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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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峫眉头一紧。

“是啊,在你们这种伪善又废物的大人眼里看来,只要没死都不算完对吧。”步薇声音低落下去,垂着头,从下而上死死盯着江停:“所以‘他’抛弃了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也不算什么?所有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被这个卑鄙小人偷走了,是不是也不算什么?”

“那些本来就……”江停颤抖道:“那些犯罪的事情,染血的钱,变态的勾当……本来就不该属于任何人……”

严峫猛然看去,惊愕地发现江停真的在发抖。

“步薇,”他张了张口,尾音夹杂着明显的战栗:“你看看我,根本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好吗?别当任何人的影子,就做你自己,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不好吗?你还那么年轻,甚至不知道他灌输给你的想法其实都是错的……”

江停根本无法掩饰地语无伦次,只能住了口,用力掐住自己眉心,藉此勉强平息情绪。

“骗子。”步薇冷冷道,“你这个骗子。”

她向外挪了半步,这下真是连脚后跟都悬空了,重心惊心动魄地向外倾斜着,严峫猝然上前两步:“步薇!!”

“我已经死啦。”步薇似乎自言自语般说:“他都抛弃我了,我留在这个恶心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随即她阴恻恻地抬起头,望着严峫笑了一下,眼角分明闪烁着娇俏的恶意:

“但就算这样,你们也休想抓住我。”

严峫瞳孔骤然缩紧——

少女裙角在半空中划出弧线,整个人向河堤下倒去!

简直比闪电还快,甚至都不是人眼能看清楚的速度了。事后不论严峫再怎么回忆,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慢了半步。

江停像离弦的箭,电光石火间,飞扑在半空中抓住了步薇的胳膊——

砰!

江停重重撞上地面,惯性让上半身滑出河堤,惊险地悬在了半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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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Chapter 84

严峫脱口而出:“小心!”

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他只来得及扑身摁上江停脚踝,同时抱住石墩,刹那间止住了江停继续往外滑的趋势。

不过眨眼工夫, 本来都在河堤上的三个人就有一个半悬在了空中, 所有重量都系在严峫抓着石墩的那只手上, 千钧一发地凝固住了。

“我是个骗子……但只有一句话骗了你。”步薇下坠的分量让江停不堪重负,每个字音都是牙关中费力挤出来的:“就是那句, 你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不是这样的。从最开始,你在我眼里就只是你自己, 跟我没有关系,也不是我的影子。”

步薇扬起头, 她仅有一个手肘被江停右手紧紧抓着, 几十公斤的重量让江停青白的指甲深深掐进了皮肉里。

“黑桃K是骗你的,不论他跟你说过什么, 那都是骗你的。你还太小了,还来不及看到真相就已经被他扭曲了很多观念,但只要你上来……”

江停感觉到自己的重心正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倾斜, 冷汗从鬓角斜斜划过脸颊,因为咬牙太过用力而面孔青紫:

“只要上来我就告诉你, 步薇, 这些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所有——”

步薇终于有了反应,风中传来她轻轻的笑声:

“你不如等到了下面,再一起告诉我。”

这时平衡已到了强弩之末, 步薇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江停臂膀,全身力气把他向下一拽!

严峫失声:“住手!”

江停受力向外猛滑,刹那间严峫心脏几乎停跳,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死死抓住江停脚腕,大半身体探了出去,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堪堪止住了失重的势头——

紧接着,步薇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数米高的大坝上直直摔进了河里!

噗通!

水花溅起,倒映在江停瞳孔深处。

他腰部以上已经完全悬空,河面狂风呼啸,吹得人根本无法取得平衡,甚至连河堤上突出的石块都够不到。江停倒立着喘息两口,突然扬声吼道:“严峫!放手!”

严峫咬牙大骂:“你他妈……”

“放手!”江停吼声嘶哑变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严峫一愣,江停突然发力把他手蹬开,就在那比眨眼还仓促的空隙中,整个人随着步薇坠进了河里!

“我艹!”

严峫这句痛骂是发自肺腑的,简直比24K真金还真。他一骨碌爬起来,两下扒了长裤蹬掉鞋,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越过河堤纵身向外一跃!

河水扑面而来,瞬间重重拍进耳膜。

严峫吐着气泡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又一个猛子扎进河里,顺水奋力向前游。

还好是盛夏时节,夜晚河水并不太冷,严峫的泅游速度又非常快;不多时他便感觉到前方水流紊乱,于是加紧几步冲上前,果然伸手碰到了一个人。

——那手感身形分明是江停。

严峫小时候虽然混,但再怎么说也是首富家独子,为防止遭遇到绑架这种狗血剧情,还是正经接受过潜泳、飙车、野外生存等等必备技能训练的。江停游泳技术不差,但水性肯定不如严峫这种半专业人士那么好,三两下就从身后被勒住了,水花四溅中挣扎着靠了岸。

“呼……呼……”严峫湿透的衬衣紧贴在胸肌上,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强行把江停拖到河堤下一段石子滩上,捏着他的下巴就对着脸左右开弓拍了好几下。这力道不算重,但也不轻,江停忍了忍没忍住,终于喷出了咽喉里的好几口水来。

“咳咳咳!……”江停俯在粗砺的石子滩上,满脸是水狼狈不堪,被坐在他对面的严峫用力裹进了自己怀里。

“你疯了吗,这种水域也敢大半夜往下跳?!”

“我刚才在水里抓到她了,”江停呛咳着沙哑道:“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

严峫用力一下下拍他的背。

“她自己有笔钱,跟我说打算南下去打工。我猜她以后还要跟黑桃K联系,虽然肯定联系不上,但说不定能通过她钓出金杰和更多底下的同伙……我没想到她居然直接就……”

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心有余悸,江停全身又湿又凉,颤抖得厉害。严峫紧紧抓住他的掌心,让他把大半重心都撑在自己身上,几乎是以半抱半搂的姿态坐在河岸边,只听风裹挟着水声向河道远处咆哮而去,消失在遥远的平原尽头。

“没用,救不回来的。”严峫在他耳边简洁有力地道,“水中救援需要被救者配合,但她只想拉着你一起去死。”

江停发着抖点头,许久后靠在严峫炽热的怀里,勉强渐渐平息下来。

“黑桃K。”突然江停毫无征兆地开口道,声音还是带着浸水过后的嘶哑:“他特别善于诱导这种本性中有点反社会倾向,或者心智没发展完全,容易被权力所蛊惑的年轻人。这是他天生的,从小就有这方面天赋,不仅对步薇,对我也……也……”

“我知道。”严峫沉声说,“你和黑桃K才是真正的连环绑架案第一对受害人,是不是?”

江停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哪年发生的事,也是十五六岁?”

“……不。”

严峫略低头,正对上江停的视线,只见他没什么血色的嘴角短促地笑了下:“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遇见黑桃K 的时候。”

严峫心内略微讶异。

他能猜出这两人认识得很早,但没想到竟然那么早!

“我从小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不是这个福利院,”江停无力地向远处嘉园路方向扬了扬下巴:“是外地。那年月大家生活条件普遍不好,又是穷乡僻壤的,不像现在那么时兴领养小孩,我在福利院里长到十岁大,也没怎么念书,没事就漫山遍野疯跑着玩。直到有个夏天的傍晚,我在小河岸边遇到了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同龄的小男孩,穿着特别考究,对着水面拉小提琴……”

初夏傍晚红霞满天,一个穿着得体的小男孩站在乡下的小河边拉提琴。

这一幕如果交给大导演去拍,肯定会是个非常浪漫有诗意,说不定还很唯美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画面竟让严峫心底感到了一丝怪诞的寒意。

“我从来没在附近乡镇上见过这个小男孩,心里就觉得很稀罕,猜测他可能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后来偷窥得多了,我发现他经常在废弃剧院里拉琴,琴声很好听,于是就偷偷从福利院里溜出去,跑好几里路来到剧院,藏在二楼幕后偷听他的演奏。”

“一来二去就交上朋友了——当时真以为是朋友。”江停自嘲地笑笑:“都怪我命犯太极,从小好奇心旺盛,总管不住自己犯贱的手。”

严峫正抓着他的手,掌心紧贴掌心,闻言便作势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当时黑桃K怎么跟你介绍他自己的?”严峫问。

“八|九十岁的小孩子,用得着什么介绍,我后来连他编出来的假名字都记不清了……应该是叫凯凯或柯柯之类的。反正当时也没想很多,有了个新朋友,每天都傻乎乎兴高采烈地偷溜出去玩,偶尔福利院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时候他还带些零食点心之类的请我吃。”江停局促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别看了。”

严峫却温柔而强硬地拿开了他的手,直视着那张苍白的面容:“所以在遇到绑架时,你才会尽心尽力去保护自己的小伙伴?”

江停埋下头,片刻后点了点。

“黑桃K不是那种白手起家的毒枭,相反他的家庭出身集中了钱、背景和犯罪这三大要素。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他被送到乡下就是因为家族卷进了几个大毒枭的互相倾轧,其实是来躲灾的,但没想到最终还是没逃过被绑架的命运,还捎带上了我。”

“……整个绑架过程跟步薇和申晓奇是一样的么?”严峫低声问。

江停头埋在胸前,从严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见满头还在滴水的黑发,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脸颊,微微反射出远方路灯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艰涩地道。

“当时我们被困在山谷里,他还发着高烧,我只能到处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实也没想很多,就觉得如果我死了,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吧。但他肯定是个有父母有亲戚有人爱的小少爷,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个人能活的话,还是他活下来比较值得吧。”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濒临绝境时,脑子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严峫从小就糙,没细心留意过所谓的贫富落差或阶级门槛。但在这一刻,二十多年前来自山沟里一个孤儿的自惭形秽和小心翼翼,却呼啸着穿越时光,重重砸在了他心头上。

“申晓奇跟步薇发誓说等出去后一定报答她,这个细节跟当年是一样的,因为黑桃K也这么说过。可能他的原话比申晓奇还重,什么发誓这辈子永远是兄弟之类的……跟电视剧台词似的,不过二十多年来我也记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错开了对视,望着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间严峫却心有灵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么——他没有记不清,相反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愿意提。

“后来你们还是得救了?”严峫温声问道,“那所谓的矿泉水是……”

“什么水,根本没有那瓶水。”江停讥诮地摇摇头,“黑桃K所谓的背叛是隐喻另外一件事——我们被困了好几天之后,脱水高烧受伤,几乎已经到极限了,黑桃K他们家的伙计才终于追踪到了山谷里。那个时候我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只隐约感到有人在头顶上叫‘抓住绳子’,我下意识伸出手,但黑桃K动作更快,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抢先抓住那根救援绳,我就看着他被拽了上去。”

“他们把你抛下了?!”

“这倒没有。”江停顿了顿,说:“但确实是又过了好半天,连太阳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现在说来早已轻描淡写,但对一个严重脱水又濒临死亡的小男孩来说,那迎来希望的喜悦和转瞬落空的绝望,以及独自等待几个小时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无法想象的。

严峫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伙人当时……”

“不太想救我。”江停轻轻地说,“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过云层,映照着河水,平原,以及更远处的山川之巅。江停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仿佛看到一个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样苍冷清寂的月光,越过乡镇医院简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床前,怀里抱着一小捧野果。

两个小孩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站着的小男孩才突兀地问:

“我推了你,你还记不记得?”

“……”小江停点点头。

“你恨我吗?”

江停思索片刻,摇摇头。

“为什么?”

高烧让小江停说起话来微弱嘶哑,细声细气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们先救你,也是应该的吧。”

“……”

“我又没有家人。”

小男孩终于动了。他把怀里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头,然后踮起脚,俯在小江停耳边,声音一字字地轻柔又坚定:

“我是你的家人。”

“从今以后,你与我平分财富、地位和权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风从天穹深处席卷大地,穿过山川河流,平原铁轨,以及城市浩瀚飘渺的灯火,吹着尖锐的哨子,旋转飞舞直奔地平线尽头。

江停微微打了个哆嗦,随即被严峫搂进怀里,掌心用力按着他脑后潮湿的黑发。

“所以后来你是跟黑桃K一起长大的?”

虽然是疑问句,但严峫语气却是和缓的陈述,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准备。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感觉到江停在怀里摇了摇头:“不。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早几年我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时,在一个已经废弃的村庄制毒基地遭遇过黑桃K,还被他拿枪指着头?”

严峫当然记得,那是他们从江阳县回到建宁当晚,江停被他强行爬窗拉出去喝酒的时候说的——只是真实性尚待商榷。

“那是真的。”江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微微浮起苦笑:“那是绑架事件过去整整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遇到成年后的黑桃K……”

“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秘密调查行动暴露后,他灭口了那几个线人,却同意放我走,甚至许诺可以合作的原因了吧。”

工厂门外暴雨滂沱,黑暗深处闪烁着无数淡蓝幽灵,看不到尽头的微光充斥视野,仿佛鬼火在十八层地狱中翩翩起舞。

“二十年过去了……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远处大雨中传来模糊的撞击,砰地一声,一声,又一声——那是枪响。

江停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但他迫使自己镇定,略微抬起头,尽管这个动作有可能牵动太阳穴上冰冷的枪口:

“那你现在是想要杀了我么?”

“不。”他听见黑桃K笑了起来:“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一直是。我的财富、地位、权柄,尘世间所有光怪陆离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

“就像二十年前你我分享山林间的泉水,野果,以及后来那根救命的绳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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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Chapter 85

“……江停, ”严峫有点犹豫,但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来:“那二十年来没见,也许只是你没见过他, 他却一直在注视着你。”

江停一抬头:“什么?”

“我们在步薇她父母的旧家里发现了一张光碟, 里面是一些有关于你的片段……”时间紧促, 严峫只能把光碟内容简单描述了下,又道:“执法记录仪这种东西国内大概在七八年前才开始陆续投入使用, 从视频中的对话看来,恭州警方用得还不太熟练, 可能是刚刚接触这种设备。而非事件档案性的执法记录保存有期限限制,通常在六个月到一年之间, 超过这个时限备份就会被销毁。”

也许是因为落水后情绪动荡, 加之长久回忆往事,导致思绪混乱, 江停一贯清晰敏捷的思维有些凝滞,半晌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那张光碟很早就被录下来了?”

“对, 我不知道这段录像备份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它落到黑桃K手里的时间一定比你二十年后再次遇到他的时间晚。”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只听夜虫声声长短, 从远处的草丛间传来。

二十年的漫长时光, 那个小男孩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手段残忍又隐藏至深,令胡伟胜这种小毒贩闻风丧胆的大毒枭的?

他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暗中注视着江停一步步成为缉毒警的呢?

“其实我早有点感觉。”江停出神盯着严峫颈侧湿透的衣领, 突兀地说。

“怎么?”

“因为那次绑架,我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出院那天黑桃K在门外等我,说如果我发誓永远不背叛他,就带我离开这个小地方。”江停笑了笑:“从记事起我在福利院的生活就不能称得上是吃饱穿暖……所以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高兴疯了。”

严峫突然想到刚才在嘉园福利院门口,江停拉住自己时,确实说了句“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

那应该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抚,而是他幼年亲身经历的吧。

“没过多久我就被人领养到了大城市——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踏上恭州的土地,被送进了一座公立小学。但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所谓的领养不过是一种说法,我还是独自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连续两年生活费都是以现金的形式按季度出现在家门口。上初中后那栋筒子楼拆了,我就一直住校,直到高中毕业。”

“年纪小的时候不感觉哪里不对,等上了公大,才隐约琢磨出这里面的蹊跷非常多。等公大毕业分配到分局、有能力通过各种手段调查自己档案的时候,我才发现所谓的‘领养人’其实不存在,筒子楼的户主已经多年失联了,只要当年公大政审再严格点,就会发现我其实基本是个黑户。”

当年政审确实不如现在这么严格,加之有些省份人招不满,招生政策的弹性比现在大很多。

但——就算再宽松,黑户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安然过审的可能性也非常非常小,背后应该是有人帮了忙。

严峫一手按在江停背后,粗糙的拇指一下下摩挲他后颈骨,像是传递着温热的安抚:“如果你当初没有坚持调查‘蓝金’,没有找到那个制毒工厂的话,你觉得黑桃K还会出现吗?”

“……我不知道。”良久后江停疲惫道,“但假设这些没有意义,因为只要蓝金在市面上流通,就总有一天会暴露出蛛丝马迹,而我肯定会顺藤摸瓜地往下调查……不管早几年或晚几年,重新遇到黑桃K是注定的事情。”

当江停进入公大的那一刻起,宿命就已经定好了这诅咒般的轨迹。

严峫微微皱起眉头:“你有没有想过,黑桃K是故意让你成为警察的?”

江停鼻腔里轻轻哼笑一声,带着淡淡的讥诮和无奈:

“当然想过,尤其当我发现恭州公安系统内部有人不干净的时候。”

严峫低头看他:“怎么说?”

“重遇黑桃K这件事发生后,我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向上级坦白这一切,但我最终还是不敢说出自己跟黑桃K之间的联系。怕说不清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因此遭来措手不及的杀身之祸,让所有线索就此中断。因此考虑过后,我选择性地告诉上级那个村庄可能隐藏着一个地下制毒工厂,警方应当对此采取围剿行动。”

“然而不出意料的是,行动展开得非常不积极,甚至可以用拖拉来形容,中间还有几次险些走漏风声。看到这个情况我心里就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果真等围剿时那座工厂已经被废弃,除了制造苯|丙胺类毒品的废料之外,没搜出任何关键性线索。”

“从那次起我就知道,上层有人被渗透得非常深,而黑桃K对我寻求合作其实是一种非常客气的说法——因为就算我不想合作,也必须按上级的指令来做事,对黑桃K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严峫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心底蹿升起的一丝凉意:“但你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

江停动了动,略微抬起头,在月光下对严峫露出一个极其轻淡的笑意:“对,我不是。”

“所以你策划了塑料厂的那次围剿,想出其不意地给他个狠的?”

江停身材本来就比一般人瘦,但因为保养和健身的缘故,属于有力道和韧性的劲瘦。后来经过三年昏迷,他的健康基本已经被毁完了,现在的削瘦已经没了年轻时紧绷的肌体感,只是单薄和虚弱而已。

但那不甚强壮的躯体中,却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钢筋铁骨般难以折断的力量。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策划那次围剿,包括反向渗透、窃取信息、秘密调查等等。我知道行动一旦曝光,黑桃K就会立刻知道我并不是个听话的合作对象,等待我的下场是什么自然也不言而喻;所以既然要来就得来一次彻底的,如果顺利的话,甚至有可能把黑桃K也给拉下马。”

“在漫长的反向渗透工作中,我渐渐接近了恭州禁毒总队的几名卧底,其中有一名长期内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本名姓闻,他的代号叫‘铆钉’。”

——铆钉。

严峫脸颊肌肉微微发紧,他知道自己终于渐渐触碰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在江停心底最深处,浓墨重彩狠狠留下了一笔的卧底警察。

“禁毒口的渗透工作高度绝密:外围实行轮值抽调制,具有相当大的随机性;而每个内围则固定对应一名直接联络人,内围的名字、背景、亲属关系都不显示在公安系统里,只有其对应的联络人知道。这种保密机制,造成很多在卧底工作中牺牲的警察要等到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才能公开身份,可以说是个纯奉献型的群体,而铆钉就是其中之一。”

“相对于其他卧底来说,铆钉身上有种我非常欣赏的特质,就是专业级别的谨慎——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是懦弱。他的自我保护意识极其强,对情报的处理弹性非常大,有时甚至宁愿放过一部分犯罪,也不肯冒丝毫被毒贩怀疑的风险。当然了,这不是我们公开鼓励的素质,但我个人还是比较……”

江停欲言又止,严峫对他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所以后来好几名卧底都疑似暴露了,只有铆钉一直潜伏得非常好,甚至有机会接触到了红心Q。三年前的1009专案——塑料厂缉毒现场爆炸的那个案子,是由红心Q策划的一起大宗毒品交易,其关键性线报就是铆钉传递给警方的。”

严峫心中一动,想起了魏副局曾经告诉自己的部分内情:“——铆钉曾向警方发出过加密邮件,解码后是生态园基地内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装?”

江停垂下视线,点了点头。

严峫心中闪过了无数种猜测,他知道这个问题非常残忍,但还是问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在行动开始前临时把警力抽调到塑料厂?”

铆钉传递出的线报说得很清楚,真正的毒品交易地点在生态园,塑料厂只是个精心伪装的陷阱。

只要江停还有一丝理智,他都不该把队友亲手送进这埋藏着几吨烈性炸药的死亡地狱。

黑夜浓浓笼罩着天空,弯月隐匿在阴云深处,石滩远处芦苇摇曳,就像无数飘摇在暗夜中的怪诞的鬼影。

“……警力不是临时抽调过去的,而是本来就在塑料厂,生态园基地那边的指挥车只是虚张声势。”江停沙哑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因为我不相信这份情报的真实性。”

严峫悚然一惊。

“在行动开始前,我通过各种渠道确定,‘铆钉’已经被内部人员出卖给了毒贩。”

江停上半身向后,与严峫拉开了点距离,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他青白的指甲尖在月光下反射着水光,黑夜挡住了细碎的颤抖:

“铆钉暴露的事情发生后,我紧急制定了相反的计划,带着精锐警力全面布控塑料厂交易现场。但行动开始的同一时间,我突然得知生态园交易现场发现了八十多公斤毒品,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才意识到……”

风吹过芦苇地的沙沙声,河流奔涌声,远方火车通过铁轨的声响……与逆着时光回溯的喧嚣缠绕在一处,与现场急促的脚步,以及耳麦里传出的叫喊混杂在一起。

“……两拐幺点B组准备就绪,重复一遍两拐幺点B组准备就绪……”

“A点狙击组就位,视野条件良好……”

“现场火力全部就位,指挥车指挥车!是否突入?”

“指挥车请回话,是否突入?!”

……

不,千万不要突入,全部撤回——

快全部撤回——

江停十指深深插入头发,连头皮都感到指甲带来的刺痛。但再强烈的悔恨和痛苦,都无法扭转记忆中已经发生过的既定轨道,以及血肉横飞的惨烈事实。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

“B组破门突入,行动!”

接下来所有细节都在噩梦中无数次重演,甚至连电话响起的时间都精确到分秒。江停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他看见三年前戴着无线耳机的自己坐在指挥车内,皱眉瞥向卫星电话,随即接了起来——他甚至还能回忆起自己当时在想什么:这种关键时刻,生态园那边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要报上来?

是的,当时他还不知道那铃声其实是魔鬼降临的歌唱。

所有的悲剧与罪恶,都是在那一刻才掀开了真正的高|潮。

“江队!好消息!生态园基地现场行动结束了!”电话那边有人兴奋地说:“我们缴获了大批毒品,正分类称重准备运回市局!”

啪——

卫星电话脱手而出,摔在了地上。

但江停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他肺部所有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足足有好几秒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等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咽喉已经喊得完全嘶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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