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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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仲九受了好一顿揉搓,偏偏每到眼前发黑将晕,医生便停手等他缓过气。如此数次多番,饶是自认还算条汉子的徐仲九也觉得经不住,正在昏天黑地将要开口求饶之际,医生道“好了”。

这两字美妙至极,徐仲九如蒙大赦,立马双眼一闭昏睡过去。

等再醒来已是深夜,那医生确有本事,伤口敷了药颇觉清凉不甚疼痛。徐仲九挨次动了动手脚,虽然还不能随心如意,但比原先要好得多,才放下心。他心底早就做好毁容的打算,然而英俊多年,终究有些恋恋不舍。此刻长出一口气,幸好不曾上电刑,否则就算挣回命也难免如同废人一般。

房里无人,空留一盏灯,调得暗暗的不刺眼,门外有轻声言语。徐仲九侧耳听去,是宝生的声音,说着宅子外以及码头等地的情况,处处布控紧密,两个大活人休想穿过重重包围。

原是意料中事,不过徐仲九仍有片刻失神,错过了明芝的话,只听到宝生嗓门猛地提高,“不行!”一时沉默,许久宝生才开口,“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大不了……”大不了什么他却没说下去,又过一会才斩钉截铁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今天你累了,快休息。”

明芝回房见徐仲九在枕上双目炯炯盯着她,眼神极像宝生养的那条狗,不由失笑,“醒了?”她从五更鸡上拿了炖着的燕窝粥,一勺勺喂给他吃了。徐仲九肺受过伤,一头吃一头忍不住咳,明芝也不嫌,绞了热手巾替他擦拭,又不由淡淡微笑:这情形跟多年前相似,但现在她已经不会惶恐不安,最坏的日子早已过去。

徐仲九初时不明,随即会意,瞪她一眼,又叹口气。

真是前世的冤孽,再想不到猎物竟会倒转。

想想他也笑,可不自找的,虽是孽,却也是缘。亲生的父亲连顾先生都不如,若不是有明芝,恐怕烂在牢里也没人来救。

徐仲九吃了小半碗粥,摇头示意吃不下了,明芝又服侍他漱口擦身。等清清爽爽躺下来,徐仲九才伸出裹得粽子似的手,轻轻放在她腹上。更深人静,明芝觉得腹间缓缓的冒了个泡似的,那感觉是从前没有过的。她想起读过的育儿书,一时疑惑是胎动。但也就那么一想而已,连人形都还没有,何必多想。

五更鸡上刚才放上去的药煲突突作响,明芝挪开徐仲九的手,起身调大炉火,药香随着蒸汽飘散在房里。徐仲九问,“我的?”这会如果再吃药,又得重新漱口洁面,他有些懒惰。

“我的。”明芝揭开盖子看了看,见液体已转深色,估计药性已出,提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上冷着。

“哪里不舒服?”

明芝去柜里拿了条毯子,垫在徐仲九背后,免得他探着个头费力,“保胎。”她摇摇头,手放在腹上,“这小东西……”哪怕明芝不说,徐仲九也知道她在外头的惊险,孩子虽是应他的期望而来,未免有些不在时候。

他神色变化,明芝看在眼里,嗤笑一声并不说话。他们天天过的刀头舐血的日子,原是不该有孩子,再说他和她又何尝享过太太平平的富贵安康。想当初他的狠劲更在她之上,没想到人到中年竟渐渐变了。

徐仲九不知道自己在明芝心中已成阿叔之辈,犹在眺望未来。男孩当然好,他挣下的那份家业就算战乱打了个折,仍然足够儿子将来娶妻生子的开销,衣食无忧。女孩得费心管教,万万不能任她被外头的浪子迷惑,可放着他和明芝在,又有谁敢胡乱招惹他的女儿,不怕被打断腿么。他和明芝绝不能有事,务必看着儿女长成,子又生子,否则乱世中又有谁愿意护他/她周全。

明芝端起碗要喝药,沾了沾唇,觉得烫口,又放回桌上。

楼下院里暗哨换岗,走动声比平时略大,她听在耳里微微皱眉,得心应手的伙计们大多留在香港,宝生和李阿冬虽说能干,毕竟人少事多,管不到许多细处,内务还是得宝生娘。

“药很苦?”徐仲九问。

“还好。”腰腹间又微微一动,明芝皱了皱眉又端起碗,却看见徐仲九摇摇晃晃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笃定地说,“不是保胎药。到底喝的什么?”

明芝看他扶着床架勉强站立,“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要打掉……”徐仲九一惊。

明芝反问,“让你选,你活还是它活?”

徐仲九自然不想死,要死早死了,既然挺过了没死,眼下只想好好活着。但想好好活着,最大机率是他俩联手脱逃,怀着身孕,抱着婴儿,大概谁都活不成。他十分明白,所以才不愿去想。

明芝垂眼看着碗里的药,还有另一条路,投日本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事缓则圆。

可她不愿意。她不想看任何人的脸色活。

***

徐仲九不说话,扶着床栏缓缓坐下。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各处伤口热腾腾地作痛,就算坐也得有东西靠着。

明芝看在眼里,并没有要怜悯他,这是他们的命。

“我们北上,从崇明经海门从通州走。”最难是出家门到江边的一段路,明芝苦思再三没有想出万全之计,然而眼看拖不起了。她明明白白告诉徐仲九,“日本人那头来电话,说三天后带着记者来看你。”

日本人必定会在其中大做文章,原在意料之中。徐仲九想了想,“据说过了头三个月……”

明芝摇头,直截了当地说,“不太好,吃了不少药。要不是怕你……”她话未说完,徐仲九已猜到,要不是担心他回不来想着给他留后,按明芝的想法是不愿意生孩子的。她尚年轻,又在上升的势头,并没有生儿育女的想头。他前半生做的好事有限,不过终究结出一枚善果。

明芝见他脸上瘦得可怜,笑起来眼角纹路尽现,侧头看向窗外,“你别想着日后如何,医生说我能有这个已是难得,失了便没了。我也绝容不下别人替你生儿育女。要是担心钱没人帮你花,有我;要是怕养老,有我在一日就有你的一日,等我走了你也别想独活。”

与其束手束脚顾忌众多,她宁可自己下手除掉隐患。硬仗当前,容不得心软。

徐仲九见她坚决,柔声应了,心里默默打算,寻找说服之辞。他在祝铭文手底死里逃生,必死之心已淡,并不想如此冲出包围。

明芝举碗便喝,徐仲九急声叫停。明芝看过来,他一时之间找不到缓兵之计,“冷药伤胃,热了再喝。”等温药的当口,徐仲九又想了想,名誉他自己没放在心上,就算全国上下骂他汉奸,老实讲他也是不在乎的。投敌之后的麻烦固然可怕,短期之内却不必担忧,日本人势力范围下哪有那么容易混进来,等他养好伤,明芝生下孩子,远走高飞。真有谁非要为民除害,也得看身手如何。“日本人让你做什么?”

“妇界专员,送来的还有一本盖好章的空白支票簿。”徐仲九有伤在身,她却不过有孕,大可以推上台做招牌招揽仍在观望中的。数个名字在明芝心头流过,等安顿好徐仲九,她一定回来讨这笔账,拿她当棋子的人恐怕不太了解她。

再次把药倒进碗里,明芝的手很稳,“别担心,有人有船在崇明等我们。”

“哪边的人情?”徐仲九心头一跳。

明芝看他一眼,却没回答,只是走过去突然拉开门。

-宝生。

宝生在明芝面前向来顺服,此时被抓个正着,不知该像童年时哭闹,还是认错道歉。他忍不住看向徐仲九,后者满脸平静,招得他急火攻心,闪身进屋把门在身后一关,压低声音怒道,“医生说可能会大出血。”

明芝早已考虑在内,“不是说过,送我去医院,我们从医院走。”

宝生不喜欢徐仲九,连带不喜欢明芝腹中的胎儿,但他也是宝生娘亲生的儿子,从小到大灌满一脑袋的传宗接代-医生也说以后明芝不会再生育。当然将来他肯定给姐姐养老送终,但亲生的毕竟是亲生的,要是姐姐没个孩子,他又替她难过。他娘说过,孩子才是女人一辈子的希望。

宝生心一横,数步冲到徐仲九身边,右手拎着他的衣领一把把他揪起来,左手刷地拔出刀,“我杀了他!”见明芝不做声,他手下用力,勒得徐仲九脖上一痛,立马刀上见了血痕。

虎落平阳被犬欺?

徐仲九啼笑皆非。很好,一直以来他错看吴宝生。

哪是普通的狗,分明藏獒。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祝大家平安康健,财源滚滚!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宝生逆明芝的意,这是头一回。然而在害怕之外,他隐隐约约地兴奋。自从腿坏了之后,宝生完完全全成了亡命之徒。但不管他在外头做过什么,到明芝面前仍是原来的小跟班,今天总算破开困住他的茧。

他心底升起恶毒的快感:他的腿是徐仲九害的,明芝在他和徐仲九之间选了徐仲九,没替他报仇。那么,未出世的孩子和徐仲九,她选哪个?

明芝没出声。她像是累了,又像被吓到,只是看着他俩。

这是,怕了?宝生宁可明芝骂他打他,眼前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明芝。

他心目中的明芝美而强大,无所畏惧。

如果明芝开口求他放人?宝生心里一颤:他并不想看到那种场景。

宝生用力一拎徐仲九的衣领,“别装死!”他凑到徐仲九耳边,压低声音却带上了狠劲,“总躲在女人后面,什么玩意!”

徐仲九上气不接下气大咳起来。他咳得去了半条命似的,萎缩成一团。宝生倒是想骂,但手里轻飘飘的份量提醒他,徐仲九在日本人那里受过大刑,不是装死,是真的差点死掉。他突然生恨,真死了也好,半死不活却要连累别人。宝生不怕死,但如果为徐仲九死,他心不甘、情不愿。

徐仲九用手背擦去咳出来的眼泪,有气没力地说,“要杀就杀,问什么……”声音越说越低。宝生把刀一勒,这话,明摆着嘲笑他色厉内荏。

血沿着刀背往下淌,徐仲九尽量后仰,笑在唇角浮了片刻,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能活着总是好的。”他又咳了两声,“何必问我。”宝生一滞,早就知道徐仲九自私自利是流氓,没想到到这种时候仍不改口。

宝生嗖地看向明芝,目光简直悲愤了,瞧瞧。

明芝却没在看他俩。她指尖抚在碗口,是个要喝不喝的样子。

宝生心一跳。

“杀了我,孩子没爹你想过没?”徐仲九说。

宝生盯着地面,“少你一个也没事。”他自己就是没爹的孩子,一样长大,虽然吃了点苦,但姐姐是不同的,不需要靠男人也能养孩子。他对徐仲九说,“你死了我们帮你开丧,闭门不见人,等过两个月再走。”医生说过,怀孕六七月风险最小,几路人马他也搭得上线,到时把地头、人手交出当报酬。顿了顿,他又道,“将来少不了你香火纸钱。要怨,就怨日本人。”

话都说到这,他暗地咬咬牙,就着刚才的姿势举刀向下劈去。

他想给徐仲九痛快,怕力气小了砍个半死不活还得补刀。

就在那瞬间,泼泼洒洒迎面一碗药汤。

碗碰在刀上,又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也就是这么眨眼间,徐仲九用力一挣。随着一声布料撕裂的长声,他朝旁滚去掀开枕头拿起枕下的东西,一把顶在宝生额头。

冰凉,入骨。

宝生缓缓闭上眼。

徐仲九拿下他手里的刀,扔到屋角,然后又咳成地动山摇,好半天才开口,嗓子哑得被劈过似的,“活着总是好的。”咳多了听不清别人的话,明芝的声音隔着层布般模模糊糊,“那你看该怎么样?”

“不知道。”徐仲九背上一层层地冒虚汗,连靠着床都坐不住,滑倒在地上。他是只要自己和明芝还有孩子好好活着就行,至于是非成败、节操骨气?他喘了几口气,“杀了我吧。”

他看着明芝走过来。

她蹲下看着他。

徐仲九苦笑,“要不是明白姓祝的不会放过我,我早……”后面的话被按在嘴里,他抬起手,想摸一摸明芝的脸,却没力气够不着。想要的太多,生命、家庭、名声,给别人捏住命脉。明芝是他教出的徒弟,却更狠,不,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更舍得断尾求生。

从前,他也可以的。

明芝握住他的手,这只手已经失去正常该有的模样。

“杀了我,对外就说我没撑过去死的。”徐仲九喘了会感觉恢复不少,“你们闭门谢客,又是女流之辈,日本人暂时不会对你们下手。通知沈凤书,让他去想办法。”提及沈凤书,他感觉心里被刀重重划过般疼痛,但没影响他把话说完。明芝接着说下去,“沈凤书现在连打几个胜仗,是两边都在拉拢的人,看在往日情份上一定会想办法救我,还有孩子,说不定他还会把孩子放在他名下。你死了,我们还活着,但都归了别人,你不后悔?”

怎么会不后悔。光是想到就恨不得打自己几下,想立大功,想往上爬到顶层,结果落到眼下地步。

“所以……杀了我,否则我怕我……管不住自己。”徐仲九侧头不看明芝的脸。

“不是说活着总是好的?”

“我不信报应也不信主义。你呢?季家的孩子,从小被灌多了大道理,再如何出格也逃不脱内心审判。要是我投敌,你答应吗?”他回过头看着她,“让宝生下手,我怕我一会就变卦,我舍不得你们-”他的目光慢慢移下来,落在她尚且平坦的腹部,“要是改嫁,还是嫁沈凤书吧,我不吃实亏。”

明芝无言,颇想一巴掌打醒他-人死万事了,还想安排她的以后?

宝生站在旁边,倒是动了心-这可是徐仲九自己说的。但明芝让他把人扶上床,“让我想想。”

徐仲九肯为她死,她也不是不能做出让步。

经过宝生的“精心”擦洗和上药,徐仲九死去活来。好不容易送走这位瘟神,剩下自己和一直沉思的明芝,他才有说话的机会,“别想了,我就是赌一把,我越情深意重你越不忍下手。你啊,对别人还不够狠。”

“哦?”她睨视过来。

徐仲九连忙紧紧握住她的手,过了半晌才敢开口说话,凑在明芝耳边嘁嘁喳喳出了一堆主意。

三天后日本人带着记者来,见到一个打成猪头样的男人,极其不宜上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桃色新闻传遍沪上,“知名女流氓面首众多,小情夫打伤老情夫”。有些小报更是对此大谈特谈,还配上了插图,活像他们当时躲在床底、藏在衣柜瞧了个清清楚楚。然而,终究有质问之声,“季氏认敌作父?”

乌云密布,翻滚着要作一场风雨。

李阿冬按了按喇叭,大门缓缓打开。等待的时候他瞄到几个身影,而他们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约而同背过身去。

还真是装都懒得装。

李阿冬冷笑一声,这帮家伙当投靠日本人就上了档次,竟然堵在季公馆门口给鬼子当爪牙,穿得西装革履,也不瞧瞧自个贼眉鼠眼的还没洗干净汗臭的模样。

沐猴而冠。

不比宝生,他是认真读过点书的,骂起人来也不是宝生一味不上台盘的粗俗。

停好车,李阿冬扶出他养的那个小舞女梅丽。经明芝允许,他把梅丽接回季公馆,闲来无聊两人开车出去兜风,看了场电影。天气转热,李阿冬衬衫西裤分头梳得笔挺,梅丽也是一付女学生打扮。

两人像谈恋爱的大学生般,挽着手进了屋。雨快要下来了,厅里暗沉沉的如同夜里,李阿冬随手开灯,才发现宝生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后者眼神跟外头的天气似的,梅丽挤出个微笑,闷声不响退了下去,她总觉得宝生看她的目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李阿冬一屁股在宝生身边坐下,从茶几上拿了只苹果咔嚓有声吃了起来。他拍拍宝生的腿,“外头那几个,怎么你还看得下去?”宝生懒洋洋地说,“赶得清吗?”赶走一批又换一批。李阿冬一笑,“姓张的现在人手不少。”宝生仍是那付没好声气的腔调,“能不少么。”当他们是块肥肉,可以去新主子那里卖好。李阿冬撇撇嘴,“这里是法租界,轮不到日本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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