她们修整好了么?饭菜已备齐,立即就可开饭。”

绿翡领命出去,姚氏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苏嬷嬷镇定地道:“安排好了,不拘三夫人怎么问,怎么打听,也就是那么个结论。”冒氏在家明里暗里折腾了好些天,手上还欠缺若干人证物证,有些证据非得是来当年许樱哥养病的这个庄子才能探查到,姚氏与许衡商量后索性成全了她。

姚氏闭上眼睛:“这些日子虽不曾见她与何人往来,但还得越加小心谨慎才是。”

苏嬷嬷笑了起来:“夫人放心。她翻不出浪花来。”

过了约半盏茶功夫,许樱哥含笑走了进来,姚氏招手叫她过去,语重心长地道:“这是你小时候养病呆过的庄子,你从3岁起,在这里一直住到6岁,可还记得?”

许樱哥一怔,心想自己去许府前不过是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的光景,见过的人少之又少,姚氏和苏嬷嬷又不是不知道,怎地这时候突然说起这个来?可也知道姚氏不是啰嗦之人,便把多年前就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一套说出来:“自是记得的,我还记得乳娘就埋在后山上呢,我正想明日去看看。”

姚氏点点头:“很好,她虽是仆,但好歹照顾了你那么多年,又是因照料你才染病死的,她没有后人,你给她烧些纸钱香烛也是该的。我已让苏嬷嬷替你准备好了香烛纸钱,明日便让庄头陪你去。”边说边朝着窗户边看过去。

许樱哥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正在纳罕间,就听红玉在外间道:“三夫人来啦?饭菜都好了,夫人才使绿翡去催呢。”接着就听冒氏跟着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笑声,竟然就在窗外。

许樱哥的心“突”地一跳,抬头看向姚氏,姚氏轻轻叹息了一声,朝她点了点头。难怪做得如此刻意……她还以为这次出行就真的是来散心休养的,谁想也是身负重任。许樱哥苦笑起来,眼看着笑嘻嘻走进来,眼神闪烁不定的冒氏,恨不得质问冒氏,她到底碍着冒氏什么了?怎地就如此容不下她?

冒氏面上含笑,心里暗自冷笑,姚氏这种刻意的提醒和安排也做得太拙劣了些,这许家二娘子可谓是孤煞星转世啊,六岁归府前身边伺候的所有人都死光光了。需知这世上之事,雁过留声,总有蛛丝马迹可循,掩盖得了一时,掩盖不了一世。

姚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冒氏的神态,暗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敢在我面前翻筋斗?你还差得远呢。

众人各自肚肠,除了天真烂漫的梨哥和什么都不知道的许择外,其他人这顿饭都吃得味同嚼蜡。待得饭后众人散去,许樱哥回房坐了片刻才又折回姚氏房里,姚氏看见她也不惊奇,招手叫她坐下,沉声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此行专为一件事而来,最近你三婶娘在打探你的出身来历,你自己警醒些,前些日子家里乱七八糟的,你的心情也不好,我就没和你说,现下一切安排妥当,你只管按着我说的做就是……”

次日,许樱哥按照姚氏的安排,上山给那位从未谋面,却担了虚名的乳母上坟,又同几个据说小时候伺候过她的媳妇子说笑了几句,各有赏赐关怀。冒氏冷眼旁观,过后便以各种理由去寻这些人说话解闷,姚氏先不管她,瞅准机会拿住冒氏的一点错处大发一顿脾气,寻了个由头要赶冒氏回去。本来众人以为冒氏怎么都会大闹一场,结果冒氏却只是坐着哭了一回,意思意思地略略反抗了一回便乖乖地领着许择回了上京。

冒氏去后不久,姚氏便跟着回了上京,换了孙氏前来领着两个女孩子住在农庄中静养。许樱哥每日伴同孙氏抄抄经书,与梨哥一起做做针线,偶尔指点一下梨哥画画,过上几日,再听听来送东西的许揭说说有关京中的各种八卦传闻,日子倒也过得安宁快乐。

八月初的天气,风云多变,前一刻还是阳光灿烂,下一刻便乌云滚滚,狂风四起,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乡下的庄子远远没有上京城里的大学士府那般讲究地铺满了漂亮整齐的青石板,而只是夯实了的黄泥地,雨水一激,难免成了黄汤汤的一片,叫人脚都下不去。

天色越来越昏暗,那雨却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草草吃过晚饭后,孙氏便打发众人回房歇息。主屋的灯一灭,整个庄子便寂静下来,除了风声雨声雷声外什么都听不见。时辰尚早,许樱哥睡不着,歪在灯下看了一回书,睡意不但不曾上头反倒引起无数心事,索性披衣起身推窗看雨。

一阵狂风袭来,墙边那株槐树被狂风吹得枝叶翻飞,几乎要折断一般,叫人看了便由来生出一层害怕。白纱灯笼中的烛火一阵乱晃,险些熄灭,青玉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俯身护住烛火,紫霭打着呵欠去关窗,嗔怪道:“一场秋雨一场凉,这么大的风雨,二娘子还敢立在这里吹冷风,若是有个头痛脑热的,可不是我们伺候不力?”

青玉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倘若人家不知,只当您还没想开,一病缠绵至今呢。若是引得夫人担心来看,想必二夫人又要自责了。”

许樱哥笑了一笑,任由她二人将窗子关紧,自回了床上躺下,拥紧被子闭上眼睛入睡。青玉与紫霭等了片刻,听见她睡安稳了,方轻手轻脚地起身去了外间展开被子躺下。

一道闪电将天上厚重的乌云劈开,照得四处亮如白昼,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一个惊雷猛地砸了下来。雷声尚未消歇,不知是什么地方又发出一声脆响,仿似是树枝被雷劈断一般的声音,却又似是近在耳旁,许樱哥惊得满头满身的冷汗,猛地自床上坐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雨声越发见大,潮湿的冷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进来,把帐子吹得乱晃,一股陌生的夹杂着铁腥味和臭味的危险气息自床前散发出来。许樱哥本能地往床铺深处急缩,同时手自枕下摸出锋利的金簪,握紧再握紧。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屋里的情形照得透亮,不过眨眼的功夫,许樱哥却看清了立在床前的人。赫然就是本该在邢州的张仪正!她顾不得去想张仪正怎会突然出现在她床前,只顾大喊一声,兔子一样地纵起往床下跳去,不及落地,张仪正已凶狠地朝她扑了过去。

“噗”地一声闷响,许樱哥被他扑倒下去,下巴砸在床沿上,砸得她满嘴的血腥味,头昏眼花,疼不可忍。感受来来自身后的那层瘆人的寒意,许樱哥顾不上疼,灵巧地翻身,举簪,刺入,同时手肘、膝盖往上横撞过去。

“唔……”张仪正一声闷哼,虾子一样地蜷缩起来,双手却是丝毫不放松,顺着许樱哥光滑的双臂滑下,夺走金簪,再将她的双手反剪至身后,欺身而上将她牢牢压在身下。许樱哥动弹不得,索性一口咬了下去,这一口下去,却险些没把她熏得吐出来。

说不出的恶臭,许樱哥恶心得要死,却听张仪正伏在她耳边恶毒无比地轻声道:“你刚好咬在我腐烂了近半月的伤口上,有没有吃着蛆?没觉得嘴里有东西在爬么?”

“呕……”果然是肉质腐烂了的味道,来自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潮水一样地袭入许樱哥的脑海,许樱哥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干呕,呕到眼泪都流出来。

张仪正沉默地扭着她的手臂,靠在床边大口喘气,仿佛也是累极。

外间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动,许樱哥的眼皮跳了跳,却听张仪正恶声恶气地道:“谁敢乱动,我就让她陪着我一起死。”

外屋立即静止无声,天地间唯独剩下风声雨声狗叫声。

第93章 截杀

一道闪电将天空撕裂成两半,将屋内照亮些许,许樱哥偷眼看去,但见张仪正靠在床边,脸上满是胡茬,眼睛紧闭,头发鸠结,面色惨白。身上穿的不是往日里的锦缎华服,而是一件湿透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圆领窄袖衫。便是一瞬的功夫,许樱哥也能看得出来他的情况很糟糕,身上滚烫,神色萎靡虚弱,想来是在发高烧。

许樱哥试探着动了动身子,才刚挪动一下,就觉得两条手臂生疼,张仪正把头靠在她的肩头上,以额头紧紧顶着她的头轻声道:“不要自讨苦吃。你的那些小聪明在我眼里什么都算不上。也不要多嘴,我不会相信你的,我晓得你惯会骗人。”

黑暗里,许樱哥虽看不到他的神态举止,却知道他一直在盯着自己,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在她的背上仿似情人一般地轻柔摩挲。许樱哥很清楚,在离他的手不到两寸远的地方必然藏有利器,困兽之斗,鱼死网破,他既然这样直接地闯进来找到她,说明他早有准备,他若死了,她大抵也活不成……许樱哥害怕得瑟瑟发抖。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为什么会知道她在这里?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为什么非得这样死咬着她不放?若是他想要她死,进来第一件事便该是干脆利落地杀死她,她相信他绝对有那个能力,若他不想要她死,真对她有那种意思,便不该如此待她。他从认识她开始,所作所为皆为矛盾……事情发展到这里,许樱哥便是傻子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吸了一口气,努力把纷乱的思绪平静了又平静,将语言组织再三之后,拼命让上下交击的牙齿安静些,试探着道:“你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你想喝水么,桌上有温水,是山泉……”

话音未落,手臂上又是一阵剧痛,张仪正冷笑:“叫你不要多嘴!”声音很凶,却虚弱无力。

伤重高热之人焉能不想喝水?!从此刻起,他便要好好想着喝水这件事。许樱哥为自己一击中的而满意地笑了起来,笑得娇媚而放肆。

“你笑什么?”张仪正狐疑而愤怒,攥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许樱哥曼声笑道:“我笑你有胆子来杀我,却不敢听我说话,难道我是洪水猛兽么?既然这样怕我,你又何必来寻我?你不是说你真心求娶我,想与我家结亲的?看来都是假话。”

张仪正静默片刻,恶声恶气地道:“别想勾引我!”

勾引?这个词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说出来可真好笑,真不知道这人的脑结构是什么。许樱哥越发确定了某些事实,刻意将声音放柔,低声道:“你的伤很重,你觉得自己大概快不行了,所以你想见我一面,对不对?”

张仪正冷嗤道:“呸!自作多情!你当这天下除了你便再无其他女人了?”

许樱哥恍若未闻,继续道:“那你就是想要我和你一起死?可是为什么呢?我和你可没杀父之仇。”

又是一阵静默后,张仪正咬牙切齿地道:“小爷来这世上一遭,当然要拉个女人一起去阴间做伴。本来不见得是你,但既然刚好你在这附近,我就勉为其难,当是为民除害了。”声音低沉而颤抖,语气凶狠却飘忽,说到后面已经低不可闻。

许樱哥反复揣摩着这些微小的变化,轻声道:“理解。但为何是我?我们无冤无仇,你却一直纠缠不休,至死,你总要叫我做个明白鬼才是。”

张仪正沉默不语,许樱哥继续道:“你和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又怎知我惯会骗人?莫非之前我们曾经认识?”

张仪正冷笑一声,表示不屑。

许樱哥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而靠在她肩膀的那颗臭烘烘的头却是越来越重,钳着她手臂的手似乎也有松开的迹象,鼻端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越来越不成了……许樱哥的心狂跳起来,却谨慎地没有采取任何举动,而是继续放柔声音劝说道:“其实三爷糊涂了,这里离上京不过几十里,等我唤丫头进来喂您吃水喝药处理一下伤口,再连夜送您进城,太医们轻轻松松便可救得您了。日后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大好前程,应有尽有……”

张仪正却只是不语,头甚至往她肩膀下滑了一滑,许樱哥顿了顿,发现他攥着自己手臂的手并未如同他的头那样失了控制,便继续道:“又或者,三爷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我们两家之前虽有些误会,但我们最是懂得轻重,只要三爷开口,我们便立即穷全家之力,救助三爷并护送您入京……”虽然这个破庄子里头只有些寻常管事、家丁和庄户,但也得把话尽量说得有力些才是。

外间传来一声巨响,但不管是青玉还是紫霭,都没有发出任何声息。许樱哥正全神贯注地对付身旁的疯子伤患,乍听得这声巨响也不由吓得抖了一抖。张仪正仿佛是才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猛地坐直身子,利落地自地上抓起一件物事,一手警告地掐在许樱哥的脖颈上,侧耳静听。

“啪嗒、啪嗒”窗外传来一阵仿佛是树枝砸在墙上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有规律。明明是风雨交织,却四下一片诡异的冷寂,许樱哥暗自叫苦,多年养尊处优丧失了警觉性,她怎么忘了最紧要的一桩事,他既然伤重而来,那后头必有追兵,这下子可好,便是她没死在张仪正手里,后头的人既然敢杀张仪正大概也会杀了她灭口。她不想枉死,也不想外面的青玉和紫霭,还有住在附近的孙氏和梨哥等人死。最好就是这祸根赶紧走远些罢……他只是想要她受罪,她便跟着他走远些……她试探着抓住张仪正的袍袖,不及开口,就听张仪正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出声。”

许樱哥倒愣住了。

张仪正犹豫了一下,将放在她脖颈上的手松开,又将袍袖自她的手中抽出,似是想说什么却未曾开得口,而是拿着手中的兵刃缓缓起身,沙哑着嗓子道:“自己躲。”

他把恶人引到此处,她该恨他怨他才是,不然,他自己挺身而出也是应该,但不知怎地,许樱哥心里某处却急速缩了一下,冲口而出:“你想问我什么?或是谁害的你?”他跑来寻她,既然不是真的想要她死,便总是有话要问,而这个时候她很乐意回答他。要不然,便是告诉她谁害他至此,若她能活下来,便可以告知康王府。

张仪正默了片刻,突然大喊一声,似哭又似笑,猛地向前冲去,接着房门发出一声凄惨的怪叫,兵器交击之声四起,家具发出可怕的撞击声,许樱哥再顾不得别的,抱着头连滚带爬地爬到了床底下,双手抱住赤裸的双臂,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而当此时,庄子另一端发出一阵大喊:“抓贼啊!抓贼啊!贼往东边跑了,不要叫他逃掉……”敲锣打鼓,声音之大,便是窗外的风雨之声也小了许多。屋子里正在交手的人却恍若未闻,照旧杀得兴起。

许樱哥只能听到带着不祥意味的兵刃撞击声,压抑的惨呼声不绝于耳,鼻端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她不知道外面的情景如何,只知祈祷张仪正不要死在这里,不然他们所有人可就都完了。

“滴答……滴答……”不知是窗外房檐上滴下的雨水还是房中死人身上流下的血,一声接一声,催得许樱哥心烦意乱,几欲发狂。房间里已无其他声息,捉贼的庄丁们也再听不见他们的响动,她想爬出去探探究竟,却发现自己全身酸软无力,小腿肚子抽筋到不能行动,她想喊,那声音却只是在喉咙里堵了又堵,最终无声无息地消散开去。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握住她的脚踝,许樱哥“啊……”地一声尖叫起来,小腿也不抽筋了,发狂地用力往外蹬着,双手紧紧攥住床脚,大声喊道:“张仪正!张仪正!”他妈的,他把她的金簪扔到哪里去了?

“是我。”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许樱哥怔了一怔,从床脚下飞速爬出,循着声息朝许扶扑过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哭了起来。不管她怎么努力,她还是那么软弱,还是那么没本事。

许扶紧紧搂住妹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低声哄道:“过去了,过去了。不要怕,哥哥在。”

许樱哥死死攥住许扶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扶见劝不住,便由着她去哭。他知道她是吓狠了,还有家的时候,她是个快乐漂亮的乖娃娃,家和父母亲人都没了之后,她嚎啕大哭到差点昏死过去,然后就成了一个安静乖巧的乖娃娃,努力地迈动两条短腿跟在他身后奔逃,从不喊苦喊累喊饿,尽可能地不给他添麻烦,但在睡梦之中,他经常看得到她小小的眉头蹙在一起,脸是湿的。后来与他分别,入许家门,他才又看到她大哭了一场,再之后,崔成死的那日,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无声哭泣,大病一场。

许扶觉得自己的唇角有点咸湿,想起这一连串的事情,他困难地说:“都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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