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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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在边上唯唯诺诺,谢云倚在靠枕上,虚弱地教训徒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快就见效的。他要真能开出一剂药到病除的方子,现早给皇帝看病去了,还轮得到你?”

单超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气咻咻道:“那便再喝一天,明天还不好我亲自上门找他去!”

“别转了,转得我头晕。”谢云指指榻边:“前儿买的鬼怪话本呢,坐这儿给我念书,喏。”

单超无奈,只得从枕头底下抽出话本,坐在病榻边,把谢云揽在自己怀里念故事给他听。

但第二天体温没有下去,第三天甚至又上升了。早起时单超一摸谢云的额头,温度高得简直烫手,这两天来尚算清醒的神智也变得迷迷糊糊,连话都说不清楚。

单超一向不是那种病医不好就找医生寻死觅活的人,此刻却深刻体会到了病人家属的心境。急匆匆把太医请过府,结果老头在病榻前哼哼唧唧背医书,三句话中有两句半听不懂,单超登时火冒三丈:“麻烦老先生,可否说人话?”

老太医道:“正邪之中人也微,先见于色,不知于身……”

单超内心已把这老头翻来覆去吊打了十八个来回,半晌终于磨蹭到开药方,忙不迭重金谢过老太医,关起门来煎药喝。

这次医生总算舍得开点重药了,然而谢云已经烧得人事不省,连牙关都张不开,单超只能下手硬扳,再自己喝了苦药,一口一口地喂进去。

开始他喂得不好,谢云昏迷中总是把药呛出来,弄得两人都非常狼狈——单超从小就没学过照顾人,征战多年导致生活习惯也相当粗疏。但再粗心的人,在照顾自己意中人的时候,都会自然生出个七窍玲珑心来;很快他便无师自通地揣摩会了喂药的技巧,慢慢熟能生巧,连稀粥、蛋黄都会嚼碎了喂进去。

如此过了数天,谢云终于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单超正俯在榻边熟睡,身上连外袍都没脱。灯影下他侧脸轮廓挺拔而幽深,谢云眯起眼睛静静打量,只见即便是睡梦中,他眉头都微微紧锁,仿佛还在忧虑着什么,唇边因为几日没有刮须而冒出了胡渣,竟然有种成熟男子的疲惫和沧桑感。

谢云眼底渐渐浮起某种难以言描的东西,仿佛是缱绻温情,又好像是离别前的不舍。

他伸手抚摸单超鬓边硬扎扎的乱发,谁料刚一动,单超就醒了:“……谢云?”

尚未退去的高烧让谢云脸色苍白,眼角又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沙哑的声音却带着笑意:“干嘛坐着睡?”

单超倏而一下坐直了,半晌才虚脱般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紧把谢云的手握在掌心里,神情中竟隐隐有些失而复得的喜悦:“你终于醒了……老天,你可终于醒了。”

谢云稍微往里让了让,拍拍床榻:“上来睡。”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吹熄油灯,脱了外袍,小心翼翼地沾了个床边儿,把谢云搂在自己臂弯里。然而谢云病着竟然不老实,悉悉索索片刻,单超躲让了好几次,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他的手塞到枕头下,低声呵斥:“不要命了吗?”

黑暗中只听谢云轻轻地笑,带着点勾引和捉狭。

单超哭笑不得,捏着他冰凉的鼻尖,板起脸道:“快睡!”

单超闭上眼,感觉谢云的手一动,便立刻敏捷地捉住。片刻后另一手钻进被窝,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又被抓住了,两手一起并拢被抓在单超温暖有力的掌心里。

谢云睁开一只眼,只见单超呼吸平稳,不动如山,正装睡装得十分专心。

“……”

于是谢云悄悄屈起膝盖,只见丝被下起伏动作,如是三五下之后单超终于装不住了,满面通红地爬起来怒道:“谢!云!”

谢云后发制人:“如何?孽徒?!”

孽徒单超气焰全消,只能狼狈地把谢云手脚全搂住,强行裹在怀里,一有任何动静就凭借蛮力强行镇压之。

然而在这温暖的夜里肌肤相贴却更不是个好主意,片刻后单超心猿意马,口干舌燥,下面硬得简直要爆了,满心身为男人的悲情控诉简直要冲上九霄。谢云的脸埋在软枕里哈哈地笑,单超咬着他的耳尖悲催道:“都是你害得!”

谢云费力地撇过脸,刚要端起师父架子来教训什么,却被单超堵住了嘴。

两人断断续续地接吻,单超粗重喘息着,隔着衣服在他身上磨蹭。热气蒸腾成迷离又旖旎的夏夜,不知道过了多久,单超终于忍不住把手伸进被子里,快速撸动数下,猛一掀被窝翻身下床,冲去了室外。

谢云拍床大笑,半晌单超终于转回来,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很想骂娘。

“睡觉!”单超恼羞成怒道,爬上床,用力把谢云按在自己怀里,不由分说蒙住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没日没夜地煎熬,忽然一下身心都放松了的关系,翌日单超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了。声声鸟叫伴随着阳光透过窗棂,单超伸了个懒腰,忽然直挺挺坐起身。

谢云呢?

“谢统领呢?!”单超冲出卧室,一把抓住早已守候在外的管家。

“哎哟——”管家苦着脸:“一大早上谢统领就出去了,死活拦不住,看样子也不是回禁军统领府。小的派人追在后头,眼见着像是进了宫……”

进宫?

天后被幽禁,谢云自然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长安城中指不定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尤其小皇帝逼迫单超出兵不成,指不定要拿谢云做什么筏子,这个骨节眼上进宫干什么?!

单超烦躁不安,在屋内转了好几圈,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忽然他站定脚步,想到了某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今日是天后的生辰。

清宁宫已不复往日的金碧辉煌。虽然雕梁绣栋仍在,饮食供给应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但天后当权时炙手可热的盛景已经不再,现在门可罗雀的冷清景象,让这华美宫廷透出了难以言喻的凄凉。

单超挥手屏退侍卫,踩着荒烟蔓草的花园来到回廊前,站定在门后。

房门虚掩着,内里是一间冷清侧殿。阳光似乎从那幽深的空间中褪去了,空气中只余下微微浮尘,桌案边投下两人狭长的身影。

“……高丽遗民尚不足惧,新罗暗藏之祸心才是安东屡屡不平的根源。然而眼下吐蕃壮大,西北威胁日益加重,来日若有一天两边开战,局势于我大唐极为不利……”

天后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响在殿堂里,谢云抬手为她斟了杯白水,面色苍白如雪,手指微微颤抖。

“权衡当前大局,应是迅速打残新罗,接受和谈,再将兵力部署在安西、安北一带,伺机巩固安西四镇……”

“应遣何人为帅呢?”谢云嘶哑道。

天后沉默片刻,说:“薛仁贵。”

单超跨过门槛,抱着臂膀静静立在门扇投下的阴影中。殿内两人都看见他了,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都没有投去丝毫目光,只听谢云道:“薛帅自大非川唐军尽墨后便贬职为民了,如今是要起复么?”

“大非川一役落败,原有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因素,力排众议任命郭待封为副帅的先帝也难逃其咎。而薛仁贵虽受发落,却也不能无视他在战术方面的精到之处,这次起复后必将感激涕零,加倍竭诚。”

天后略一沉吟,又道:“可封他为鸡林道总管,遣军十万,经略高句丽故地。”

“小皇帝不听怎么办?”单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后并未回答,眼底浮现出嘲讽的笑意。

“长安世家多有酒肉纨绔者,充斥朝堂,为官做宰,小皇帝偏信乳母之子及韦玄贞等人,而戴相、张相等人相继老去,治国能臣青黄不接……”

天后打断了单超,说:“可在会试后加一道殿试,对贡士亲发策问,决定任命,可一举破除户部的繁文缛节和种种猫腻。另外除进士科外,亦可设立武举,主考举重、骑射、步射、马枪,副之策略,考校四书。”

谢云站起身,退后半步,示意单超过来。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坐在谢云刚才的位置上,和武后面对着面:“可遣存抚使巡抚诸道,推举有才之人,不问出身亲加接见,量才任用,甚至增加一道试官制度来考校贤能。”单超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道:“如此一来,寒门亦能出贵子,势必能吸引天下士子归心。”

他盯着武后,却见她笑了笑,神情中并没有任何反驳或肯定,良久才叹了句:“……真是亲生的。”

武后站起身,快步走到设在殿内的纸笔桌案前,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奏折,丢在单超面前。

单超眉头紧锁,只见那奏折上字迹凌厉小巧,分明是武后亲手所书,第一行便赫然是:劝农桑,薄赋徭。

劝农桑,薄赋徭;给复三辅地,免京周之徭役;平息兵马之祸,广言路杜谗口,禁南北中尚大肆浮夸之风;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再往后则是武后亲自编篡的农书《兆人本业》,所言者皆为农俗农事、四时种莳,供州县官吏指导百姓农桑之用。

单超微微动容,没想到堂堂天后竟会亲手编篡农书。他抬眼打量武后,只见她幽居深宫,却仍然保持着权势彪炳时的华贵梳妆,衣着齐整严谨,气度也雍容自若,仿佛丝毫没有把人生的起落和无常放在心上。

那是一种坚如磐石的,令人畏惧的镇定。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无法言描的滋味。此时此刻,在这森寒幽深的清宁宫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血脉中与这个女人无比相似的地方。

武后淡淡道:“走罢,不用祝寿了。”说罢竟不再言语,转身拂袖而去。

她长长的裙裾逶迤消失在了侧门外,谢云从身后拍了拍单超的肩,叹息道:“走吧。”

单超起身扶着他,并肩走出了幽冷的殿门。两人站在室外温暖的阳光下,单超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要说什么,忽然只觉谢云的身躯在自己怀中颤抖。

“你怎么了?这是……谢云!”

谢云面色灰白,眼睑下却又泛出病态的嫣红,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急促喘息却完全挤不出一个字,倏而咳出了一大口猩红的血沫!

变故猝然而来,单超的瞳孔霎时紧缩,喝道:“来人,速招太医——!”

话音未落,谢云颓然倒了下去。

第107章 化龙

“把这老头给我撵出去!”

哗啦一声桌案上摆设被尽数扫平在地,单超粗喘半晌,在亲信惊惧的视线中起身缓缓道:“……把太医请出去。备车,准备进宫。”

谢云的情况急剧恶化,脉象微弱气海空虚,更让单超恐惧的是他体内那股不断流转的、修习内家功夫专有的真气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中毒?急病?怎么可能短短数日间就发展成这样?!

单超受命辅政,与其他几位辅政大臣一样拥有随时进宫的权力,车马进了玄武门便直奔灵鸾宫,到了宫门前请见明方士,明崇俨却闭门不见。

“先生在内冥思,说除非陛下召见,否则绝不……”

小弟子声音哆哆嗦嗦,只觉头顶这位将军的视线如有千钧之力,令人畏惧得说不出话来。

“将、将军如有要事,待小的先记下来,等先生出关后……”

哗啦!

小弟子膝盖登时一软,只觉疾风掠过身侧,单超已头也不回地越过他,登上宫阶来到了紧闭的大门前。

这是要干什么?小弟子脸色煞白,一句“将军手下留情”还来不及尖叫出口,就只听单超拔剑出鞘,爆发出雷霆般撼动人心的暴吼:“明——崇——俨!”

轰隆——!

厚重殿门在龙渊剑下四分五裂,溅起无数木屑和尘土!

大殿内,明崇俨睁开眼睛,与香烟缭绕中俯视苍生的神佛相对视,阴影中眼底闪烁着微微的悲哀。在他身后十丈之外,单超逆光站在殿门口的废墟中,胸膛呼出灼热的气息,青筋暴起的手将龙渊一寸寸插入剑鞘。

“谢云病了。”单超低沉道,“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救命之恩必有厚报。”

明崇俨反问:“当年在濮阳行宫初见将军时,在下是如何说的,将军还记得吗?”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众弟子站在远处宫阶下,畏惧地望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单超一字一句嘶哑地重复:“……谢云病了,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

明崇俨终于无奈地站起身,叹息道:“天意如此,就勉强看看罢。”

然而单超“请”明崇俨回到府邸时,却发现谢云将病榻前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寝室镂花门紧紧关闭,从门下隐约可见透出微弱的青光。管家带着小厮战战兢兢站在花园里,单超心生不对,上前扣了扣门问:“谢云?”

里面毫无人声。

“……谢云?开门!”单超暴怒道,尾音竟夹杂着难以掩盖的恐惧:“快开门!”

咣当一声重响,单超竟然把门一脚踹开,冲了进去!

床幔层层垂落,缝隙中传出嘶哑的喘息声,仿佛是痛苦中虚弱的挣扎。单超上去就要掀开床幔,却被尾随进来的明崇俨拦住了,继而轻轻挑起一角,叹道:“谢统领。”

单超僵立在原地,呼吸停滞住了。

床上竟盘踞着一条小龙!

小龙周身散发出柔和的青光,头颅埋在身躯中随呼吸起伏,泛出苍金光晕的龙爪紧拧着丝被,在极度的痛苦中微微痉挛。

“……谢云……”半晌单超微微摇头,绝望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崇俨向前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青龙,却只见它敏感地向后一避,方士立刻谨慎地停住了。就在这时单超抢上前,发着抖抚摸它头顶的鳞片和龙角,只见青龙终于呜咽一声,抬起头颅望向单超。

它原本苍劲的深青已褪成了浅碧,鳞片脆弱不堪,稍微一动便簌簌龟裂。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挣扎着探过身躯,留恋地蹭了蹭单超的手。

随着这个动作,单超和明崇俨同时色变,都看见了它一直埋藏起来的某个部位——

龙颈上,有一块鳞片被活生生撕下来了,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淋漓的血肉。

“逆鳞!”明崇俨失声道。

龙有逆鳞,无坚不摧,而触之必死,堪称青龙身上最为致命的一点。

而眼下这块珍贵的逆鳞消失不见了。

谁弄的?这是怎么回事?!

单超发出错乱沙哑的喘息,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某个可怕的念头从内心深处呼之欲出。他把小龙搂在怀里,嘴唇微微阖动着,刚要抓住明崇俨问什么,忽然听见床幔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将军、将军!戴相、张相一同上门来请,说宫内发生要事……”

单超想也不想:“什么事?不见!”

“十万火急!”管家尾音都变了调:“戴相说,今儿见不着您,就要治国丧了!”

单超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一句“那就让小皇帝滚去死吧!”刚要咆哮出口,却被明崇俨死活按住了,小声道:“宫内必有大事,不能拒之不见,万一两位宰相起了疑心,待会硬闯进来……”说着以眼神示意床榻上的小青龙。

青龙缓缓缩回身体,蜷缩在丝被一角,痛苦地窝住了失去逆鳞的脖颈。

“这里有我照应,将军还请速去。”明崇俨肃然道:“一旦情况有变,我立刻使人传话,不必担心。”

管家亦道:“戴相、张相二人正候在前厅,不断催促……”

单超无奈,只得俯身用温暖干燥的手抚摸青龙的鳞片,起身匆匆去了前厅。戴至德、张文瓘两人正等在那里,一见到他立刻大步迎上前,两张久经宦海的老脸上竟然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单超一瞥他们身后,桌案上空空如也,两人竟是连茶都没令下人上。

“劳驾两位相公久等,是在下的过错。只是今日家眷突发急病,实在走不开……”

单超的先声夺人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戴至德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宫中使人传话,圣上意欲禅位——”

单超结结实实一怔。

“……于韦玄贞。”张文瓘缓缓接上下半句,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两日前,小皇帝因为安东战场之事大闹了一场,先责单超,又怪戴至德,把一众辅政宰相全数落了个遍,紧接着便重赏韦玄贞,誓要跟朝臣闹对立到底。

但小皇帝在朝堂上的根基实在是太薄弱了,薄弱到他都已经表现出了如此之大的决心,却没人愿意跟风迎合上意的程度。太和殿早朝上甚至出现了文武重臣纷纷出言反对皇帝,又将韦玄贞霸占寺田等事拿出来弹劾的情况。

孤立无援的小皇帝没有向群臣屈服,他采取了他父亲当年立武氏为后的强硬手段——跟所有的反对者怼到底。

于是,小皇帝决定封韦玄贞为侍中,中书省宰相第二位。

“疯了?”单超皱眉道:“韦玄贞何德何能,越级提拔为侍中?置戴、张、来相于何地?”

方才在前厅厮见之后,戴至德立刻紧逼着单超入宫面圣。单超惦记着后院里的小青龙,差点跟两位胡子花白了的老宰相翻脸,无奈明崇俨使人来报,说谢云已变回了人身,且情况趋于稳定,他才勉强松口入宫一趟。

三人共乘一架马车,张文瓘长叹道:“正是!因此老朽据理力争,试图说服陛下回心转意,然而争辩中言辞有些激烈,激得陛下极为光火,立刻要传召将军的尚方宝剑……”

单超心中正想着家里的谢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尚方宝剑?干什么?”

张文瓘老泪滚滚而下:“想是要杀了老臣罢!”

“……”单超只觉荒谬,简直说不出话来。

“不止如此。”戴至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陛下要提拔韦玄贞为侍中的消息传了出去,反对的奏章如雪片般飞进御书房,更令陛下难以容忍。我有个相熟的宦官在御书房当差,今早偷偷寻出宫来,告诉我陛下在宫里发火,跟人说:我欲将天下与之韦玄贞,又有何妨?!何必吝啬于区区一侍中!群臣再有异议,我即效法尧舜之德,禅位于韦玄贞,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单超:“……”

车马驶进内宫,三人都下了车,匆匆跨进御书房的门,老远就只听哗啦一声瓷器翻倒的巨响,紧接着小皇帝的吼声传来:“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一个个的,都想骑在朕脖子上——!”

戴相、张相见怪不怪,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景象。

单超走到御书房门口,被宫人战战兢兢拦住了,便温和道:“去禀告陛下,平王前来求见。”

宫人根本不敢在皇帝气头上捋老虎胡须,但也不敢违抗单超的命令,只得发着抖进去了。片刻后只听小皇帝声嘶力竭大吼:“不见!”随即砰地一声。

“……”宫人满额角是血地出来了:“回……回禀平王,陛……陛下不见……”

单超略一吸气,面沉如水,伸手推开了宫人。

“——平、平王留步!哎哎!擅闯宫禁是……”

单超头也没回,在宫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大步走进了御书房。

小皇帝站在一堆破碎的瓷器摆设中气喘吁吁,桌案上、地上满是散乱的奏章。单超捡起一本,触目第一行便是“韦氏虽出皇后……”接下来满眼是御史的斑斑血泪。

单超摇头一叹,沉声道:“陛下。”

小皇帝蓦然回过头,喝道:“谁叫你进来的?!你们果然都把朕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臣不敢。”单超道:“听说陛下要将天下拱手让给韦侍郎?”

小皇帝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单超,半晌挑衅地抱起臂,昂头问:“你也是来阻止朕提拔韦玄贞为侍中的?”

“——不敢。”单超一揖手,委婉道:“臣虽然蒙先皇错爱,得以遗诏辅政,但自知才学见识都十分浅薄,远远不如中书省诸位相公。陛下要提拔韦侍郎,臣并不敢置喙,只要戴相、张相、来相、郝相都同意,臣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换言之,就是我打死也不同意。

小皇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怒吼出声:“这天下是朕的!朕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赐死谁就赐死谁!哪怕真禅位给韦爱卿,也没有你们说话的份,知道否?!”

单超却摇头道:“不,陛下……您错了。”

“隋末大业十三年,高祖以勤王为名,自晋阳起兵,一路攻下大兴城,改名长安,受禅称帝,奠定江山。武德九年,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斩杀废太子建成及齐王元吉,平定□□厥、征讨高句丽、设立安西四镇,开创了大唐□□的贞观之治。贞观二十三年,先帝即位长安,罢辽东之役、免土木之功,平定西突厥,征战高句丽,立下了六十一尊番臣像……”

“这江山是祖宗铁马征战打下来的,这社稷是一代代忠臣良相治理出来的。”单超温和而不容抗拒,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说:“即便是你也不能随便将其拱手相让,陛下,这不是你私人的东西。”

小皇帝面色煞白,嘴唇颤栗不已,半晌才挤出仇恨的声音:“你自以为……自以为是朕的便宜兄长,便能教训于朕,是么?”

单超平静道:“并非自以为,我就是。”

戴至德和张文瓘互相搀扶着,走到门口,都愣在了那里。

“滚……滚!”小皇帝随手捡起几本奏折,劈头盖脸扔了过去:“没一个效忠于朕的,全是逆臣!给我滚!”

单超定定地盯着他,半晌欠了欠身,那动作中似乎带着某种冰冷坚硬的意味,继而转身走了出去。

“别得意得太早!”小皇帝的怒吼从身后遥遥传来:“先皇也曾违逆群臣之意,先皇能办到的,朕自然也能——!”

单府正门轰然大开,雨点般急促的马蹄一跃而进,随即在长嘶中停在了前院。单超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谢统领呢?”

管家小心道:“明先生一直陪在内室……”

单超点点头。少年时喜怒难掩于色的轻浮已从他身上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人的镇定和沉着,似乎方才宫中那番疾风暴雨没有给他造成丝毫影响,亦不会将来自外界的任何不安和危险,带到谢云身上。

就像每个守护家眷的男人该做的那样。

他疾步穿过回廊,远远只见明崇俨站在内室门外,以目光注视着他走近,旋即沉默地低下了头。

“……”单超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低声问:“谢云他……”

“已用了药,但只能保一时。龙失逆鳞性命攸关,一旦回天乏术……”

明崇俨顿了顿,示意他进去:“谢统领醒了,怕是更愿意跟你说说话。”

第108章 赐宴

单超推门进屋,谢云正倚在靠枕上,微合着眼皮。侧面线条从光洁的额头延伸到挺拔的鼻梁,乃至全无血色却十分优美的唇,眼睫形成的弧度在鼻翼覆下浅淡的阴影。

单超呼吸急促,脚步停在榻边,只见谢云睁眼微笑道:“来了?”

“……”

谢云面色十分疲惫,但眼底却满溢着平静的欣喜,掌心握住了单超温暖粗糙的手指:“何必这副脸色?人有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别这样。”

单超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下,谢云戏谑道:“难道此刻不死,便永远长生不老了?人生百年,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

单超艰难地发出声音:“……你的逆鳞何处去了?”

“碎了。”

单超的咆哮尚未出口,谢云说:“碎彻底了,拿回来也没用了。”

“肯定有办法的,告诉我!只是一片鳞而已!否则我这就杀去凉州关山,大不了重新抢一片来……”

谢云却轻而易举地打断了他:“来得及么?”

单超难以接受地喘息着,拳头紧紧握在身侧,连手臂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如我们用剩下的时间说点开心的事吧,”谢云挣扎坐起身,随着这个动作咳了几声,沙哑笑道:“小皇帝自己往死里作,按跳大神的预言,你对那个位置怕是很有一争之力了。最近跟中书省那几只老狐狸走得挺近?”

“……”

“日后兵变上位改元,想好年号了么?”

“……”

两人静静对视,谢云艰涩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把喉头涌上的血腥咽了回去,视线有些涣散。”当年在漠北……”单超恍惚道,“你说有一天我会征战沙场,功成名就,位登九五……你说的一切都将成真了,但你自己呢?”

“你说如果我退缩不前,最终不仅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身后支持我的人拖下地狱……但自始至终站在我身后的只有你啊。如果你不在了,以后哪怕有泼天的荣华富贵,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扑通一声闷响,单超跪在了榻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水迹却仍然从指缝间满溢了出来。

这完全崩溃的姿态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这个男人即使是在艰苦卓绝的青海战场上,在尸山血海的西北荒原中,都像出鞘的利剑般挺拔、坚定,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谢云竭力扬起脖颈,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热泪顺着鼻腔倒流回喉咙,半晌道:“我错了。”

“你……”

“当年我去漠北的时候,不仅叛出暗门,亦无法倚仗皇后,原本几乎走投无路,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我本想利用你的血统,日后登高一呼,群雄百应,做个手握从龙之功的权臣……”

单超含泪笑问:“怕是还想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吧?”

谢云疲惫地笑了笑:“那都太远了。”

屋内沉默片刻,谢云小声说:“后来皇后传信让我杀你,这想法就变了。有一句话没骗你,这天下当人师父的,大多都护自己徒弟的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他再难支撑身体,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微带着湿意的脸颊贴在单超掌心中,喃喃地道:“我这么自私会算计的人,只想安享尊荣,最不愿意吃亏……如何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尾音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消逝在充斥了无数时光的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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