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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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卑躬屈膝着飞快的去了,过了一会儿一队宫人碰上来大小十多个捧盒,虽然环佩满身,却一点叮当之声不闻,只静悄悄的上来列成一队站好。为首的小太监弯着腰奉上一道百合粥,乾万帝接过来,拿勺子舀了一勺,居高临下的对明德命令:“把嘴张开。”

明德默不作声的偏过头。

乾万帝猛地把他半个身体拉离床面,一手硬生生扳开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勺子就把粥灌了进去。他动作太大,明德啊的呻吟了一声,一口粥被强灌下去一半又洒出来一半,乾万帝毫不在意,伸手又舀了一勺,紧接着又灌了进去。

明德拼命扭动着上半身想要挣脱乾万帝掐着他下巴的铁钳一样的手指。乾万帝猛地起身,半个膝盖狠狠的压在他腰上,喝道:“给我吃下去!”

明德哑着声音的叫:“滚!你滚!”

乾万帝猛地从小太监手里夺过粥碗,直接就给他对着嘴往里灌。这孩子一天水米不进,已经太虚弱了,他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在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情况下反抗。乾万帝板着他的下巴灌进去半碗,剩下的半碗全倒在了明黄色的龙袍上。

砰的一声皇帝把碗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你跟我倔是吧?不吃东西是吧?行,我找个能让你吃的人来!”乾万帝扭头厉声喝道:“来人,宣太子!”

太子正坐在东宫里学习政务,一听宣召就吓得魂飞魄散,急急的跟着龙銮就来了行宫,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儿臣参、参见父皇!”

乾万帝厉声道:“来得正好,你弟弟水米不进想折腾死自己,你这个做哥哥的应该怎么办?”

太子抬眼一看床榻上一片狼藉,顿时就放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的跑过去,搂着他弟弟,摸着眼泪哭道:“明德!明德你别死啊!你这是干什么?你别吓我啊……”

明德虽然有时候气太子不成器,但是毕竟兄弟情深,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也就是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了。太子哭成这样,他也受不了,眼睛一眨一滴泪顺着下颌流下来:“太子……你这是……你……”

小太监急忙递过去一碗药,太子颤颤巍巍的接过来,跪在地上要喂给他。明德看他这样,咬牙跟乾万帝说:“让太子回去,我自己来。”

乾万帝把他手上金锁一开,明德抖着手拿起勺子,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把药喝了下去。太子虽然怕他父皇怕得要命,恨不能早点离开这里,但是他又放不下自己弟弟,躲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就算是太子又怎么样,不也是说废就废要杀就杀吗?活在这个皇宫里,谁的性命不是掌握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手上呢?

明德气恨得手指尖都在发抖,最后一口药咽下去,只觉得又恨又气又伤心又屈辱,一时没想开,气血上涌逼到喉咙口,脸色都变了。乾万帝一看他脸色不对,上前去一碰他,就只见明德手里的碗直直的跌落下来,接着就这么一口血合着药喷了出来。

太子唬得全身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弟!”

乾万帝一把搂住明德靠在怀里,一只手按在他胸前大穴上,也顾不得他吃得消吃不消了,慌忙灌进去一股内力。明德胸前气海极其的乱,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才慢慢的平复下来,乾万帝低头一看他,已经人事不省了。

他只要醒着就没什么好脸色,昏睡过去的时候却特别的乖巧。毕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眉目生的秾丽,骨骼还没有完全的张开,温软柔顺的趴在怀里,那样娇贵的样子,好像稍微用力一点就坏了一样。

乾万帝慢慢的放下他,然后站起身,大步的往外走。

太子原本不想离开他弟弟的,被人狠命的戳了两下才忙不迭的站起身,跟出了寝殿的大门。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跟着,问:“皇上,刚才宫里传话,皇后在正泰殿等您,可要……”

乾万帝头也不回的说:“回宫。”

皇后一声不吭的跪在正泰殿里,明黄色的百鸟朝凤图在裙裾上熠熠生光,云鬓上九支金凤簪子垂着东海珠,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上闪烁着矜贵的光芒。

皇后的神情也带着一种凛然的意味。乾万帝漫不经心的走到首座上坐下,笑着问:“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深深的拜了下去:“臣妾来恳请陛下放人。”

“你倒是直接……”

乾万帝想说什么,但是被皇后打断了:“今天早上上官侍郎报到东阳王晋源处,说家里幼子失踪已逾半月。官家公子不明失踪,东阳王不知道如何处置,刚才报到了本宫这里。”

“哦?”

“上官明德不是女子,陛下不可能长留身边一辈子,臣妾恳请陛下放人!”

乾万帝挑了挑眉毛。这个皇后一向有点唯唯诺诺,虽然私下里为太子也做了不少事,但是终究不是个敢在大殿上公然反抗帝王的所谓“贤后”。这样的举动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

“……皇后啊,”乾万帝问,“你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懂?”

皇后猛地抬头直视着乾万帝:“那臣妾明说了,请陛下将城郊行宫里那个少年交还给他父母!”

乾万帝轻松的反问:“他父母?——他是遗腹子,父母早已双亡,你叫朕把他交还给谁呢?”

皇后不顾一切的站起身:“陛下!”

“嘘,”乾万帝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跪下,“皇后,冷静。”

皇后的呼吸声沉闷而急促,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宫女瑟缩着躲到了金碧辉煌的擎天九龙柱之后。

“这么长时间以来,朕有一件事一直特别的不明白。两年以前朕想废皇后的时候,张阔告诉朕,‘明睿皇后遗子明德,现寄养于上官府邸,有异色,可伴驾’——皇后,张阔在深宫伺候三十五年,从未出宫离驾,他怎么知道当年明睿皇后的遗子‘有异色’呢?”

在一边侍驾的张阔无声无息的跪下了。

宫灯一盏盏亮起,衣香绸缎,富丽堂皇,拳头大的夜明珠璀璨发光,映得皇后的脸色苍白,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

乾万帝站起身,微笑着走下九重玉阶,微笑着扶起她:“——皇后不必惊慌。朕是很感激你把那孩子送来朕身边的。”

皇后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几乎说不出来话。

两年以前,太子因做错事被丁贵妃娘家大臣弹劾,皇上大怒,决定废皇后、废太子。太后素来喜爱太子这个长房长孙,因此拖着支离病体驾临正泰殿,问皇上:皇帝,皇后到底有什么不好的,你非要废了她?

太后并非乾万帝生母,虽然不必太过认真应付,但是皇帝还真找不出什么废皇后的理由。因此他只一笑道——皇后非是人间绝色。

一个皇帝要是下定了决心非要人间绝色来当他的皇后,那别人其实也没什么置疑的余地。当天晚上乾万帝批完了奏章之后,张阔突而跪下道:“奴才有一事启禀陛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陛下,当年明睿皇后遗子被送出宫,和上官侍郎家新生幼子调换,如今已年满十五。据说有异色,可伴驾。”

乾万帝其实不是个很好色的人,他说皇后并非绝色,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但是既然张阔这么说了,那闲着也是闲着,皇帝不禁对那个据说“有异色”的少年产生了好奇心。

“既然如此,你把他带进宫里来让朕看看吧,记得别惊动了人。”

乾万帝原本就是一时好奇,看看罢了,看完了还给送回去的。但是就在那天晚上,被裹在大红宫锦里的年幼的上官明德昏迷着被送进了宫;那天晚上不见星月,夜空昏暗,一盏盏宫灯气势堂皇,迷离了那鲛纱冰蚕茜红榻、千古凌霄帝王心。

皇帝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罢了。该残忍的时候一样残忍,该卑鄙的时候一样卑鄙,脱了衣服上了床,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无法克制欲望的男人罢了。

“皇后,”乾万帝站在富丽堂皇的金阶下,淡淡的说:“——放不放人,那是我的事。朕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你要是想你外甥了,去看一眼,那没什么。但是其他的恩典,朕给了就是给了,不给你也没办法。”

皇后痉挛着抓住了乾万帝的手臂:“那孩子在哪里?我姐姐的儿子在哪里?”

张阔跪着一步步挪过来,在皇后身前磕了个头,低声道:“皇后随奴才来吧。”

明德已经睡着了,但是睡得不沉实,一会儿好像看见贵妃哭嚎着跪在地上,一会儿又看见乾万帝李骥,用三尺白绫勒住一个女人的脖子,那个女人穿着皇后那样的百鸟朝凤的明黄色朝服,拼命的向自己伸出手。

再一会儿又看见太子,竭力的站在身前要保护自己唯一的弟弟,但是他实在是太弱了,就算竭尽全力也抵挡不了暴风雨的侵袭。

明德突而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一个小宫女在一边端着茶汤,低声道:“公子,皇后娘娘来了。”

乾万帝站在门边,冷冷的看着皇后跪下去搂住明德,带着哽咽问:“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明德试着伸出手,但是动不了。为了防止他伤害自己,他的手已经被锁起来了,链子里边还垫着细细的羊绒,怕磨伤了手。

皇后伸手一摸摸到金锁,立刻转头对皇帝怒目而视:“放开他!”

乾万帝和缓的说:“你问他自己为什么朕要让人锁着他。”

明德竭力用手去拉皇后的衣角,但是失败了。皇后霍然起身,命人:“过来解开锁链!”

一边的宫女都瑟缩着跪倒在了地上,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一下。

皇后少见的直视着乾万帝,语调尖厉:“——陛下,您是真的打算关这孩子一辈子了是吗?”

乾万帝点了点头:“是。”

“那好,”皇后说,“我姐姐生这个孩子是为了让他自由自在、富富贵贵的活下去的,不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赔给您一时之欢的!既然您执意要让他受一辈子的苦,那臣妾不如现在就结果了他,让他跟着明睿皇后一起走!”

乾万帝脸色一变,只见皇后袖中匕首的刀光一闪,还没来得及上去阻止她,就只见她跪在榻边,把匕首紧紧的按在了明德的脖子上。

乾万帝咆哮起来:“皇后!你干什么!”

皇后手上一紧,刀刃刹那间没入肌肤:“——陛下,要么您外放了他,要么臣妾今天就让他死在您面前!”

第11章 字字心伤

皇后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刀刃在明德细致的脖颈上滑动,从乾万帝的角度看来,血珠正清清楚楚的顺着匕首的血槽滑落下来。

乾万帝冲过来一步,皇后把刀刃往下一按:“陛下!不要过来!”

血流一下子哗的淌下来,李骥这么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驰骋疆场过的皇帝都腿软了一下,然后就顿在了原地:“你……你要干什么?”

“臣妾请您外放他,”皇后一字一句清晰的说,“臣妾可以一时对不起自己的外甥,但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您手上!”

“你们皇后和太子两个是不是都不想做了?”

“皇后这个位置可以不要,太子不做了做庶人也不是不能活,要太子以他弟弟的性命为代价来夺取皇位,那不如不要!”

乾万帝无言以对的指着皇后,慢慢的点头:“好……你好……”

杀掉明德吗?

那不如直接把李骥心头上的肉剜了比较痛快。

乾万帝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外放是可以的,但是没有不经过科考就无缘无故把一个官家子弟外放的先例。”

“臣妾相信陛下有那个办法……”

“我没有办法,”乾万帝说,表情异常冷静,“——朕想皇后你希望的是让你外甥平平安安的到江南气候温和的什么地方去做个小官,而不是让他顶着整个朝廷的流言蜚语去什么地方当封疆大吏。除了走正常的途径,朕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能让朝中那些老臣们不生疑。”

皇后迟疑了一下。

“——春闱,”皇帝居高临下的说,“太子大婚前加开恩科,春闱提前,要是他考上了我就放他出去,考不上……”

“考不上怎么样?”

乾万帝怜悯的看着她:“……你外甥十五岁作帝都赋,连个恩科都考不上吗?”

上官明德只听见耳边的声音嗡嗡直响,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冰凉的,贴着肌肤,好像连血液都要冰冻起来一样。

然后那个东西离开了,皇帝的脚步退了出去,一个女人抱着他哽咽:“明德!明德!……我的孩子,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走出这里……”

“皇后……”

“我在,我在这里!”

“……皇后,”明德微微睁开眼,模糊的笑了一下,“……太子的位置他不要了,是吗?”

皇后额前的东珠随着她激动的摇头而晃荡着:“你活着就什么都有,你死了,就说明他命里就不该当那个太子!”

“您错了,”明明轻轻的道,“您不该逼他的。”

皇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然后明德盯着她,低声道:“——李骥。”

整个皇朝上下,也许只有上官明德一个人会直接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来。床上,堂上,朝廷上,当着人面的,私底下的,破口大骂时的,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受任何尊卑上下的约束。

“皇后,我可能春闱考上被外放走了,太子的位置可能暂时没有人动,可是以后呢?半年后呢?一年后呢?两年,三年,再之后呢?……如果有一天传来消息,上官明德暴病死在了任上,你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少年低哑的语调冷静得甚至残忍,皇后长长的、华贵的假指甲捂住自己的唇,眼神惊恐不安。

“等我‘死’了,太子的位置就不稳了……太子他,不是个可以治国的人。到时候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你们,会遭到什么下场?我又会遭到什么下场?”

皇后猝然起身,仿佛困兽一般在室内来回走了几圈,蓦然停下脚步:“就算我带着太子去冷宫里幽居一辈子也好,至少皇上他不会杀你的,他不会刻意的要你死,他毕竟还很喜欢你……”

“我不信。”

明德深吸一口气,盯着皇后的脸,一字一顿的说:“——我一点也不信。”

皇后看着明德在阴影中的侧脸,半明半昧,带着精致的冷淡和伤痕。

乾万帝的手背上青筋突起,然后紧紧的攥成了拳。

他站在大殿虚掩着的门口,张阔无声无息的跪在身后。长长的铺着大红色地毯的走廊上,一盏盏气势轩昂的宫灯闪烁着金红的光。

两年的耳鬓厮磨,一手教他诗词歌赋,一手教他文韬武略,填鸭子一样硬把他调教成武功高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他长到这么大,头发稍稍微长长一点都看在眼里。到头来那孩子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那三个字——我不信。

——他不信我不会杀他。

——他甚至不信我喜欢他。

那个两年前的深夜,从噩梦中醒来的少年瑟缩而惊恐的躲避着来自于这个皇朝的帝王的拥抱。李骥试图安慰他,试图让他安顺下来,但是他失败了。年幼的上官明德发着抖躲进巨大的龙床深处,声音几不可闻地问:“……你要杀我吗?”

“……我不杀你。”

“真的?”

“真的。”

——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乾万帝慢慢的想着。我这么喜欢你,一刻都不放你走,怎么可能会想杀你呢……

张阔猛地抬头,看见乾万帝的手指支撑在墙面上,慢慢的顺着墙滑下来,在坚硬的墙面上留下了五个长长的指痕。

其实作为一个皇帝,李骥辜负过很多人。他不是顺位上来的太子,先皇喜爱的是东阳王晋源,原本要立的太子不是他;好不容易入主东宫后,母妃被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下药毒杀,然而先皇一个字没有,甚至李骥自己都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一直熬到先皇驾崩,他上了位,偏偏元后和人偷情怀了私生子,闹出天大的一桩丑闻来;再往后登基十数年,知心知意的、能伴随在身边的人一个没有,在这往生无涯的寂寞的富贵中,唯一给帝王的生活增添一点异色的,就是御驾亲征了。

御驾亲征千里之外,还要防着京城里大臣倾扎宫廷内斗,还要防着皇后撺掇着太子宫变,还要防着东阳王晋源起兵造反、妄图东山再起。

是的,他杀过很多人,辜负过很多人;他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史书上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好名声。但是就算这样,他也从没有辜负过上官明德。

乾万帝阖上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种坚硬仿佛岩石一样的、丝毫不为所动的神情。

他大步向宫外走去,张阔亦步亦趋的跟上,低声问:“陛下,真的放明德公子出京吗?”

乾万帝一步跨上銮驾,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回去后传旨,皇后从此禁足!”

明德足足在城郊行宫里躺了半个月才下得了床。张氏以为那个失踪的庶子不会再回来了,便兴高采烈的对大儿子上官全笑道:“老天还是有眼,那碍眼的下贱东西一定是偷跑出去逛,被人抢了杀了,总算不会再回来阻碍我们和夏宰相家的好姻缘了。”

张氏性格刻薄强悍,养的儿子便唯唯诺诺的,点头道:“母亲说的是。”

谁知道没过几天,明德自己回来了,还是被东阳王晋源带着回来的。上官侍郎哪见过人家堂堂的亲王驾临府上,慌得连忙带了全体家眷老小在门口跪地迎接,远远的望去一片人头伏地,蔚为壮观。

东阳王晋源是当今皇弟,虽然没立成太子,不过到底是个有些实权的亲王。这人出行之时十二匹高头骏马开道、朱红仪仗鸣锣随后,一路撒果子钱币等物,四匹骏马拉的金顶麒麟紫木车浩浩荡荡的开到了上官家府邸门口。晋源挑开车帘,瞥了一眼门口上百口家眷齐齐跪地的景象,笑着回头问:“明德公子,感觉怎么样?”

上官明德端坐在车里,目视前方,声色不动:“——世人仰慕王爷风采,明德见之,深感钦佩而已。”

晋源笑着抚掌:“皇兄所言不虚,你果然是个油盐不进的料。”

“王爷既然厌烦,直接把臣扔出车外就是。”

晋源冷笑一声:“本王哪里敢?要不是前线八百里急报抵到了御书房,否则来送你回府的一定是皇兄本人。本王既然接了这个重大的差事,就一定得给你风风光光的办好了。扔你下车?那回宫后被扔出去的就是本王自己了。”

明德起身恭恭敬敬的欠了欠身:“臣不敢。”

晋源看他那样子,一点错处都没有,眉眼高低、说话声调全都符合最完美的臣子礼仪。但是偏偏这人独占帝王心,做事又狠、心思又细,如果不能收服了自己用,那日后一定是个棘手的角色。

晋源俯身过去,低声问:“皇兄说你气血郁结,心里有气。明德,皇兄自从有你以来后宫再无所出,他待你哪里不好了?”

——哪里不好?

……恣意掠夺、随意侵犯、拘禁自由、随君所好……那一个个被迫承受“君恩”的夜晚,也叫“待你不薄”?

晋源笑道:“皇上哪里待你不好,你说出来,本王补给你,你要么?”

啪的一声手起掌落,明德慢慢的收回手,冷冷的看着半边脸红肿起来的东阳王晋源:“——先皇在上,臣替祖宗教训东阳王爷:严于律己,自珍自重。王爷不必谢臣了。”

晋源猛地站起身,哗啦一声抽出佩剑:“上官明德!”

明德道:“王爷何必羞愧自惭如此?”

晋源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一剑砍下去,那乾万帝会亲手把自己千刀万剐了。但是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

晋源正紧紧的抓着剑柄,那边车一停,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拖长了语调:“王爷——驾到——!”

接着四周一排一排的侍卫太监们传话下去:“王爷——”“王爷——”“驾到——”“驾到——!”

简直地动山摇,就跟几台大戏一起唱一样。

东阳王走下车,回手拉起车里的上官明德。上官侍郎正带头跪在大门口,抬眼一看,顿时脸就绿了。

这小子怎么跟王爷结交上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全儿他们几个儿子就没那个狗屎运?

上官侍郎一生别无其他爱好,唯独溜须拍马、汲汲钻营这方面下了苦功。要是他知道那个没出息的庶子不仅仅高攀了这个王爷,还头顶祖训赏赐了这王爷一耳光,估计当场就要昏过去了。

明德从上官侍郎和张氏身边走过,面无表情,佯作不见。他精神还不大济,漫长的典礼恍恍惚惚的就过去了。乾万帝不放心让明德脱离自己的视线,于是派了张阔一路跟来,这大内太监总管拿了圣旨,站在祖宗祠堂门前阴声阳调的宣读:“……今上官家幼子明德,危急救驾,忠心耿耿……朕心备感欣慰……赐玉如意二柄、宫绸百匹、金镙子一百个,白银千两……赐同举人出身,准入开春恩科……”

明德低着头跪在地上,样子很恭顺,唇角带着一点冷笑。

那个男人果然很会遮掩太平。一个偶然经过的官家子弟,在疯马蹄下奋不顾身的救出了皇上最疼爱的弟弟东阳王,因此身受重伤,在宫中将养了半个月昏迷不醒,因此没能来得及通知养出了这样好儿子的上官家。皇帝备感欣慰无比感动,于是赐了这个舍身救驾的忠臣之子一个举人的功名,允许他参加今年的春闱。

一切都解释得无比通顺,无比太平。

圣旨念完,全族下跪,明德深深的一磕头:“臣接旨——!”

张阔毕恭毕敬的把圣旨递下,然后俯身一把拉起他,低声道:“公子何必这样,皇上什么时候让公子磕过一个头?真正折杀奴才了。”

明德头也不抬,眼神恭谨:“公公那三十大板的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张阔立刻噤声,垂手站在了一边。

上官侍郎看大家都站起来了,才一溜烟的跑上前去,老脸笑得跟开了朵花儿一样的赶着叫:“王爷!下官好久不见王爷上朝,着实想念的紧,可惜公务缠身,不然一定去王爷府上拜访……王爷贵体可好?路上可受了惊?还不快来人!摆宴!”

东阳王志得意满的笑着被簇拥到席上首座,张氏那个美丽的女儿上官寒正娇羞不胜的等在边上,无限风情的献上十八年的女儿红。晋源一看那酒就微微的笑了,女儿家出生的时候父母会在地里埋下一坛女儿红,待到姑娘出嫁的时候再挖出来当喜酒喝,可以说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酒了。

他大婚时喝过东阳王妃的女儿红,几个侧妃的也喝过,至于这个四品官的女儿红,倒是新鲜。

东阳王像是毫不觉察一样顺手接过酒杯,直直的塞给明德;然后顺手又从桌子上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来爽朗的笑道:“上官公子,本王和你甚为投缘,又多赖你相救,这杯酒今天就敬给你了!”

张氏和上官寒的脸色刹那间雪白,连上官侍郎也摇摇欲坠起来:“王爷,这……”

晋源举杯遥遥一敬:“那本王就先干为敬了!”说着仰头把自己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笑吟吟的看着明德。

明德盯着那酒杯看了一会儿,慢慢的把杯子放到桌面上,道:“王爷恕罪。”

东阳王作势惊奇:“明德这是怎么了,不给本王面子吗?”

明德淡淡的道:“臣素来不饮。”

上官侍郎大步冲上去:“孽子!你怎么能这么对王爷说话——”

“哎,侍郎不要这样么,”东阳王挥手打断了义愤填膺的上官侍郎,笑道:“明德一定是喝不惯这么绵软的酒,罢了,本王陪你喝上好的烧刀子!这才是北方男儿喝的酒!”

说罢一挥手命人备上整整两大坛的烈酒来,自作主张的倒了满满一碗,硬塞到明德手里。上官明德脸色微微难看了一下,眉梢眼角却还带着笑意,轻声地问:“王爷酒未入口,怎么就满脸红润、如沐春风起来?”

晋源条件反射,抬手一摸脸,正摸到刚才被一耳光抽红了半边脸的地方。

明德饶有兴致的等着王爷发飙,不料这人脸皮竟然厚的很,若无其事的笑道:“本王一看到明德,就不知不觉的满心喜气嘛!”

这话说得恶心无比,明德猛地一闭眼,然后一扬头把酒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东阳王率先抚掌道:“好!公子海量!”接着一仰脖灌下了自己的那一碗。

上官侍郎喜得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颠颠的跑来抢了小厮的酒壶又倒了一碗。晋源大笑着一边强行拉起明德的手,一边带头一饮而尽:“好!好!我皇朝少年英豪杰出,想必一定可以依赖臣等千秋万代!”

明德其实也不是完全不会喝,但是他喝得少,一碗烧刀子下去,太阳穴已经突突的在跳了。这时候放碗不喝吧,人家王爷话已经说在那了:这酒是恭祝我皇朝千秋万代的!你不喝这个酒,那你居心何在?

明德咬了咬牙,再次仰头一口闷掉,然后摔手跌了碗:“王爷恕臣失陪。”

说罢返身就走,谁料东阳王脸皮之厚无人能及,上前去一把拉住他就往后拖:“哎,大家喝得高兴,明德你走什么?你要走就是不给本王面子了!来人!来人上酒!”

张阔看明德脸色,觉得不大妥当,于是上前来小声说:“王爷,这……”

东阳王一挥手:“古人啮血为盟,一定要喝三碗酒的,明德喝两碗算得上什么?来来来,今天一定要满饮此杯!”

明德被他拉得踉跄一步,低声道:“臣可不想和王爷结为同盟。”

东阳王一笑,声音低哑怪异:“——明德,你宁愿甘居人下以色上位,也不愿效仿征公魏征,做那开国的功臣吗?”

明德酒意沉心,有点上不来气,但是一听他这么说话,突然觉得低哑的嗓音有点莫名的熟悉。

第12章 谁辨鱼龙

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上官侍郎兴奋异常,喝得酩酊大醉。张氏和她的女儿上官寒虽然失望,但是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在一边侍候。

明德早就想离开,可惜沉了酒走不动,又被东阳王强灌了几杯。有道是灯下看美人,那是越看越有风味的,明德原本就眉目秾艳,酒意上来,眉梢眼角都是春色。东阳王晋源自己也有些醉了,拉着明德的手笑着问:“明德,你有妹妹没有?若是有就让本王得了吧,本王虽有两个侧妃,但是你的妹子也一定不慢待……”

上官寒眼睛一亮,谁知明德抽回手,说:“臣是家中幼子。”

她立刻僵住了,渐渐的怨愤上来,几乎把持不住。张氏一看也着急了,忙递眼色给老爷。

上官侍郎上前去哈着腰说:“王爷,下官倒是有个大女儿……”

上官寒也不顾官家小姐的矜持,急急的提着裙角上前来福了一福。晋源醉意朦胧的把眼睛往她身上一扫,哈哈的笑起来:“明德,这是你姐姐?”

明德道:“是。”

“那怎么和你半点不像?”

明德抬眼看了看那女子。原本趾高气扬、娇纵成性的大小姐,美丽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贪婪和欲望;她母亲站在身后不远处,焦急的向这里眺望着,一贯刻薄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好像在对下人不停的吩咐这什么。

明德垂下长长的眼睫,微微一笑,低声道:“臣姐若能侍奉王爷左右,不也和臣侍于左右一样。”

他话说的声音很低,左右不过两个人听见罢了。一个是东阳王,晋源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一个是张阔,这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一声不吭的跪下了,然后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哎呀,张公公,”明德急忙亲手扶他起来,“您这是干什么?”

张阔道:“奴才替明德公子求王爷一件事。”

晋源这时是很错愕的,但是错愕之中,又有点男人本性中的沾沾自喜。就像一个美人主动找你搭讪,虽然你知道那个美人已经是别人的了,但是你还是忍不住要骄傲一番满足一番。明德长得很好看,这是东阳王早就在皇帝寝殿门口见识到的事;这么好看的人跟你说两句暧昧的话,就算是没安好心,那也足够你陶醉一会儿的了。

东阳王沉浸在这种陶醉和沾沾自喜中,一听张阔的话,就冷下了脸:“张公公求本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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