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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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省际高速公路。

长达二百米的柏油路段被警戒线封锁,红蓝警灯闪烁,步话机喧杂震天,技侦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严峫把车停在警戒线外的隔离带里,回头认真道:“谁说我们再也不会找到他的?事实证明你就是错了。”

江停:“……”

严峫一指前方:“嫌疑人尚在世间,只是存在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长达数十米的路面上,铺满了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被来往车辆碾压了不下百遍的尸体已经化为血泥,场景堪称惨不忍睹,除了半个难以辨认的头颅,连一段完整的长骨都找不出来了。

江停在严峫理直气壮的目光中一声没吭,以他的性格而言,大概都懒得进行这种对话,于是打开车门就走了下去。

“呜哇——呕!”

马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吐出一大口酸水,苟利站在边上拍他的背,目光中满是慈爱。

“我,我只在微博上刷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呕!!”

苟利说:“哎呀我刚上医学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小马你还是太年轻了——总有一天你会手捧头盖骨,笑看巨人观,从此魍魉鬼魅皆作浮云,太平间里翩翩起舞的。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两样?苟哥相信你。”

马翔哭着说:“狗哥,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让我这条咸鱼继续在失去梦想的深渊中沉沦吧……”

法医和痕检员们一齐上阵,每人左手长铁钳,右手证物袋,踮着脚来回捡肉块。公路前后围满了警戒带,民警不住吆喝阻止,但还是有不少民众特地停车下来探头探脑地拍照围观。

“让开让开!”严峫从人群中挤过去,顺手夺过几个小青年的手机:“拍什么拍,小心晚上死鬼敲你家门。还有你!偷拍谁呢,小张过来把她手机相册给我删了!”

严峫疾言厉色,把江停紧紧挡在自己身后。边上两个女生捂着手机想溜,被民警赶紧拦住,强行删掉了偷拍来的照片。

“老严!”苟利招手:“这边这边,过来!”

防护栏外草丛间,苟利扬了扬下巴:“就是这死鬼?”

草丛里那半个头颅真是损坏得太厉害了,大脑组织几乎完全流失,左侧面孔缺失,仅剩的右侧还糊满了血泥。严峫提起裤脚,蹲在路边上观察了会,啧啧有声:“怎么弄的啊?”

“还能怎么着,撞得呗。别看这条岔路车流量少,来往经过的大多是货车,只要随便来个二三十辆,保证碾得连他亲妈来了都不认识。”

严峫问:“他的枪呢?”

“技侦在收拾死者衣物和随身物品,暂时没找到那把枪——不排除是同伙为了灭口,把他枪杀之后再行抛尸的可能。”

严峫点点头,只听苟利又琢磨道:“但我不明白,就一个持枪抢劫,何至于要杀人灭口?”

“他不是被枪杀的。”

“啊?”

苟利觅声看去,只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半蹲在尸体头颅边,头发柔亮乌黑,反衬得侧脸和脖颈纸一样白,乍看都辨不清年纪。

他垂着眼睛观察头颅,一手拿着墨镜,另一手食指和中指轻轻触碰脖颈下断口的部分。

苟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刚想出声阻止,就被严峫使眼色挡住了。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听年轻人开了口,说:“舌骨与喉骨是折断的,断面较为平整,不像被车轮碾过的样子。脖颈两侧有椭圆形皮下出血,右侧一,左侧四,是人的五根手指。”

苟利一愣,蹲下身去仔细查看,果真从烂得难以辨认的创伤肌肉上发现了极难发现的皮下出血痕迹:“——我去?”

年轻人抓着他的手,示意他像凶手一样,按在尸体脖颈两侧。

“卧槽,”苟利抽了口凉气,说:“真是人手。”

江停站起身,脱下手套,重新戴上了墨镜。

“根据死者脖颈两侧的指痕位置可以测量出手掌大小,进一步推测出凶手身高,体型,甚至是体重。还有一件事,能用单手拧断喉骨的人经过特殊训练,应该是专业杀手;开套|牌SUV方便隐蔽自身及转移尸体这两点,都说明这个人是有备而来的,杀人并非临时起意。”

苟利蹲在地上抬起头:“兄弟你是……”

“哦,”严峫随口道,“一个朋友,我请他来看看能不能提供点新思路。”

苟利不疑有他,立刻很客气地伸手要握,不料江停却正好扭过了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不远处血糊泥泞的路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苟利的手落了空,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也没把这点细节放在心上:“那既然凶手带走了他的枪,会不会是想通过杀人灭口,来掩盖非法制枪的来源?”

“唔,”严峫摩挲着自己已经几天没刮的胡渣,他的下巴此刻已冒出了星星之火,眼见就要开始燎原了:“逻辑上来说有可能,但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江停直接说:“不是这样。”

苟利在他俩身上来回转移,明显有点疑惑:“……那还能是什么?”

江停转身走向技侦,一个痕检员正从地上捡起死者碎成了一条条的衣服,小心地装进证物袋里去。

他示意技侦把证物袋递给自己,对着光观察了片刻。严峫和苟利跟上前来,只见他头也不回,突然问:“胡伟胜交代了么?”

苟利:“啊?谁?”

严峫揶揄道:“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抓到了胡伟胜?”

江停不答,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什么都没交代。”严峫笑起来,说:“那孙子坚称自己于五月二号晚上开车兜风的时候捡到了被害人的背包,一时财迷心窍,才拿去二手奢侈品回收店,想赚两个小钱。另外,图侦在案发当晚的监控录像上分辨出后座还有一个同伙,但胡伟胜非说人家是搭顺风车的,自己并不认识。”

江停把证物袋还给了技侦:“谢谢。”

“外勤组申请了搜查令,正在对胡伟胜的住处掘地三尺。”严峫问:“怎么,你对他这条线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江停抱着手臂,那是个隐约有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卖给你了,严副队。”

严峫微笑道:“是么陆先生,那你岂不就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气氛陡然变得暗潮涌动,仿佛无形的兵戈在虚空中交锋。苟利被震慑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不敢出声说话。

“……”江停沉默了很久,严峫甚至都以为他打算这么僵持到天荒地老了,才突然听他开口悠然道:“一个人犯罪被抓,不敢供出同伙,除了保护之外,更有可能是因为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暴露出比警方已经掌握的更严重的事情。”

“还有比贩毒更严重的?”严峫疑道。

“有,”江停说,“制毒。”

严峫一怔。

这个时候封锁路段前方亮起闪光灯,被警方严防死守的媒体们终于杀进来了,熙熙攘攘地挤在警戒线后冲这边拍照。

江停不易察觉地撇过脸,也不再搭理严峫,把墨镜向上推了推,走向警戒线外的那辆黑色辉腾。

“——哎等等!”苟利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江停:“你俩光顾着打哑谜,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刚才说杀人灭口不是为了掩盖枪支来源呢?侦查口瞧不起技术口啊你俩?”

严峫有点无奈:“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一茬。这种自制枪没什么好掩盖的,给我模具我都能做,黑市上也就一万多块钱一把。你看这凶手大费周章,顶着高速公路上那么多的监控镜头,又是掐死又是抛尸,费那么大劲不会只是为了那把枪,划不来。”

“啊,”苟利眨巴着眼睛:“那他是图啥啊?”

“记者同志们让一让,让一让!案情尚在侦办阶段,请尊重警方的保密原则!……”“请问警察同志那尸体是怎么被撞死的啊?”“是横穿高速公路吗?死者多大年纪什么身份啊?”“给我们透露点呗!警察同志来抽烟,抽烟!”……

江停把脸向背对镜头的方向偏了偏,皱眉道:“你没必要去试图揣测一个变态杀手的想法。徒手掐颈致死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身体接触的一种表达,曝尸和碾压则属于过度杀戮,带有判罪、宣泄和惩戒的意味。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要么杀手本身是冷血和极富攻击欲的Alpha人格,要么指使他这么做的雇主是攻击型Alpha人格;不论哪种情况,其思维模式与常人迥异是肯定的。”

苟利若有所悟,边听边点头。

“与其说是掩盖枪支来源,不如说凶手希望我们认为他企图掩盖枪支的来源。但这些细枝末节对侦查办案没有太多帮助,重要的是过度杀戮本身。如果你问我的话,也许凶手杀人的目的就只是单纯惩戒而已。”

严峫神情微微异样,但什么也没说,只见江停礼貌地一颔首,把衣袖从苟利手里抽了出来,背对着不远处媒体的□□大炮走了。

“……”苟利满脸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表情:“老严,你们侦查口的真能说,我感觉我被他说服了……”

严峫丢下一句:“我去开个车门。”便大步跟了上去。

辉腾嚓的一声解了锁,江停正要伸手,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被严峫抓着手臂拽到公路护栏一侧,压在了车门上。

几米远之外,交警正跟网络记者和围观群众扯着嗓子大叫大喊,秩序根本维持不住,警车被堵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跟咔擦咔擦的拍照声争相四起,仿佛众人赶着入场的盛典。

然而在这块狭小的空间内,两人近距离对峙,几乎连鼻端都挨在一起。

“你已经猜到想杀你的是谁了,”严峫盯着江停的双眼:“对不对?”

江停反问:“你又为什么想掺和进来?”

空气几乎凝固住了。

“因为五年前不需要抗争的轻易胜利让你对我这个假想敌难以释怀,还是因为,你潜意识也是个富有支配和攻击欲的Alpha,跟那个曝尸碾压的杀手一样?”

江停注视严峫,眉梢微挑:“——嗯?严队?”

☆、Chapter 13

“严副,严副!高哥他们来消息说……”

女实习警闷头冲过来,话音戛然而止,嘴巴十分滑稽地张成了一个“啊”型。

公路护栏与车身的隐蔽夹角间,严峫还保持着把江停顶在车门上的姿势,两人同时扭头望来。

六目相对数秒,严峫捂着嘴咳了声,退后小半步,整了整衣襟问:“怎么了?”

江停迅速开门钻进了严副的私家车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女实习警目瞪口呆,脑子里迅速闪过了无数不可言说的马赛克画面,直到严峫不耐烦地“喂”了一声:“问你话呢!”

“哦,嗯嗯。”小姑娘一个激灵立正站好:“报告严副,外勤探组的高哥打电话来,说刚在嫌疑人胡伟胜家里发现了重要物证,几本实验化学方面的期刊和教科书,还有一个被刷过机的最新款iphone,怀疑是被害人包里的东西。”

严峫问:“手机拿去给技侦恢复了么?”

“拿了拿了,技侦黄主任说iphone不好搞,秦副队那里还有几台贩毒案相关的电脑数据等着恢复,您当时批准了紧着他们先弄的,所以胡伟胜家里这个手机可能要等今晚或明天才能给消息。”

“那行吧,”严峫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扭头大声问:“大狗!”

苟利远远怒吼:“叫苟主任——!”

“我苟!”严峫问:“你这边什么时候完事儿?”

“早着呢,天黑前能干完就不错了!”

严峫说:“那正好,这几天我身上都馊了,再不回家洗个澡睡个觉,待会老子就要猝死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了。”

话音未落,边上的小女警心跳快了三个节拍,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不停往车里瞅,眼皮扑闪的频率好似两扇装了马达的蜂翅。

看着她那模样,严峫确定她只听见了洗澡和睡觉这两个关键词。

“思想端正点!”严峫低声呵斥了句,在小女警委屈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严峫曾是公安系统内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那是曾经。他最辉煌的时候,建宁市所有分局里都有对他芳心暗许的女同事,连省厅的领导都亲自打电话来说媒;然而自从严峫赶跑了好几个女实习生,因为一点小错把警花当众骂哭,甚至理直气壮地让女警去现场搬高腐尸体还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之后,他的辉煌就一去东流水,再也不回还了。

严峫,坚信明星都没整过容,网红照都天然无P;资深细腰大长腿控,一个浑然天成的直男癌。

小女警脑海中不可描述之画面的另一主角江停,其实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只有腿长这一点是符合严峫审美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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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经是下班高峰期,三环路上堵得简直水泄不通。严峫好好一辆直行车,被旁边强行变道的摁着长喇叭插进来好几次,整张帅脸都黑了,猛地一按喇叭把头伸出窗外:“插插插!叉你妹去!不让!”

“就一破大众横什么横,有本事别来挤马路,买直升机去啊!”

严峫:“老子买不起吗?!”

对面奇瑞QQ车窗里嚣张地伸出一中指,然后骤然加速打灯,硬生生挤进了辉腾车头和前方车尾之间不到半米的空隙里。

这波闪电操作堪称惊险,差点把严峫吓出冷汗来,立刻刹车亮灯让路,后面一片喇叭顿时响成了抗议的海洋。

“我艹你全家!”严峫怒不可遏:“老子开的是……”

江停淡淡道:“你喊大声点,说你开的是辉腾,待会整条马路都会来超你的车,因为你比他们更怕剐蹭。不信就试试。”

严峫:“……”

严峫在奇瑞QQ胜利的尾气中悻悻升上了车窗。

江停的坐姿优雅而舒展,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神情完全看不出一丝焦躁。严峫从后视镜里瞟了他好几眼,越看心头越冒火,说:“你就不能坐前排吗?”

“为什么?”

“坐后边你是把我当嘀嘀司机呢?”

江停说:“不敢劳驾,那麻烦严副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放下你去哪儿?恭州市公安厅?”

江停目光移向窗外,不说话了。

严峫从鼻腔中哼了声,恰好此时前方车辆移动,一时不察,又让左侧车道的丰田硬生生挤了进来,紧接着就眼睁睁错过了绿灯的尾巴。

“我@#¥*&*……”开惯了警车的严峫简直要被抢道的活生生气死了,索性不再往城里开,眼瞅着前方右拐下高架桥的岔道口有空隙,直接掉头抢道俯冲而下,把一辆宝马吓得差点鸣笛。

三秒钟后,严峫咣咣咣喷着火,改道向远离市中心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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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小区是建宁在近两年间新开发的高尚住宅区,基础建设和人工景观都非常完善,可想而知房价也是鹤立鸡群。严峫似乎对路线并不熟悉,开着导航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处地下停车库入口,停好车后直接从电梯上了十八楼,试了三次才试出正确的开门钥匙。

“怎么了,进来啊。”严峫莫名其妙道,“真是我的房子,不会治你非法入室罪的。”

“……”

江停缓缓跨进屋,严峫嘭地把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沙发,电视,水在冰箱里。”严峫一边解衬衣纽扣一边示意:“我去冲个头发洗个澡,你坐这别动,等我出来咱俩聊聊。要是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跑了,回头就小心……”

他站住回头,嘴角勾起,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江停一挑眉。

“公安内网上,你名字上的那个黑框,就不会再有了。”

严峫双手冲江停比了个心,微笑转身,把衬衣往屋里潇洒一扔,光着结实的背肌,甩着毛巾走进了浴室。

江停早几年第一次注意到严峫这个愣头青,并不是因为他在行动中一马当先手撕毒贩,而是因为他在行动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一系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以及谁敢抢我功劳我就让谁坟头血溅三尺的狠劲。

也就是那时候,他隐约听说这个名字挺邪乎的年轻刑警也还是有些背景的,只是背景不在公安系统,应该是家里出奇的有钱。

至于为什么有钱不去开跑车泡嫩模,而是跑来当警察,还是个十八条命都不够用的外勤刑警,这个江停没有细问。

那几年他要思考和筹谋的太多,脑子里整天运转着各种各样的程序,能分出一丝空闲来记起严峫这么个人,其实已经是很出奇的事情了。

严峫湿漉漉的黑发东一撮西一撮,显得格外嚣张。他自个对着镜子刷刷剪了几刀,左看右看都觉得长度差不多了,就一边拿着毛巾呼噜头发一边走回客厅,只见江停不出意料地安稳待着,坐在沙发上翻看他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书,面前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你说你这人,”严峫顺口道,“怎么乱翻我书房呢?”

“卡尔·荣格,《红书》。”江停合上封面,将精装书往茶几上轻轻一丢,问:“你看得懂?”

严峫瞟了眼血红血红的封面,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买的了,大概是当当网打折时批量买来装修书房用的,毕竟那九十多万的实木书架光秃秃的看上去确实有点没面子。

“当然不……”严峫一顿,余光触及江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拐了个音:“当然看得懂,瞧不起人咋地?”

江停微微一笑。

严峫把擦头发的毛巾甩上椅背,拉开座椅,大马金刀坐在了江停对面,跷着腿上下打量他。

江停年纪比严峫略大,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应该属于那种年轻时就尽量注重自律和养生的人,气势也比严峫含蓄得多,眉目间还有种外勤刑警少有的文秀和儒雅。

“你为什么当警察?”严峫突然问。

这个问题堪称无厘头,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当警察?”

“少壮读书不努力,老大警队做兄弟。”严峫的笑容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揶揄:“江队,你懂的。”

这是他第一次喊江队。

“不懂。”江停说,“我滑档才上的公大。”

严峫:“……”

严峫决定不自取其辱,等以后有机会了自己去查这人当年第一志愿报的是什么。

他端起江停泡好的红茶,也不嫌弃,就着喝了一口,说:“你倒挺有眼光的,这茶我没记错的话千儿八百一两,要是我随便找个立顿红茶包将就着就喝了。”

江停平淡道:“没想趁机占你的便宜,这已经是我从你家茶盒里找到最便宜的一种了,那块老同兴的茶饼我都没敢碰。”

严峫说:“嗨,你喝了呗,茶叶不就是让人喝的么?这房子要不是今儿堵车,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来,再放几年指不定就给耗子啃了。实不相瞒,这小区就是我家开发的,这套房子装修还挺次的,让你见笑了。”

江停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不,不敢见笑。”

“不敢?那我换个更见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警察么?”

江停没搭他话茬,严峫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小时候不爱念书,三天两头逃学出去跟人混,光打架就不知道进了多少次派出所。我家里做点煤矿的小生意,好歹有俩钱,虽然每次都能花钱把我捞出来,但架不住岁数一年年往上长,眼见就要满十八岁承担刑事责任了。后来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长就找到我爸,说你家小子这种经常吃住派出所的以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光荣的人民民主专政,要么就是光荣地参加人民民主专政。”

江停说:“要么进监狱,要么当警察。”

“对。”严峫似乎还有点骄傲,说:“于是我就考了警校,以侦查系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绩顺利毕业,成了一名光荣的片儿警——顺便说,我们那一届侦查系共招收了三百八十多名学员。”

看他的表情,江停知道他其实只是想澄清自己不是倒数第一。

“我在派出所帮忙登记电信诈骗,抓公共汽车上摸女孩子屁股的变态,调解隔壁小区打架闹矛盾的夫妻,帮三天两头忘带钥匙的大爷大妈爬窗户开门。那几年我办过最大的案子是追着一个抢包的小流氓跑了整整四条街,摁倒他的时候从身上搜出了一小包白|粉。那包白|粉让我从警四年第一次被通报表扬,我整个人都飘上了天。不久后,我向上级申请轮岗,想加入辖区禁毒大队,成为一名缉毒警察。”

严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但禁毒大队没要我。”

江停不置可否。

禁毒口不肯要严峫,究竟是因为他十八岁前的“战绩”太彪炳,还是在警校时成绩太烂,抑或只是因为他这么个本地超级富二代万一哪天成了烈士,家属怕是要发狂,现在都很难再说清了。

“我特别想去禁毒口,但人家又不肯要。那几年恭州的禁毒工作搞得特别好,每年都全国公安系统点名表扬,看得人十分眼热,干脆我就打了报告申请调任去恭州。”

严峫停了停,语气有一丝玩味:

“然后你猜怎么着?”

“你干刑侦确实比缉毒好,不算入错了行。” 江停平静地说。

严峫没理他这个茬。

“——报告上去第三天,当年从市局下沉到基层锻炼的魏尧副局长,也就是亲手抓了我十多回、叫我爸勒令我报考警校的那位派出所长来了。他让我撤回调任申请,绝对不准去恭州,立刻跟他上市局去干刑侦口。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江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严峫向前倾身,十指交叉,手肘搁在大腿上,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恭州的水非常深,外人进去了很容易被淹死。尤其像我这样的,别以为家里有钱就能硬着脖子蹚进去,哪怕我家有钱到把整个建宁都买下来,进了恭州,都未必能留下个全乎人儿。”

“算算时间,他说这话的那年你应该是禁毒大队长,在‘留不下个全乎人儿’的地方干得如鱼得水——那么现在回想当初,你是什么感受,能让我采访一下吗江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编辑敲了我才知道那个投票活动,准备好看超级豪华的霸王名单了吗?!整理得我都快累哭了,一定好好更新不水不跳票TAT

☆、Chapter 14

严峫说这套房子装修次,但其实如果这都算次的话,市公安局大概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型草棚了。

偌大的客厅打通了两面墙,落地玻璃门连通着宽阔的园艺阳台。室内硬装走黑白灰三色现代简洁风,男士设计感十足,天然大理石地板,崭新的奢侈品牌成套家具,乍一看会让人以为自己走进了房地产商的样本间,美得昂贵生硬,没有半丝人气。

眼下客厅里静默的对峙,又把最后那点空气凝成了刺人的冰碴。

“你想听‘江队’说什么?”江停缓缓道,“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严峫嗤笑一声,向后仰坐,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别误会,我对当年那点龃龉早没心结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江队长也好,隐姓埋名的陆成江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造成太大刺激,也不至于特地落井下石来满足什么变态的心理欲望。”

“但是,你在医院里躺了三年,三年都平安无事;这边刚一出院,那边新型毒品就流通到了建宁市面上。以毒品冒充聪明药勾引有钱人家小孩吸毒的手法多年就在恭州出现过,但那次你包庇了胡伟胜,真相是什么?”

江停淡淡道:“他给我钱,把我买通了。这么说你满意吗?”

“——别跟我扯蛋。”严峫一挥手:“胡伟胜那孙子要有钱还能跑去搞‘零售’?能让江队你在强|奸未遂的案卷上签字,姓胡的背后肯定还有一张更大的利益网!”

江停悠然道:“那么,你猜结出那张网的蜘蛛,会不会就是我?”

严峫一时没答上话。

江停说:“看,我说被贿赂了你不信,说我是幕后主使你又不信。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真相就是怎么回事,要相信自己。”

江停似乎天生懒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任何情况下他都是那副完全放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行云流水间就把严峫的针锋全数退了回去。

严峫盯着他,发现对方真的是无懈可击。他突然想起了去KTV复勘现场,半路遇到江停目睹车祸,呆愣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天——现在想起,只有在那一刻江停是有破绽的,是可以趁虚而入的。

“……”严峫手指轻轻磕着杯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未几突然开口道:“恭州禁毒行动失败,官方说是因为你指挥失误而造成的,内网上也确认你已经死了。现在你还活着,说难听点就是个预备在逃犯,要不要告发你就是我一念之间的事。现在你跟我这么不配合,不怕我一怒之下,干脆通知恭州把你抓起来?”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细听末尾几个字又带着冰冷的凶狠。但江停仿佛没听出来似的,从从容容回答:“如果我被抓起来的话,很快就会死。”

“哦?”

“如果我死了,五零二案很快就会像当年一样,变成偷盗勒索或贩卖假药。而你也绝无翻案的机会,因为胡伟胜这次不会再有平平安安坐上三年牢的好运,上庭前他就会死在看守所里。”

严峫问:“你威胁我?”

江停却反问:“你剥过洋葱么?”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双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没有,我是男的,不进厨房。”

江停一哂:“洋葱令人酸楚流泪,但只有一层层剥下去才能到芯。与其就所谓的真相来逼问我,倒不如先解决眼下的案子再说吧。”

严峫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闪动。

窗外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从十八楼阳台俯而眺望,远处高架桥上长龙般的车灯汇聚成洪流,轰然涌向这座巨大都市的四面八方。

而在芸芸众生头顶,城市夜空中的霓虹彩光反射在千家万户的玻璃上,再穿过昏暗的客厅,勾勒出严峫英俊刚硬的侧脸。

安静的空间中只听见呼吸起伏,严峫终于慢慢地道:“今天追杀你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吗?”

江停说:“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会派出这种不入流杀手的,我也想不到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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