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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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北辰便把手一挥,含着血丝的眼睛里却是雪亮如电的,“我若不能为我父亲和两个弟弟报仇雪恨,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郭绍伦便是一惊,转眼看萧北辰全身上下散发的竟是森冷的气息,便宛如受伤的野兽将要噬人一般的可怕,纵然自己是萧北辰的心腹,见他这样,心中寒噤,再也不敢多言了。

  花汀州别墅内,灯火如昼,云艺带着几个丫环站在楼梯下的大厅里,一看到萧北辰回来,就慌地迎上来说,“三少爷,今儿少夫人的病又重了,给她喂得药全都吐出来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萧北辰闻听此言,一句话没说就往楼上走,云艺忙在后面跟着,一路不停地说道:“少夫人还一直说着胡话,说什么不能死之类的,俄国医生打了好几针都退不下烧去,人却是越来越糊涂了,念着个什么牧子正的……”

  云艺还没说完,却被郭绍伦一把拉住,云艺惊愕地回头,“郭副官……”郭绍伦的目光淡淡地,道:“你先安静会儿吧,牧子正这个名字,你也敢提!”

  萧北辰已经快步地走到主卧室里去,一推开那主卧室的门,就看到林杭景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大床上,他上前来摸她的额头,竟是烙铁般滚烫,他心中一沉,抬头看到桌子上摆着几粒药,一旁还有张药方,他起身便去拿那药方,谁知才一站起来,竟是头晕目眩,脚下便是一个踉跄,一下子便栽到了地毯上去,眼前一阵黑,脑袋炸了般的疼,耳朵周围都是嗡嗡之声,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然而此时此刻,千斤重担只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他更是不能倒,这样想着,便把头往那床边的小柜子上硬生生地一碰,那样微微的撞痛,倒让他可以勉强清醒过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才要看那药方,就听得床上的林杭景迷迷糊糊地摇着头,额头上竟然又沁出细汗来,她总是连续不断地做着相同的噩梦,怕的浑身打颤,便在梦里哽咽着哭,恐惧地小声喊:“……不要杀他……求求你不要杀他……牧子正……”

  他听得清清楚楚,嘴角便是微微的抽搐,便宛如无数疯狂锐利的针,一股脑地扎到他的心口上去,就连脸上那最后一点点血色都逝去了,胸口紊乱地起伏着,呼吸更是急促起来,他这样的绝望,这样的孤寂,她却还在梦中,生生死死地惦念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药方从他的手里落到地毯上去,无声无息的像一片已经干枯的花瓣。

  萧北辰深深地吸了口气,脊背挺得直直的,手指死死地攥在一起,转身便朝着主卧室的门走去,才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哭泣的梦呓。

  “牧子正,你别杀他!”

  疏林冷清,此情何寄

  萧北辰深深地吸了口气,脊背挺得直直的,手指死死地攥在一起,转身便朝着主卧室的门走去,才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哭泣的梦呓。

  “牧子正,你别杀他!”

  萧北辰的脚步陡然停住,笔挺的脊背在瞬间僵硬。

  身后便是她细细的哭声,哭得凄凉无比,便好似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一样,他的胸口却是一阵热流激荡涌动,几乎不敢相信地转过头来,那乌黑的眼瞳里全是震惊,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往下乱滚,声音细小微弱,“他……他不能死。”

  他一个箭步走上去,一把握住了她滚烫的手,那布满血丝的双眸便如被火映了般雪亮,心如擂鼓一般,急促地问道:“谁不能死?你快说,谁不能死?”

  他追问的这样惶急,仿佛是失去了理智,只剩下这最后一点疯狂,他已经把自己消耗殆尽,孤注一掷般地等待着她给他一个答案,那足以让他升天堂或者是下地狱般的答案,她脆弱无力躺在那里,眼睫毛被泪水浸的湿黑,贴伏在雪白的肌肤上去,却还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低不可闻地喃了一句:“……三哥……不能死。”

  萧北辰怔怔地看着她的睡容。

  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身体打摆子般地颤着,心仿佛是被什么涨满了,那样暖暖的感觉从心口里溢出来,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便似乎是在瞬间松开了,他俯下身,一言不发地将在昏睡中哭泣的林杭景紧紧地抱在怀里,慢慢地低下头去,那声音是压抑不住地颤,“杭景……我的杭景……”

  原来上天还是给了他最后一丝眷顾。

  这几日的不眠不休,殚精竭虑,他已经把自己煎熬的简直发了狂,悲恸的仇恨几乎将他整个的吞噬,他的眼里全都是筋疲力尽的血丝,英挺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里却是深隽无比,这几日来他只把全部的绝望和隐忍压在心里,那噬心的悲伤宛如暗流汹涌,让他的声音低哑沉缓,“杭景,父亲死了,五弟死了,六弟死了。”

  她还无声无息地昏睡着,那房间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样的时间,是属于他和她的,他靠在那床上,将她温柔地揽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身体很温很软,犹如一个对外界毫无防备的婴儿般,手指微微地蜷缩在他的手心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了,却成了他最后的依靠,最后一个让他可以容许自己软弱下来的地方。

  他就这样拥着她,被煎熬压抑的内心里涌起的便是一阵阵温暖的安宁,只把头轻轻地一垂,竟就陷入了睡梦中去。

  清晨的时候,郭绍伦还在花汀州楼下的侍卫室里打盹,就听得有脚步声传过来,他一睁眼,就看到了特务处处长叶盛昌推门走进来,脸上却还带着几分喜气与急切,郭绍伦一看叶盛昌那样,就知道是南北和议有了结果,才站起来,叶盛昌便道:“小郭,你倒清闲,还能在这睡一觉,快带我去见少帅。”

  郭绍伦看着天刚破晓,从侍卫室里走出来朝着楼上看看,犹豫了片刻,才道:“你要说的事儿,是否紧急?”

  叶盛昌把脸一阴,道:“这也是你该问的?!”

  郭绍伦便道:“少帅已经三四天没有合过眼了,累得不成样,昨晚上才算是睡着了,你要事态紧急,我这就去叫,若是……”他才这样说着,就听得楼上传来脚步声,郭绍伦抬头,就看到萧北辰已经从楼上走下来了,头发上还有着湿淋淋的水珠,显然是刚洗完脸,他一眼看到了叶盛昌,叶盛昌迅速上前一步,立正敬礼道:“少帅,莫参谋长和余老先生传回了信儿,有结果了。”

  萧北辰的目光便迅速地雪亮起来,把手一挥,道:“去书房说。”

  叶盛昌跟着萧北辰一路进了书房,郭绍伦便带着侍卫室的人站在走廊里,天还才蒙蒙亮,墙上的绿色荷叶罩壁灯发出稀薄的光来,自鸣钟发出滴滴嗒嗒的声响,却更显得周围寂静得很,到了上午十点左右的光景,郭绍伦听到书房内传来萧北辰的声音,“郭绍伦,你进来。”

  郭绍伦忙推门走了进去,看书房内烟雾缭绕,叶盛昌坐在沙发上,还在一根接着一根抽着,萧北辰的身体微微前倾,看了看桌上的一张战略地图,目光炯深如炬,抬起头来对郭绍伦道:“你去安排一下,晚上我宴请扶桑公使佐先生,”他说到这里,却又冷冷地一笑,道:“留他在北新这样久的时间,也是时候给他送行了。”

  林杭景直到下午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烧是已经退了,只是头痛得很,一旁照顾她的云艺看着她睁开眼睛,喜的眉开眼笑道:“这可是好了,少夫人总算是醒了,这几日把三少爷急的都不成样了。”

  林杭景躺在床上,听到了云艺的话,默默地把头微微一转,看着那玻璃窗上粉色的薄纱窗帘,一层层交叠悬挂着,一旁的绿釉堆漆瓷花瓶里插着几只洁白的晚香玉,她轻轻地张开嘴,哑着声音道:“那花要见光的。”

  云艺一怔,看看那盛开的晚香玉,忙道:“那我这就去把窗帘拉开。”

  林杭景便支撑着要从床上起来,云艺忙过来给她拿了一个软枕垫在身后,杭景靠在床上,呼吸微微有些吃力,轻轻地开口说道:“我口渴,烦你倒杯水给我喝。”

  云艺便去给林杭景倒了杯水端过来,林杭景双手捧着白瓷杯,慢慢地喝下去一口水,才感觉好些,便有人从主卧室外面快步走进来,云艺回头,看清楚了来人,笑道:“三少爷,你来得真巧,林姑娘刚醒了。”

  萧北辰的身形一顿,可以感觉到他无声地松了口气,那幽深的目光停留在捧着水杯的林杭景身上,林杭景也不抬头,默默地捧着手里的瓷杯,苍白的面孔上便是冷清的默然,一旁的云艺看着这样的情形,忙讨巧地笑道:“少夫人你昏着的时候,可把我们三少爷急坏了,整日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少夫人还做噩梦呢,说胡话都是生生死死的,也不知道梦些了什么……”

  林杭景的手指忽地一颤,手中的杯子便落在地毯上去,杯子里的水浸入绵软的地毯里去,云艺忙给林杭景拾起杯子,抬头便看林杭景的脸色微变,慌道:“三少夫人,你这还真是被梦吓着了,你看你……”

  林杭景把眼眸默默地一垂,低声道:“你别说了,我没做什么梦。”她说这话的时候,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被角,萧北辰静静地看了看她,乌黑的眼瞳里有着淡淡的光,他慢慢地走到那玻璃窗前,拉开粉色的薄纱窗帘,暖暖的阳光便透过窗户洒照在那几只晚香玉上……

  云艺早就退了出去。

  那主卧室里就剩下了他们二人,萧北辰把目光静静地倾注在那几只洁白的晚香玉上,半晌,唇角浮起一抹淡如风的微笑,“你先在这里养病,等身体恢复了,我派人送你回德馨小学去。”

  林杭景蓦然一怔,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眸来看他,愕然发现他眉宇间的憔悴与苍白,便是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你这是怎么……”她那一句话才刚出口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他转过头来看她,却是微微一笑,慢慢地还是走过来,俯身将略微垂下来的被子给她盖好,在那么一个俯身间,彼此间便是近在咫尺,她心中惊慌失措,别过头去,他深深地凝望着她,英挺的眉宇间有着温柔的神情,笑道:“你好好歇着吧。”他走向了主卧室的门,才走了几步,就听得她略显微弱的声音,“你也病了吗?”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

  他的脚步慢慢地顿住,回过头来看她,她侧对着他,目光停留在离她最近的雪景小屏风上,半边侧脸透着一丝的脆弱苍白,纤细的手指默默地捏着那柔软的被角,他心底一阵酸楚的暖热,深深地看着她,却微微地一笑,点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儿。”

  她听到门声,他已经走了出去。

  那房间里便静下来,雪景小屏风上雪花宛如初绽的梅花一般,她默默地看着,只那么片刻,滚热的眼泪便慢慢地涌出了眼眶,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

  她居然做了这样的梦!

  她梦见牧子正拿着枪指着萧北辰,她梦到萧北辰浑身是血,她梦到萧北辰就要死了,就在梦中的那一瞬间,她……害怕得要命,难过得要命……而在她醒来的这一刻,明明知道那梦是假的,而梦中那一种悲伤绝望心情,却还清晰地留存在她的心里,让她仿佛陡然间惊醒般地意识到了什么,更加的惶恐紧张起来……

  第二日,天刚拂晓,天气阴沉沉便是一阵生冷,北新公署在短短的一个早晨之内,以萧北辰、萧书晴、萧书玉、萧书仪四人的名义发出了一份讣告,正式对外宣布了萧大帅,并五子萧北望、六子萧北意的死讯,公署亦同时发表了通电,声称颖军已与南面中央政府取得联合协议,将虎阳关驻守颖军与中央政府第九路军混编制为护国军,出师南征化解中央政府暂被扶桑围困的窘境,南北结盟,从此共抗扶桑,同进同退。

  扶桑人错把萧北辰看成是纨绔子弟,虎父犬子,自以为只要萧大帅不在,萧北辰便是好控制得很,然萧北辰这般深沉隐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场南北结盟竟是给扶桑人以措手不及的一击,且颖军全面战略部署完毕,将北方二十四省稳成了铁桶江山,扶桑人失却最好时机,此时再想发兵突袭进攻,简直就是妄想,况大部分扶桑兵力还在南面与中央政府胶着,脱身不得,直接导致扶桑人信奉实行的“南征北说”这一外交计划的完全溃败。

  这一日早上十点钟的光景,大帅府早已经上了白布黑纱,所有颖军皆全副武装,臂戴黑纱,府厅内设下灵堂,花圈,挽联,挽幛……皆以齐备,还强自硬撑的七姨带着众人看着萧北辰身披重孝,捧着骨灰盒进了大帅府,嘴唇动了动,眼泪便往下乱滚,再看看萧北辰憔悴的模样,浑身发颤,萧北辰迎着七姨的目光,满眼悲怆,哑着声道:“七姨,我带父亲和五弟、六弟回来了。”

  七姨眼里含着泪,只是缓慢地点头,喃喃道:“好,好孩子,苦了你了。”她这样说着,愈加挺直了那纤细的背脊,那绷紧的身形却止不住地晃着,便好似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道:“萧安。”一旁的萧府管家萧安亦披麻戴孝,满目垂泪,躬身走上前来,七姨眼眶噙泪,却稳稳地说了一句:

  “迎老帅和五少爷、六少爷回府。”

大厦将倾,疏林萧落

  萧府祭礼,规模宏大,哀乐震天,数十丈的灵棚已经搭起,颖军文武官员,南面中央政府所派代表,各国领事馆人皆来吊唁,七姨连丧两亲子,其痛简直是剜心刮骨,却整理泪容,协助萧北辰,亦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到了傍晚,才被萧北辰扶至内客厅休息,外有萧府管家萧安,并几个承办丧事的人来去接洽。

  内客厅的小圆桌上摆了几道细菜清粥,另有一盘鸡心小馒头,菜是平日里七姨最爱的那几味,都是大小姐,二小姐吩咐厨房特别给七姨做的,桌子正中间放了一道人参白芍雁肉汤,七姨才坐在桌前,四姑娘萧书仪忙盛了一碗汤过来,“七姨,喝点汤吧。”七姨只是点头,面色苍白,拿起勺子喝汤,那一口汤含到嘴里,只听得咽喉里咯咯有声,却说什么也咽不下去,那一番可怜形景,只叫人鼻酸泪落。

  萧北辰把头一低,上前一步,已跪在地,只叫了一声,“母亲。”

  他那一声才落,大小姐萧书晴,二小姐萧书玉,四小姐萧书仪便已明白,皆走到了萧北辰的身后跪下,齐齐地叫了一声“母亲。”这一声声母亲叫来,七夫人眼泪“唰”地滚了下来。

  她本是盛京将军外室之女,被萧大帅迎娶入府做了七姨娘,萧大帅南征北战,她不辞辛苦,跟随照顾,被当时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名报》称为“随军夫人”,在萧大帅正室夫人既萧北辰生身母亲年夫人病危之际,更是这位七夫人随侍左右,捧汤奉药,正室年夫人性格极其刚烈,早年曾与萧大帅有过一段伤心事,弥留之际,萧大帅伏至榻前泪忏,她却坚决闭目不肯再看一眼,只对七夫人说了一句,“君妹,从今后,北辰、书仪就托付与你了。”便黯然而殁,时年二十九岁,而所生萧北辰不过十岁,萧书仪亦不过六七岁,更有书晴、书玉,都被七夫人接于帅府小西楼内,养育长大。

  如今,萧北辰一句“母亲”,算是为一生都付与萧家的七夫人正了名儿,七姨只看着跪在地上的北辰,书仪,书晴,书玉,诺大个厅堂,萧家这一代的血脉只有此四人,更兼三个女儿已是外姓,萧家实只剩萧北辰一人而已。

  七姨无声一叹,擦擦脸上的泪,默默地从将那一碗人参白芍雁肉汤端过来,用勺子舀了,缓缓地喝了一口,轻声道:“你们既叫我一声母亲,那有些话,我可不得不说,咱们萧家曾经油烹鼎沸,冠盖京华,那时那日是何等荣耀,但古语有云,高明富贵之家,鬼神窥望其室,将害其满盈之志,居安思危,防微杜渐,不可不忘,现如今咱们萧氏遭此大劫,往日繁盛已是烟消云散,好日子到了尽头,都说大难临头,飞鸟各投林,今日之后,你们都散了吧。”

  萧书仪闻听此言,只说了一句,“七姨,这怎么能行……”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大小姐,二小姐也捂着嘴啜泣着,萧北辰跪在地上,面容沉静,一言不发,萧氏子女皆低着头聆听训示,七姨慢慢地喝着那碗汤,喝了几口,又放下,一字一顿地道:“大小姐,二小姐,四姑娘,你们三个趁早举家走了,留在国内也是麻烦,可别拖了老三的后腿,我说的意思你们是明白的,就照我说的办。”

  七姨说着,又慢慢地喝了半碗雁肉汤,放下勺子,看着萧北辰,唤道:“老三。”

  萧北辰抬起头来,七姨脸色平静如常,朗声道:“你身为萧家长子,更应如你父亲,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须知国将不国,何以有家,若单为一己之私苟安这半边天下,一味与虎狼之辈嬉笑敷衍,图片刻安逸,便是自寻死路,今日咱们萧家家破人亡,就是教训,我如今就做了这个主儿,将萧家产业全部变卖充为军费,北辰,这国仇家恨,咱不能不报!”

  萧北辰满腔悲愤,言若铮铮,“七姨放心,若不杀尽乱我家国的扶桑人,我萧北辰这一世也枉为人!”

  七姨点点头,再看看萧北辰,半晌方静静道:“还有一事儿,杭景自小在我这里长大,我一直当亲生女儿来疼的,如今跟了你,你可不能亏待了她,定要照顾好她。”她的声音极其郑重,萧北辰点头道:“是,我记住了。”

  七姨这才微微地笑一笑,从那桌前站起来,只说了一句,“我也就能到这里,算是对得起你们的父亲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这就去陪着我那两个可怜的儿子。”双腿一软,一偏身便摔到了地上去,这一下突变慌得周围的下人一拥而上,大小姐、二小姐便是哭,萧北辰急奔上前去,就见那装着鸡心馒头的碟子里还摆着几块鸦片膏,七姨竟是用那一碗雁肉汤和着生吞下了大块的鸦片膏,这简直就是要命的东西,四小姐萧书仪跺着脚喊,“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萧北辰将七姨抱入内室,放在床上,七姨已经是直挺挺的,面如死灰,手指如钩般地攥住了萧北辰的手,声音便是含糊不清的,“北望,北意……我的可怜孩子呀……”萧北辰攥了七姨的手,脸上便是悲痛欲绝,一旁的医官慌上来诊治,七姨脸如白纸,忽地清晰地叫了一声,“……杭景……”

  林杭景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莫名其妙一阵心惊肉跳,还不停地咳着,摸着面颊是微热的,就听得主卧室外面传来门声,云艺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炖好的雪梨,道:“少夫人,这雪梨止咳最是好的,你快吃点。”

  杭景轻声道:“对不住,我这又吵得你们不安生。”她这样说着,才抬起头,身体便是一震,眼见云艺眼眶红肿,臂缠黑纱,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张了张,那声音都是飘忽无力的,“这是怎么了?”

  云艺眼里的泪珠啪地一下就落了下来,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哭道:“大帅死了,五少爷死了,六少爷也死了,刚儿从大帅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七夫人也没撑住,病倒在床上,这会儿命在旦夕,只这么一日,大帅府那边就上了三道灵牌,可怜三少爷……”

  林杭景已是面无人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了,手足一阵阵发凉,扎挣着便从那床上下来,云艺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她,道:“少夫人,你可不能动。”

  林杭景也顾不得了,哽咽着低低地念了声“七姨”,不知从何处生出了那么大的力气,推开云艺赤着脚便踉踉跄跄的往外奔,一路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泪如雨落,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锥心刺痛,竟是一黑,便跌倒在那大厅的绵厚红毯上去,那单薄的身体软软地跌落下去,却宛如脆弱的蝶翼般脆弱无声……

  深夜,萧府内更是乱作一团,七夫人吞大量鸦片膏自杀,医官已经是束手无策,眼见七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还有一息尚存,萧北辰陪侍在侧,就听得门外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门已被推开,正是派去花汀洲的郭绍伦接了林杭景到来。

  林杭景一见七姨形景,奔上前去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七姨的床前,哽咽着喊了一声,“七姨”。这一声传来,便宛如回光返照一般,七姨散了的眼瞳竟凝了几分光亮,手指如钩般地伸过来,杭景忙伸手过去,七姨声音低微,道:“杭景,我可算……等到你来了……你……过来……听我说……”

  林杭景垂着泪,忙附耳上去,就听得七姨哆嗦着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那其实是个可怜孩子,自小慈母见背,严父苛责,身边根本就没个可亲近的人,我看着他长了这么大,他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但他待你是真心的好,杭景,我把他托付给你,你定要……照顾好他……”

  林杭景眼泪哗哗地往下落,就见七姨满脸戚色,那一口气上不来,眼瞅着就要不行了,却还哀哀地望着自己,她忙含着泪点头,道:“我记住了。”七姨这才安心,嘴角泛起一抹虚无的微笑来,低不可闻地念了句什么,把头一垂,已然殁去,时年三十八岁。

  这一夜的大帅府,电灯彻夜未熄,因政界、金融界等吊丧唁问之人络绎不绝,萧家亲属,下人忙至半夜才有了稍稍休息会儿的空,都退了下去,萧家女眷亦是支持不住,被扶入上房歇息,灵堂内一片静寂无声,只有摆放的烛火发出幽暗的光来,萧北辰却直挺挺地跪在灵堂前,望着灵案前摆放的四道灵牌,目光深邃炯深,嘴唇抿成刀刃般锋利的一条线,

  那灵堂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花圈,垂下的孝帷在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中缓缓地飘动,萧北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垂落的雪白孝帷在他眼前摇动着,林杭景一身素白孝服,她的目光从那四道灵牌上移过,眼泪顺着面颊慢慢地往下落。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萧北辰的身上,萧北辰迎着她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里一片黑夜一般的静寂黯然,这样的境地,窗外的晓风残月,映衬着这一片凄清,这样的无声凝视,却仿佛是天地间只剩下对方的相依为命。

  林杭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一声不吭地缓缓地跪在灵堂前,那灵堂前的素烛火光摇曳,映照在地上,清晰地照出了两个人的影子,萧北辰的眼瞳如墨一般越来越浓重,灵案上四道灵牌便是刺心的痛,身侧孝帷轻晃,放眼望去,满目花圈蓝白,竟是这般冷清萧落,他兀自硬撑着,只咬着牙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倒,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下去……

  萧北辰握着手枪守在灵案前,满目血丝,默默地弹出弹夹,将沉甸甸的子弹一颗颗地压入弹夹,然后推弹上膛,那“咔嚓”一声在寂静的灵堂里却是格外的惊心。

  仿佛只那一声,便隔开了前世今生,所有的一切都瞬息而变。

  林杭景的身体无声地一震,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沉浸在那淡淡的阴影里,便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心中惊慌刺痛,忽地伸手过来抓住他握枪的手,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颤着声道:“不要……”

  萧北辰转起头,迎着她含泪的目光。

  那灵堂死寂,他的声音透着苍茫的悲伤,“你走吧,我再也不拦你了。”林杭景心中悲恸,眼泪一径落下,嘴唇不住地抖着,“我……我……”心中万般绞痛,却无法说出那下面的一句话来。

  他直挺挺地受着灵堂里的冷风,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枪,眼看着一片素烛摇曳,四道灵牌,身体里便是剜心般的悲恸,那家破人亡的巨大仇恨仿佛冰冷的海水一般一浪头接着一浪头地打来,尖利森寒的冷呼啸着,彻底冻结他的身体……

【彤云低锁山河暗,秋风卷尽故园残】

  梅蕊重重,丁香千结

  一开了春,便是南北联盟军对扶桑人的全面反攻,一面是护国军挥师南下,与南面中央军会合,抗击已经吞没了南面三分之一江山的扶桑军,另一面是颖军的三线布防,在新平岛至鹄家口一带与扶桑军激战,牵制了扶桑军的大部分兵力,北面前线战况尤其激烈。

  然不到一个月,颖军第一十九师师长竟是布防不利,临战失惊,让扶桑军突破了第二道防线,直接导致一、三两道防线岌岌可危,颖军总司令萧北辰急赴前线,直接枪决了第一十九师师长并两个团长,重新进行二线布防,勇猛抗敌,没过两个月,又传出第六炮兵团团长、独立营营长均因抗敌不利被萧北辰就地枪决的消息!

  就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北新城内更是人心惶惶,粮价、药价全都飞涨,报纸上刊载的几乎都是前线的战事消息,也有外国领事馆直接抗议颖军总司令萧北辰用兵过于暴虐,那誓要与扶桑人同归于尽般的狠劲,简直就是疯了一样的不要命打法,几乎每一场都是硬仗,颖军与扶桑军皆是死伤惨重。

  转眼间三月将尽,这一日中午,德馨小学刚敲了下课的钟声,孩子们便如出笼的小鸟一般从教室里跑出来,各自回家去了,杭景才走出学校的大门,就看到迎面停着一辆小汽车,萧书仪穿着件蓝色乔琪莎旗袍,等在那里,一抬眼也瞧见了杭景,便朝着她扬扬手,笑道:“杭景,我可等你好一会儿了。”

  杭景微微一怔,道:“你怎么还在?没有跟着大姐、二姐去美国?”

  书仪已经笑道:“这几天就准备走了,特意来看看你,瞧这会儿还早,下午没有课吧?我请你去喝咖啡。”

  平安路的圣太咖啡馆是一家带着点欧美风格的店面,小圆桌子,亚麻桌布,桌面上的花瓶里插着大束的玫瑰,亮晶晶的玻璃冷柜里放着各色西点,杭景记得还是在她和书仪上圣颐女中的时候,却是常来这里吃栗子粉蛋糕的,这样简单并且颇具民间特色的蛋糕这里居然也有,在当时的两个人看来,这甚至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下午的咖啡馆里也没几个人,地方很大,更是透着几分静寂,书仪一直用小勺子搅着盛在小白瓷杯里的咖啡,就那么搅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看杭景,微微一笑,“杭景,你还记得以前七姨带着咱们几个在大帅府里的紫藤花架子下玩闹,现在想来,倒恍如隔世一般,好像是那样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杭景应了一声,轻声道:“那时候真好。”她这样说着,便用小叉子叉着碟子里的栗子粉蛋糕,一下一下地,却也不吃,书仪看着杭景,忽地一笑,说道:“杭景,我给你讲讲我和三哥的母亲,好不好?”

  杭景略略一怔,看看书仪,目光里透着不解,书仪笑一笑,慢慢地说:“其实我母亲去世时,我才不过六七岁,后来她的许多事情,都是听七姨说的,那时候我父亲在外征战,母亲便在台州乡下的家里操持家务,侍养公婆,又生下三哥和我,后来父亲发迹,成了北方二十四省的总督,却因为三姨太的挑唆怀疑母亲有了外心,与母亲大吵一架,母亲平白无故受此责难,愤怒之下竟说出与父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话来,母亲本就是个说到做到之人,弥留之际,不管父亲在病榻前如何忏悔,她都没有睁开眼睛看父亲一眼。”

  杭景的目光竟是无声地一颤,书仪看看杭景,又接着说道:“其实与母亲吵过后,没过几日,父亲便知道冤枉了母亲,一怒之下将府里的几个姨太太全都赶走了,只留下七姨,却也得不到母亲的原谅,母亲把三哥留给了父亲,带着我住在台州的老屋里,她病危的时候三哥才十岁,竟一个人从大帅府跑到了台州,跪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气得捶床大怒道,‘我叫你跟着他,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若你再敢跑回来,就不再是我的儿子,我就是病死了,你也不许回来!’三哥被母亲连夜赶回帅府,后来我听人说,三哥在火车上哭了整整一夜,而三哥走了没到三天,母亲就死了。”

  书仪静静地说完那最后一句话,抬起眼眸看着杭景,就那么默默地望着她,目光里含义颇深,半晌才开口说道:“杭景,你看,你的性子真的像极了我和三哥的母亲,可是你和三哥,不要像父亲和母亲最后那样,好不好?”

  杭景抬起眼眸,目光静静地,她终于明白了萧书仪这一番话中的意思,低声说了一句,“书仪……”萧书仪将那一杯咖啡放下,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说道:“其实,你和我三哥本来就应该是一对的,只可惜,好像是一开始错过了,到了后来便怎么也拧不过来,这样的兜兜转转,却不知道尽头到底在什地方,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杭景,我知道你性子倔强,心里的怨气始终难平,可是……”萧书仪轻声道:“我倒觉得,如果我这一辈子,有一个像三哥那样的男人如此至死不渝地爱我,那一定是我前世在佛前虔诚无比,才修来这样的福气。”

  杭景心中微震,脸色微微发白,却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萧书仪略低了头,擦掉眼角的泪,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缓缓道:“如今我才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真的回不去了,就像是七姨在时,大帅府里那样好,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总是喜气洋洋的,可到了现在,却都再也回不去了,杭景,我真怕这样的冷清,等到我走了,萧家只留下三哥一个人,你就真的还是不管不顾不理他?你就这么看着他……”萧书仪终于还是哽住,眼泪便落了下来,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杭景,我三哥纵然有万般对不起你,你也不能这样狠心,你不能!”

  桌上的咖啡早已经是冰凉的了。

  林杭景静静地坐在那里,心中便如无数双手在纠扯着,直叫人一阵阵生疼,那疼却是硬生生地鲠在嗓子里,即便是挣扎着,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有那呼吸却在不知不觉间,浅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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