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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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肩跨进后院抱厦,桌案上早已琳琅满目摆放了一桌菜肴,另有满满两碗碧粳米散发出温暖的香气。

“太子仁善知礼,确实是个好人。但京城势力错综复杂,杨姑娘切莫因此而劝谢统领改弦易张,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禁军统领府怕是就危在旦夕了。”

杨妙容筷子一顿,只见单超坐在自己对面,正仔仔细细地剔着鱼刺,温言道:“眼下圣上意欲禅位,天后反应越发激烈,长安城内正是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师父是我此生唯一的家人,以前是、未来也是,太子那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护住师父安危的。”

杨妙容直到此时才真正动容,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叫了句:“忠武将军……”

“来,吃块儿鱼。”

单超把一块雪白肥美的清蒸加吉鱼夹到她面前,杨妙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单超在自己面前放了只小玉碗,把所有一根根去了鱼刺的肉都浸满了汤汁放在里面,不由愕然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令下人剔刺就好了!”

“谢统领爱吃鱼,”单超柔和地道,“下人剔刺不干净,怕伤了口腔,还是我来吧。”

杨妙容愣在了座位上。

正在这时侍女挑帘而入,盈盈一福身:“杨姑娘,谢统领回来了!”

谢云将裹在身上的雪白狐毛披风丢给管家,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衣袂袍袖卷起风雪之气,俊秀的面孔犹带寒霜,一双眼睛冰冷明澈毫无喜怒,直勾勾盯住了单超,话却是对管家说的:“我不是说,忠武将军府来人,一概赶出去么?!”

“谢云!”杨妙容立刻起身喝道,声音里满是责备:“单将军是我留下的贵客,上门拜会有何不可?!”

谢云站在饭桌前,瞳孔紧压成线,越发显得眉目乌黑修长、眼角弧度弯起,面容五官无可挑剔,犹如紧绷住了怒火的琉璃雕像。

单超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冲他挑了挑眉,微微靠近了笑道:“师父,你回来了。”

第69章 密旨

抱厦中鸦雀无声,谢云和单超久久对峙,前者眼底酝酿着晦涩的风暴,后者却气定神闲。

杨妙容轻声警告:“谢云!”

许久谢云终于缓缓坐下,似乎长长地吸了口气,拿起了银筷。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手指微微发抖,那是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了的表现。单超盯着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饭后侍女小心收了桌子,又奉上茶来,单超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道:“好多年没跟师父对酌谈心了,还是换酒来吧。”

杨妙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谢云,禁军统领一顿饭几乎没怎么动筷子,手掌下按着装满了肥嫩鱼肉的玉碗,脸色生冷坚硬,嘴角就像被坚冰冻住了似的,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换酒。”

“……谢云……”杨妙容担忧地唤了一声。

“你去休息吧,”谢云打断道,“让人不用在这伺候,都到外面去。”

杨妙容求助般瞥了眼单超,单超微带歉意地冲她使了个眼色。

杨妙容其实很怕谢云待会把碗劈头盖脸砸忠武将军一身,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带所有人退下了。

·

直到厅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谢云终于把玉碗“咚!”地向桌面一放,汤汁顿时溅了几滴在黑酸枝木光亮华美的桌案上,被他指了指:“你威胁我?”

单超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杨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师父愿意这么觉得的话……那就算是好了。”

他拿起酒壶,在羊脂玉杯里斟满了宝石般清亮的葡萄酒,亲手放在谢云面前。那动作殷勤周到又洒脱利落,完全是个成熟男子照顾自己的情人,带着不容拒绝的细心和周到。

“你在哪儿认识杨姑娘的?”单超笑问。

谢云冷冷道:“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些。”

“不用担心,我真的什么都没跟杨姑娘说。你看,师父……有可能触怒你的事情,基本上我都不会做。”

这话说得那么诚恳,以至于谢云瞬间生出一股讽刺感:“触怒我的事情你都不会做?”

单超低头为自己斟酒:“你想说八年前山洞里那个夜晚为什么我没有停下?”

厅堂中一片死寂,单超抬眼笑道:“可是后来也没真的触怒你啊,不是吗?”

空气仿佛一寸寸结成了薄冰,稍微一动就利刃般切割在皮肤上。

单超看着离自己一臂之遥的谢云,他以为谢云会暴怒,失态,甚至劈手把那只玉碗砸在自己头上……但事实是谢云纹丝未动,半晌竟然嘴唇一挑,露出了极度嘲讽的笑容:“是,我在你身上尽心尽力,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一刀捅死了岂不是连本都收不回来?!”

单超有一点意外,他看着谢云满眼讽刺的神情,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对别人的。

那是极其深刻隐晦的自嘲。

“……别说这个了,”他立刻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反手亮出干干净净的杯底:“喝杯酒吧,谢云。毕竟这么多年不见,你总该为我接个风才是。”

谢云在单超的凝视中许久没动,半晌终于拿起羊脂玉杯,面沉如水地喝了那杯葡萄酒。

“昨晚长乐宫散席后,我去东宫见了太子。”单超一改刚才的咄咄逼人,口气悠闲散漫:“太子大婚后也算琴瑟和谐,只是身体越发不行了,说话那会儿工夫就咳了几次。跟我说冬天还没过去就用了好几斤的百年老参,今儿我看圣上御赐的药材里有些人参灵芝之类的,就让人全送去东宫了……”

“墙头草,”谢云嘲道。

“说我?”单超微笑着说,“但我本来就是东宫党啊。”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谢云腮帮线条绷紧了,良久忽然冷冷一哂:“所以你把皇后赐下的药材送去东宫,然后把剩下的送到我府上,是嫌太子死得不够快,还是想把北衙一门都拖下水?!”

“唔,”单超无辜地看着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摇了摇,说:“你错了。”

“……”

“我是先把东西送给你,被你退回去之后才给的太子……谢云,我不会给你任何人剩下的东西。”

谢云一时说不出话来。

单超拎起酒壶又给他满上,唏嘘道:“不过拜你所赐,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刚回京就奔着来讨好你,结果被一耳光狠狠打了在脸上,明儿上朝估计得听风凉话了——刚才出门前东宫那边还赐了一车年货来表示慰问呢。”

谢云一言不发。

“太子是个好人呐,”单超叹道。

“原来你站东宫那边的原因是觉得好人肯定能当个好皇帝?”

单超温和道:“连好人都当不了,又如何能胜任一个好的皇帝呢?”

谢云扶了扶额角,似乎有些困倦,不耐烦道:“你今天过来是为了招安的?”

招安。

虽然气氛迅速变得针锋相对,但那一刻单超脑海中掠过的,却是多年前某个陈旧的场景。

——那是他站在石道中,周围阴湿、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透过虚掩的门缝,他看见佛堂香烛金碧辉煌,雍容华贵的武后低下头,在单膝跪地的谢云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他闭了闭眼睛,烛火在硬朗的眉骨之侧投下阴影,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在外。

“不,谢云,你可以自由选择站哪边……”单超低沉道:“将来我会让你改变立场,但不是现在。”

不知为何谢云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但还没等他那一贯前想三后想四、旁人说的每个字都要反复琢磨的心思把这句话想透,就只听单超轻轻放下酒杯,抬眼问:“但我还是想问你,你心目中的好皇帝,该是怎样的呢?”

仅仅不到一天以前,长乐宫梅池边,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以同样的神情问:“但你说的从龙之功,是从谁的龙?”

此刻的试探一丝不差,甚至连语气都没有改变半分。

谢云的眼神瞬间变了,只听桌椅与地面摩擦声响起,他霍然起身,掉头就往外走:“时间不早了,你走吧,告辞不送!”

单超厉声道:“谢云!”

下一刻谢云手腕一紧,已被当空抓住,单超精健又火热的身体紧贴在了他背后。谢云反手推出一掌,虚空中竟隐隐响起了龙吟,单超登时不敢硬来,电光石火间用巧劲卸下迎面而来的杀意,连退数步直到屋角,抬手“啪!”地接住了谢云迎面拍来的手掌。

烛火被他们拂起的袍袖带得剧颤,火光忽闪间,谢云长睫下的眼神晦暗不清。

单超五指一握,掌心相贴地扣住了他的手。

周遭一片安静,单超将另一手上的酒杯递到谢云面前,嫣红美酒正在玉杯中微微晃荡。

“师父,”单超近距离注视着谢云的瞳孔,轻声道:“我只是临走前想请你喝了这杯酒,权当送一送我。”

谢云眯起眼睛,紧绷的肩并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接过酒杯仰头喝了下去。

继而他一松手,直接把羊脂玉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单超笑了笑,退后半步,紧盯着他欠了欠身,稳步向厅堂紧闭的雕花木门走了过去。

三步,五步,七步。

单超突然站定了脚步,身后传来低微压抑的喘息声,紧接着谢云嘶哑地发出一声:“来……人……”

单超猝然转身,在谢云颓然倒地的前一瞬间接住了他。

“虽然你对世上大多数毒|药都有提防,但应该想不到这只是最普通的蒙汗药而已吧,”他低头亲了亲谢云冷汗涔涔的额角,似乎对自己的小技俩得逞而微微得意,眼底却又溢满了不自觉的温情:“你太累了,偶尔也需要……高枕无忧地睡个好觉。”

·

单超把谢云打横抱起来,迷恋地摩挲他的脖颈,目光眼错不眨落在他昏睡的脸颊上。半晌他终于起身推开门,门廊尽头杨妙容果然守在那里,觅声回过头,诧异地叫了声:“单将军?”紧接着反应过来,立刻招呼小厮:“快去扶着统领!”

“谢统领多喝了两杯,不胜酒力睡过去了,还错手打了个杯子。”单超抱歉道:“是我没有及时提醒……”

杨妙容怎能怪罪到他头上,立刻令人扶谢云去休息,又连声告罪,请单超在府上暂歇一晚。单超自然坚辞,杨妙容一个女子也不好苦留,只得亲自送他出府。

此刻已经闭市了,夜色深沉如水,坊间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在街头巷尾回荡起悠久的余韵。

单超站在朱红大门前的青砖台阶上,视线越过杨妙容,投向不远处谢云被人扶进内院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欠身告辞:“夜里冷,杨姑娘快回去吧,莫冻着了。”

他最细微的礼节都堪称成熟稳重,但杨妙容总觉得哪里非常古怪——刚才单超看谢云的眼神,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她感到非常陌生。

那双眼底完全没有笑意,甚至也根本不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复杂深沉又极度精亮的光芒。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将军一路好走,”杨妙容退到门后,低头回了一礼:“今日外子失仪了,明天再去府上赔罪。”

单超摇头示意不用,转身走进了浓墨般的夜幕里。

·

杨妙容日常起居在另一处别院里,但回去时仍然绕到主卧去看了一眼。谢云已经歇下了,睡容非常平静安稳,呼吸深长均匀,每逢冬季就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泛着酒意微微的红。

其实这一切都没什么异状,但杨妙容脑海中总想起临别前自己无意间的一瞥,单超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坚硬冷静又仿佛极度炙热的神采。

她微微感到一丝不安,吩咐侍女:“去二门吩咐小厮,看看忠武将军走远了没。”

侍女应声去了,许久后快步回禀:“姑娘,小厮说单将军已经走远了呢。”

“……刚才应该派人送他回去的,”杨妙容喃喃道。

“姑娘?”

“没什么。”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怪异的念头,失笑道:“是我多心了,咱们也去休息罢。”

·

同一时刻,谢府外。

单超停下脚步,望向黑夜中隐约的外墙,就像捕猎前的猛兽般眯起了瞳孔。

随即他长身跃起,灵巧地在墙头一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隐没在了谢府深邃昏暗的内院中。

在外人看来极度神秘的禁军统领府并没有改变格局,一切都和八年前别无二致。单超原本就轻车熟路,在去后院用晚膳的路上又确认了这一点,很快就绕过所有巡逻守卫,落在了书房门前。

除主卧外,这里是谢府最机密的重地。

——谢云已经睡着了,不会半夜突然过来,除他之外也没人敢轻易靠近这里。

尽管谢云正在离此处不远的卧室中毫无防备,安然入梦,这一点让单超内心微微有些发热;但他还是深吸了口气,压抑住了某种颤栗和冲动,打破窗棂翻进了屋内。

他环顾周围一圈,月光下所有书架和桌案都泛出模糊的光影。

会在哪里呢?

单超没点灯,仅凭锐利的眼神在室内搜寻,将所有橱柜和摆设都搜了个遍。他的动作轻微而仔细,却没有发现任何暗格的痕迹。

——如果我有一些极度重要、性命攸关的密件,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销毁,那么我会把它保存在哪里?

单超再一次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扫视周围,突然灵光闪过,抬头望向了黑暗中的房梁。他凌空跃起,如夜枭般翻身攀了上去,花一顿饭的时间把每根房梁每块墙壁都摸过了,终于在墙角发现了一处隐秘的缝隙。

“……!”

单超回忆起谢云的习惯,手上果断一按,机括“叮!”地弹出了暗格。

微弱的月色下,暗格里一只银色圆筒在灰尘中,泛着微弱的光泽。

很多年前大漠中,年轻的谢云站在小院里,伸手接住俯冲而下的信鹰,从鹰腿上解下了一模一样的银色圆筒。

单超以为自己的双手会因为激动而颤抖,然而这一刻到来时,他的手指却奇异地冰凉稳定,拿起圆筒拧开了盖,从中取出一张陈旧的羊皮纸卷。

纸卷历经岁月依然泛黄,然而朱砂写就的笔迹却鲜艳如初,一字字映在单超的眼底——

谢云接旨:

孤身回京,不得有误,将超杀之。

麟德元年十二月字

单超粗哑喘息着,缓缓放下了纸卷。

十年岁月纷沓而至,往事形成汹涌的洪流,混合着悲伤、绝望、痛苦和泪水,吞没了他的所有记忆。

他想起月夜漠北无边无际的沙海,狼群尸体散落一地,空气中的血腥还未完全散去;沙丘下,谢云拉弓达箭,眼底似有微光闪过,说:“如果有下辈子,请再也别让我遇见你了。”

然后他松开手指,箭镞旋转着来到单超面前。

电光石火间少年单超不知哪来的力气,就地跪倒,重力作用下整个人滚下了沙丘,千钧一发之际铁箭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他狼狈不堪起身,用伤痕累累的手抓起谢云的衣襟,把他重重按在了沙地上!

——扑通!

黄沙腾起,少年跪坐在谢云身上,声嘶力竭怒吼:“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我?!我……我爱您,我爱您啊!”

咆哮在荒漠中传出很远,如同重伤濒死的孤狼。

谢云转过脸去,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他看见一行水迹划过谢云的脸颊,那竟然是眼泪。

第70章 桃花

北衙。

吱呀一声轻响,文书库落满灰尘的门被推开了,一缕油灯的光芒映亮进来,层层叠叠的书架在黑暗中朦胧不清。

单超反手关上门,走了进来。

这是北衙的文书编纂场所,但不算太机密,因为历年皇帝所下的密旨都由禁军统领单独保存,这里只放人事变动、兵员调遣所留下的记录,按年月为序依次摆放。

单超掌着油灯,脚步轻如落羽,几乎无声地在一排排直上屋顶的书架中穿梭,终于停下了脚步。

木架上贴着封条——贞观二十至二十三年。

单超取下早已泛黄发脆的记录簿,按条索引翻阅,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某月某日某某人率庚班奉旨离京赴黔”等字样上划过,从头至尾,然后合起放回木架,再取下另一本。

黑暗广阔的空间中只有一星油灯幽幽燃烧,偶尔因单超的动作而摇晃一阵,投在墙壁上的巨大黑影也随之摆动,充满了鬼魅幽暗的气息。

时间一分分流逝,浓墨般深沉的夜空已隐约透出了深灰。然而单超并不慌张,仍然一本本取下记录簿来翻阅,直到动作忽然一停。

他的目光落在无数蝇头小字中的某一行:

“二月末,副统领宋冲携物至金山。”

漠北金山。

单超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合上书册长长地出了口气。

贞观末年间北衙禁卫第一次远去漠北,副统领亲自出发,也是第一次没有记下“奉旨”二字。

谢云没骗我,他想。

我果然是二月生的。

·

十多年前,大漠中,年轻的谢云出去赶集,把打来的猎物绑在马背上,回来带了米面油盐,另有一支不知从哪折来的桃枝。

他省下半口水装在碗里,把桃枝养在里头,转身去伙房和水揉面,擀了半斤面条。少顷他那又黑又瘦的小徒弟练武回来时,桌上已摆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葱花面。

小徒弟兴奋雀跃,不顾汤水滚热就狠狠吸了一大口,烫得直砸吧嘴,连声问:“师父,师父这面哪儿来的,你怎么不吃?”

谢云坐在土屋低矮的破窗边,就着土黄昏暗的天光在石板上默写论语,准备开春后开始讲授给徒弟听,闻言漫不经心道:“今日是你生辰,做长寿面给你。”

“……生辰?”

谢云从窗口端下水碗,“喏,送你了。”

小单超怔怔接过,只见碗中桃花盛开,芬芳灿烂,绿叶在水波中盈盈浮起。

那是万里荒漠中初生的第一缕春光。

“桃花初开时,你就降生了。”谢云顺手一戳小徒弟满是尘沙的额头:“以后应该是个招惹桃花的命吧。”

·

长安深冬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已渐渐退去,墨蓝天空中渐渐显出了暗云的轮廓。

北衙重重叠叠的屋檐上,单超纵身飞跃,无声无息掠出数丈,凌空落在屋脊上,只见远处宫门前挂的红灯笼正发出微弱的光晕。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起身直扑过去,突然凌厉劲风劈至后脑!

单超头也不回,反手格挡,闪电般和身后的偷袭者缠斗数招,两人一同从屋脊上直坠下去,落地刹那间单超已经看清了来者何人——那雪肤黑发、妩媚身段,赫然是锦心!

锦心一身白底深红女子武装,更显得英气俊俏,似乎对在这里见到单超毫不意外,反手持匕冲了过来。单超错位一步避开刀锋,出手直取她后心,却被锦心灵敏至极地转身打开,两人瞬间交手了十数招。

此处不知是哪一座偏院的围墙,冷清隐蔽,杂草丛生。方寸之地杀气纵横,只见锦心手中的刀光在黑暗中划出雪亮的弧线,紧接着被单超极其狠辣地抓住时机,一掌重重切在她手腕骨上,登时只听骨节错位的咔擦脆响!

“啊!”

单超稳稳接住落下的匕首,抓住锦心后颈将她按在地下,砰!一声干脆利落的重响,紧接着冰冷的刀锋就紧贴在了她脖颈上。

“好久不见,锦心姑娘,”单超缓缓道。

单超能将人当头劈成两半的手劲是非常恐怖的,锦心在那一摔的重力之下几乎背过气去,好半天才连连咳嗽着恢复了意识,断断续续笑道:“你这混账……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吗?”

黎明前灰暗的天光映在单超面孔上,仿佛玄铁岩石般坚硬冰冷,连声音都听不出半点松动:“早年是知道的。后来在青海打仗的时候,有一年龟兹投降,派了妇孺来开城门。前锋军毫无疑虑地开进去了,结果被妇孺纷纷投出的火油火把烧死了大片……从此男女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了。”

锦心嘲道:“那你师父为什么就知道顾惜女子?可见他万般好处,你一点儿都没学到。”

“可能他没吃过女人的亏吧,”单超淡淡道。

“错了,你师父一辈子都在吃女人的亏。”锦心伸手想去扳正自己错位的手腕,这个被按倒在地的姿势却很难做到,便“喂”了一声说:“我不叫人,你放我起来。”

单超没有动,半晌才终于缓缓松开手劲。

锦心翻身坐在地上,喀嚓一声咬牙正了腕骨,冷汗涔涔吁了口气。

“你指的是武后么?”单超突然开口问。

锦心妩媚地笑了笑,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只斜觑他反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单超原本想顺口驳一句你为什么又在这里,但转念一想,顺理成章觉得应该是杨妙容不能容她,也就不多问了,说:“我只是来翻翻以前的旧物罢了。”

“北衙里不见天日的秘密有很多,你来找哪一个?”

单超把玩着那把匕首。虽然他的动作看似散漫,但锦心却知道只要自己有异动,那把刀绝对能在眨眼之间捅穿自己的咽喉。

半晌她听见单超说:“一件只有谢云知道的往事,算了。”

“哦,”锦心意味深长道,“是你的身世?”

单超动作一顿。

“你怎么知道?”

“忠武将军,”锦心托着雪白的腮,眼神中满是揶揄:“长安城中要是有任何人知道养尊处优、骄奢富贵的谢云曾经有好几年的时间待在塞外吃沙子,就是为了照顾抚养你长大,估计都会疯了一样去查探你身世的,你自己也觉得好奇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从于阗使团抵京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会来,看,你果然来了吧?”

单超眉心一紧,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突然围墙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声。

天色已暗暗发亮,轮班的侍卫上岗了。

士兵脚步渐渐远去,单超眯起眼睛盯着锦心,低声问:“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我会感谢你的。”

锦心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抬起纤纤玉指捂住红唇,那双天生就十分魅惑勾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感谢我?你拿什么感谢我,钱财?土地?奇珍异宝?别怪我说话直,忠武将军,你那点家底可能连我还不如呢。”

“何况,”锦心顿了顿,放慢语调玩味道:“你现在又不是王爷,又不是皇帝……即便要奖赏我个女王公当当,当前你也没有啊。”

单超似乎听出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相反眼下你只有麻烦,”锦心笑吟吟道:“只要我放声一喊,这皇宫大内,北衙重地,即便是插翅也……”

脚步再次由远而近,侍卫隔墙而过,铠甲兵戈碰撞声在黎明前的静寂中格外明显。

“你要是想喊刚才就已经喊了。”单超勾起一边眉梢,指了指墙外道:“你喊啊,大声点儿,小声当心他们听不见。”

锦心没有出声。

脚步铿锵作响,向宫门方向而去,渐渐隐没在了凌晨昏暗的天色中。

单超居高临下与锦心对视,微笑着收回了指向墙外的手指。

“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感谢非常有用,当然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相信,至少现在你告诉我什么都会安全无虞。”单超盯着锦心,男子狭长深邃的眼睛散发出无穷的压迫感,直直地压进了她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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