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淮上作品青龙图腾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单超把碗放在地面上,一掀衣摆,席地坐在了他身侧。

“说说杨姑娘罢。”他换了个话题,问:“为什么杨姑娘是白龙,不该是青色的么?”

“她还小,”谢云道。

“当时在凉州,我听见她在马车外喊我下去的时候,就知道她年纪肯定还很小,稍微知道些世情的族人都不会特意去招惹朝廷车驾。后来她叫我带她去长安,开始我并不想答应……没开过印的族人很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了,我不想担着这份干系。”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答应了?”单超问。

谢云出了半晌的神,摇头苦笑一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抬手撑住额角,鼻端以上都隐没在了阴影里。

“回长安之后我好几次想送她走,但又想着,还没去洛阳,总得让她看看东都,四处玩一圈再走吧。而且万一她中途开印了控制不住怎么办,得有同族人在边上保驾护航吧?所以我去哪儿都带着她,一带二带的,就……”

单超以为他会说带出感情来了,谁知听到的却是:“感觉像家人一样。”谢云喃喃地道:“事事都为你想着,永远也不会彼此背叛或伤害的家人。”

“我也不会背叛或伤害你!”单超沉声道。

谢云只是笑了笑:“你现在是不会的。”

“……难道你觉得我将来就会吗?”

灵堂内一片静寂,白幡静静垂落,一线香烟从桌案上袅袅升上虚空。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谢云回答道。

单超心底那种荒唐的感觉又腾了起来,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哽得他发堵。

“你想说将来也一样不会?”谢云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语调中带着一丝悲哀和讽刺:“当年在感业寺,我也认为皇后将来不会的,估计皇后自己也认为不会的吧。但时移世易、人心轻变,等你到了那个位置上,看到的想到的都不一样了,将来的事情,现在哪能作准?”

若单超还是八年前那个热血方刚的年轻人,保不准就会在这灵堂上争执起来,执意要将自己的心意辩个分明。

但他现在的心境已经变了,沉吟片刻后也不辩解,只摇了摇头:“正如你现在的想法,到将来说不定也一样会变,现在争论这些言之过早了。”

谢云微微一怔。

“所以你后来便想和杨姑娘成亲?一辈子这么彼此扶持地过下去?”单超问。

谢云没有说话,似乎沉浸在刚才单超提出的悖论里,从灵堂深处朦胧的光影里分辨不出眼底最细微的情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思考如何反驳,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单超伸手将他堆叠在地上的袍袖一一理平,笑道:“你在凉州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有一点点想起了我吗?”

他本来对这个问题不抱什么希望,但良久之后,他却听见谢云说:“有的。”

单超的动作停了。

“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会下车去见她……”谢云肩膀有些压抑的颤抖,嘶哑道:“……我错了……”

单超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谢云……”

谢云突然手撑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已经跪坐太久了,腿脚因缺血而麻痹,走路便十分蹒跚;单超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

谢云走到供桌前,亲手将快要燃尽的香换了出来,烟雾袅袅中他的身影非常颓败,肩膀在衣底支楞出来,隐约可以看见清晰的蝴蝶骨。

“她来长安不到一月,就对皇后不满得很,屡次当众言语冒犯。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那天是动了真格想把她强送回去,但她怎么也不愿意,这才告诉我原来她是逃婚跑出来的。”

单超呆了呆:“你说什么?”

“四圣印一般同族通婚,她及笄后,家人就给订了一个未婚的小伙子。但她又不喜欢得很,说人家长得不好看,快成婚时就从关山跑出来了,正巧在山下遇上北衙禁军的马队压着凉州钦犯路过,就碰见了我。”

谢云退后数步,语气悠长仿佛梦呓,在悬浮的微尘中缓缓飘散开去:“她说要是被我送回去,就肯定得同那小伙子成婚了,到时过得不开心,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倒不如在长安与我成了亲再回凉州,挂了个成婚的名头,家族父母再不能逼她嫁人生子了,从此天大地大,岂不自由自在?”

单超内心唯一的想法就是,竟然这样也行!

“……她未婚夫真长得很丑?”

“还好吧,”谢云淡淡道,“一个世代只能内部通婚的氏族,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人?又要适龄又要未婚,选择余地很少的。”

“那你呢?你也愿意当这个幌子?”

谢云扬起脖颈,闭上了眼睛,胸膛深深起伏,几乎是虚脱般长长吐出了一口颤抖而酸涩的热气。

他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表情,这是多年来在政权中心起落沉浮而养成的习惯,即便是情绪极度强烈的时候,他都不会给旁人瞥见任何多余的表现。

但单超突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可奈何的、几乎窒息的,在自责的沉重枷锁下撕裂般剧烈的痛苦。

“我错了,”他第二次重复这句话,缓慢地喃喃道:“现在就……在承担代价啊。”

突然灵堂大门从外被轻轻叩了几下,单超看看谢云,他似乎对外界失去了一切反应。半晌扣门声停了,马鑫在外面紧张地唤了句:“统领?有、有要事回报。”

谢云的神色与其说冷淡,不如说是麻木。单超试探地向门口挪了两步,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走过去打开了一条门缝。

马鑫挤进来,首先看到地上一口没动的参汤,立刻用“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指责目光瞥了眼单超,才躬身道:“统领,对当日在场侍卫的排查问询已经完成了。”

谢云背对着他们,漠然道:“如何?”

“实在……实在找不出是谁射出了那根……害了杨姑娘的箭。”马鑫吞了口唾沫:“按理说此事东宫该报上去领赏,但奇怪的是侍卫中也没什么动静,仿佛只是现场乱箭齐发,流矢误中了她……”

“看来北衙的威慑力比圣上的赏赐要大啊,”谢云听不出是讥嘲还是叹息地道。

马鑫不敢回答他。

“查不出来也没事。”又过了一会,谢云低声说:“此事定是戴至德临时讨得圣上口谕而致,既然是东宫侍卫军放的箭……那便记在东宫账上好了。”

那声调明明很平淡,最后几个字却有种刻骨的意思,马鑫不禁闭住了呼吸。

“没事了,你下去罢。”

马鑫又抱拳一欠身,轻手踮脚退出灵堂,离开前狠命对单超使了个眼色。

单超迟疑了下,问:“你想让我也走么?”

即便这“成亲”跟他原本以为的不是一回事,但谢云不吃不喝守了这么些天的灵,单超心里还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他只当谢云会毫不犹豫地叫他也出去,继续一人在此独处;但出乎意料的是谢云慢慢侧过脸,干裂失血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没关系。”他轻声说,“你也可以走。”

单超一脚悬空迈出门槛,突然动作停住了。

那一瞬间心头涌起的是狐疑和不可置信,但紧接着,他确确实实地意识到了什么——

谢云不想让他走。

虽然话没说出口,但……多少年来的朝夕相对,让他突然就懂得了那丝叹息背后的意思。

单超转身关上门,走到供桌前,重新端起参汤微笑道:“你起码喝一点吧!喝了也不耽误你继续守着,不是还要守今晚吗?”

谢云手指果然一动,继而抬起,终于伸向了那碗参汤。

单超却一晃,绕过他的手,舀了满满一勺送到他嘴边。谢云也没有抗拒的意思,低下头喝了,单超又舀起一勺,依法炮制,一口口喂完了整碗汤。

百年老参果然有效果,谢云灰败的面容总算稍微浮起了一丝血色,再开口时声音也不再是刚才沙砾磨过似的粗哑了,说:“谢谢……”

单超反问:“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两个字?”

谢云疲惫地摆了摆手。

“……我昨晚守灵的时候看见她了。”

“什么?”

“她打开门,乘着月光从青石板上走来,身侧盘踞着白龙,脚底下没有影子。我以为她会恨我,但她只过来拉了拉我的手……”

谢云闭上眼睛,昏暗中眼角闪动着细微的水光。

“杨姑娘说什么了?”单超忍不住问。

“什么都没有,只冲我笑了一笑。我再追到庭院中……她已经向西北方向走远了。”

单超骤然望向灵堂紧闭的大门,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杨妙容披星戴月而来,温柔地告别,然后转身离开的样子。

“……”单超喉咙间也有些奇怪的酸楚,他勉强把那酸涩的硬块咽了回去,小声唤道:“谢云……”

谢云紧紧捂住眼睛,指缝间有些隐约的泪迹。

“我还是……很爱你。”单超微微喘息,继续道:“但我知道你以后可能会成家,甚至可能会留下子嗣。我只希望你下次成亲时多为自己想一想,只要你真正觉得快乐,我甚至可以……”

谢云却摇了摇头。

“不会有下次了……”他说,“不会了。”

他慢慢靠在供桌前,随着这个动作,鬓发也从肩侧垂落下来,单超的瞳孔骤然紧缩。

——满头黑发中,他竟然看到了一丝刺目的雪白!

那一刻单超满腔的苦涩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生吞了带血的苦胆,那滋味逼得他话都说不出。好半天他才伸手想去把白发拔了,但手抬起来又顿在了半空,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让他忍不住一字一句问:“谢云,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半夜来与你告别,你也会这样吗?”

谢云估计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有反应。

“……你还能找得到我告别?”忽然他心灰意冷地苦笑起来:“我还有什么指望,你怎么不先弄死我干脆利落一点!”

单超整个人都被镇住了,只见谢云胸膛剧烈起伏,紧接着拂袖向外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灵堂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马鑫仓促的声音骤然响起:“太子殿下驾到——”

第76章 拜祭

太子是来悼唁的。

从谢云十年前回京开府起,太子就没打禁军统领府的大门前经过一次,今天破天荒不请自到,惊呆了谢府上下所有人。

马鑫亲手打开灵堂大门,太子一身素衣,脸色灰白,头上还裹着绷带,身上包扎着多处外伤,被心腹太监扶着,脚步蹒跚地跨过了门槛。

谢云眼睁睁看着他走进灵堂,眼底的神情简直能用错愕来形容。紧接着太子站在棺椁前,颤颤巍巍地拿起一炷香,亲身拜了下去。

单超:“……”

饶是单超对这位太子软弱心善的心性已经很了解了,但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非常震撼,以至于刹那间都没回过神来。

紧接着,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只见谢云伸手一抬,掌心向上,无形的气劲瞬间就稳稳托住了太子弯下去的膝盖。

“小王是来吊唁逝者的,谢统领这般不客气,又是何故?”

太子憋得脸色微红,牙关紧咬,这话问得语气竟有些凄厉。谢云手掌向上平举,太子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只听他淡淡道:“妙容在宫禁中发狂,害得殿下险丧了命,心里自然是很愧疚的。然而如今死者已矣,殿下这一拜就省了吧,免得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太子激动道:“既然死者已矣,生前再有天大的错处也都不重要了,小王且以一拜来寄托心中的哀思,又有何不可?!”

谢云眉心微皱,上下打量李弘。

其实不光谢云,连单超心里都有些生疑,太子今日是发了哪门子的疯?

“殿下心存仁厚,前来拜祭杨姑娘,想必逝者泉下也是欣慰的。但毕竟身份有别,上一炷香也就够了,我看……”

单超这个圆场没打完,太子已不满地打断了:“单大哥!”

灵堂中一片僵持,半晌只听谢云冷冷道:“殿下今日驾临谢府,难道是来砸场子的么?”

这要是放在平常,太子面对谢统领的时候是免不了露出几分怯气的。

但今日不知何故太子竟然毫不示弱,立刻转头瞪视谢云:“小王诚心诚意前来拜祭,谢统领却再三为难,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吗?!”

“……本分。”谢云慢悠悠重复这两个字,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殿下今日亲临寒舍,来凭吊一个犯了重罪的民女,也是出于身为储君应尽的本分么?”

太子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当即就哽在了那里。

“马鑫,”谢云道,“端茶,送客。”

“谢云,你别太过分!”太子怒不可遏,猛一振袖:“本王今日是为杨姑娘而来,又不是为了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王臣,你竟敢赶我走!”

谢云开口要反驳,但随着太子那衣袖骤然掀起的动作,一丝若有若无、略微怪异的香气飘进了鼻端,让他心跳骤然加快,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舒服直冲上了喉咙。

“……”谢云深吸了口气,淡淡道:“殿下误会了。臣哪是赶你走,而是……众所周知臣与殿下政见多有不合,万一殿下今天在臣府上出了什么事儿,天下人怎么想微臣呢,嗯?”

太子身体一僵。

那个东宫心腹太监已经快哭出来了,偷偷用力扯他袖子,然而太子冲口怒道:“你大胆——”

“况且,”谢云淡红色的唇角勾起,浮现出了一丝恶意的弧度:“要是十年来从未登门的太子殿下,今天突然带着重伤不请自来了,然后突然就在臣眼前出意外了……这叫圣上与天后将来审案的时候,心里又怎么想?”

——你该不会是自知大限已到,来我府上碰瓷儿的吧?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威胁的话,现在这简直就是□□|裸倒打一耙的威胁了。

太子脸上腾地变色,看样子是瞬间怒极——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蹬鼻子上脸地威胁过。但就在单超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的时候,太子竟然握紧拳头,把怒火硬生生强压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鼻腔中“哼!”的一声:“谢统领要对本王不利么,我看你没有这个胆子吧!”

“本王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六皇子雍王现就带着东宫侍卫驻扎在胡同外,谢统领想不想出去会会?”

马鑫快步而来,俯在谢云耳侧小声说了几句,隐隐飘来“雍王”、“围府”等零碎词句。

单超耳力敏锐,眉峰登时一跳——他听得清清楚楚,马鑫说的赫然是:雍王李贤带着东宫数百名侍卫,已经强行围住了整座禁军统领府!

这是要干什么,抄家?!

单超向谢云的方向走了几步,悄没声息按住了身侧的龙渊剑柄。然而紧接着,谢云将掌心按在了他手背上,那动作非常隐蔽,又很用力。

“先等等,”他轻轻道。

那一刻两人对视,单超心内忽然浮起一种非常奇怪又酥麻的感觉。

他第一次感觉面前这个抚养他长大,同时也严厉压制他、管束他的人,并不总是高高在上又毫无破绽的。

这个人也有虚弱、疲惫、渴望保护的时候,而现在唯一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谢云转过目光,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太子,许久才问:“哦?那么太子今天是来拜祭的,还是来抄家的?”

“殿……殿下今日出宫前,特意熏香沐浴、还换了素净衣裳……”那东宫太监哆哆嗦嗦道:“就是为了哀悼杨姑娘的……”

太子紧抿着嘴角站在边上,因为伤势未愈的关系脸色比谢云还难看,但轮廓中又隐约显出了几分与其母相似的倔强。

“原来如此。”谢云饶有兴味道,“殿下这边险死于妙容之手,那边病还没好就巴巴地跑来给她上香,传出去圣上又该夸赞殿下心存仁厚了罢——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连微臣都忍不住要赞叹殿下两句了呐。”

“我今天出宫的事情圣上并不知道!”太子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谢云的衣襟:“杨姑娘虽然伤了我,却不是有意的,我心里也很清楚!别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单超立刻抓住太子的手将他推了开去:“殿下!”

单超的低喝充满警告意味,太子满腹委屈:“单大哥,我真的是……”

那一瞬间谢云身形摇晃了下,视线猝然涣散,心跳猛地窜上了喉咙口。

——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

虽然极其细微清淡,不仔细闻的话几乎就湮没在了灵堂上焚烧纸钱和燃香的气味里,但太子靠近的刹那间,那朦胧荒诞的香味,还是一丝丝渗进了谢云的鼻端。

他踉跄退后,后腰抵在了供桌前,用指甲重重掐了下自己的人中,刺痛令神智骤然清醒。

紧接着一股深深的不安瞬间从心底掠过。

……这是什么味道?

“我与杨姑娘虽然只是萍水相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杨姑娘温柔和善,且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子,”谢云猝然道。

太子沙哑急促的声音一停。

“如果你真的只是来送别妙容,那就没必要带重兵围府。光天化日之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任何对当朝太子不利的事情。”

谢云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太子尚未出口的辩解。

“另外,妙容只是个戴罪之身的民女,连这灵堂都是我冒着风险私下设立的。你来就来了,但若是还在灵前下拜,万一日后传出去,便会害得她被开棺戮尸,你又于心何忍?”

太子陷入了沉默。

他来的时候满心只想着痛哭流涕、灵前跪拜,但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身为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世间有那么多不能做的事情,甚至连这简简单单的膝盖一弯都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他仅是个官宦公子,此刻便能自由自在地放声恸哭;甚至在更早一些两人初遇的时候,还能无所顾忌地放手去追求心中所爱,那么故事的结局便有可能从此幡然不同。

那个月下采梅、簪于鬓发的女子就这么永远离开了,而他连上一炷香都要偷偷摸摸,而不敢宣之于众!

太子只觉人生二十年来所有的不幸和磋磨都涌上了脑海,霎时心灰意冷,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你说得对,”半晌他终于苦笑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做了这劳什子太子,便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

——心腹太监登时就颠筛般哆嗦起来,连单超的脸色都变了。

然而还没等一句“殿下慎言!”吼出口,太子已经挣扎着上前,把手中的香往灰里一插:“百无一用是太子,百无一用是太子啊!”

太子惨笑两声,转身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

宦官汗出如浆,慌忙跑去搀扶:“哎殿下!哎哟殿下等等喂——”

门口守着的马鑫简直脸都白了,眼睁睁看着太子跌跌撞撞擦肩而过,目光如同看见了怪物。

单超意识到让太子这个样子走出谢府不行,便回头征询地看向谢云,却只见谢云似乎对太子荒唐的表现毫无觉察,正定定看着自己的手。

“你怎么了?”

“……没什么。”谢云轻轻握住掌心,抬头神色如常:“我忽然有些晕,你帮我去送送太子罢。”

单超凝视他片刻,点了点头。

·

谢府外,手持铁戟的东宫侍卫在日光下齐刷刷站成一排,与在谢府轮岗执勤的北衙禁军遥相对峙。

李贤着急地踱来踱去,忽然眼前一亮:“大哥!”

这是单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六皇子,当朝的雍王。然而关于这位皇子的种种流言,他却已经早有耳闻——

八年前清宁宫夜宴,魏国夫人贺兰氏在湖边拦住了谢云,那是单超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六皇子的名字。

李贤,小名阿仁,永徽五年武后随圣上出京祭拜昭陵途中所生。

后宫传闻已久,他亲生的母亲,其实是武后守寡的亲姐韩国夫人。

·

谢府。

昏暗灵堂内一片空旷,夕阳斜斜辉映,空气中浮动着微渺的尘埃。

谢云微微不稳地摊开掌心,衣袖顺着手臂垂落,露出了皮肤下隐约的刺青。

太子留下的香气在虚空中盘旋不去,谢云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他紧紧按住急速搏动的心脉,弯腰蜷缩起身体。

这幅场景在外人看来应该是非常罕见的,谁也不会想到强大、冷淡、心狠手辣的禁军统领,会露出这样不堪重负,甚至堪称软弱的姿态。

长发从他侧脸滑落下去,半晌谢云彻底呼出一口气,伸手将鬓发撩去耳后,重新站直了脊梁。

第77章 走水

虽然在政治立场上堪称死敌,但谢云并没有把太子前来吊唁、还要灵前下拜这个重要的把柄透露出去。

谢统领微妙的心境完全不可考,然而这事还是转天就传进了宫里。

天后完全没想到原本应该乖乖躺在病榻上养伤的太子竟然干出了这种事,当即勃然大怒,亲手写信将太子叱责了一顿;又把雍王李贤叫来痛斥,当着满宫人的面,赐下了《少阳政范》和《孝子传》两部书。

——不忠、不孝、欺上瞒下,这是天后重重扇在雍王脸上的三巴掌。

李贤回府后就把两部书撕了,抽剑砍烂了书房里能毁坏的一切,甚至连雍王妃房氏亲自赶来都劝不住;王府里下人哭天喊地又手足无措,只得请来李贤最信任的仆从赵道生。

赵道生上来一把就从背后把李贤抱住了:“雍王!你这是在干什么,再传到宫里怎么办,还活不活?!”

李贤咣当一声将剑狠狠扔在地上,流着泪道:“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这样憋屈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再忍忍、再忍忍……”赵道生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你会坐拥天下,向那个姓武的女人复仇……只需要再忍一忍……”

李贤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放声大哭。

“你总有一天能上当储君的,阿仁。”他没注意到的是,赵道生脸上满是阴霾,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着:“我一定会让你当上储君的……”

·

上元二年在一片诡谲的阴云中降临到了长安。千家万户除旧迎新,鞭炮庆典火树银花,却掩盖不住大明宫中一天比一天浓厚的政治硝烟。

年后,圣上头疾发作,原本打算迎娶于阗公主入宫的计划只得暂时延期到四月。

长安寒冷的气候让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最终九五至尊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下令开春后再次离京,出巡东都洛阳。

皇帝这些年东巡洛阳的次数十分频繁,基本都是让太子留守京城监国。但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后劝说,还是真心疼爱太子想带他去养病,圣上特意下了道诏令,让太子也一同随行。

太子出行当然不是随便收拾几辆马车就能走的,圣旨一下,整个东宫就人仰马翻起来了。收拾冬衣的、掌管药材的、准备马匹的、沿途护送的、请愿随行的……种种陈杂事物不可细数,让原本就恹恹的太子更加心烦意乱,直对着心腹内侍发火:“不要事事都来问我!内务交予太子妃,外务一概戴相、张相等大臣做主即可!不用跟我汇报了!”

内务交予太子妃没什么毛病,政事全由大臣做主毛病可就大了。内侍有心劝说几句,但看太子爷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也不敢多说,只得呐呐去了。

漫长隆冬,阴云弥漫,太子空有伤春悲秋的心,却没有春末秋残的景,只得唏嘘着自去看《太上感应篇》。谁料刚看到一半,内侍又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了:“殿下!殿下不好啦!”

太子砰地把书一拍:“我不是说了……”

“走水啦!”内侍鬼哭狼嚎:“殿下快跑,走水啦——!”

几个小宫人在东宫后院放鞭炮取乐,期间禁军谢统领悄然经过,却没人注意到。

小半个时辰后,鞭炮炸了伙房干柴,正值天干物燥,火苗瞬间吞没了半座寝殿。

御书房,单超将手中白子果断一掷,起身道:“请让臣护送陛下离宫。”

  如果觉得青龙图腾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淮上小说全集青龙图腾破云离婚凤凰图腾大神养成计划不死者博士宿舍楼记事簿,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