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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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先生,我们一定来。”陈萱与文先生握手告辞。
离开文先生家时已是下晌,冬日近傍晚的阳光仿佛薄透的金色琉璃,是一种冷色调的暖, 映入陈萱的眼睛生出熠熠光华, 她心里的欢喜更不必提, 情不自禁的同魏年说, “要不是阿年哥带我来,我再不能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好的地方。阿年哥,我今天可是长大见识了!”
魏年一向认为这些文人的沙龙有些枯燥,与那些个文人也说不到成块儿,倒是陈萱如鱼得水,魏年也受了些陈萱好情绪的感染,打趣,“我见着了,跟那个吴教授谈了半日。说什么了,能说这半日。”
“就是说一些大学的事儿。”陈萱的眉眼都是从未有过的活泼,一时欢喜,一会遗憾,“原本过来,我是想向文先生请教世界潮流的事儿的,可看文先生那样忙,就没问。等以后有空,再来同文先生请教。吴教授也是个极有学问的人哪。”
俩人出了文先生家所在的胡同,到胡同口叫了黄包车,魏年扶陈萱上车,陈萱坐黄包车的时候少,总是不大熟练。待回了家,魏老太太瞥一眼陈萱身上这件新衣,皱皱眉,满脸不快的对陈萱道,“出去玩儿了这半日,还不去厨下帮你大嫂和阿银做饭去,她们俩哪儿忙得过来。”
魏年对她娘这说话也是无语了,这年头儿的中老年的妇人不知怎么回事,他大姐在婆家受赵老太太的刻薄,她娘在家便时常骂赵老太太刁钻,可换了她娘做婆婆,对大嫂和陈萱一样是没好声气。魏年又不敢招他娘,他要是劝上一句,怕是会给陈萱招来更多的刻薄话,只得不言语罢了。陈萱原就因自己和魏年去了大半日的沙龙,家里的活便要李氏干有些不好意思的,听了魏老太太的话,麻溜儿的回屋换了身半旧的灰蓝棉旗袍,到厨下去了。
李氏正在活面,魏银洗菜,见陈萱回来都很高兴,问她在沙龙上可好。陈萱洗了手就接了李氏手里的面盆,“大嫂,晚上是要吃面条还是烙饼。”
“老太太说吃热汤面。”李氏也没同陈萱客套,论起做面食的手艺,家里数陈萱最好。李氏说做热汤面,陈萱心里就有数了,揉面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这手擀面,一定要有劲道才好吃,想面条儿有劲道,必然要硬面的。
李氏去同魏银一道洗菜,魏银迫不及待的问,“二嫂,那沙龙啥样儿啊?”
陈萱揉面的手不停,侧脸看向魏银和李氏,想了想,唇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陈萱认真的形容自己的心中的感觉,“没去之前,我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去了之后,半日顶我念大半年的书。”
“这么好!”
陈萱用力点头,“特别好,那里的人都是特别有学问的人,我认识了一位大学的教授,特别有学问。还有一个人,不认识,就见了一面。诶,阿银,以前我觉着阿年哥就生得够好了,可我见的这人,相貌上竟能同阿年哥差不多的好看。唉呀,这可真是,你说这世上,竟还有长得这么俊的人?!稀奇不?”
魏银李氏都是眼中带笑,忍俊不禁,魏银一幅极认同陈萱这话的模样,“稀奇稀奇,竟有人比我二哥还好看,那能不稀奇?”
“不是比阿年哥好看,是差不多的好看。”陈萱很公道的说。
魏银抿嘴一笑,“那也很难得啊。”
“是啊。”陈萱没觉出魏银的打趣,她继续同魏银李氏说起沙龙上的事,“还有位女士,把头发剪短了,就是那天咱们在画册上看到的剪成齐耳短发的那样。哎,以前我出门都不大敢说话,生怕说不好,更不要说与别的男人说话了。沙龙那地界儿可不是,就像许家妹妹过来说的那样,男女都一样的,平等的,说得来的就能坐在一起说。那里还有许多书,就是没人说话,看书也很好。真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地方,阿银,下回你也一起去吧。”
“好啊。”魏银一口应下。
大家说着沙龙的事,把面和出来醒一醒,菜也要控一控,就都到陈萱屋里说话去了。
魏银想到下个月自己也跟一道去沙龙,不由跟陈萱商量,“二嫂你说我要不要再做件新衣裳。”
“你衣裳都挺好看的。你看,我穿的衣裳还是你帮我想的样式做的,你又聪明又好看,文先生那样的和气人,你去一准儿没问题的。”
魏银葱白的指尖儿绕着辫梢儿,胡乱的转了两圈儿,“要是别的场合,我一点儿不担心,二嫂你不是说里头都是有学问的人么?肯定都是新派人士。我又没去学堂念过书,现在很多新派人,就瞧不起没念过书的,说咱们这种是旧派人。”
“现在开始念也不晚哪,我认字都是跟着阿银你学的,你要是念起书来,肯定比我快的多。我才念了几天书呢,文先生问我念过什么书时,我照实说了,文先生也没有笑话我书念的少,他当真是个非常好的人,还说下回还让我们过去。”陈萱眼中透出柔光,她这两辈子,都是第一次见到文先生这样宽厚的长者,因此极是敬仰。
魏银完全没被安慰到,反是愈发的没底了,“去了还问念过什么书?”
“是啊。”陈萱没觉着这有什么问题,老实的点点头。
魏银丢开辫梢,愈发担心了,眼神里透出凝重,“那二嫂你是怎么说的。”
陈萱如实跟魏银学了学,连李氏都吃惊不小,“二弟妹你看了这许多的书了啊?”
陈萱连忙摆摆手,“你们还不知道我么?我拢共就看过五本国语书,三本洋文书,其他的,啥书都没看过。你们知道文先生家举办沙龙的客厅有多大不,得是咱们这一溜儿三间屋子的大小,中间没有隔断,靠墙的这一排,自东到西,沿墙是一溜儿清一色的顶格的大书架,上面码的,齐齐整整的,都是书,几千本肯定有的。我一看这排大书架,就知道文先生多么的有学问了,你们想,我看得这三两本书,跟人家比,算啥?可就这样,文先生也没嫌我学识浅。我想着,约摸这样有身份有学识的大人物,心胸都是极宽阔的。”
李氏听了也不禁点头,很认同陈萱的话,“二弟妹说的有理。”
魏银咬咬唇,没说话。
因为参加过沙龙,当天晚上,陈萱学习的劲头愈发的足了,让陈萱意外的是,就是被陈萱认定为懒惰青年的魏年,竟从抽屉里拿出史密斯送的两本小说,选了其中一本翻看了起来。陈萱暗暗点头,想着沙龙果然是极好的地方,连魏年这样不爱学习的人,去过两趟后,也知道学习了。看来,以后还是要多去才好。
不过,沙龙对魏家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
第二天,魏银私下同陈萱说了想一道学洋文的事,想让陈萱帮她参考参考,看魏年乐不乐意教。陈萱直接说了,“这有什么不乐意的,阿年哥连我都肯教。阿银你这么聪明,阿年哥一准儿乐意的。”
魏银其实不是担心魏年不肯教她,她是觉着,二哥二嫂新婚夫妻,魏银也是大姑娘家了,怕打扰二哥二嫂。见陈萱没有半点儿犹豫和不乐意,魏银心里欢喜,“二嫂你说行,那我就跟二哥提一提。不然,我去沙龙,人家先生万一问我念过什么书没?我说,看过三字经,百家姓,人家勉强不当我睁眼瞎,估计也不乐意同我说话的。”魏银的心性极似魏家人,带着一种天性中的好强,凡事只要做,必要做好的。
陈萱道,“跟你说了文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念书是天底下最好的事,阿银你这么聪明,就该多念书的。现在阿年哥每天晚上也看书的,他总算开窍了。以前我劝他多看书,他还不听哪。”
魏银不由一乐,“二嫂你还劝二哥这个。”
“当然了。你二哥对我这么好,你想想,先前焦先生教你二哥,咱家可是没少出钱。我想学洋文的时候,还担心他不愿意教我呐,没想到,一提他就答应了。要不是他肯教我洋文,我再不能有今天的。我心里,特别的感激他。所以,有时看他不肯念书,心里挺着急的。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告诉阿年哥。”陈萱并不是特别能存事的人,尤其,她与魏银处得来,有时候,有些事,她就愿意跟魏银念叨一二。
“二嫂你只管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嘴,最严了。”
“这次我和阿年哥去沙龙,阿年哥这么聪明的人,长的也好,可是到了那里,并不是很受欢迎。我还听到有人小声说,那个到处钻营的小商人,这样的话。人家也没当我面儿对我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这个人,有时候挺窝囊的。就觉着,这也不是咱家,是人家文先生家,人家文先生对咱们这样照顾,也不该闹出不痛快,我就啥都没说,只能当没听到。”陈萱心里有些不好受,“其实,阿年哥跟我同岁,就能在外挣到许多钱,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本事!我知道,他去沙龙就是想多拉些关系,以后做生意兴许用得着。这上头,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可是,我后来细想想,人家看不起咱们,说到底,还是因为咱们学问浅。所以,学问深的,看不起学问浅的。沙龙的确是个很好的地方,那里虽有刻薄的人,可也有宽厚的人。咱们不跟那些刻薄人打交道就是了,因为我再没去过比这更好的地方,所以,我挺想也让你也去看看的,也开阔眼界。可实际上,也没想的那样,人人和气的不得了,这个,我得先跟你说一声。”
“这两天,我也想了一些事,咱们学问虽浅,那是因为咱们学的晚,以前没机会学。我还比较笨,学的就慢。可阿银,你跟阿年哥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你们学事情也快。咱们不跟那些念书念了十几年或是几十年的比,我就是想着,哪怕咱们是从现在开始念,可咱们也不停,一直念许多年,念得书多了,学问也就有了。待咱们成了有学问的人,咱们不学那些刻薄人,咱们对什么人都要好好的才好。我想阿年哥以后念书多了,凭他这样的本领,到哪儿不受欢迎啊。”
魏银听的都很感动,觉着陈萱当真是个极心善的人,这么为她和她二哥考虑,魏银拉起陈萱的手,笑,“二嫂你放心吧,二哥以后肯定有大出息,挣许多钱,让二嫂享福。”
陈萱想着魏银毕竟不知她和魏年假做夫妻的事,也没多说,只是一笑,“我就盼着阿年哥好好的。”
第37章 心志
对于突然间多了一位学洋文的学生的事,魏年也没什么意见啦。反正, 教一个也是教, 两个一样教。尤其, 魏年现在也认为,女孩子多念些书也不错。
很明显的教材就是陈萱, 变化多大啊。
尤其, 陈萱自从念书后,不只是识字,连性格都是大有改观,用魏年的话说就是, 胆子越来越大了。
陈萱最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她还想跟魏银借些毛线, 魏银道,“我那里毛线早织完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我勾了几个毛线花,二嫂你是要织东西么?”
陈萱点点头, “我想着, 文先生这样的好人,咱们去了一回,喝了咖啡吃了点心,可什么也没带, 这样不大好。我心里对文先生很感激, 咱家除了书也没什么能送的, 可上回已经送过书了, 总不好再送。我也没别的长处,这不是刚跟你学会织围巾么,想着织条围巾送给文先生,你说可好?”
“这也成。”魏银直接道,“明儿跟二哥说一声,咱们出去逛逛,再买些毛线就行了。”
陈萱也应了,就是一样,上回出门买白纸,她把以前剩下的几毛零钱都用了,现在,她手里可是一分钱都没有。这回,又得同魏年借钱了。
陈萱想到总跟魏年借钱的事,就十分不好意思。
待晚上她小声同魏年说了借钱的事,魏年极痛快,“你想的这事儿不错,嗯,给文先生织条围巾,既表心意,也很体面。现在很流行围这种羊毛线围巾。”朝着衣柜一抬下巴,“我那大衣口袋里就有零钱,自己拿就行了,不用总跟我报备。”一点儿零钱,魏年哪里会放在心上。就是他捣腾东西赚的美金,都是叫陈萱收着的。
陈萱坚持,“一码归一码,这个是我借阿年哥的。”她过去从魏年的呢料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只棕色的软牛皮的长皮夹,在魏年跟前拿了一块钱,陈萱说,“一块钱估计用不了,我先借一块钱,明年一起还。”
“成,借吧借吧。”见陈萱在小账本上再添一笔,魏年就忍不住想笑,还有件事跟陈萱说呢,“明儿我没空跟你们一道出去,你多拿些钱,和阿银、大嫂一道去吧,不要走着去,出门坐黄包车,或者打小汽车都行,车费算我的。”
陈萱出门的次数多了,也不是非要魏年陪的那种,见魏年没空,也就应了。
姑嫂三个根本没把出门的事同魏老太太说,早饭后,魏老太太带着云姐儿去戏园子看戏,三人就出门了,也没往远处去,就去的东安市场,在那里逛了半日,买了毛线才回来的。东安市场还有时兴的衣裳铺子,陈萱见有的衣裳铺子里竟然也有羊毛衫卖,问了价钱,一件就要五块钱,听的陈萱瞠目结舌,陈萱当下没忍住就说了,“还不如阿银你织的好呐。”惹得店员白眼连连。李氏怪不好意思的,连忙拉着两人走了。
因为东安市场离魏家住的甘雨胡同极近,姑嫂三人就没坐车,走着去的。回家的路上,陈萱兴许是欠账太多,压力太大的缘故,陈萱提着买的毛线就说了,“阿银,那羊毛衫,真的没你织的好看。大嫂、阿银,你们也都见那羊毛衫了,你们说是不是?”
李氏点头,“我也觉着,阿银织的起码不比铺子卖的差。”
魏银道,“那当然啦,我织的羊毛衫都从书上学的花样,有的花样还是从两件衣裳上各学了些,用到一件衣裳上的。就是我给阿杰阿明织的手套,他们也都说戴着很好。”
“你们说,咱们织些毛衣卖,好不好卖?”陈萱债务压力大,对赚钱的事特别有兴头儿,“咱们织一件羊毛衫,也就两块钱的毛线,铺子里卖的成衣,要五块钱一件。咱们就是卖三块钱,还能赚一块哪。”
魏银李氏都给陈萱这话惊着了,李氏说,“要不,等太爷回来,问问太爷。”
魏银对赚钱的心倒是不重,不过,依旧说,“这也好。”
魏银李氏都没把这事放心上,独陈萱这个十分有负债压力的,吃过晚饭后一面织着围巾,私下同魏年商量这事。
“织毛衫卖?”魏年问。
“嗯,今天出门,我见着有羊毛衫的铺子,那羊毛衫卖的很贵,要五块钱一件,还不如阿银织的好哪。我想着,这羊毛衫,咱们也会织啊。就是阿银给我织的那件红羊毛衫,你见过的。”放下手里在织的围织,陈萱几步从衣柜里把自己的红毛衣拿出来给魏年看,“当初我是买了两块钱的毛线,后来还剩下了两团。我算着,咱们不卖五块一件,卖四块一件,也是对半的赚。阿年哥,你觉着,这事儿成不?”
陈萱没做过生意,也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何况,想做这羊毛衫的生意,也少不得魏年帮忙。魏年平日间就爱捣腾个东西,这羊毛衫吧,单件来看,虽然不是个贵东西,可利润着实不低。魏年道,“生意倒是可行,只是,家里就你、大嫂、阿银三个,就是你们三个一起织,也得五六天一件吧?”
“不是,阿银织我这件毛衣只用了五天,大嫂慢一些是因为大嫂没空天天织,我也可以学。我们三个一起织,就是一个月织出十件,一件赚一块现大洋,一个月也能赚十块钱。虽然钱很少,也比光花不挣强啊。”陈萱简直是调动起全部的智慧来游说魏年,“何况,阿年哥你不是说,现在这些洋货毛衣什么的,在外头特别流行,也好卖。今儿我们去菜市买肉,肉价又涨了,老太太也说过,咱家是苦日子过来的,可得节俭着过日子。光是阿年哥你们在外辛苦,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家做做家务,我这心里,既觉着心疼阿年哥你,又很想帮忙。”
然后,陈萱还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了,“阿年哥你也知道,咱俩早晚都要分开的。现在我能在家里吃喝,等以后阿年哥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可是一点儿都不能耽误阿年哥你。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叔婶待我,也就那样。我要回了村,连一亩地都没有,在村儿里,怕是不好过日子。我在北京城,就得有个好身立命的手艺,要是这法子好使,我学些编织的手艺,以后也能挣口饭吃。”
“别这么说,就是那啥,咱们也不是外人。”话说要不是陈萱提以后分开的事,魏年好些时候都没想过了。他跟陈萱这些日子,过得也挺好。魏年郑重承诺,“我再不能看你受苦的。”
“阿年哥你是好人,可我以后难道事事靠你帮衬养活。不说给你添累赘,我也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人成什么了?要是总依赖你,我就更立不起来了。”陈萱的脸上浮起一种形容不出的坚定,她认真的说,“我一定会做让人瞧得起的人。”
“我可没有半点儿瞧不起你。”
“我知道。”陈萱笑,“毛衫这事儿,阿年哥你瞧着,究竟成不成呢?”
“这样吧,先织一件试试。要是好卖就多织两件,要是不好卖,自家人穿也是一样的。”
陈萱连忙应了。
魏年又道,“这不过你们赚几块私房钱,到时把衣裳放铺子里,赚多少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自己收着就成。”
陈萱心下欢喜,唇角已是翘了起来,还假客套两句,“这不大好吧?”
“行啦,嘴巴都咧后脑勺了,还不大好吧?”学着陈萱的话取笑一回,魏年也端正了脸孔,与陈萱道,“阿萱,你也不用急着出去,也不要把家里当外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有难处,说一声,我都会帮你的。这也不是什么累赘不累赘的事儿,咱们相处这些日子,你有空就做我爱吃的饭菜,还做这许多的活计,我心里,是没把你当外人的。”这些话,虽亲近,可似乎总不能表达出魏年心里的感情,魏年想不到,自己也有一时口拙的时候。
陈萱笑,“我知道阿年哥你是个好人。书上说,授之以予,不如授之以渔。我知道,阿年哥你是极愿意帮我的。就像现在这样就是对我的大帮助了。”
陈萱是个行动派,尤其挣钱的事儿,陈萱更是积极的不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跟魏银、李氏说了,魏银问,“二哥真的说了,赚多少都是咱们自己的?”
“说了,还保证了呐。”陈萱笑,“我现在织围巾腾不出手来,阿银、大嫂,你们要是有空,买些毛线织两件,让阿年哥拿到铺子里试试,要是能卖,就是赚头。就是卖不了,自己穿也不能糟蹋。”
一听说赚了是自己的,魏银李氏这俩昨儿最不上心的人,吃过早饭就去毛线铺子买毛线去了,回家先商量款式尺寸,之后就开始织了。魏年是个细心人,还从外头弄了几个尺码标和洋商标过来,告诉她们如何缝进去显着正式。魏年隔两天又带回了两个牛皮纸袋和成套的厚纸盒子,上面都是印着跟洋商标一样的英文,也不知魏年从哪儿弄来的。魏年说了,待毛衣织好后,叠整齐放盒子里去。
魏银手脚俐落,织的快些,当魏银的毛衣拿去寄卖的那一日,陈萱给文先生的围巾总算织好了。她织的很是精细,织好后叠整齐了,用块蓝皮包袱包好,想了想,陈萱还写了一封信,信很短,陈萱也不会客套,她写的是:
当日见到先生的风采,我们非常羡慕,也很仰慕。现在,我家阿年哥开始每夜读书,我的小姑学习英文。我们的学问还很少,我想着,只要每天坚持学习,总有积少成多的那一日。心里对先生特别的感激,因为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着先生的面儿,怕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天冷了,我织了一条围巾,万望先生收下。
落款上陈萱想了想,写下,魏年之妻陈萱。
文先生收到这条围巾时,容扬正在一畔,打趣道,“这礼物好贴心。”
文先生看过信,笑着递给容扬,容扬推却,“我怎好看姑丈的信。”
“不不不,这不是让你看,你是替你姑妈看的。”文先生打趣回来。容扬搔下鼻梁,“姑丈就这点儿不好,也不说让着晚辈些。”
“无妨无妨,待你姑妈回家,你可告我十大罪状。”二人说笑两句,文先生给容扬看了信,说起陈萱来,“这位魏太太,是位自乡下来的女子,虽是旧式女子,却十分进取,我愿天下旧式女子皆能有魏太太这份儿心志才好。”
第38章 陈萱的理想
被文先生认定为进取型选手的魏太太陈萱现下正在跟魏银学织洋毛衫, 因为魏年拿走的两件羊毛衫很快的卖了出去, 魏银李氏各得了四块钱,里外里的, 每人净赚两块, 可是把陈萱羡慕了一回。陈萱见这条生财路子能行的通, 白天除了做家务也没别的事了,就一样织毛衫赚钱。
然后,攒钱, 然后,还债。
只是, 陈萱先前只有两条围织的编织经验,现在新学织毛衣,手脚就比较慢了。陈萱倒并不是拔尖儿好强的性子,关键是债务负担比较重, 还私下同魏年说,“你说,越是欠一屁股债的, 越是织的慢。”险没叫魏年喷了茶。
魏年强忍了笑,还得安慰陈萱, “也别太着急, 我又没催你还债。”
陈萱道,“阿年哥你不知道你多叫我羡慕, 随便捣腾几件东西就能赚那许多钱, 我成天不闲着, 赚的也远没有阿年哥你多。我就是觉着奇怪,老天爷怎么都把这优点往你身上放,不多放我这里一些。这明摆着,我更需要诸如聪明、会交际,这样的优点啊。”
魏年笑的手都抖了,把茶杯放下,“你再说这样的话招我笑,我茶都喝不下去了。”
“不是招你笑,我这都是实在话。我就是这样想的。”陈萱认真的请教魏年,“阿年哥,我不是说笑,我是真的有事,想请你给我分析分析。”
“嗯,你说吧。”魏年勉强收了笑,摆出一幅郑重模样。
“就是我说的这两样事,聪明,会交际。”陈萱道,“聪明这件事,我念书后感觉比以前要聪明一些了,可是,离阿年哥你还差的很远。像这回羊毛衫的事,阿年哥你怎么就想到弄些尺码、商标、包装袋、包装盒回来呢?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我当什么事,还值得你特别一说。你出去的时候少,对这些才没留心的。既是卖东西,就是一件两件,这也是生意,要做生意,就得细致。最简单的说,你想卖毛衣,就要先看看别人家的毛衣是怎么个卖法儿,现在最流行是什么样的。这是最起码的事了。”魏年道,“现在洋货最流行,卖的也最好,就借一借洋货的名头了。”
陈萱吓一跳,声音不自觉就压低了,“借洋货名头?那商标是假的?”
魏年看陈萱面有担心,与她道,“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开成衣铺子的,这无非就是说亲戚自海外带回来的。要是大肆做生意,当然要注册自己的商标了。”
魏年一幅坦荡的奸商面孔,“再说,虽不是真正的洋货,咱们这个可是货真价也真,比旁的铺子还便宜哪。”
陈萱感触颇深,与魏年道,“怪道说无商不奸哪。”结果,刚说完就挨魏年敲了下脑门儿,魏年瞪她,“说什么哪?”陈萱赔笑,“没留神没留神。”
“刚还一幅要跟阿年哥请教的样儿,把里的诀窍跟你说了,你又说我奸商,你这样儿的,以后什么都不跟你说了。”魏年佯作不悦。陈萱连忙赔不是,“我那就是开玩笑,阿年哥你这样心怀宽广如同大海的男人,怎么会跟我个妇道人家计较呢,是不是?”跟个陀螺似的忙碌起来,“阿年哥这茶冷了,我给阿年哥换杯新的。阿年哥你饿不饿,明早想吃什么,我早早的起来给阿年哥你做来吃。”
魏年最受不了陈萱这个,忍不住翘起唇角,陈萱在拍马屁哄魏年上头开窍最早,见魏年唇角逸出一缕笑纹,就知魏年不生气了,她给魏年换好茶,十分诚恳的说,“阿年哥,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这种聪明劲儿,长得好,会说话,人伶俐,一出门,大家都喜欢你。我特别羡慕。”
“你这嘴也挺会说话的。”
“我说的都是实诚话,就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了。”陈萱跟魏年日渐熟悉,现在相处起来自在的很,陈萱还同魏年打听,“阿年哥,我也就是跟你熟了,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要是遇着陌生人,不熟的人,想让我找句话跟人家寒暄,真是能愁坏了我。你不知道,上回去文先生的沙龙,文先生给我引荐了一位女士,我两句话就把人家聊走了。”陈萱把事情同魏年说了,魏年忍不住笑出声,“你也太实在了。”
“我就是这样啊。”陈萱问,“这个能怎么改改不?”
魏年双眸含笑,点点莹光似水波流转,魏年促狭心起,又想到陈萱一向是个老实人,就没玩笑打趣,而是认真指点陈萱,“我告诉你一个诀窍,要是见着陌生人,像你跟陈女士,第一句你说的你也姓陈,这就很好。同姓可以拉进些距离,陌生人见面,一般也不会聊太深的东西,工作小说什么的都聊不来,可以夸一夸陈女士的衣裳啊、妆容啊,或者说一说天气,咖啡,小点心,都可以。如果这些说完还是聊不到一处,那就是真聊不到一处,不用勉强。”
“这倒是,我同吴教授就能说到一处。”陈萱想到吴教授又有些失望,“原本还说请咱们去北京大学看看哪,后来,吴教授根本没提时间,我想着,人家可能就是一句客套话。”
魏年对陈萱的实诚算是深有体会了,魏年道,“社交场中,有许多话就是纯粹的客套话,你要学会分辨这些话。再者说了,一个北大,想去随时都能去,还用别人邀请吗?”
“怎么去?人家那可是大学。”说到大学,陈萱的神色近乎神圣。
“中学小学不能随便进去参观,大学都可以随便进去参观的啊。”
陈萱问,“阿年哥你去过北京大学不?我听说,这可是北京城一等一的大学。”
“我又不念大学,去做什么?”
“去看看大学的模样啊,许太太家的老大就在北京大学念书。我听许家妹妹说,她们是要考北京师范的,师范不用花学费,可以免费读,出来可以做老师,老师工钱很高的。”陈萱道,“咱们这辛辛苦苦的织一件羊毛衫,才赚两块钱,我听说,做老师的话,一个月足有五六十块大洋的工钱。”
“你说的那是小学老师或者中学老师,你知道大学老师一月多少薪水?”魏年自问自答,“就是最普通的讲师,一月起码两百块现大洋,一等教授能拿到六百块现大洋。”
陈萱当时惊的,嘴巴张的能塞进个鸭蛋,良久方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了个娘诶!六百块现大洋!”
魏年点头。要不是书呆们有钱,他干嘛三番两次的去跟书呆套近乎啊!
当天,陈萱把该学的洋文学会后,就伏在小炕桌上写起字来,魏年看她写好后就盯着那张纸看许久,也不睡觉,合上书问,“看什么呢?”
陈萱把纸递给魏年,魏年见方方正正的一张白纸上就一行字:国文,英文(法文,德文),中国历史,外国历史,化学。
“这是什么?”魏年不解。
陈萱答,“考大学的科目。”
魏年手一抖,觉着自己今天一随口一句话却是叫陈萱掉钱坑里爬不出来了,魏年试探的问,“阿萱,你不会是要考大学吧?”
陈萱郑重的看向魏年,“考大学,只是第一步。下次到文先生那里,我要请教一下文先生,如何才能做一等教授。”
看陈萱神色之庄严,完全不像说笑,魏年意识到,这笨妞是来真的了!魏年旁敲侧击,“你前儿不是还跟我说,要跟文先生打听世界潮流的事么?”
“世界潮流也要问,不过,世界潮流不急,一等教授的事比较急。”
魏年心说,不是一等教授的事儿急,是每月六百块现大洋比较急。魏年再三同陈萱道,“我真的不急你还钱,其实,你还不还都没关系,阿萱,还钱的事儿,我是跟你开玩笑。”
陈萱端正着脸色,将手一摆,大将风度毕现,“你以为我全是为了每月六百块现大洋么?你可忒小看我了。阿年哥,你都去了两次沙龙了,就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
陈萱叹口气,想着阿年哥总是在要紧的时候就笨了,她只好细作解释,“在文先生那里,学问就是地位,今天我又从你这里明白,学问也是现大洋。只要有学问,人就可以既有地位也有现大洋。阿年哥,你就没看出来,只要学问多,就可以又有地位又有现大洋啊。”
“阿萱,这世上有许多做学问的,能有多少人能成为大学里的讲师教授呢?”魏年知道陈萱学习的心切,不好打击,可魏年觉着,陈萱这事不大靠谱,还是委婉的提醒她一句。
陈萱道,“所以才要去请教一下文先生啊。”
魏年看陈萱一幅吃了称砣的模样,简直愁的不轻。
好在,一时间还没到文先生家的下次沙龙,赵家老太太的五十寿宴先到了。于是,理想搁后,先去拜寿吧。
第39章 进步挺大
因赵老太太是五十整寿, 两家又是亲家, 魏家是一家子都要过去的。
魏老太太特意跟家里女人们说一句,“亲家母的大寿, 大喜的日子, 都穿的喜庆些。”尤其对陈萱, “你跟阿年成亲那天,亲家母也过来的,你不一定记得, 这头一回去她家,你又是新媳妇, 穿那身绛红的旗袍。”
陈萱连忙应了。
魏老太太虽然不大宽和,却也不是太刻薄的人,魏家女人换季时也会做两身衣裳,虽是铺子里不大好卖的料子, 却也都是新衣。魏老太太说的绛红的旗袍,就是秋天做的新旗袍。
第二天陈萱穿上后,魏年却是不大满意, 把陈萱上下打量一回就说话了,“不是做新衣了么, 怎么还穿旧的?”
“老太太叫我穿这身, 喜庆。”
“哎哟,你可真听话, 妈有什么眼光啊, 她那眼光, 不提也罢。赶紧,换新衣裳,这身儿忒老气。换那件去文先生沙龙的衣裳。”魏年叫陈萱换,陈萱立刻就换了。陈萱跟着也换了小皮鞋,踩在地上哒哒哒,魏年总算满意,“以后出门,就这么打扮。”
陈萱虽按魏年的要求重换了衣裳,却也有自己的考量,从衣柜里取出围巾递给魏年,陈萱说,“我是想着,赵家是老派人,咱们这么新潮,是不是不大好?”
“你得看跟谁一道出门,你跟我一道,我一身西装革履,你一身土旧旗袍,这也不搭啊。”如今瞧着,才算搭了。魏年是满意了,就是叫陈萱在魏老太太那里挨了回说,魏老太太一看陈萱穿了这么件衣裳就皱眉,“这是什么衣裳,不是叫你穿那绛红的旗袍么?”
陈萱老老实实的说,“阿年哥叫我穿这身。”
魏老太太当时就要絮叨小儿子,魏年惯知老太太碎嘴的,抬腕瞧一瞧时间,“妈,再不动身,可就迟了啊。”
魏老太太横小儿子一眼,又横陈萱一眼,陈萱一幅老实头的模样,叫魏老太太都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数落陈萱,“就知道听阿年的,自己个儿一点儿主见都没有!”
陈萱老实听训,见魏年上前一步扶着老太太下炕,陈萱才松一口气,与李氏和孩子们跟在长辈后头出门。陈萱倒不计较穿啥,就是,她觉着,魏年的话更有道理。她现在的身份,是魏年的妻子,虽然是假做的,可正因为是假的,才要更尽职责才好。首要的就是,不能出去叫魏年没面子。何况,魏年待她多好啊,现在她能赚羊毛衫的钱,都是魏年肯帮忙。在陈萱心里,魏年的意见当然比魏老太太重要。所以,就是魏老太太不高兴,她还是要听魏年的。
待到了赵家,陈萱就知道魏金为什么一有空就往娘家跑了,赵老太太大寿,赵家来得客人也多,魏金和妯娌两个,就跟俩陀螺似的,半天都没见闲,连跟娘家人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招待客人忙些倒不算什么,可待中午吃席时,赵家两个儿媳妇是没座儿的,一左一右的站在赵老太太身边伺候婆婆。来人纷纷夸赵家两位儿媳妇孝顺,尤其一位年纪略轻,梳着油光光的缵儿,插一只金簪,耳上金耳圈,手上四五个金戒子,一身酱色软缎袄褂的圆润润的富贵太太,连声夸赞,“侄媳妇们可真孝顺。”
赵老太太笑,“我这俩儿媳,还没人说不好的。”
魏老太太也是眯着眼睛笑眯眯的模样,不过,那笑容之假,连陈萱都看得出来。陈萱也觉着,赵老太太不是个好相处的人,魏老太太也不算宽厚,可是就是魏家有请客吃饭的事儿,魏老太太也不会让李氏陈萱站她后头伺候,不叫吃饭的。
陈萱知道,赵老太太也不至于饿着俩儿媳,可等客人们吃完了,席面儿上就都是剩的了。吃剩的倒是没什么,陈萱也经常吃剩的,就是,错开饭点儿吃饭,又怎能吃的好呢。
不过,这是人赵家的事,陈萱也只是一想。陈萱知道,这年头儿,像赵老太太这样的婆婆,其实挺常见的。
她没有跟魏老太太一个席面儿,她们晚辈有晚辈的席,陈萱同李氏魏银坐在一处,与魏老太太那张席面儿挨着。赵家这寿席,也很丰盛,鸡鱼肘肉都是有的。陈萱刚动了两筷子,就见魏年进来找她。陈萱以为什么事呢,跟魏年出去才知道原因。魏年与赵家人很熟,尤其两家都是做面料生意的,也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今日遇着,聚在一起喝酒说笑。大家就提起魏年娶亲的事,魏年低声同陈萱说,“有几位朋友,还没见过你,他们提起你来,不好不见。你跟我过去见一见。”
陈萱原是有些怯,可一想到她是立志要做一等教授的人,也见识过文先生家那样高档的沙龙了,何况,她在外头,顶着魏年妻子的名头儿,得了魏年那许多好处,就再不能让魏年没面子的。于是,沉一沉心,定一定神,陈萱立刻回忆起当初去六国饭店时的礼仪,把腰板儿挺直,人也是目视前方,一手挽着魏年的胳膊,就同魏年过去了。这些都是魏年的朋友,年纪也差不多,见了陈萱,有的叫嫂子有的喊弟妹,还有人坏笑,举杯说,“头一回见嫂子,我敬嫂子一杯。”
陈萱在乡下长大,自问见识不多,可她近来颇开了些灵窍,知道这是魏年的朋友拿她打趣,陈萱还是头一回这样被人打趣敬酒,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应对。陈萱生怕应对不好叫魏年没面子,她顾不得其他,飞快的思考,这酒,不接显得小家子气,要是接一人,后头别人的酒接不接呢?陈萱寻思着,这事儿不能叫别人主动,她干脆端起魏年的酒杯,自己倒满酒,举起杯来,说,“我头一回见大家伙儿,也不大会说话,该是我敬你们,不能叫你们敬我。”说完,陈萱痛痛快快,连干三杯。
喝完,陈萱还一亮杯底,这亮杯底,是陈萱在乡下时见过二叔吃酒,她也不知怎地就用上了。陈萱这等爽快,把魏年的一干朋友都镇着了,大家纷纷叫好,也都陪了三杯,陈萱喝了些酒,胆子也放开了,还十分恳切的说了几句客套话,“以前没见过,今天就算认识了,以后,你们多来家里玩儿,我会做几样小菜,也还成。”
大家纷纷说,“嫂子这么爽快,以后定要去叨扰。”
陈萱敬过酒,魏年就送她回去吃席了。陈萱还悄悄问魏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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