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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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一次的噩梦,又开始了。
平时完美的、万能的、毫无破绽的师父,此刻就像被脊背上凶恶的青龙图腾缠绕了,拼死挣扎都无济于事,仿佛随时会被拉进黑暗无底的深渊。
少年死死抓着门框,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将五脏六腑都撕扯殆尽。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如果我能帮助他就好了……
如果我能强大到,足够保护他就好了……
单超骤然睁开眼睛,紧紧握拳的手一松。
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投进房间,客栈里静悄悄的,深夜四下静寂无声。
他感到身下湿漉漉的,才发现自己满身的汗已经把床单浸透了。
单超起身喝了口水,脑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刚才梦到了些过去的事情,但偏偏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他竭力回忆那些纷乱无绪的片段,脑海中却只有无边大漠和苍凉月色,以及荒野上无休无止、如泣如诉的寒风。
他颤抖地出了口气,突然警觉地转过头。
对面那姑娘房中,似乎正传来极其轻微又异样的动静。
咚咚咚,单超轻叩数下,提声问:“龙姑娘?你有事吗?”
房间里谢云面孔痉挛,冷汗涔涔,手中死死抓着碎瓷片——刚才他痛苦中不知怎么抓住了一只茶杯,紧接着在内力全封的情况下,徒手硬生生将那杯子捏碎了!
掌心再次鲜血横流,然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那里好像被人一寸寸掀开血肉肌肤,每根血管每丝肌肉都活活撕裂暴露在空气里,然后再被浇上最烈的烫酒,痛得人几欲发狂。
整片巨大繁复的青龙印,正缓缓浮现在那劲瘦优美的脊背上。
“龙姑娘?你在里面没事吧?”
谢云吸了口气——他身体骨骼瞬间发出咔咔数声,肩膀、手肘、关节等处变宽增长,整个人似乎登时高了两三寸,那是因为剧痛令缩骨状态无法再保持下去了的缘故。
“没关系,”谢云沙哑道,虽然声音略微不稳,却是极度冷静的:“劳烦大师来问,我没事。”
单超听着不太对劲,但又不能推门而入,只能眼睁睁望着面前紧闭的客栈木门,内心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似乎刚才在梦里也经历过熟悉的一幕。
漠北风沙中的木屋,月夜下忍耐的喘息和挣扎,以及少年死死抓着门框,深入骨髓甚至灵魂的的,无能为力的悲哀和痛苦……
“……如果有什么的话,”单超猝然开了口,鬼使神差道,“请……请一定要告诉我,至少让我帮点忙……”
话一出口他骤然顿住,刹那间意识到了自己有多造次。
房屋里静寂半晌。
门板另一侧,谢云倚靠在墙壁边,冰冷月光映着他微微有些怅惘的,疲惫的面容。
“谢谢你,”很久后他轻声回答,如果仔细听的话,那消散的尾音里似乎隐藏着一丝丝伤感与柔和。
“但是真的不需要,我没事。”
房门外,单超轻轻闭上了眼睛。
·
翌日,西湖。
谢云一袭白衣,外披墨色宽袍,独自懒洋洋斜倚在小船上,一手无聊地搭在水里,望向湖面香风阵阵游船画舫。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长安的第十六天了。
半个月前那天夜晚他们杀出谢府,在早已关闭坊门的长安城里躲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便乔装打扮出了城。
所幸谢统领府丢了主子、大内禁卫丢了头儿,都知决计不能声张,因此不敢在长安城内大肆搜查,两人才能携龙渊太阿双剑,顺顺利利一路南下。
——之所以南下而不是继续北上,乃是因为单超大师问美人:“阿弥陀佛,敢问姑娘芳名贵姓、仙乡何方,贫僧也好把你平安送回家乡后再作其他打算?”
美人回答:“大师高德。小女子姓龙,自幼被拐卖已不记得父母籍贯了,只晓得家乡苏杭。”
所幸谢府心腹机灵,取了府中成色最好的黄金,足能兑百多两纹银,因此两人南下一路上并不窘迫。只是谢云左手被穿掌而过,请医延药所费甚巨,还严重耽搁了行程,因此足足走了半个月才抵达江南地界。
江南富裕,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金秋风和日丽,满街都是食肆酒廊,小姑娘们挎着满篮鲜花沿街叫卖,文人墨客三五成群风流倜傥,端的是一派盛世风流气象。
湖面上不少富贵人家游船,都披挂纱幔,装饰华丽。也有画舫歌姬弹筝宴饮,引得不少公子哥儿争相靠前,一路脂粉香腻随风飘荡。
谢云也没用艄公,就任由小舟随意漂着,一手支着额角,流水般的黑发顺着手臂落在船舷上。
他衣着素淡,又带着轻纱斗笠,很难看清面容。但毕竟在京城上位者当久了,意态中的高贵慵懒还是能从骨子里透出来,很多游船经过时里面的人都频频回头,好奇地看他。
谢统领懒得理会,甚至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片刻后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果不其然,湖面上正有一艘格外熏香华丽、金碧辉煌的画舫,正缓缓地从不远处驶过。
纵使附近画舫众多,这艘巨大华美的船还是非常显眼,其经过处整片河道上其他船只都会避开。谢云的小舟波澜不惊漂过去,只听后面不远处一艘船经过,里面正传出议论声:“看,江南首富陈家的画舫……”
“啧啧,名不虚传……”
“陈大公子又出来游湖……”
陈家画舫缓缓驶近,只听船内果然传来丝竹之声,船舱窗口玉簟迎风拉开,里面几个人摆着流水席宴饮作乐;主座上一个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锦袍箭袖、身负长剑,竟然是一副江湖侠客装扮。
谢云微微垂下眼睫,心内算了下时间。
去拿药的单超是时候回来了。
谢云摘下轻纱斗笠,随手将它扔进了水里。
下一刻斗笠顺水向陈家画舫漂去,果然甲板上艄公、侍从等人都训练有素,立刻有所察觉,不约而同抬头向这边看来。
谢云宽衣广袖斜倚船头,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支着额角懒洋洋道:“我的东西掉了……”
“叫你家主人给我送回来。”
·
玉簟之后船舱中,陈海平转过头,面上与众人谈笑的神情还未散去,眼底已不禁浮现出了震撼之色。
隔着水色碧波,谢云微微一挑眉。
“大公子,对面船上那姑娘说……”
管家还未说完,陈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舱,温文有礼问:“姑娘有何吩咐?”
谢云连答都不答,对着斗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你捡便捡回来,莫废话。
陈海平肃然道:“既然姑娘吩咐,在下自然是要效劳的了。”说着纵身便向水中一跃!
彼时两船相距足有数丈,陈海平这一跃却御气凌空,单足稳稳点在水面上,俯身捡起斗笠,再飞渡而来——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江南陈家嫡传子,内功心法确实了得,放眼当今整个武林,轻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过五个。
“好!”
周围河面顿时哄响,陈海平临近船前一跃而起,这次无比精准地落在了谢云这条小舟上,落势极稳,连轻舟都没摇晃半分!
“姑娘,”陈海平风度翩翩将斗笠递上:“陈某幸不辱使命,请收下罢。”
谢云受伤那手没动,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斗笠,但紧接着陈海平又往回一缩,诚恳道:“姑娘这轻纱质地精良、可堪玉貌,只是今儿被水浸湿,想必也不能再用了。不如在下拿回家洗净熨平再亲自送去姑娘府上吧,只是不知姑娘芳名贵姓、家住何处?要是不远的话……”
“陈大公子过誉了,”谢云懒懒道,“面纱地摊上买的,两文钱一幅,不能用就随便扔了吧 。”
陈海平:“……”
陈海平笑容不变,“姑娘这手怎么包着绷带,可是受伤了?不瞒您说寒舍中正有几个江湖名医,跌打损伤绝症顽疾样样来得,这点小伤半月就好,如果不嫌弃的话……”
“嫌弃。”
陈海平僵在当场,谢云偏过头,戏谑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陈海平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美则美矣,五官轮廓却有些刚硬,举手投足也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潇洒风度,和寻常人家女儿大为迥异,似乎有点不对劲的感觉。
他心内有些疑惑,便没话找话问:“这……姑娘好兴致,为何一人在此游湖?”
谢云道:“天气晴好,本姑娘无聊。”
说到姑娘时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绊了下,随即展颜一笑。
这一笑却是天光水色刹那黯然,陈海平那颗红心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姑娘,在下江南陈家嫡传长子,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年已及冠尚未娶妻,不知姑娘仙乡何方,嫁人了没有,看在下合适……那个合适吗?”
谢云的视线瞥向岸边,一个黑色僧衣的身影正提着药包,大步从桥上走来。
“合适。”谢云微笑转向陈海平,遗憾道:“但本姑……娘已经嫁人了。”
陈海平一愣:“嫁谁了?”
谢云的笑容里似乎充满了情真意切:
“嫁了个和尚。”
陈海平尚未反应过来,谢云突然提声喊了一嗓子:“救命——”紧接着优雅起身,直直掉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响,单超扑到桥边,喝道:“龙姑娘!”
陈海平一抬头便真见了个和尚,登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跳下水去救人——不过这时候水面又是扑通巨响,单超已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水花翻腾中迅速游向谢云,伸出结实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陈海平也游到近前,还没来得及伸手帮忙,便只见那黑衣的年轻僧人剑眉紧皱,伸手便是一掌!
——轰!
陈海平一代年轻高手,连提气抵御都来不及,耳中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胸骨剧痛、气血震荡,整个人逆着水流倒退了数丈!
这简直太可怕了。
水中出招,内力越薄水花越大,而刚才那掌却一丝水花迸溅都没有,唯见扇形波浪以那僧人为中心,向整片湖面急速扩散,其半径足有十数丈!
陈海平惊疑暴怒,强忍内伤爬上岸,只见单超已将全身湿透、咳得一塌糊涂的谢云抱上来,紧接着回头就是一脚。
扑通!
这下水花四溅,却是陈海平被结结实实踹进了水里。
“从哪来的野和尚……咳咳!咳咳咳!”陈海平既狼狈又愤怒,刚攀上岸想找单超算账,就只见单超从身上解下僧袍披在伏地咳嗽的谢云身上,紧接着转身,抬掌向陈海平一推。
“——你!”
那一掌简直金刚怒目、泰山压顶,陈海平暴怒相抗,但全身内力刚一触到对方,就感觉像是奔腾江水遇上了浩瀚大洋,瞬间把他硬生生按回了水里!
“大公子!”“什么人?住手!”“哪来的和尚狗胆包天,还不快放开?!”
画舫迅速靠岸,十数个侍卫飞快下船向这边奔来,单超蹲在岸边,一手拎起陈海平的衣襟,居高临下冷冷道:“为什么调戏良家女子?”
“……”陈海平目瞪口呆:“你又是何人,你——”
单超手背青筋暴起,哗啦一声把陈大公子活生生按进水里,片刻后再拎起来:“为什么调戏良家女子?”
“咳咳咳!咳咳咳……”陈海平狼狈不堪,一头一脸水地怒骂:“你他妈又是哪座山哪间庙的,报上名号来,日后小爷遇见——”
哗啦!
单超最后一次把陈海平拎出水,注视着他的眼睛,心平气和道:“寻仇又打不过的,才会问别人要名号,打得过的都是打完了就走。”
陈海平从小是世家嫡子,长大后是武林第一少侠,这辈子就没像现在这么狼狈过,闻言简直出离的愤怒:“哪来的秃驴跑出来管大爷?大爷看到美人搭个讪不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里不对了——?!”
话音未落陈海平一愣。
他瞥见那女子——谢云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回头望着单超微微一笑。
此刻单超背对着谢云,所以那一笑并没有看到。然而陈海平却确定那一笑里有些极为熟稔的,甚至类似于调侃般的欣然。
硬要形容的话,就跟他少年时卧薪尝胆终于练成了绝世剑谱,或武功取得了极大精进,兴高采烈在练武台上一鸣惊人后,台下长辈欣慰又略带揶揄的笑意。
紧接着谢云瞥向陈海平,挑了挑眉梢。
——四目相对间,美人眼底全是不加掩饰的同情和促狭。
陈海平:“……”
“——舍弟放荡荒诞,得罪了大师,在下替他赔礼道歉了,请大师千万恕罪!”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男声,陈海平骤然抬头,脸色一苦:“表……表兄!”
单超回过头,只见人群分开一条道,几个侍从抬着一架别致的竹椅,从陈家画舫方向缓缓走来。
竹椅上端坐着一个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平平苍白病弱,似是不良于行,神情却非常谦逊温和;他抓着竹椅扶手,借力向前欠身致礼,既而抬头关心地望向谢云:“姑娘没事吧?舍弟荒唐,惊扰了玉驾,不知他是不是……”
“是。”
谢云随意坐在地上,歪着头,两只手拧着长发挤水,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的平静坦然:“令弟陈少爷见我落单,便出言调戏,小……小女子实在无奈,不得不跳水自保。”
“这位信超大师是小女子同伴,陈少爷口出狂言肆无忌惮,大师才出手略为教训,还望这位公子海涵。”
望眼欲穿的围观群众终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哦——”
竹椅上那男子有些尴尬,看看陈海平又看看单超,不太敢直视地面上这位容色实在慑人的“姑娘”,便低下头又欠了欠上半身:“实在……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抱歉让姑娘受惊了。鄙人傅文杰,家住锻剑庄,乃是这登徒子的表兄……”
“如果姑娘与大师不嫌弃的话,请大驾光临寒舍稍歇,换身干爽衣物可好?”
电光石火间单超脑海中闪过一段对话:
“我听说江湖传言莲花谷、锻剑庄,百年前引天山雪莲花水,才锻造成了龙渊太阿双剑……”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七星龙渊。”
单超骤然起身,失去支撑的陈海平差点又扑通滑进水里。
“——你说你家住哪?”
“回大师的话,”傅文杰迎着单超锐利逼人的视线,惭愧道:“在下不才,江湖人称‘锻剑庄’少庄主是也。”
第7章 锻剑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单超一路寻访,却只打听到锻剑庄地处江南,然而到了江南地界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武林世家规矩森严,单超这样的外来弟子别说登门拜访了,连消息都轻易打探不到的。
幸亏陈海平这倒霉蛋,让他们直接遇上了锻剑庄的少庄主。
傅文杰令人驾来马车,恭恭敬敬将单超和谢云都请了上去,又在车里点起暖炉供两人烘烤衣物。马车一路向城外颠簸而去,半晌路边人烟渐稀、风景秀丽,单超挑起车帘,只见前方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巨大庄园。
傍晚的夕阳映照着飞檐墨瓦,越发显得雕梁绣栋,文采辉煌。
虽然地处城郊,庄园大门外却有熙熙攘攘数十辆空马车驻扎着,单超心内狐疑,皱眉仔细望去,却见很多马车蓬盖上都有不同的标记,光他认出来的就有崆峒派、青城派、华山派等名门正派的徽章,另外还有起码七八个是他认不出来的。
这么多门派都同时来拜访锻剑庄,难道此地正有什么大事不成?
傅文杰坐在前面一辆更为华丽宽敞的车上,待正门大开,车队鱼贯而入,进入二门前便停了下来。紧接着小厮上前撩开车帘,毕恭毕敬弯下腰,请客人下车。
单超纵身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抬头只见一座轩敞的垂花门,便以为是到了,举步就向前走。
“——大师且慢!”正被人从前一辆马车上抬下来的傅文杰慌忙道:“这不是正堂,内院还需换轿,马车不能直接驾到门前……”
单超一愣。
小厮们在他身后交换目光,神色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哪来的穷酸和尚,来府上打秋风,连大家子基本的行走礼仪都不知道?
单超笑起来,摸摸挺拔的鼻梁,从容道:“不好意思,出家人见识短,让少庄主见笑了。”
说罢转身往回走,却只见谢云也下了车,站在轿边侧过头对他一笑。
那笑容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鼓励和温情,单超面色微微一动,只见谢云已搭着侍女的手,转身踏上了青轿。
谢云目不斜视,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人半分。然而没人敢在“龙姑娘”面前造次,所有人都下意识屏声静气,连侍女都不敢轻易直视谢云的脸,只敢低垂视线盯着他脚下的地面。
青轿又换了两拨抬轿人手,才最终穿过锻剑庄正堂,来到内院。傅文杰慌忙命人为单超和谢云分别整理出了两间上好客房,请他们去沐浴更衣,又吩咐厨房立刻煮姜汤伺候着,才告辞而去。
哗啦一声,谢云从热水蒸腾的浴桶中站起身,草草擦干身体,光脚毫不在意地踩着刚才入浴前被他从水里扔出来的花瓣,转到屏风后。
片刻后他走出来,已穿上浅灰丝缎、外披雪白衣袍,拿布巾裹住长发慢慢擦拭,漫不经心道:“来人。”
窗户无声无息打开,紧接着三个黑影翻进来,扑通跪在地上。
这三人竟都是一色蟒服横襕的大内侍卫打扮,为首那个赫然便是马鑫!
“统领恕罪!”马鑫膝行数步,低头便磕:“我们几个兄弟在附近打探数日,都打探不出雪莲花有关的消息,锻剑庄最近又大宴武林名门正派,人多眼杂,颇费周折……”
谢云打断了他:“长安动向如何?”
“宇文大将军私下派出人马追缉信超和尚,几次差点追上您,都被属下带人一一除尽了。只是京城那边您迟迟不露面,半个月以来,各方猜测纷纷,实在是不好掩盖……”
谢云微微颔首不语。
马鑫壮着胆子抬起眼睛:
“统领,要是长安那边实在盖不住的话,能否将实情密告皇后,请皇后殿下帮忙遮掩?只要清宁宫下旨说让您去东都洛阳办事,一切猜疑便可烟消云散——”
谢云却一抬手,马鑫戛然止住。
“我本来推测,宇文虎为了力邀我随他一起出京寻找雪莲花,必定会帮我掩盖人不在京中的事实——而影卫假扮成我,起码又能在二十天内不被宇文虎发现任何异状。”
“那么在这二十天内,我就有完全私密的时间,来安排计划中的事情。”
谢云轻轻出了口气。
马鑫对他那声叹息的意思心知肚明:谁也没想到中途会杀出个单超,瞬间把一切捅在了宇文虎面前,影卫那颗棋子就不能用了。
“那您为何连皇后都要瞒着?”马鑫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就请皇后下旨,您带着兵马浩浩荡荡杀来杭州,这小小一个锻剑庄难道还敢抗旨不尊?等您拿到雪莲花送去长安,救活太子,功劳照样是您的,任何人都夺不走——”
谢云却笑着摇了摇头,那眼神里分明有一丝微微的自嘲:“我自己要那功劳干什么。”
谢云终于擦干头发,顺手把布巾一搁,走到客房圆桌前。桌面上已摆放着傅文杰遣人送来的几样精致点心:一是将最肥美的蟹黄蟹肉剔出来夹在蒸卷里,再切成小块整整齐齐码起来的金银夹花平截;一是蜜糖煎面浇之酥酪,香甜无比银白如雪,厨子谓之以甜雪;再有贵妃红、玉露团、水晶饺等等咸甜小食,大概觉得龙姑娘一个女子也吃不多,每样都是三五件,琳琅满目玲珑可爱。
马鑫一看,登时就炸了:
“锻剑庄如何这般无礼,这粗糙玩意也好意思拿出来待客?!破落穷酸江湖世家狗眼长天上去了还,居然看不起人!”
“兄弟们上,随我杀去厨房——”
谢云感慨道:“不错了,将就罢。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足足吃了半个月的豆腐皮包子……”
马鑫潸然泪下。
“都怪那野和尚,连勒索都只肯要十两。”马小爷如是说:“等统领事成之后,属下等一定把那和尚绑回京城,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走动喧哗,紧接着咣咣拍门声响起,似是十分急促。
谢云顺口问:“谁?”
——嘭!
房门被猛地推开,巨响尚未落地,马鑫等人的身影瞬间翻出窗外。
紧接着几个盛装丽服的丫鬟一涌而入,中间赫然是个样貌极为娇俏动人的少女,穿着粉色刺金牡丹花枝对襟褂子,头戴宝石、鞋穿明珠,一张芙蓉面上却满是煞也煞不住的怒气:“你就是今天那个掉进西湖里去的女人?”
谢云转眼一看,侍卫身影已经全然不见了,只有窗户正因惯性而缓缓合拢。
谢云回过头,不疾不徐地坐下,一手支着额角,上下打量小姑娘片刻,然后突然兴致就来了:“姑娘是——”
“就是你不知羞耻,勾引我表哥!”小姑娘勃然大怒:“还污蔑我表哥调戏你,为什么满西湖的人就偏偏要调戏你?!不检点的女人!”
谢云似乎感觉相当有意思,眨眨眼睛笑了起来:“——傅大小姐。”
小姑娘一愣,继而挺起胸脯骄傲道:“你也知道我?”
“当然知道。”谢云忍俊不禁:“江湖第一美人,差点被说去长安大内禁卫统领府,我可……太知道你了。”
·
傅想容怀疑地盯着谢云,谢云也笑看她,戏谑地挑了挑眉:“怪不得当初你对着媒人大发脾气,原来是这个缘故——只是你那表哥,未必是个良人,傅大小姐怕是芳心错付了啊。”
傅想容嫩脸一红,尖声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再乱说把你赶出去了!”
谢云悠闲地倒了杯茶,傅想容怒道:“跟表哥没关系,都是那姓谢的心狠手辣貌若恶鬼,在京城里就是个大魔头!我都知道!”
“你真是太了解谢统领了……”谢云捧着茶杯笑道。
傅想容上下打量眼前这平民女子,只觉“她”修眉俊眼、风度闲适,那笑容在薄唇上微微勾着,简直是说不出的碍眼。
傅大小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时没憋住,刻薄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故意设计我表哥,想着攀龙附凤,爬进我家门!”
谢云正举着茶杯喝水,闻言给了她一个惊奇并赞赏的眼神。
那眼神把傅想容刺激得不轻:“你看我干什么?本小姐就是比你好看!——残废!”
“想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傅想容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傅文杰正被人抬着,满面怒容地出现在了门口。
“哥,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怎生如此没有教养?”
“我明明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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