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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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碧纱橱隔扇之间的一道缝隙里,悄悄地看了出去。
萧列的神色里,没有丝毫诧异,更不曾露出半分因为受到了不敬质问而当有的愠色。
他只是望着望着病床上的老妇人,沉默了良久,低声道:“朕回到云南后,恰逢吐蕃生乱,便领兵前去平乱,一年多后,等朕平乱后回到武定,才得知消息,文璟竟于数月之前,病薨在了慈恩寺里……”
他声音本就低沉,说完这句,仿佛情绪一时难以自控,声戛然而断。
老夫人不语。
片刻后,萧列再次开口,声音微微发颤,改朕为我:“我分明知道,我离开慈恩寺时,文璟的疫病已经向好,梅太医亲口对我说的,只要再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当时我人在吐蕃,一直以为她已回宫,却万万没有想到……”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似在平定情绪。
“后来我派人悄悄回来打听,得知在我走后不久,她的病竟又加重了,大半年后,便薨于寺中。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事一直挂在我的心上,我没法放开。几年之后,我亲自再次悄悄出了云南,找到了当时已告老归乡的梅太医。老夫人你也知道,我曾对梅太医有恩,他那时已快要离世,临终之前,终于对我吐露,说我走后不久,文璟便发现有了身孕……”
“全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文璟……”
他闭了闭目,睁开眼时,双目之中,满是悔恨悲戚之色。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去。
嘉芙人在碧纱橱后,屏住呼吸,一颗心跳的飞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天禧二年,京中大水,大水过后,一场瘟疫蔓延。刚登基不久的天禧帝虽下令太医署全力扑疫,但京城内外,每日染疫死去者,依旧多达数百之众。而皇宫之中,虽有高墙阻挡,也未能幸免,陆续有人发病,最后蔓延到了后宫,年轻的皇后也不幸染了瘟疫,当时宫中已有数人不治,皇帝在群臣建策之下,决定离开皇宫,迁往数百里外的西苑,等着这场瘟疫过去,而为了避免宫中疫情进一步的扩散,百官建议,将皇后裴文璟送到皇家慈恩寺中养病。
裴文璟不但貌美过人,且天资聪颖,才情不凡,有过目成诵之能,天禧帝对她用情极深,当时原本不忍单独留下业已重病的她,但身为皇帝,身负社稷黎民之重,加上百官的劝阻,最后还是忍痛,将她送去了寺中。
裴文璟的病越来越重,同入慈恩寺的梅太医束手无策,天禧帝闻讯,也焦急万分,曾数次想来探望,却均被百官劝阻。
便是在那个时候,萧列私下冒险出了云南,日夜兼程悄悄赶到京城,随后乔装成侍卫,潜入慈恩寺,给梅太医带去了云南土人的土药。
或许是裴文璟当时还命不该绝,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的病情竟渐渐得以好转,而萧列在那几个月间,也一直潜留在寺中,没有离开,直到数月之后,裴文璟的病情终于见好,他这才悄悄离了京城,返回云南。
“先帝身份贵重,自然不可冒险近身。老身前去探病之时,见同入寺中侍病的宫人,亦无不战战兢兢,能避则避,唯恐沾染疫气。唯你得知她病重消息,甘愿冒险,私出云南为她带药而至。你对文璟的这番情义,老身感激。”
裴老夫人双目之中,渐渐闪出泪光。
“只是我知道我的女儿。文璟从小端庄持重,当时她身为皇后,岂不知利害关系。纵然你为她远道涉险而来,她便是对你还有几分少时情怀,老身也不信,我的女儿,她会不知轻重,做出了那样的事!万岁,文璟的命,当时是你救下的,但是她的命,后来诚然,也是被你所夺!”
“文璟已去,我再禽兽不如,也不敢玷辱她的亡灵。老夫人你骂的没错,当时确实是我一时失制,勉强于她,只是我已万分小心,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走后,她竟有了身孕。是我害了她。”
萧列双目泛红,望向病床上的老妪,身形慢慢低下,最后竟朝她,双膝落地,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等我从梅太医口中知道之时,已是数年后了,那时右安早成了国公之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嘉芙盯着向裴老夫人下跪的皇帝,心里已经明白一切,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整个人陷入万分的惊骇之中。
裴老夫人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某种情绪里,恍若未见,任凭萧列那样跪着,沉默了良久,又道:“万岁,文璟初知有孕之时,也曾狠心下过虎狼之药,但那孩子竟不肯落下,她终不忍再杀他,最后还是以养病为名,继续留在寺中,将他生了下来,生下孩子不过两日,文璟便血崩而去,那孩子也未足月,不过七八个月大。当时老身以为,那孩子便是能够养活,日后也绝非久寿之相,实是不忍他流落在外遭受苦楚,这才将他抱回府中,养在了长房名下……”
“万岁,你可知道,老身从决定将他抱回来养着的第一天起,便从未想过,要让你知道他和你的干系。老身原本想着,让这孩子好好过上几年,就算最后去了,也算不负当日文璟之托。但是老身没有想到,上天之意,远非人所能料。右安长大成人,十六岁那年,以为自己是我儿的私生之子,想是厌弃身份,甘愿自污离京。他重伤之时,又被你所救。老身便知道了,你必是得知了他的身份。从那时起,老身便时有隐忧……”
许是情绪波动厉害,老夫人忽然咳了起来,脸色惨白。
萧列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上前扶住,为她揉背。
裴老夫人渐渐平下喘息,摆了摆手:“万岁,你如今登基,成为天下之主。但于右安来说,却未必就是幸事。须知爱之,当远之,便如没有他这样一个儿子,如此才是你对他的保护。但你却没有!这些年,老身亲眼看着你对右安亲近。老身料万岁也未曾想过叫右安知晓他的身世。但是万岁你可曾想过,万一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人知晓,到时你欲置他于何地?到时右安如何自处?万岁身边之人,又会如何做想?”
屋内再次陷入静默。
片刻后,萧列抬头,咬牙,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朕心爱之人为朕所生之子,朕绝不会容忍旁人伤他分毫,老夫人放心就是。”
第66章
“万岁金口。老妇人代长孙,谢过万岁。”
裴老夫人坐起,萧列见状伸手过来,却被老夫人轻轻挡开。
她扶着床沿,慢慢地下了床,最后五体投地,跪于地上,向面前的皇帝,毕恭毕敬,行了一个大礼,久久不起。
萧列身影亦是凝固,定定望着叩于地上的那颗苍颅。
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问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半晌,只是慢慢转身,脚步异常凝滞,一步一步朝外而去,身影终消失在了门后。
裴老夫人依旧那样俯伏于地,内室里唯余烛火跳跃,死寂一片。
碧纱橱后,嘉芙手心后背,已然全部冷汗。她望着裴老夫人的背影,唯恐皇帝又会转回,依旧不敢出去。
良久,伴随着一阵脚步声,裴荃辛夫人等人涌入,看见老夫人跪地不起,忙上前扶起,将她放平躺回床上。见她脸色灰白,喂水的喂水,揉背的揉背。
老夫人睁眼道:“方才和万岁只叙了几句他幼时旧事,万岁嘱我安心养病,别无他事。我有些乏了,这些日也累你们辛苦了,大媳妇你且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叮嘱,其余人都散了,去歇下吧。”
辛夫人一怔,随即应下。
二夫人瞥了她一眼,面露微微惑色,似有些好奇不甘,却不敢发问,终还是随了裴荃,带了人,陆续次第出屋。
房里只剩辛夫人一人,立于老夫人床前,见她半晌不语,心里略微忐忑,迟疑了下,上前道:“婆婆留我,可是有话要训?”
裴老夫人从枕下摸出一柄钥匙,递了过去:“去打开那个柜子,取出里头的匣子。”
辛夫人心下疑惑,接过,打开了靠墙一只上了铜锁的描金柜子,见里面放了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檀木小匣,捧起,手感颇为沉实,到了床前。
老夫人命她打开。
辛夫人打开匣子,见内中又是一只金匮,一时不敢动,看向裴老夫人。
“打开。”
辛夫人小心地打开金匮,认出里头之物,一时吃惊,抬头看向老夫人:“婆婆,这是……”
“这是当年太祖开国赐给功臣的铁券丹书,一剖为二,装于金匮,一半赐给功臣,另半藏于宗庙。或免一死,或可求爵禄。当年不过赐下四面,裴家为其中之一。如今我要走了,手里也无别物,这个留给老二,你拿去吧。若实在舍不得这爵衔,日后见机呈上,复爵也未可知。”
辛夫人呆住了,想接又不敢接,手停在半空,模样有些怪异。
老夫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辛夫人慢慢朝那匣子伸出手,碰到的一刻,见老夫人忽又睁开眼睛,手微微一抖,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裴老夫人盯着她:“我知你这些年有怨恨委屈,如今我要走了,最后送你一话,也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后一分感悟,人活一世,己算不如天算。望一切到此为止,若再执迷不悟,祖宗便是留了十面铁券,怕也无福消受。”
辛夫人脸庞涨的通红,立了半晌,朝床上的老妇人磕了个头,紧紧抱住匣子,转头匆匆而去。
烛火摇曳,灯花爆裂,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出来吧。”
裴老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嘉芙终于从蔽身的碧纱橱后走了出来,慢慢行到老夫人的床前,见她半躺半靠在那里,望着自己,目含微微笑意,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扑到了床沿之前,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低低唤了声“祖母”,眼眶便红了起来。
老夫人的五指冰冷,手心却是滚烫:“这些年来,祖母心里原本最是放不下右安。幸而如今有了你,祖母也算可以放下心了。”
嘉芙紧紧抓住老夫人的手:“祖母会长命百岁的,阿芙和夫君,还要祖母的照拂……”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声音亦随之哽咽。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傻孩子,人迟早都是要走的。祖母活到了这年纪,人间能享的福,也都享尽,只要你们往后都好,走了又有何憾。”
嘉芙不住摇头,落泪纷纷。
老夫人反手,紧紧地攥住了嘉芙的手:“右安之出身,倘若日后被他得知,以他心性,祖母恐他毕生难解。倘若可以,祖母宁愿一辈子都不让他知道。祖母本也不该让你承担如此之重压,但夫妇一体,祖母如今只能将他托给你了。万一日后,他若因此历劫,你要代祖母,好生照看于他,不离不弃,知道吗?”
老妇人的神色,变得严肃异常。
嘉芙止泪,跪在了床前,郑重道:“祖母放心,阿芙定竭尽所能,此生伴于夫君之侧,不离不弃。”
老妇人凝视着她,唇边渐渐露出一丝笑意:“如此祖母便放心了……”
她仿佛累了,说完,慢慢地阖上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
隆冬的这个深夜,大雪纷飞,地上积雪,已然深及脚踝。
京城西门卫的尉兵在城头燃了炭火,几人围着炭炉取暖,抱怨着这天气,忽然,一个瞭望的守卫叫道:“有人来了!”
其余几人纷纷过去,朝着那人所指方向睁目远眺,果然,漫天大雪之中,那条通往西畿的漆黑驿道之上,一行人正纵马疾驰而来,马蹄飞溅起了乱琼碎玉,转眼便奔到了城门之外,有人高声呼唤开门。
“可是裴大人回了?”
城尉得到过上头吩咐,说这几日裴右安可能回京,命留意开门,此刻见这一行人马,立刻俯身下去,高声发问。
“正是!”
一个随从振臂,抛上手中节符,城尉接了,验证无误,立刻下了城楼,打开城门。
一行人穿入城门,朝着裴府的方向,纵马而去。
……
距离皇帝探视,已经过去了数日。
这几天,嘉芙没有离开老夫人半步,白天黑夜,伴侍在她的左右,困极了,就在碧纱橱后的那张床上眯一会儿眼,真正如同衣不解带。
先前,在从太医口中得知老夫人熬不过这个冬末之后,她便去信给了裴右安,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虽然老夫人曾经阻止她写信给裴右安,免得他在外分心。但那时和现在情况不同了。
让他赶回来,和临终前的祖母见上一面,在嘉芙看来,这和公事同样重要。
老夫人这几日已经下不去饮食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全靠参汤在续着精神。
嘉芙心里清楚,她应当也是在等着裴右安。
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那个归人,他的脚步,又到了何方?
嘉芙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飘飘洒洒的大雪,额头抵靠在冰冷的窗棂上,发呆之时,忽然听到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窸窣窣踏雪之声,接着,耳畔隐隐传来一个婆子的惊喜叫声:“大爷回来了!”
嘉芙心口一跳,全身血液顿时沸腾,猛地转身,疾步奔了出去,转到外间,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那道门帘子被打了起来,一个男子微微俯身,快步而人。
真的是裴右安回了!
冰雪落满了他的双肩,沾于他的眉发,他双目通红,眼底布满了血丝,浑身冒着寒气,仿佛刚从冰窟窿里出来。
“大表哥——”
嘉芙尚未唤完一声,声便哽咽,人停在了他的面前,眼圈泛红。
裴右安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快步到了她的面前,张臂便将她纳入了怀中,低头用他还带着冰雪温度的唇,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额,随即低声道:“莫怕,我回来了。”
似是抚慰她般,他收臂,用力地抱了抱她,随即松开。
“祖母呢?”
“在里头!”
嘉芙压住心底翻滚着的万千情绪,立刻转身朝里,裴右安跟着他,匆匆入内。
第67章
沉沉昏睡中的老夫人感到自己的手被另双有力的手给握住了。
那双手因马背上的雪夜疾驰,此刻手心变得潮热而滚烫。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渐渐看清了那个握住自己手的人,黯淡的眼眸,瞬间变得光亮了起来。
“祖母!祖母!孙儿不孝,回的迟了——”
裴右安跪在床前,声声地唤,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想要借着这手,将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传送给她。
老夫人定定地凝视着他的脸,片刻后,目光慢慢转向,仿佛想要寻找什么,终于看到一旁的嘉芙,露出欣慰之色,示意她过来。
嘉芙忍住就要垂下的泪,到了近前,跪在了裴右安的身畔。
老夫人抽出自己的手,吃力地抬起胳膊,抓住嘉芙的一只手,牵了过来,放在了裴右安的手心之中。
身后脚步之声纷至沓来。裴荃、辛夫人、二夫人、裴修祉、裴修珞、周娇娥,奶娘带着全哥,以及那些知道老夫人快不好了这几夜过来一道陪守着的宗族里的妇人,闻讯陆续赶来过来,屋里站满了人。
老夫人的目光,从一张张带着悲戚的脸上依次看过,最后落回在嘉芙和裴右安的身上,凝神望了片刻,忽轻轻拍了拍那一大一小两只叠在一起的手,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就此慢慢闭上眼睛,神色安详。
短暂的死寂过后,身后不知道是哪个先哭了一声,转瞬,满屋子的人便都跟着哭了起来,哭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嘉芙感到压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慢慢地变凉,潸然,转头看向身边的裴右安。
他定定望着卧于枕上已然安详闭目的那位老妇人,双目通红,良久,竟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身影仿佛被外头的冰天雪地冻住了。
……
卫国公老夫人去世的丧报,当夜就发散了出去。此刻屋里还在哭着,外头裴家大小管事闻讯,便已领人在大门前立起丧楼,搭舍苫幕,四更不到,灵堂设好,僧道佛事具齐,五更,裴右安裴荃向礼部报了丁忧,朱国公府、安远侯府、刘九韶等唁客服素开始上门行吊礼,孝子孝孙在旁答谢,女眷于幕后守灵哀哭。宫中也赐下祭物,李元贵登门,转达了皇帝对老夫人辞世的哀思。
老夫人的身后之事,极尽哀荣,几乎惊动了整个京城,停灵的那些日里,不分昼夜,上门前来吊唁之客,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裴右安裴荃主外,辛夫人和二夫人主内,嘉芙周娇娥等小一辈的,便只每日守灵哭灵,七日七夜满后,次日,发丧到了慈恩寺停灵,待满四十九日,消灾去孽之后,再扶灵归葬。
裴右安离京后的这将近半年,嘉芙侍奉着老夫人,人本就消减了些,这一场大丧下来,更是心力交瘁,发丧后的当夜,回来家中还有最后一场法事,做完了,这场丧事才算结束。辛夫人和二夫人起先也都在,陆续却被管事婆子唤走,天黑下来不久,那周娇娥想是支撑不住,先悄悄地走了,最后只剩下嘉芙,待半场法事完毕,跪拜后起身,忽感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微微晃了一晃,一旁檀香看见了,慌忙一把扶住,转头正要叫人搬张凳子来,看见裴右安快步入内,握住了嘉芙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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