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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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云柔声道,“我原谅你了。”

傅文杰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一声声回荡在阴暗的地道中,令人毛骨悚然。

“……真好,婉娟,我就知道你不会恨我的……你真美,你还是那么美。”

即便是久经沙场如宇文虎,都被这诡异怪诞的一幕激起了心头寒意,他身边几个亲兵的腿肚子也都不自觉发起了抖。

然而谢云却直视着傅文杰,浅红唇角略微弯起,目光如同少女般温柔:“你手里的花也很美,能帮我簪上么?”

刹那间傅文杰似乎没明白,只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谢云目光转向他紧紧蜷起的另一只手,同时略微垂下头,他才似乎从混沌中反应过来什么,嘿嘿地笑了起来。

“簪花,簪花……说得对。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傅文杰恍惚抬起那只攥着雪莲花的手,鲜血从指缝中洇出,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谢云乌黑的鬓发里。

而他却恍若不觉,眼底浮现出涣散、凄楚而痴迷的神采,似乎透过这阴森的地道和摇动的烛火,看见了记忆中更加飘忽遥远又温馨怀恋的画面:“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他的手轻轻一顿。

所有人呼吸屏住,刹那间周遭陷入死寂。

——那朵带血的雪莲花,被傅文杰插在了谢云耳际的鬓发中。

宇文虎当机立断:“谢统领,回来!”

他提刀就要上前,然而谢云却没有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顾,只维持半跪的姿态笑望着傅文杰:“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傅文杰微微睁大眼睛。

谢云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单超突然意识到什么,失声道:“不要!”

他说这话已经晚了,傅文杰哈哈笑起来,因为血沫堵住了嗓子眼的关系那笑声听起来如同咯咯,非常怪异又瘆人——然而他的神情却是开心的,或者说,锻剑庄的傅少庄主,就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期待又幸福的表情。

他说:“好。”

“不要!”单超拔腿上前:“住手!”

——就在这一瞬间,谢云手掌如刀,在鲜血迸溅中噗呲一声□□了傅文杰的心脏!

“……”

傅文杰怔怔盯着前方,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整个人极度痉挛。不过那只维持了短短数息,紧接着他扑通一声当头栽倒,瞳孔迅速紧缩又完全放大。

“……婉……”最后一丝气息如同呢喃般,从他冰冷颤抖的唇间掠过:“婉娟……”

谢云俯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在。”

傅文杰勉强露出笑容来,急促倒了几下气,终于安然闭上了眼睛。

地下室中鸦雀不闻,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连呼吸都听不见。哑剧般的静默维持了很久,终于谢云直起身,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从傅文杰冰冷的尸体边站了起来。

空气中难以言喻的紧绷终于在这一刻略微松动,人人都如卸去了千斤重担般,肩膀骤然一松。

“回来吧,谢统领。”宇文虎快步上前:“锻剑庄之事了结,雪莲花也可以……”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只见谢云抬手摘下雪莲花,与此同时背对众人的身形再次舒展,腿骨、腰骨、脊椎、肩膀,修长十指发出关节归位的喀拉脆响,继而禁军统领挺拔的背影再次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雪莲花怎么?”谢云冷漠道。

某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宇文虎心中升起:“你别乱来,谢云。当今圣上已经下旨,令你即刻回长安面圣叙职,将锻剑庄内所有人等及太子解药事宜都交给我处理……”

“但最终得到解药的是我,不是么?”

宇文虎在谢云冰冷戏弄的目光中哽了哽,随即道:“那你想干什么?”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又异样起来。亲兵紧张地握紧了刀柄,单超也眉梢一跳,看看宇文虎又看看谢云,下意识偏了半步,隐约将七星龙渊剑锋挡在了宇文虎前行的方向上。

然而谢云没回答,从自己肩上掀起刚才匆忙披上的,少夫人生前那件绯红衣袍,随手盖在了脚下傅文杰的尸身上。

“什么都不想干。”谢云懒洋洋道,语调出乎意料地轻松又恶意:“你又想多了,宇文大将军。想得多的人容易早死。”

他转身穿过众人,拿起刚才搁在墙角的太阿剑,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密室门。宇文虎边对亲兵丢了个眼色边快步跟上,只见谢云就这么一手捏着雪莲花一手提着太阿剑,率先踏进了地道里。

“大将军……”有个亲兵小声道。

宇文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人群最尾。

——单超正最后回头看了眼密室中的棺材和尸体,转身大步跟上队伍。黑衣僧人英挺的面容沉郁冷肃,背上七星龙渊,正从破布中闪烁出隐约的青光。

宇文虎眼底掠过阴霾。

谁也不知道这僧人师承何方、是何来头。虽然他对谢云似有敌意,但谢云对他的态度却颇值得玩味。

况且地道狭窄不容并行,这两人一个在最头一个在最尾,万一打起来的时候形成包夹之势……

一路上到地面都没人出声,出了暗门,清晨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所有人登时精神一振。

宇文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在地道中的谨慎小心有多么错误。

锻剑庄别院周围人马密集犹如铁桶,已经整个被团团包围了起来。以他们出来的这条地道口为圆心,左右两端泾渭分明:一边是骁骑大将军府的五百亲兵,另一边弓马整齐、剑拔弩张,赫然是京师派出的大内禁卫军!

宇文虎再忍不住,扬声冷笑道:“——谢统领好手段,在下佩服,佩服!”

谢云淡淡道:“你要佩服我的地方多了,以后不妨仔细学着。”

“统领!”

马鑫率人越众而出,下马揖了揖手,从身后下属手里接过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锁匣。谢云把那朵血迹未干的雪莲花放了进去,随口问:“神鬼门呢?”

“姓景的撤退了,我们按您的命令未曾阻拦。不过搜检查抄锻剑庄库房等花了些时间,因此未能及时护驾,请统领恕罪!”

马鑫竟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一时单超、宇文虎等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微妙。

“嗯,”谢云不以为意,“轻便值钱的抄走,大件不要了。”

马鑫又问:“另外还有一事。江南陈家及各大名门正派得知风声,都派了人来接自家弟子,统领打算如何处理?”

——他问这话的时候,陈海平、周誉等十数个武林弟子都正被禁卫军押着,远远待在院外。

跟神鬼门恶战之后,这些平素花团锦簇、众星拱月的江湖新秀们都相当狼狈,甚至还有几个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听到马鑫的问话,这帮人纷纷表情各异,看不清楚有没有自觉羞愤想要去寻死的。

谢云微笑道:“放了,随他们去,反正都没什么用。”

大内禁卫已经完全占据了锻剑庄这块地方的主导权,整个局势井井有条,发令实施有条不紊,显然没有其他人什么事。

宇文虎回头看看自己的人马,咬牙拱了拱手:“看来谢统领早有准备,在下就不打扰了……当今圣上还在宫中等我回去复命,谢统领,今日种种来龙去脉,我们来日去御书房里再说吧。”

——这就明显是威胁了。

谢云定定望了宇文虎一眼,所有人都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然而紧接着,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对马鑫道:“对了,叫人去把后院地道炸平。锻剑庄少庄主和他夫人的尸身都在里面,不用另外挖掘,权当合葬了。”

“……”宇文虎登时脸色铁青,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禁卫牵来一匹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不见的精悍神骏,谢云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向不远处已经完全坍塌的废墟。

仅仅一天之前,那还是锻剑庄清雅幽深风景秀美的后山别院,谁曾想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煊赫堂皇,转瞬成空。

谢云收回目光,说:“走吧。”

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上马,这时边上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单超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谢云,好半天才缓缓道:“你……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谢云问:“什么?”

单超突然发现这一刻的场景极其荒诞,荒诞中甚至显出一丝可笑,然而他却完全笑不出来。

“……你现在不想杀我了?”半晌他才挤出一句。

谢云上下打量他,问:“杀你干什么,你有被杀的价值吗?”

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也许单超都会忍不住大笑给这绝妙的回答赞一声好——然而周围没有人笑,甚至没人有表情,只有马匹偶尔喷个响鼻,用蹄子踏一踏土,除此之外完全沉寂。

单超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早安排好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卷进来?”

“为什么隐瞒身份,为什么让我进锻剑庄,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我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这一切?”

谢云骑在马上俯视单超,倏而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般的神色。

“还记得那天深夜在中正大街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

“这世上不存在轻易就能得来的东西,没有至高的地位和至尊的权力,出世之人想从尘世中求得答案是不可能的——况且对我来说你是弱者,人微言轻、命同蝼蚁。傅文杰尚且知道要报仇就得豁得出去,你却只会用跪着的姿态向我乞求所谓的回答。”

谢云略微俯下身,对单超微笑道:“我不跟弱者说话,现在的你在我眼里比傅文杰,甚至比宇文虎还要弱。”

“……”单超慢慢咬紧了牙关。

“给他留一匹马。”谢云随意吩咐马鑫:“天大地大,随他去吧——我们走。”

禁卫军策马而行,从单超身侧奔驰而过,在马蹄轰响声中很快向山下去了。

偌大的后山别院转瞬间就空无一人,唯剩废墟中尘烟缓缓落地。清晨的阳光穿过山林,映照着满地废墟,焦黑的房梁和瓦砾中升起了徐徐而上的青烟。

单超目光投向不远处。

树林边真的有一匹马,油黑如电四蹄雪白,不耐烦地刨着土地,赫然就是他逃出长安南下时,和谢云共骑的那一匹!

——“天大地大,随他去吧……”

单超耳边又想起谢云最后的话,突然间似乎从那八个字里悟出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地平线上长安方向,外郭千里,巍峨皇城。八水环绕十二城门,大明宫正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泛出旭日东升般连绵耀眼的红光。

单超纵身上马,极目远眺。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悍然打马:“——驾!”

乌云踏雪风驰电掣,穿过重重山林和溪水,在神州大地上逐日前行,载着单超向帝国权力的巅峰飞驰而去。

·

——第一卷完——

第19章 华清池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深秋清晨第一缕天光越过长安城外高高的明德门,铺在朱雀大街宽阔方正的青砖上,映出一层蒙蒙白霜。

马蹄轻缓穿过薄雾,渐渐由远而近,映出马匹上男子挺拔的身影。

他年岁约莫二十左右,肤色微深,轮廓□□,眉眼形态锋利明亮。时下汉人男子很少有他这么挺直的鼻梁,加之嘴唇总习惯性微微抿紧,令他侧脸线条虽然英俊,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肃利。

北方深秋清晨寒冷,他只穿着一件粗布僧衣,似乎全然不觉料峭。薄薄的黑色衣料下肩膀、手臂、背部精壮,随着马匹颠簸,微微凸起紧绷的肌肉线条。

一把长剑被严严实实裹在灰白布条中,斜绑在他背上。

——尽管布条因为长途奔波已经开裂褪色,显得破旧又毫不起眼,明眼人却能看出长剑周围隐然缭绕的剑气,如同暗夜之中荧荧青光,散发着凛然寒意。

马蹄声骤停,男子抬起头。

朱红大门琉璃檐枋,牌匾上漆金大字透过雾气,清晰可见。

——谢府。

男子翻身下马,在台阶下站了片刻,背影如黑色岩石般苍劲沉默。

直到乌云踏雪终于耐不住性子地打了个响鼻,用嘴顶了顶他后肩,男子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举步上前扣了扣门环。

少顷侧门吱呀出声,门房探出头来,恭恭敬敬揖了揖手:“这位爷是……”

“在下求见此间主人,烦请通报。”

门房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眼,见他通身落拓却形容悍利,便也不说什么,只笑问:“敢问您尊姓大名,可有拜帖?”

男子略一迟疑。

随即他缓缓解下背后长剑递给门房,沉声说:“这就是我的拜帖……”

顿了顿他又道:“在下免贵姓单,单名超。”

门房满心疑虑,但也没表现出来,欠了欠身便掉头去了。片刻后侧门再度打开,这次出来的却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绯红纱裙的侍女。

单超微微诧异,只听侍女从容道:“郎君请随我来。”

这是单超第二次踏进谢府。

讽刺的是,这长安城中炙手可热数一数二、每日访客无数车马云集、官阶稍小些都欲窥其门而不得入的谢府,单超一介布衣平民,却两次都是从朱红正门中进来的。

这时天色还太早了,花园中空气寒冷清新,小径上青苔白霜湿滑;抄手游廊两侧劲竹苍翠,廊下青玉盆中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各色菊花。那侍女身姿极为优美,却只默然不语在前面带路,穿过一道垂花帘一道月亮门,远处淅淅沥沥的鸟鸣中,终于传来了温水汩汩而过的从声音。

单超打量周围,发现这竟然是谢府内院。

侍女蓦然站住脚步,福了福身:

“统领,单郎人带来了。”

单超愕然顿住。

只见前方花园中用白玉砌了一方温泉,此刻袅袅冒着热气,而谢云正背对他坐在里面!

“嗯,”谢云随口道,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上茶。”

侍女一声不吭去了,单超身体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云靠在温泉边,长发随便绑成一束垂在外面,水面上只露出一截削瘦结实的肩膀。清晨天光昏暗,看不出后肩那片皮肤和汉白玉池壁哪个更晶莹,单超仓促移开了视线。

“来干什么?”谢云懒洋洋问。

“……”单超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半晌沙哑道:“我想既然天大地大,随便我去,那长安谢府自然也是能来的,所以……”

谢云却打断了他,“你也能回漠北。”

单超脑子里有些混乱,目光无所适从,甚至连舌根都感到略微发麻。

这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

他不引人注目地咬了下舌尖,铁锈味弥漫开来的同时,刺痛终于让整个人神智都清醒了过来。

“我一路从江南北上,入郭出城不需文书便能放行,沿途时时有人接应,夜晚投宿时甚至有人喂马。荒郊野外偶尔走错路,还能看见禁卫军留下的马蹄和路标,红绳系在树上指向官道,顺着它直接就能来到长安外郭城前……”

单超顿了顿,沉声道:“所以我想,应该是有人希望我来京城的。”

谢云终于笑起来,转过头嘲笑般望向单超,热气蒸腾中他肤色几乎透明,而眼睫却因为挂满了细小水珠的缘故显得格外深黑:“自作多情。你去长江投水或去漠北上吊也没人会拦着你。”

环佩叮当作响,刚才那绯红衣裙的侍女领着几个小丫鬟,捧着茶水点心和金盘浴巾等物过来了。

那点心根本认不出名目来,只见每三个摆在一盘,粉白晶莹青瓷玉碗,精致得犹如花瓣,乍看之下都认不出是吃的。茶水倒是翠绿可人又清冽甘醇,单超正觉口干舌燥,连喝了两三碗才止住,抬眼一看只见谢云已经从浴池里出来了,正将宽大柔软的白布衣袍唰然披上,随手把浴巾丢给侍女。

“一路上有什么感想?”谢云问。

单超从他的背影上移开目光,盯着茶碗底下鲜绿润泽的嫩叶:“……想了很多,但主要只想通了一件事。”

“哦?”

“那天在慈恩寺中……”

边上大侍女挥了挥手,将小丫鬟们遣散了下去。

“……刘阁老府上祖传雪莲花并非虚言,确实是有的,只是被盗走了。而第二天有毒的酸果汤共有三个人喝,你跟太子都毒性发作,只有我没事,并不是因为我喝得最少。”

单超缓缓道:“——乃是因为刘阁老府上那朵雪莲花,是被我吃了的缘故。”

温泉边的小榭里有张榻,侍女铺上白狐裘作垫,谢云看都没看单超:“哦,你上哪儿吃的?”

“头天深夜中正大街,你给了我一碗热茶,想必雪莲花就溶在水里吧。至于什么金燕楼的头牌花魁,根本就是你……”

“人想得多活不长。”谢云打断了他:“有空惦记花魁,不如琢磨点有用的东西。”

这简直强词夺理,完全只是不想听单超下面问为什么。单超嘴角微微一扯,从善如流道:“是,我没想花魁,想的是师父你——”

“……想我什么?”

这次终于轮到谢云意外了。单超眯起眼睛,潇洒地举了举手中的玉杯:“我在想,师父你金堂白马、安享风流,那当年在漠北苦寒之地一待数年,其实心里也煎熬得很吧?”

谢云失笑,继而抬手隔空点了点单超。

那个动作很玩味,似乎有点既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还有点训斥的意思,单超顿时感觉到一丝微妙扬眉吐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顺完,突然只见谢云抽下衣带,振臂一挥——

柔软的丝带呼啸生风,灵蛇般当头卷来,单超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它闪电般卷住咽喉,狠狠一拉!

——砰!

温泉水花四溅,单超连出声都来不及,就当头栽进了水里!

“咕噜噜噜……”单超从水底挣扎上来,狼狈不堪地吐了口水,对谢云怒目而视。

谢云抱臂站在白玉池边,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揶揄:“不用谢,徒弟。这水是宫中华清池挖了个管道直接引过来的,据说延年益寿能治百病,你就好好泡一会吧。”

“……”单超怒道:“我没有病……”

“但你脏,”谢云说。

从江南风尘仆仆赶来京城,一路风驰电掣、星夜兼程,从没在客栈要过上房洗过澡的单超突然之间没了言语。

谢云转身就走。

“等等!”单超突然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叫我徒弟——”

谢云说:“你跪下来叫爷爷,我还能应你声孙子,要不要试试?”

单超登时无言以对,谢云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侍女已经在小榭中铺好软榻,点上香薰,亲手摆了几碟点心。谢云舒舒服服俯卧在白狐裘上,那侍女便在他后颈及肩膀上推拿揉按起来,手法娴熟异常,一路顺着经络而下,明显是专门受过训练的。

单超泡在温泉水里静静看着,只听侍女轻声道:“统领经脉凝涩,结梗甚多,似乎非常受损,最近还是尽量别动武比较好。”

谢云“唔”了一声,片刻后道:“重点。”

侍女加大手劲,约莫半盏茶工夫,又听谢云模糊道:“再重点。”

清晨微风穿过亭台楼阁,水榭中轻纱扬起,暖香飘散。

侍女发觉谢云的呼吸起伏渐渐趋于平缓,便收手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

单超泡在温泉里,看着眼前富丽繁茂的花园,精巧雅致的水榭,以及不远处俯躺在狐裘软榻上安静睡着了的谢云,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荒谬又不真实的感觉。

他设想过来到谢府求见会产生几种可能,最坏的是直接被关起来,最好的也不过是勉强进门,见一面问几句话,然后被谢云赶出来睡大街。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种,待在谢府内院的温泉里,眼睁睁看着禁军统领在数步之遥,就那么随便地睡着了。

单超站起身走到池边,尽量不发出水声地跨过玉石壁,随手*的僧袍丢在地上。刚才小丫鬟捧来的金盘上还有浴巾衣袍等物似乎是干净的,单超便草草擦了几把穿好衣服,突然感觉全身上下经脉穴道确实舒张开来,有种难以言喻的惬意。

他走上水榭,谢云没有动静,在榻上发出深长的呼吸。

单超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花园中突然蹿出个刺客要来取谢云性命的话,在侍卫赶来之前,刺客的头便会被谢云活生生拧下来扔在地上。

然而至少在这一刻,禁军统领睡着的模样是非常恬静安详的,可能还有一点点难以发觉的疲惫。

单超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上前站在榻边,伸手按在谢云后肩的经络上开始揉按了。

——单超没学过按摩,不过习武之人手劲大,内力通过掌心被浸润到皮肤之下的经脉里,产生了一种微微温热的触感,凝涩受损的经络也随着内力的灌注而慢慢舒展开。

谢云发出一声低微的呢喃。

禁军统领体格并不强壮,或者说单超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他比一般人都单薄些,肌肉线条全然不贲张,薄薄贴着骨骼,因为劲瘦的缘故倒有种修长优美的观感。

单超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下按到侧腰,在腰线最深陷的地方停住了。

“唔……”谢云长长伸了个懒腰,沙哑道:“伺候得不错。”

他起身下榻,单超也随之退到一边,不知为何脚步有些仓促,差点撞翻了水榭角落里的白瓷花囊。

“怎么?”

“……没什么,”单超深吸了口气,冷冷道:“徒弟伺候师父,应该的。”

谢云付之以一哂:“即便你哪天登基称帝了,伺候我都是应该的。”

单超完全不知道该作何言语,幸亏谢云没有在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题上继续下去。他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走出水榭,招手叫来侍女吩咐道:“去叫车马,给那和尚准备一身出门的东西。”

侍女领命而去,单超愕然道:“去……干什么?”

“跟我进宫献药,”谢云直截了当回答,嘲讽的目光从水榭外投来:“——太子等雪莲花等得油尽灯枯,而你也不知道在路上逛窑子还是生孩子去了,拖到今天才来长安,知不知道耽误了所有人多少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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