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淮上作品青龙图腾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所有于阗酋领跪地长叩,只有国王伏闍雄和公主莎达丽以西域礼节躬身,行了大礼。

莎达丽直起身,余光瞥见了那个叫谢云的禁军统领。

他正坐在东首一把黑胡杨木雕莲花纹的扶手椅上,侧身慢慢研磨茶碗,那一低头的姿态极其优雅,仿佛坐在画中一样。

但不知为何,他身上就是有种冰冷的,使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莎达丽想起大巫在每个祭日燃烧的草药和烟雾蒸腾中壁画上的魔鬼,那么狰狞可怖,让人不由生畏。她谨慎小心地收回了目光,心想原来极度的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扭曲成和极度丑恶一样的东西,都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深深的瑟缩和畏惧。

“钦此——!”

官员拖长音调,结束了大篇圣旨,赶紧上前亲手扶起了单超:“真是难为定远将军了,这一路来风尘仆仆,怕是辛苦得很吧?”

单超嘴角挑了挑,那是个几乎看不出任何愉快的笑容:“无妨。”

“定远将军多年驻守西北,实在是劳苦功劳,令人佩服!将军在安西四镇的赫赫威名早已传回了京城,二圣都极为嘉奖,天后还特意下令要对将军多加抚恤……”

鸿胪寺官员一贯消息灵敏,一定是早就打探到了天后要重重提拔这个年轻将领的消息,不然不会做出如此急迫谄媚的姿态。

但单超轻轻抬手,制止了来使:

“末将千里而来,还未复命,不敢当使君赞誉。”

官员骤然想起这一茬,登时语塞,却见单超转身走向东首,众目睽睽之下站定在谢云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由金丝缠绕的羊皮纸轴。

那是两个月前从长安传向西北,令单超护送于阗使团上京的圣旨。

单超单膝跪地,腰板挺直,犹如岩石般沉稳镇定,那是军人一丝不苟的风度和礼节:“末将奉旨护送于阗国王及使臣上京,历时两月,如今平安抵达,幸不辱使命。”

“这是当初的圣旨,请查阅收回,末将告辞!”

说罢他微微低下头,双手高举,将圣旨奉了上去。

谢云喝了口茶,轻轻把瓷碗放回桌面上,这才像是终于分了一点点注意力给外界似的,抬起眼皮瞥了单超一眼。

正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屏声静气,单超的目光垂直落在地砖精美的镀银花纹上。

谢云终于开口问出了八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告辞上哪儿去?”

“……”单超低哑道:“回塔里木,安西都护府。”

“我叫你走了么?”

透过脊背上薄薄的衣料,可以看见单超因为肌肉绷紧而突显出的线条。

谢云从他手中抽出圣旨,起身走向正堂外,只在擦身而过时轻描淡写丢了一句话,那是说给单超听的:“给我在这呆着。没我的吩咐,什么地方都不准去。”

他跨过门槛,一丝目光都没有施舍给任何其他人,身影消失在了长安深冬灿烂的阳光之下。

只见单超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好像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似的肩膀微微起伏,片刻后忽然起身,在于阗使团诧异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四方馆通向帽儿胡同,往外便是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单超一手撑住游廊扶栏,干净利落旋身落地,视线越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望见了敞开的正门外。

——不远处胡同口静候着一辆马车,谢云背对着他走向车门,一个柔弱俏丽、鹅黄衣裙的年轻女子正迎上来,挽住了他的手。

单超的脚步顿住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目光与单超隔空一碰,继而浑然无事般挪了开去。

谢云没有回头,一步跨上车门,随即马车缓缓驶向了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

马车粼粼,车厢里点着轻淡的安神香。

杨妙容放下车帘,笑问:“你当年奉命流放漠北,就是为了去照顾他?”

谢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嗯”了一声。

“从面相看倒是个好命格,只是他那样的身世,日后要么贵不可言,要么死无葬身之地,除此之外再没第三条路可走了——唔,这两种可能性都大得很。”

谢云开口道:“我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杨妙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谢云会蹦出这么一句,当即就愣住了。随即她心念电转,想到了另一个方面:“因为他注定跟天后站在同一边?”

“……”

“谢云,”杨妙容伸出柔荑,按住了谢云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你已经为天后做太多事了,差不多到这就为止了罢。人的*都是一步步膨胀的,她的野心明显越来越大,宫中局势也明显越来越危险,这样下去我怕你……将来有一天……”

谢云蓦然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告:“妙容。”

两人对视片刻,杨妙容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终于皱眉道:“谢云!”

“天后现在全面掌权,陛下几次意图禅位给太子,都被她指使党羽一力阻止了——她想要那把椅子,我不信你到今天还看不出来!”

谢云不答,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而恳切:“我能力有限,看不见未来太多具体的东西。但你相信我,天后最终的命格必然是以皇后礼下葬,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她所有的图谋都破灭了!你为她拼上的一切都注定了会失败啊!”

“所以呢?”谢云盯着她反问。

杨妙容被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激得一堵,“……你……即便知道没用,还要这样心甘情愿被她所驱使?”

谢云说:“你不了解。”

“我如何不了解?就因为你小时候落在尹开阳那头玄武手里,她偷偷帮过你一点儿忙——但这都二十多年了,你被利用得还不够彻底,还不够还上她所有的恩情么?”

谢云的手从杨妙容掌中轻轻抽了出来,向后靠在石青色织金蟒靠枕上,有点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不该让你整天乱跑的,你太肆无忌惮了,这样会很危险。”

杨妙容原本已做好了争论甚至争吵的准备,却没想到谢云的口气这么沉重和缓。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完全无可挑剔的面容、修长漂亮的脖颈、以及因为向后倚靠而微微垂落的双肩,突然心底有些温软,稍稍嗔怪地低声反驳了一句:“……哪会有危险?正儿八经的青龙族人何曾惧怕过凡人,谁还能伤害我不成?”

“凡人有凡人的狠毒之处。”谢云淡淡道。

杨妙容眸光闪动,半晌伸手从谢云俊美冰凉的侧颊抚过,轻声问:“这些教训都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

谢云没有避开她的手,但也没有回应,许久才近乎叹息道:“记不清了……也许吧。”

·

于阗使团上京后第十天,上元元年腊月十三日。

天后下旨大开宫宴,长乐宫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宴请于阗国王公主及酋领数十人。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夜风裹着暖香拂进殿内,金砖地面大红锦罽,舞女旋转时脚上的铃铛齐齐作响;数百颗夜明珠的光华映照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直上云霄。

筵席首座是两张桌案并排,理应是天皇天后相偕出现,但酒宴开始前皇帝头疾犯了,便令人传话说要晚些到。

只有天后一身明黄绣金凤大朝服,戴黄金镶鸽血石步摇和沉甸甸的九挂宝珠,微笑着接受了于阗国王的三跪九叩大礼,各色珍奇赏赐流水般送了下去。

舞姬又换了一轮,宫宴上人人酒酣耳热,武后放下银筷,抬眼笑道:“——定远将军。”

单超原本排在数个座位之下,但开席前武后突发兴致,亲自点名要单超紧挨着自己手边坐。因此单超从天横降,座位距离首席不过半步之遥,甚至比另一侧的太子都近不少。

单超欠身道:“是。”

“八年没见,你倒是成熟硬朗了不少,有男人的样子了。”武后慈爱的目光上下逡巡一圈,毫不掩饰欣赏地微微颔首:“当年还是个为了骗走本宫的灵芝精,不惜抗旨千里走单骑的愣头青,如今可稳重多了——可见还是战场能锻炼人哪。”

单超的回答平淡得体:“谢天后夸奖,末将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你立下赫赫战功,又护送于阗国王回朝,本来就是该重重赏赐官爵的。”武后顺手一指自己桌案上满当当的酒壶,含笑道:“来人。”

宦官连忙上前躬身,武后道:“将这壶酒赐予忠武将军,拿下去吧。”

透过筵席笙箫的喧杂,忠武将军四字清清楚楚,令周遭宫人当即一愣。

但宦官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捧起那壶红宝石般荡漾的葡萄酒,转身向单超跪了下去:“恭喜单将军!单将军劳苦功高、平步青云,恭喜恭喜!”

周围贺喜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从定远到忠武是连升四级,听天后的意思还要额外再赐爵位,对单超这样的年龄来说,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

“单将军年少有为,国之栋梁!”

“名副其实,恭喜呀恭喜!”

……

单超面沉如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膜把他和周遭那些赞颂恭维隔开,只欠身谢过赏赐,连形状锋利的眉梢都没有半分变化,伸手接过了酒壶。

——然而在重新坐下的那一刻,他的视线越过宫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和纷沓旋转的舞女,投向了筵席另一侧。

谢云侧倚在桌案边低头喝茶,鬓发从耳际垂落在身前,垂落的眼睫到鼻梁、嘴唇形成了一道俊秀的剪影。

杨妙容素手纤纤,轻声笑语,用银筷夹起一块冬笋放在了他面前的瓷碟里。

单超几乎是强迫自己一寸寸地,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地收回目光,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回来后可跟谢统领打过招呼?”武后托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犹如闲聊:“——看那边,那是杨家姑娘,半年前谢统领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子,月底就要办喜事了。”

天后镶嵌硕大钻翡翠的护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地瞥向单超,含笑问:“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第65章 矛盾

单超稳稳放下酒壶,望向武后,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武后几乎都有点欣赏他了,但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只笑了一下:“大半年前凉州发生了一起大案,运往西北的军饷被劫,很快当地刺史抓住一众马贼,统统杀头结了案。然而奏折送到京城,谢统领却觉得当地官府也有问题,因此请了本宫的旨意,亲自乔装远赴凉州,一举拔起了勾结贪污的大小官员数十人。”

“他回来的时候,身边就跟了这个姑娘,说是查案的路上遇见的……当然这个‘遇见’的具体细节如何,这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了。”

“谢统领对那位杨家姑娘十分上心,不仅时时带在身边,还经常讨要些宫中的新巧玩意去送给她。”天后音调一转,戏谑道:“本宫有一套罕见天青石雕凿的蟒形首饰,因那杨妙容多看了两眼,谢云就真的理直气壮地开口讨要了……本宫也不好意思不赏,真是烦得很。”

单超微微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平淡道:“天后关心臣下,贤名传遍朝野,自然是会赏的。”

烛光燃烧夜明珠,灯红酒绿的宫宴上,单超侧影显出一道硬朗的轮廓,如同塞外粗粝坚定的巨岩,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武后从心底里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又有点感慨升了起来。

“——转眼你也不小了,这八年来东征西战,却连家都没成,本宫心中也着实觉得有些亏欠……”

单超说:“末将愧不敢当。”

“本宫会留意京中闺秀,定为你寻到合心合意的如花美眷。”武后目光闪动,又是一笑,只是这次笑意里似乎多了几分难得的真切:“也不枉你为……为国忠心征战一场!”

单超起身道:“谢天后费心。”

他的声音得体平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平静广阔的湖面。

然而深水之下湍急的暗涌却没有人听得出来。

·

杨妙容轻声问:“你怎么了?”

谢云以茶代酒回绝了又一波上来敬酒的同僚,按着左心口咳了两声,眉心似乎有些皱起,但还是摆了摆手:“没什么,吵得有点烦了,我出去走走。”

杨妙容立刻起身要跟,谢云却示意她别动:“外面风大,你待着罢。”

“那你把裘袍披上……”

谢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极不引人注意地绕过身后几张桌案,从宫殿偏门穿了出去。

笙箫舞乐随风袅袅,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清晰可闻。谢云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感觉胸腔中灌满了深冬大明宫刀割般冰冷的空气,在那冰镇的刺痛之下,心侧当年被一刀贯穿的旧伤倒显得不那么疼了。

每年冬天都犯上一两次,今年要喝麻沸散的时候又到了。

谢云扭手活动了下手腕,转过身,猝然顿住。

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昏暗投下沉默的黑影,同样喑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既然去了凉州,为何不来找我?”

谢云似乎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不动声色反问:“为何要去找你?我又不是为你去的。”

月光西移,终于露出了单超半边侧影。修长挺拔的剑眉下眼瞳深邃发亮,线条冷硬毫不留情,与八年前浑然不同。

当年他虽然也有强硬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年轻人挥之不去的热切和急迫。现在那热切却在无数修罗战场、历经生死血洗之后,化作了更加内敛和隐忍的力量,只从眼底那一丝精光中隐隐露出端倪。

谢云眉心微微一跳,收回目光向门廊另一头走去,但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却被单超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手肘。

“四年前在青海,”单超低沉道,那声音明明是很稳定的,但不知为何却令人心底生出一丝颤栗:“驻扎大非川之前,圣上钦点我跟郭待封驻守大营,满朝文武无人发话;只有一个人在御前强烈反对,要求我跟薛主帅攻打乌海险瘴之地,那个人是你。”

“战败郭待封回京后,圣上念及他战场殉国的父兄,想降罪一等从轻处置;只有一个人当众数出了郭待封违抗军令、殆误战机等八条重罪,最终迫使圣上不得不将他减死除名,那个人也是你……””那又如何?”谢云反问:“我与郭待封有朝政之争,趁机落井下石,不是理所应当?”

“不,”单超说,“你不是因为这个。”

单超铁钳般的手一使力,迫使谢云侧过身与自己近距离对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拂过对方的脸颊。

“青海战败后,我被提拔转调去了龟兹。彼时安西都护府势弱,上面的人便因此时常怠慢,军饷常被延误。萧嗣业托人在京城走动了一圈后,只有你假借武后的名义暗中警告了户部,从此运往龟兹的粮饷武器再也没有迟过……”

谢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驳斥什么,但单超微微低下了头。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甚至鼻尖都几乎触碰在一起,彼此眼底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情绪都无所遁形:“武后独掌朝政,你已经是实际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有什么必要为凉州刺史贪腐案亲自出京?”

谢云冷冷道:“我就是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

“那么,”单超看着他轻轻问道:“为什么这几年送去龟兹的火器中,偶尔会发现没被砂纸擦干净的,北衙禁军的私标呢?”

谢云没有回答。

周围是那么安静,长乐宫中飘来的笙歌笑语朦胧不清,月光与灯火辉映,在池塘上荡漾着柔和的碎光。

单超松开了挟住谢云手肘的五指,向上抚摸他光滑冰凉的侧脸,如同抚过一件自己极度渴望、却又一直不敢触碰的珍贵瓷器。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很想你……”单超俯在他耳边问:“你想我吗?”

谢云抬手点了点自己左心侧,冷冷道:“每年冬天发作的时候是挺想你的,想杀了你。”

他挥开单超结实的手臂,抬脚就向长乐宫方向走。但没走两步就肩膀一紧,被单超抓住拉了回来,随即低头重重地吻了下去!

刹那间谢云都怔住了,以至于他松开了牙关,唇舌被迫紧密纠缠。浓厚雄健的男子气息仿佛还带着遥远风沙,瞬间就笼罩了他,顺着急促吞咽的唾液向四肢百骸灌注而去。

有生以来他不记得自己被人吻过。也许八年前那个隐秘又昏暗的山洞里曾经有,但那一夜给他的记忆太混乱了,以至于事后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啪!

谢云一掌推开单超,用力之大甚至让单超脊背撞上了石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八年都没治好你脑子里的病?!”谢云厉声呵斥,转身就想走。但随即单超一把抓住他的手,从自己后腰抽出匕首硬塞进他掌中,又拉着他的手掌,让刀尖直直对准了自己的胸膛:“那你想杀我赔命么?来啊,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谢云想松手丢掉匕首,但他五指已经被单超宽厚有力的手掌紧紧攥住了,仓促中甚至无法收回,被单超卡着向他自己的胸膛刺去。

“我脑子就是有病,从十年前在漠北开始就一直病着,你不知道吗?”

“放手!”

“何苦费心一边吊着我一边去跟别人成亲,为什么不一刀捅死我来得干脆爽快?”

“你给我住口,放手!”

“我想把下半辈子赔给你,你不要,那我的命你总该想要了吧?!”

谢云一巴掌抽过去,结结实实把单超打得偏过了头。

哐当一声亮响,谢云把匕首摔在地上,胸腔急促起伏。

“只要你好好待在京城,”他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有一点咬牙切齿:“过几年自然有人会要你的命,甚至不用脏了我的手……”

单超却握住了谢云微微颤抖的手指,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月光下那张男子面孔英俊得令人怦然心动,眼底微微闪烁光芒,仿佛是黑暗深渊中满溢出的、难以遏制的温情。

“好,”他说,“没有你的吩咐,我哪里也不会去。”

谢云从心底突然窜起一阵寒意。

他知道在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中,如果一方在另一方面前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太久了,那么不论如何世易时移,他都会习惯性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心态,如同那天自己在四方馆的于阗使团中看见单超。

然而今天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优势心理其实是很脆弱的。

八年沙场征战生涯,已足够唤醒单超血脉中那种与生俱来却压抑已久的侵略欲。在那张越发成熟英挺的面容下,他的灵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蜕变,已经刚硬、坚定和强大到足以完全脱离谢云的掌控了。

但他仍然选择用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来表现自己,如同猛兽藏起利爪,貌似温顺地垂下头颅。

——这种不合常理的矛盾,才是最让谢云感到不寒而栗的地方。

第66章 和亲

谢云把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从单超掌心中抽了出来,这个动作其实充满了小心谨慎——但在黑夜中那实在太细微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觉。

“你到底想要怎样?”谢云注视着单超的眼睛问。

冬夜寒风穿过长乐宫曲折迂回的门廊,池塘周围草木簌簌作响,单超没有回答。

“你征战八年,凯旋而归,天后亲自加官进爵,田地财物和仆从美婢马上就要源源不断流进你府中……于阗使团还在殿上,你帮他们击退了吐蕃军队,陛下马上就要将于阗举国归顺的捷报昭告天下,这是京城中多少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政治财富。”

“但现在你却在这里,跟我说你想我。”

谢云顿了顿,声音缓慢却字字清晰,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单超?!”

单超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抬手卷起袖口,露出了早已褪成了淡红色,却仍然在手腕上紧紧系着的发带。

“我想你……”他几乎是很柔和地说,“就是那首诗里男子向他的同窗求爱,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那瞬间谢云心底简直一片冰凉,犹如回到了八年前奉高行宫深冬的夜晚,冰风呼啸而星辰绚烂,他们彼此对立在雪地上,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年轻人说,我欲求你为妻,可以吗?

那个时候他还会嗫嚅着问:“吵到你了么?我这就走。”

他还会因为被拒绝而踌躇很久,然后难过地转身离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渐行渐远的脚印。

——然而谢云知道他现在不会了。

“……但我不需要你的爱。”谢云沙哑道。

单超的神情没有任何意外,甚至连触动都没有,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只想好好活在这个世上,手握从龙之功,从此高枕无忧,尽情享受金钱权力和荣华富贵,在世人难以企及的巅峰上睥睨众生,最后寿终正寝……你知道这其中最大的变数是什么吗?!”

谢云拎着单超的衣襟,目光寒冷慑人,咬牙道:“就是你那离经叛道的爱!”

说到最后一句时冷风穿堂而过,牵动了他心侧的旧伤,谢云用力甩开单超,按着自己左胸平复了下,却只见单超眼错不眨地看着他:“只要你希望,一切都会有的。”

谢云抿紧着唇一言不发。

“但你说的从龙之功……”单超一字一顿道,“是从谁的龙?”

·

长乐宫筵席。

谢云已经去了一顿饭工夫都没有回来,杨妙容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席位,迟疑良久,还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站起身,走出了偏门。

长乐宫内花园有一片梅树林,满枝红梅盛开,月光下散发出幽幽的芬芳。杨妙容顺着青石径走了一会儿,只觉月光怡人、冷香满怀,满腹心事不由释然,不由在一株苍劲的梅树站定了脚步。

她刚想到处探头看看谢云在不在附近,却突然只听说身后传来一声略带迟疑的:“杨姑娘?”

杨妙容惊诧回头,只见身后梅枝下站着一个身形有些羸弱、相貌却非常文秀,穿着全身金黄的青年男子。

“……太子殿下?”

太子李弘似乎非常高兴,但神态又有些拘谨,一时斟酌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见杨妙容盈盈福身致礼,才慌忙上前一步:“杨姑娘不必拘礼,快,快请起身!”

杨妙容还是坚持行了礼,笑问:“太子殿下不是在筵席上吗?为何到这里来了?”

太子想说什么,却先捂着嘴沙哑地咳了两声。

这几年太子身体不是很好,近来竟渐渐染上了咳血之症。御医多番看诊,却都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统一口径说是太子监国时因为繁忙而失于调养——然而他本人却知道,那其实是当年在慈恩寺中了剧毒,虽侥幸没死却余毒未清,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杨妙容皱眉道:“殿下请千万保重贵体啊。”

“不妨,偶感时气而已。”太子抬头一笑,轻声说:“我是看到杨姑娘离席而去,才……才跟过来的。”

这话就很有深意了,杨妙容不由一怔,内心陡然升起了一丝狐疑。

但她反应也很快,硬生生把“您跟过来干什么”这话咽了回去,笑道:“谢统领喝多了,说要来梅园吹吹风,我是来找他的——殿下为何叫我杨姑娘?再过几天就该叫谢夫人了呢。”

太子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整个人似乎都僵了一下。

然而正当杨妙容以为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了的时候,却只见太子吞了口唾沫,慢慢道:“我有句话交浅言深,请杨姑娘千万赎罪。谢统领他……为人甚是凉薄,且又心狠手辣;杨姑娘却温文尔雅柔情似水,为何却要嫁那样的人?谢云并非良配啊!”

说着他似乎鼓起了勇气,视线炯炯地望向杨妙容。

杨妙容哑口无言,梅园中一时万籁俱寂,甚至连风声都好似消失无踪了。

半晌她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修长洁白的手,在身侧一段横斜梅枝上点了点:“殿下请告诉我,这是什么?”

太子迟疑道:“树枝。”

“怎样的树枝?”

“乌黑干枯,堆满积雪,怕是天亮时花匠就要来剪去它……这样的?”

杨妙容轻轻将梅枝调转过来,积雪簌簌而下,露出了另一侧盛放的红花。

“您看,殿下,只是稍微换一个角度,您眼前的事物就会变得完全不同。谢云也是如此,在您眼中看来也许他是眼中钉、肉中刺,在我眼里他却温和体贴,是未来的家人。”

杨妙容顺手摘了朵梅花别在鬓上,说:“至于是不是良配……既然还没嫁,又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不是呢?”

太子心头魔怔般反复念着她那几句话,一时几乎都痴了,良久才惨笑一声:“看来是我生不逢时,只能相见恨晚了啊!”

  如果觉得青龙图腾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淮上小说全集青龙图腾破云离婚凤凰图腾大神养成计划不死者博士宿舍楼记事簿,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