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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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杰不答反问:“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地砖,”单超说。

“闪电从上劈下,率先击碎屋顶房梁,劈死人后往往就戛然而止,不会令炕面和地砖都炸得粉碎。而火药从下而上,率先炸碎地砖,将炕面粉碎后冲击房梁、屋顶,瓦片碎裂程度比地砖较轻。两相比较,自然能得出明显的不同。”

傅文杰颔首不语,神色间竟有些赞赏。

单超道:“我只有两个疑惑,不知少庄主是否愿意回答。第一,虽然硫磺、硝石、皂角等能制成火药,但火药爆炸力有限,如何能将大半后堂炸塌呢?”

傅文杰淡淡道:“锻剑庄秘法炼剑,用火极为擅长,此为其一。其二,这种火药是神鬼门给的,当年神鬼门曾经是……算了,大师是出家人,朝堂江湖这些旧事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单超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个疑问,少庄主勿怪。我只想知道,傅想容是你妹妹,老夫人是你亲生母亲,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任何一点……任何一点手软?”

傅文杰盯着单超,又露出了那种极为讽刺的笑容,似乎在嘲笑他为何对这个愚蠢的问题执着不舍。

然而在那讽刺之后,他眼底又渐渐浮现出了更多扭曲的、充满了戾气的苦涩。

“手软?”傅文杰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反问:“那她们在百般刁难婉娟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傅想容在把那庸医推荐给我母亲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我母亲强迫婉娟喝下那所谓女转男的汤药时,有没有一点心软?”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埋设火药这么危险又费力的方法?就是为了让人都看见,是天雷劈死了她!是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引来了天雷,才劈死了她!否则我下毒纵火,暗算谋刺,用什么办法不行?这世上杀人的办法多了去了!”

傅文杰面容通红扭曲,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尖锐嘶哑颇似哀嚎,在地下室跳跃的火光中让人从心底里不寒而栗。

单超心里十分难受,低声道:“那毕竟是你亲生母亲……”话音刚落,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母亲又怎么了?这世上纵然是亲生父母也有多少害死孩子的,你知道吗?!有心狠的用打骂害死亲子,有愚昧的用溺爱害死亲子,还有那顽冥不通又固执己见的,用名为母爱的毒|药将亲生孩子周围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害死,让孩子活在窒息、孤独和绝望中,比死亡还要可怕,你能知道吗?!”

“……”

单超微微喘息,半晌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

傅文杰发出响亮的冷笑:“那很好,祝你此生都不要尝受这锥心刺骨、充满憎恨的痛苦!”

这话已经明显失态了,单超自嘲地微微一笑,心想简直是废话,我连母亲都没有,你这祝福又有个屁用?

“怎么,大师现在打算怎么办?”傅文杰上下打量单超,眼眶中布满血丝,神情竟有些疯狂可怕:“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人也在这里,你是打算杀了我为那些冤死的人报仇呢,还是打算拉我去见官?”

“……”

单超略一迟疑,只听傅文杰不乏讥刺道:“也许大师亦有隐衷,不愿见官;或大师出家人不愿造下杀孽,所以也无法亲手将我诛杀……那么不妨把我押解出去,将罪行公布于天下,让我从此在江湖武林中人人喊打无法立足,以至于在未来的某天被其他正义大侠替天行道、以此扬名立万,如何?”

单超直觉这相当荒唐:“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那,”傅文杰冷笑道:“既然你不能亲自杀我,又不能借他人之手杀我……看来就只能任这所有一切过去,放我悠闲自在地离开这里了?”

单超下意识要反驳,却微微哽在了那里。

他逃出慈恩寺,目前不知长安情况如何,的确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报官一途断不可行。

将傅文杰押解出去交给武林众人?神鬼门就在外面,到时候谁杀了谁都尚且未知!

傅文杰似乎看出了单超的迟疑,挑起一边嘴角道:“大师若是为难,不妨我给你第三种选择。”

他走向密室角落,那里按闺房布置竟然有座妆台,上面整整齐齐放着菱花镜、小花囊、紫檀木妆匣等物,想必是他妻子生前所用的物品。傅文杰似乎相当珍惜,动作小心地开了妆匣,只见里面机栝共分上下三层,珠玉花翠琳琅满目;最底下有个红木方盒,取出打开后登时异香满室。

那盒子里有朵花。

单超瞳孔微微缩紧——竟然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雪莲花!

“大师若是举棋难定,不妨把我放走,然后拿了这朵花跟神鬼门交换——神鬼门虽是江湖邪道,但也确实势力巨大,不知为何现就在苦苦追索这朵能解百毒的雪莲花。有了这个做筹码,想必大师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家财万贯,都是信手可得的了……”

傅文杰用两根手指捏着雪莲花,斜着眼睛,似乎饶有兴味般盯着单超。

“怎么样,大师?这世间的繁华光景可是只有钱才能买来的。我看大师你相貌英俊、满身正气,等尝过了红尘的快活滋味,想必也就不想再过那青灯古佛的苦修日子了,如何?”

他话里浓重的讽刺根本都懒得掩饰,似乎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出家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十分有把握。

单超锋利的眉梢微微一跳。

——有了解药,东宫太子的毒便可迎刃而解,说不得慈恩寺也能从武后和太子的势力角斗中平安解脱出来。

但,傅文杰此人……

“大师还犹豫什么?哦,想必是大师心怀正气,看不上这肮脏世俗的东西吧。”

傅文杰眼底嘲笑的光芒一闪即逝,刻意慢悠悠把雪莲花举到嘴边,笑道:“既然如此,那留着它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我就自己吃了……”

单超喝道:“住手!”

傅文杰充耳不闻,张开口作势就要把雪莲花吞下去。

单超当即箭步而上,伸手去夺,傅文杰却也是有功夫的,立刻旋身躲开。两人在这低矮的密室里过了几招,单超明显手上功夫比傅文杰强太多,但亏在投鼠忌器上,几次都被对方闪了开去,不禁心中一沉。

傅文杰冷笑道:“很好,看来这雪莲花确实是人人都想要。既然如此……”

单超一剑纵出,连着剑鞘,就去点傅文杰拈着花的那只手。

就在这个时候,傅文杰一眼瞥见了单超从刚才起就始终抱在怀里的长剑,面色登时骤变:“七星龙渊?!”

单超不答,剑鞘头绕开格挡又去点雪莲花,然而傅文杰一把将花粗暴抓在手心,冲上去就要夺他的剑:“拿来!你怎么会有七星龙渊?!”

——雪莲花这么娇贵的东西哪能满手紧攥,单超登时瞳孔紧缩,混乱中被对方一把死死抓住了剑鞘。

“怎么可能!”傅文杰失声怒吼:“你跟暗门到底是什么关系!”

嗖——

砰!

一颗指甲盖大的小石子闪电般飞来,傅文杰当即惨叫捂住肋骨,踉跄向后跌去,噗地喷出了一口血!

单超骤然僵住,只听身后地道口传来一个柔和低沉、略带磁性的年轻男声,尾音中似乎还透着一丝非常好听的,微微上挑的笑意:“他跟暗门没有什么,跟我倒有点关系。”

单超缓缓回过头。那一刻寂寥月色和无边漠北,裹挟着荒凉的风声从眼前呼啸而过,转瞬便消失在了记忆中深夜的远方。

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微笑着站在不远处昏暗的光影里。

“……”单超张了张口,因为沙哑和隐忍而显得声音非常怪异:“我该叫你什么,龙姑娘,谢统领,还是……”

“……师父?”

第17章 痛饮血

那身影从昏暗的地道口上前一步,走进密室,站在了跳跃的火把下。

他长发一束绑在后颈,身高起码长了两三寸,宽衣广袖、略略收紧,也许是骨骼终于舒展开的缘故,身形透出非常潇洒利落、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的风概。

令人意外的是,仔细看的话他下颌骨形状都有轻微变化——轮廓更深、线条稍硬,不再是女性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低柔秀美,而更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鲜明夺目的风采。

——像谢云这样武技已臻化境的人,身姿形态,自有风度,走在人群中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单超握紧了剑柄,却只见谢云随意瞥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

——虽然世易时移,场景也完全不同,但这每个字都一模一样、甚至连语气中熟悉的轻蔑都分毫不差的话,却突然和记忆中碧血黄沙烈日下七星龙渊当头斩来的那一幕相重合。

单超牙关紧了紧:“你……”

“太阿剑?”傅文杰突然发现了什么,惊道:“为什么你有太阿剑,你又是从哪弄来的?!”

他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冲动地上去就想夺,谢云却轻轻松松把包着白金皮鞘的长剑换了把手:“少庄主,认不出我了吗?”

傅文杰猝然僵住,打量谢云半晌,似乎从他俊美的眉眼间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

“——你,难道你就是……”

“多年不见,想必在下面容衰老了很多,少庄主认不出来是正常的,”谢云戏谑道:“不过老盟主当年的英雄风采倒是令在下印象深刻,虽然只是匆匆交手,其后却记忆犹新,至今不能忘怀。”

傅文杰愕然道:“原、原来当年打败家父夺走神剑的……就是你……”

“没想到再次踏进锻剑庄,不仅老庄主已然仙逝,连整个傅家都家破人亡了。”谢云的视线越过傅文杰,望了眼密室中那座黑沉沉的棺木,极有风度地欠了欠身以致哀礼:“——今日才见到少夫人,逝者已矣,少庄主节哀。”

傅文杰退后半步,从脸上神情来看,他现在的感觉应该极其荒谬。

“你、你夺走盟主信物龙渊太阿,害得傅家不得不锻造假剑来掩盖,还因此被神鬼门辖制多年,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地上门?!”

与此同时另一边,单超骤然看向谢云,心中某个狐疑已久的点突然被打通了:“你也曾是神鬼门中人?!”

谢云轻轻瞥了眼单超,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七星龙渊为何会在我这里?”单超疾步上前,声音几乎称得上是严厉的:“当年在漠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想杀我?是你把我从漠北带到长安慈恩寺,还是——”

他的声音猛地一顿。

只见谢云隔空用剑鞘头向他点了点,虽然动作十分柔和,但刹那间太阿剑气却如他话里的意思一般锋利刺骨:“我不跟弱者说话。”

单超猝然停住了脚步。

“夺走龙渊太阿的人虽然是我,但当初比武,堂堂正正,令尊也是服输的。”谢云转向面色青白的傅文杰,话音出乎意料地和缓:“再者,神鬼门虽然以此为把柄对锻剑庄多有辖制,但据我所知也给了你们不少好处,否则老盟主当年号令武林不会那么顺利,我说得对吗?”

从傅文杰悻悻的神色看来,他说得应该没错。

谢云又道:“世间交易大多如此,有输有赢,有失有得。神鬼门对锻剑庄除了打压利用之外,也有诸多栽培资助;老盟主这一生都德高望重,离世后亦哀荣极盛。在下一点愚见,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少庄主觉得呢?”

——单超发现,谢云的确有这种能力。

只要他想,他就能循循善诱、娓娓道来,令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其语言的陷阱,甚至对此深信不疑。

单超望向傅文杰。锻剑庄少庄主苍白的面孔微微扭曲,半晌果然艰涩地吐出来一句:“……事已至此,就随便你说什么吧。”

谢云点点头,看样子竟有些全盘在握的欣然。

他刚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地道上方传来微微的震动,随即从四面八方由远而近,泥土从砖缝间簌簌洒落。傅文杰一抬头,嘶哑道:“马蹄?”

“京师长安,骁骑大将军宇文虎。”谢云悠然道,“东宫太子身中奇毒,锻剑庄内可能存有解药的消息被神鬼门传了出去,因此当今圣上令宇文虎率五百亲兵能南下来抢……来取这世上最后一朵雪莲花。少庄主,你应该知道神鬼门和当今圣上的关系吧。”

傅文杰顿时神色恍然:“——原来姓景的突然上门,就是为了这个……”

“是,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谢云饶有兴味问:“罪行败露,强敌环伺,你还能怎么做呢?”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那一刻只有单超清清楚楚地,从他师父上翘的唇角里看出了一丝邪气。

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地道中响起沉闷而模糊的回音,听方向应该是向着后山别院大门去了。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傅文杰站在棺材边,目光浑浊涣散,半晌突然沙哑着嗓子冷笑起来:“——大内第一高手在这里,骁骑大将军在上面,神鬼门已经肯定挡不住了——你竟然还问我想怎么办,现在难道不是该你们来说,你们想把我怎么办吗?!”

他最后几个字尖利几乎破音,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却摇了摇头:“没人能拿你如何,少庄主,你已经赢过所有人了。”

话音刚落单超便意外地挑起眉,紧接着,傅文杰冷笑的声音骤然加大:“哦?此话怎说?我可不明白。”

谢云微微叹了口气。

“你明白的,少庄主。”他缓缓道,“你中毒日久,已时日无多,本就已经没什么活路了……死人无可要挟,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

单超当时就愣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荡导致气血上涌,傅文杰刚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一口唾沫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喷到了地上,站在不远处的单超神色微变。

“不愧……不愧是你师父,”傅文杰终于勉强止住咳嗽,笑着冲单超说了句:“真的连这都能知道——哈哈哈!谢统领是怎么发现的?”

谢云一哂:“不过是令人搜了搜少庄主的房间而已,手下勤快,当不得夸奖。”

单超错愕道:“你为何要服毒?”

傅文杰嗓子咳哑了,只摆手不说话,慢慢退回到棺材边,颓然坐回了杌子上。

那一刻在地下室摆动不定的火光中,他面上终于清清楚楚地、再也无法掩饰地,浮起了致命的黑气。

“因为所有害死了少夫人的凶手都得为她赔命,包括没有保护好妻子的少庄主自己。”谢云抱臂站在密室门口,一侧肩膀微微抵在粗糙的墙面上,微笑着开口道。

“如果当初在小姑刁难时,拿出作为兄长的威严来坚决支持爱人;如果当初在母亲指责时,拿出作为丈夫的担当来坚决维护妻子;如果当初得知胎儿为女时,拿出作为父亲的气概来坚决保护自己未出世的亲生孩子……那么到今天,一切的结果都会截然不同。”

“所有罪恶的始作俑者都是你,傅少庄主。”谢云眼底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怜悯和残忍:“是你的犹豫和挣扎害死了她,害死了你们的孩子,是你在最开始就亲手写下了今天妻离子散的结局。”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笑意的利刃,一刀刀剜向傅文杰心底最痛的地方。

单超望向棺材边傅文杰的表情,心中一颤:“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谢云好奇道:“——少庄主?”

傅文杰手按在棺材盖上,一点点用力抓紧。

被活生生从皮肉中撬裂的指甲缝里迅速溢出鲜血,五指在黑漆楠木上留下了带着红迹的,清晰的抓痕。

“没关系……”他嘶哑道,尽管颤抖得几乎不像人声。

“没关系,我会下去陪她,我下去和她在一起……”

“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再也没有别人,再也没有……永远永远在一起……”

“但少夫人恐怕不这么想吧,”谢云突然揶揄道。

傅文杰猛地抬头,目呲欲裂满面通红:“……你说什么?!”

“对少夫人来说,你跟害死了她的傅家人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作为她的丈夫还尤为可恨,为什么她会想要见到你?”

谢云居高临下盯着说不出话来的傅文杰,微笑道:“少庄主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的,当少夫人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惨叫的时候,她心里最恨的人是谁?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怪物一般躺在血泊中毫无声息的时候,她心里最想杀死为她孩子赔命的人是谁?当她满心不甘却不得不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是爱你舍不得你,还是恨不得生啖你肉,痛饮你血,拉你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单超喝道:“别说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出现在你梦境中的少夫人,”谢云盯着傅文杰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了直入人心的诱惑和恶意:“她是巧笑倩兮和你说话,温良贤淑红袖添香,还是惨死在产床上,死不瞑目瞪着你的?”

“住口!”单超厉声道:“别再说了!”

“……”傅文杰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如同颠筛般发抖,被牙齿紧紧咬住的下唇刷然流下大片血迹。

“不……”他喘息的声音就像拉风箱,仿佛整个胸腔都在往外漏气,咝咝作响:“不是……不是这样的……”

“死到临头就不要欺骗自己了,”谢云温和道,“我不过是帮少庄主你,把一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点出来而已。”

——一直都心知肚明。

一直都……

傅文杰胸中如有千万刀片绞动,片片血肉淋漓,那一瞬间他所有理智都在剧痛的烈焰中被烧成了灰烬,眼眶甚至被血丝染成了恐怖的通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闭嘴,闭嘴!”

傅文杰拳头紧握,霍然起身,疯虎般向谢云猛扑而去!

七星龙渊铮然出鞘,单超就要抢步上前,却只见那一瞬间,谢云以一个难以形容的步法轻轻侧身、避让、伸手,相距毫厘之际,如落羽般错过了傅文杰的冲势。

那眨眼间精妙复杂的身法,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的话,换做谁都不会相信世上竟真的有人能使出来!

单超失声道:“小心——”

然而谢云置若罔闻。

擦肩而过的刹那间,他指尖已碰到了被傅文杰紧握在掌心中的那朵雪莲花。

就在同一时刻,地道前方传来纷乱喧哗的脚步声。

嗖——

轻响破空而至,黄金箭从黑暗地道中射来,鲜血迸溅中射穿了傅文杰的肩膀!

惊|变骤然炸起,不仅是单超,连谢云的动作都僵了下。

紧接着,黄金箭带起的巨大冲力将傅文杰掀翻,整个人凌空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巨响,傅文杰背部撞上石墙,继而跌坐在地,鲜血如开闸般哗啦飞溅了全身。

与此同时地道中脚步声由远而近,数个满身甲胄的亲兵冲进地下室,随即一个手持长弓体型高大的男子分开众人走了进来。

——此人风尘仆仆、满面冷肃,赫然就是带兵飞驰南下的骁骑大将军宇文虎!

他环视周围一圈,目光触及单超时微微有异,但很快转了过去,看向谢云:“你——你没事吧?”

谢云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施舍给他半分。

禁军统领缓缓揉着自己刚才在傅文杰飞出去时被撞上的手腕,火光中面容沉静、唇角紧抿,半晌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吐出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宇文虎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神情难堪又微愠。

不过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就只听密室角落里传来一声声沉闷低哑的冷笑:“嘿嘿,嘿嘿……”

这声音实在太狰狞了,所有人头皮同时一炸,抬头只见傅文杰靠在墙边,手中抓着从自己肩膀上硬生生拔下来的黄金箭。

那样子简直可怖至极,而更可怕的是,他手中还赫然捏着那朵被鲜血染红了的雪莲花!

“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傅文杰把雪莲花举到眼前端详着,脸上浮现出充满嘲讽的笑容:“我本想拉着锻剑庄陪葬,却没想到长安还有个东宫太子给我当垫背的,也算是值了——”

“等、等等!”宇文虎登时醍醐灌顶,情急之下厉声喝道:“住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傅文杰张开嘴,颤颤巍巍捏着那朵雪莲花,眼看就要把它一口吞下去!

第18章 为谁容

单超和宇文虎同时冲上去,想要去抢雪莲花,然而这时候是肯定来不及的。

——谢云眉心微微一紧,袍袖挥向火把。

就在傅文杰花要进嘴里的那一刻,突然地下室内火光熄灭,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仲文……”黑暗中倏而响起幽幽的女声,余音袅袅,哀婉凄楚。

在场所有人同时头皮一炸,宇文虎失声吼道:“什么人?谁在那里?”

“……仲文……”

傅文杰的动作僵住了,如同梦游般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喃喃道:“婉娟……婉娟?”

单超清清楚楚听见那仲文的呼唤从身后谢云的方向传来,登时心下雪亮——仲文应该是傅文杰的字,而这个称呼除了身边特别亲近的人,平常人是不会叫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骨骼缩紧的喀拉声和急促脚步同时响起,单超只觉得有个人快步经过自己身后,径直走向地下室墙角的箱笼。

地下室是按照夫妻闺房布置的,傅文杰把婉娟生前所用的东西都弄下来了,妆台边的梨木箱笼中应该有他妻子生前穿用的衣裳。按照傅老夫人的脾性这些死人的东西八成是烧掉不留,然而傅文杰如何能肯,必定偷偷保存在里面。

果然箱笼打开的吱呀声响起,紧接着衣袍在半空中刷然展开。

“婉娟?”傅文杰神志不清,双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动:“是你吗?你来看我,你来接我了吗?”

嚓的一声轻响,火折子在角落里悄然点起。

单超一眼望去,登时愣住了。

只见深沉如墨汁般的黑暗里,那一星火苗如同萤光,映出朦胧恍惚的光晕。梨木箱笼边一个女子身影正缓缓转身,身披一件浅绯红衣袍,绣花轻纱之后隐隐绰绰露出轮廓秀美的侧脸。

傅文杰沙哑的哭腔如同破冰般,缓缓从静寂的空气里渗了出来:“婉娟……”

所有人都震惊得发不出声来,几个亲兵石头般僵立,宇文虎错愕的目光很快转为了复杂莫名。

而谢云非常镇定。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向傅文杰,脚步无声无息,简直就像是在地上漂浮一样。

“别哭,仲文,”他不动声色道。

——那声音柔和细微、沙哑难辨,可能是点了咽喉附近穴道的原因,比他假扮成“龙姑娘”时还细,乍听之下真的跟女声有七八成相似!

傅文杰看着谢云,而其他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傅文杰,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昏暗的地下室中呈现出一种僵持的局面,加上不远处黑沉沉的巨大棺材,场景简直诡谲得难以形容。

短短数息的时间,却像是足足过了数年般漫长,傅文杰终于怔怔地伸出手:“太……太好了,又见到你了……”

出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听到了自己心脏从喉咙落回胸腔的声音。

谢云走上前,缓缓半跪在满身鲜血的傅文杰面前。火折子忽明忽暗跳跃的光芒从他身后映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轻纱之后,唯独眼角闪烁着幽幽的光:“你在做什么,仲文,为何受伤了?”

傅文杰喃喃道:“我……我替你报了仇,杀了所有人,你高兴吗?”

谢云默不作声,傅文杰哽咽着流下泪来:“我很想你,婉娟,我真的很想你……”

少庄主放声大哭,不知是否因为喉咙里积了血,哭声嘶哑尖利得简直变了调,仿佛砂纸刮擦金属般让人心里难受无比。

他用手捶打自己,神经质般重复“我错了”“对不起”,泪水顺着苍白青灰的脸颊大颗大颗滚落。他面色扭曲以至于痉挛,因为过分抽泣而全身剧烈抖动,似乎连肩膀被黄金箭洞穿的剧痛都麻痹了一般,鲜血汩汩不断从伤口中流出,在地上积起了小小的血洼。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看着他的手,雪莲花被紧攥成一团,数片花瓣已掉落下来,飘在石砖地上的血迹里。

一个亲兵按捺不住想动,被宇文虎一把按住:“等等。”

谢云温和道:“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好吗?”

情绪激动的傅文杰却置若罔闻。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我错了婉娟,如果我当初没有坚持要娶你的话,如果你没有孩子的话……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什么离开的偏偏是你?”

“我害死了你,这世上所有人都害死了你,他们都该死!”傅文杰音调一变,哽咽中透出无比疯狂的暴戾:“我要让他们也尝尝绝望的滋味,我要让他们也下去向你谢罪!我把他们都送下去陪你,一个一个!他们都该死——!”

尾音久久回荡,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云伸手轻轻握住傅文杰冰凉的指尖: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那一瞬间仿佛产生了某种魔法,傅文杰骤然安静下来,嘴唇颤抖地看着谢云。

——其实在那么微弱的可视条件下,又隔着朦胧的泪水,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婉娟……”他小声说,“你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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