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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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极尽嘲弄,“难道扶桑人是傻子,白白地帮你。”

  他说:“贺兰,政治上的事情,我没法子跟你说明白,我现在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不得不让他们一步,一旦我羽翼丰满,自然会把这一步再要回来。”

  她望着他那副笃定自如的样子,忽地心中一惊,后脊背一阵发寒,半晌缓缓开口道:“高仲祺,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要照实回答我。”

  “你问。”

  “是不是你指使扶桑人杀了承煜?”

  他那脸上的神色微微一顿,她的眸光雪亮极了,定定地看到他的脸上来,他神色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淡定,矢口否认,“不是,秦承煜之死是革命党所为,秦鹤笙杀了多少革命党你也知道,这件事与我无关。”

  “你发誓。”

  “我发誓,若是我指使扶桑人杀了秦承煜,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她那目光停留在他义正辞严的面礼上,神色默然冷静,那壁炉里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着,她说:“你什么时候为我公公发丧?我要准备准备。”

  他没说话,只是无声地凝视着她,她转过头去,望着壁炉里的火焰,脸色苍白宁静,高仲祺道:“你到底图什么?”

  她默然道:“秦承煜是我丈夫。”

  高仲祺骤然大怒,目光灼灼,声音冷峻苛厉,“他已经死了。”

  她回过头来,一双白玉坠子在脸腮边来回摇曳。沙沙地打着衣领,明净的目光清冽犹如一壶玉冰,“他就算是死了,也是我的丈夫!”

  那床柜上的千瓣天竺牡丹映着她冷清的面容,她不耐再多说,淡淡地道:“我累了,要休息,请你出去。”

  他的怒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眸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光来,狠狠地瞪在她的脸上,她却依然冷漠相对,毫不动容。他偏偏就是拿她没法子,满心的愤怒无从发泄,霍然转过身去,随手抓过身边的花瓶就砸到了壁炉上去,“啪”的一声,花瓶粉碎,盛放的天兰牡丹散落了一地毯,他转身便走,待走到卧室的门前,将门一推,走廊里的灯光映到他几乎噬人的眼底里去,他的内心里涌起一股不甘心的愤怒。

  他忽然将门“哐”地一关,重新转过身来,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他大步流星走到她的面前来,贺兰身边总无什么可做反击之用的物件,慌张之间抓起了一个软枕,就砸了过去,那靠枕十分轻薄绵软,从他的胸口上无声落地,他两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就把她抵在了床子,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道:“你故意这样对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离她太近了,咫尺之见,目光狂炙得仿佛要噬人一般,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惶色,推了他一把,吃力地道:“你走开。”

  他死死地盯着她,门外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她脸色一变,立时慌了起来,连声道:“芙儿,芙儿......”

  那孩子的哭声和她脸上惶急的神色让高仲祺产生一种不可理喻的嫉恨,那是她和秦承煜共有的孩子,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抹煞掉这种血脉融合产生的结晶。

  她推开他,费力地探起半边身子.想要下床去,他脸上的神色转变为森寒,伸手就把她拽了回来,她猝不及防,重新跌落到床上,直接撞到了床头,这样大开大合的动作牵连着腹部的刀口,剧烈抽搐的疼痛袭来,那原本受伤的额头又遇到这样的一击,她眼前一黑,竟就人事不省了。

  腹部伤口迸裂,她足足疼了一个晚上,耳旁总有说话的声音,她偶尔清醒—点,只听得微微一句,“打一针镇定剂……”

  模糊中胳膊上传来—点点刺痛,她做了许多梦,杂乱无章,眼前好多人影晃动,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巧珍急忙跑过来说,”小姐,快起床,凤妮来找你去上学了。”

  她睁开眼睛,喃喃地道:“凤妮不是嫁人了么?”巧珍咯咯地笑起来,“小姐你睡糊涂了么?今天是开学日,你和风妮一起考入教会学校了,你看你身上穿的不就是新校服么?”

  她低头看看自己,果然穿着白衣和藏青色的裙子,她慌地就往外面跑,下了楼,果然就看见姨妈一如往常地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抽烟,她扑过去抱着姨妈就大哭起来.嘴里不住地哽咽道:“姨妈,我梦见你死了,姨妈……”姨妈朝着她温柔笑道:“傻孩子,那都是梦。”

  她忽然如释重负,原来那些疯狂可怕,压到她喘不过气来的许多事情都是梦,都是梦一…她不用再难过害怕……梦里的事情是不会在现实中发生的……她低着头靠在姨妈的膝盖上,心里无比地踏实,然而却觉得有一种疼痛,从腹部一波一波地侵袭上来……她从梦中疼醒过来,已经是一身的冷汗,百叶窗外发了白,正是凌晨时分,周围静极了壁炉里还点着火,一室皆温,她偏过头,看到了靠在床边的他,他闭着眼睛,坚毅的面孔上浮现出片疲惫的颤色。

  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个晚上,腰际的皮带上还挂着他的佩枪,枪套上的金属扣已经打开了露出乌黑的枪把,他向来都是无坚不摧,却在这一刻,就在她的身旁,毫无防备地睡熟了。

  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里慢慢地浮上一层水雾,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就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十恶不赦,本来就该下地狱,她屏住呼吸,颤抖着伸手过去,将那把枪慢慢地抽出来,那枪沉甸甸的,直把她的手往下坠,她把枪捂在了枕头下面,咬着牙拉开了保险,那轻微的“咔嚷”声响让她的心猛地一颤。

  她吃力地把枪抬起来,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他依然毫无察觉地熟睡,她握枪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一声忍不住的低泣从她死死咬住的嘴唇里发出来,眼泪犹如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落下,瞬间便将那被子的一角打湿了一大片,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上漾着一种绝望的伤痛……她只要杀了他,只要在这一刻,用手指钩动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的仇恨都可以一了百了…但她到底还是办不到。

  那枪慢慢地从她的手里垂下去,无声地落在了锦被上,她的呼吸急促,转 过身去伏在了枕头上,一面吃力地喘气一面流泪,止不住的哭声从她的嘴唇里蔓延出来,终于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就见她她趴在那里痛哭,他忙上来扶着她的肩头,急道:“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她哽咽,“我恨我自己,我真恨我自己。”说完这一句,却又哭着道:“高仲祺,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怔了怔,柔声道:“贺兰。”她急怒交加,撑着一口气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他怕她又扯动了伤口,忙道:“你不要乱动,我这就出去。”她虚弱无力地趴在枕头上,泪水滚滚落下。她听到了“咔嗒”一声响,是他捡起了锦被上的枪放回到枪套里,关上金属套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身后就没了声音,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住瑟缩抽动的肩膀,她哭得越发伤心,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口。

  许重智在汽车里整整睡了一个晚上,幸而这夏末天气,还不算很冷,就听得侍卫敲车窗,他抬头看了一眼,放下车窗。那侍卫道:“许副官,高参谋长出来了。”许重智赶紧下车来,笔直地站在一旁。 高仲祺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上了前面的汽车,许重智与侍卫长伍德龙与他同乘一辆,其余的警卫坐在后一辆车内,随车护卫,车开起来,便是去目前楚州的政治中心涧林别墅,这一路上,高仲祺一语不发,许重智坐在倒座上,也不敢多言。

  高仲祺坐了片刻,却把枪套里的手枪拿出来,看了半天,又从戎装的口袋里摸出七颗子弹来,弹出空的弹匣,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许重智讶异地看着他这一番作为,他压完子弹,把弹匣“咔嚓”一声弹回枪体里,默默地转过头去,再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两天后,川清司令部对外宣布了秦鹤笙的死讯,川清政府下半旗致哀,迅速成立秦上将治丧处,设立灵堂扎素彩牌楼等赶办公事,下令停止一切娱乐一日,政府文武官员停宴二十七天¨¨¨秦邸车马盈门,朝野名流皆亲往祭奠,川清司令部同时又发布一则通电祭文,洋洋洒洒几千字,大致为:

  “¨¨¨鹤帅星沉,大树凋零,噩耗一出,举国哀戚¨¨¨嗟呼!古今圣贤,何止千百,然历劫不磷,独标奇格,唯鹤帅当仁不让,入世之功勋,国民皆仰¨¨¨遥想海内以攻伐相寻,黑云阴霾,天地色变,几无宁宇,鹤帅荡寇安民于川清,力挽狂澜于即倒¨¨¨终有大名垂宇宙,长留浩气护河山¨¨¨谆谆教导,犹在耳旁,遗容在望,泪洒千行,哀哉,痛哉!悲何如也?¨¨¨呜呼尚飨!川清军属参谋长高仲祺端肃拜奠!”

  秦鹤笙丧礼才一结束,哀音未散,川清议会联合会对外发布一则通电,川清四省宣布独立,联省自治,与南方政府断绝一切行政关系,将巡阅使署与督军署合并为总司令部,原军属参谋长高仲祺担任川清总司令,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电告发出第三日,渠水游击司令彭喜河宣布独立,联合金州军军长卢继春组成讨逆军,踌躇满志,声称誓斩高仲祺,讨逆军西上,高仲祺的部队一再败退,竟然让讨逆军连闯了几处隘口,又吸收了几股山匪,声势大壮,一路冲杀来,高仲祺才掌握了俞军大权,却立即面临了岌岌可危,大厦将倾的局面。

  贺兰休养了半个月,伤口慢慢愈合,已然好了许多,这一日晚上,她才服了药,朱妈把芙儿抱过来放在了床边,芙儿一岁了,这会儿在软软的被子上爬着,十分活跃地“翻山越岭”,嘴里依依呀呀地说些个人听不懂的话,朱妈担心道:“小姐,可小心别让孩子碰到了你的伤口。”

  贺兰摇摇头,微微笑道:“没事,让她在这里玩。”

  朱妈就站在一旁,仔细照看着贺兰和芙儿,就听得门外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贺兰的脸色 一变,朱妈先叹了一口气,道:“小姐,外头传的那些瞎话谣言真没法听了。”

  贺兰淡漠道:“既然是瞎话谣言.又何必去听,你把芙儿抱走吧。”朱妈便走过来,抱起芙儿,芙儿不想离开妈妈,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向着贺兰伸手要抱,那卧室的门一开,高仲祺已经走了进来,门在关合的刹那,贺兰就瞥到了站在门外的随护侍从官。 高仲棋一进门就听到芙儿大哭,便朝着芙儿看了一眼,贺兰忙道:“朱妈,你把孩子抱到婴儿室去,喂她喝一点牛奶。”朱妈应了,抱着芙儿走出去,外面的侍从官又重新把门关上,高仲棋脱了戎装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回头来笑道:“你今天的脸色比昨日又好了许多。”

  贺兰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衣,散着头发,靠坐在床上,淡淡道:“你要来,我挡不了你,但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换一个时间?”_他走到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一笑,“我这个时间来又怎么了?” 她面色淡漠,唇角扬了起来,半带嘲讽地一笑,“我知道,你是指望着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坐实我一个‘不贞不洁’的名声,让我退无可退,但你这样做,真以为我没办法了么?我虽从小在西洋学堂里念书,但《古今烈妇传》还是读过一点的。”

  他道:“难道你还想以死明志?”

  她却微微一怔,那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微芒,失神地道:“以死明志?我恐怕还真做不到,我怕死,害怕一个人躺在冰冷孤独的地方,那种滋味,尝了一次就已经是刻骨铭心了”

  高仲祺皱一皱眉头,“你什么时侯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贺兰转过头来,看着他英挺的面孔,弯唇一笑,“当然是你亲自下令炸塌的别墅里啊,我在半塌的地窖里躺了四天三夜,泥土把我埋住了一半,那种感觉,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辈子都没法忘记呢。”

  他坐在那里,却没了声音,双手在衬衫的口袋里摸了摸,但烟是在外套里的,他站起来走到了衣架旁,把手伸到了口袋里去拿珐琅烟盒.手指碰到了冰凉的珐琅面,却又缩了回来,她伤才好一些.哪能吸烟气。

  他回过头来,她已经躺下了,缩在被子下,就好像是披了一层盔甲,一道屏障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贺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想用你的一辈子来折磨我,我可以等你,但你别让我等太久,我会不耐烦。”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就听得一阵衣衫窸窣,又是一声门响,他已经走了出去,她静静地躺在这里,尽量把呼吸放平,可以听到他带着侍从官下楼的脚步声,皮鞋踏在地板上,橐橐有声。

  第二天贺兰先向陆医官问了兆煜的情况,兆煜到底伤得太重,治疗的又晚,子弹卡在胸腔里发了炎,好容易才剜出来,这会儿恢复得还不太好.秦荣又偷偷地来告诉贺兰.已经将兆煜挪到了花房的夹层暗间里去,等闲人是找不到的。

  贺兰因在屋子里休息了好几天,闷得发慌,就到楼下大厅里坐了一会儿透透气,伺候的丫头们端来了饼干点心,又悄悄地退了下去,客厅的大门外传来脚步声,秦荣走进来,走到贺兰的身边,轻声道:‘少奶奶。”

  他双手将一张帖子递过来,贺兰接过帖子,打开看了一眼,.那脸上的神色淡漠极了又慢慢地放在了一旁。

  秦荣站在一旁.见贺兰不说话,他也是秦家老佣人,禀性极倔,这会儿一股血气涌上来,大着胆子道:“派来的侍从官还等在外面,我这就去回他说少奶奶的身体还没好,不能出门,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了,明摆着要坏少奶奶的名声。”

  贺兰望着那几枝插好的娇艳蔷薇,淡淡地道:“把帖子放这,你出去忙吧。”

  秦荣一怔,张口结舌的望着贺兰,那脸上的不忿却越来越浓了,最后竟沉重地“唉”了一声,转身就朝外面走,正巧朱妈端茶进来,两个人几乎撞了个正着,朱妈讶异道:“秦管家,这是怎么了气成这样!”

  这朱妈是贺兰嫁入秦家时带过来的人,秦荣不客气地白了朱妈一眼,话里有话地冷冷道:“我们秦家败是败了’但还不至于败了骨气,如今这样成什么体统,简直丢尽秦家颜面!”

  秦荣一面唠叨一面忿忿地走了,朱妈回过头来,就见贺兰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微垂着脸,嘴唇微微颤抖,朱妈见了十分心疼,忙走上前来道:”小姐,你别听秦荣胡说,他那个臭脾气,你跟他说什么都说不通,你理他做甚!”

  贺兰却轻轻地咬一咬嘴唇,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默然道:“我去前面 看看母亲。”

  朱妈道:“我刚才听前院的丫头说,太太服了药,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了。”

  贺兰便道:“那我去看看兆煜。”

  朱妈道:“你身体也才好一些……”

  贺兰默默道:“没事,我慢慢地走,你不用跟着我。“花房里自然花团锦簇.一室皆温,贺兰走到靠墙的花槊旁,将左数第三个铁树盆景慢慢向右旋动.眼前靠墙而立的多宝格子便朝一旁退去,露出里面的一个密室来。

  密室里摆放着许多珍贵花瓶,古董和宝箱,抬眼望去,每一件东西都是价值连城之物,这本是秦鹤笙的一番算计,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而军阀混战,争权夺势,你死我活,都在旦夕之间,秦鹤笙专门存了这样一间宝屋密室,为子孙留取后路,可谓是用心良苦。 那屋子阴暗,死气沉沉,透着些拎意和湿气,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电灯,兆煜这样的环境里养伤,伤口恢复极慢不说,又染上了伤寒,仗着身体底子好,陆客官全力看护,才没有转为肺炎,实乃万幸。 贺兰才一走进去.就见兆煜的病床前坐着一个人,她微徽一怔,开口道:“母亲。”

  秦太太回过头来,家遭巨变,丧偶失子之痛将她彻底击垮了,积年的肺病发作,久治不愈。这会子坐在那里,身体消瘦,一双手更是犹如枯枝一般,这会儿却朝着贺兰轻声道:“你要小声—点,兆煜睡了。”

  贺兰默默地走过去,坐在秦太太身边.秦太太那目光停留在兆煜苍白的脸上,凝望了许久之后,方才静静地道:“原来兆煜和承煜长得这般相像,你看这鼻子,这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米的,果然是骨肉兄弟。” 她顿了一顿,又道:“兆煜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谁也降服不了,我对他不好,我确确实实对他不好,现在想想,他也真可怜,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疼他,我还时不时地说些挖苦话给他听,所以老天惩罚我,带走了乘煜。”

  贺兰鼻子一酸,“母亲,你不要这样说。”

  秦太太却微微一笑,苦涩地道:“好,我不说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站起身来,伸手在贺兰的肩头按了一按,轻声道:“你在这里陪陪兆煜,我乏了,回去躺会儿。”

  贺兰道:“母亲,我送你出去。”

  秦太太摇一摇头,和蔼地微笑道:“不用,我想一个这人清静地走会儿,看看这园子,我有日子没下楼了,也不知道园子里都开了什么花,我得去看看。”

  贺兰便站起来,目送着秦太太走了出去。

  那密室里安静极了,紫檀木架子上放着一件用白玉雕刻的玲珑宝塔,那也是价值连城的物件,相传是某宫廷太后的陪葬之物,玉色温润如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云,塔身纹刻更是精雕细琢,巧夺天工,连飞檐下的风铃都雕刻得惟妙惟肖。

  贺兰一个人坐在兆煜的床前,恍惚地望着那一件玉器发呆,她的心跳得太厉害,仿佛是要从已经那腔子里蹦出来一般,身体一阵阵地发冷,她的计划实行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要做完,必须要做完。

  处于昏迷中的兆煜忽然轻轻地动了动,他现在形销骨立,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却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身边的贺兰,干裂的嘴唇发出很轻的声音,“嫂子,我睡了太久,天亮了吗?”

  这间密室透不进来一丝丝阳光,又阴又潮,贺兰忍住眼泪,向着他微微一笑,“天就快亮了,你感觉好些了么?要是难受,就再睡一会儿。”

  兆煜笑了,“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死。”

  贺兰点点头,哽咽:“谢谢你。”

  她将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兆煜的身上,兆煜高烧未退,身体不停地哆嗦着, 他的脸色一片灰白,惨淡晦暗,贺兰轻声道:“你闭上眼睛再睡会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秦兆煜却缓缓地摇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吃力地道:“没事儿,我这样醒着,能陪你说说话儿。”

  他停了一停,又喃喃道:“这里真像是一个墓穴,什么都是死地,只有我是活的。”

  贺兰擦干脸上的泪珠,又替兆煜掖了掖被角,方才轻声道:“你等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出密室去,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盆晚香玉,那洁白如玉的花蕾为这死气沉沉的密室里增添了一点生机,一点活气,芳香一阵阵地袭来,如暖暖的云雾,她把晚香玉放在了兆煜床边的柜子上。

  兆煜闻到花香,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她静静地站在柜子旁,面容如雪似玉,一点点发丝粘在了鬓角上,平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韵致,身侧的那一盆晚香玉的花枝微微摇曳,芬芳吐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半晌笑了一笑,很低微地呻吟道:“真好看。”

  贺兰笑道:“这花是晚香玉,开起来确实好看。”他目光散乱,又念了一声,“真好看……”

  嘴唇动了动,又吐出两个字来,但却有气无力,低不可闻,他到底是体力不支,竟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因为是七月初七,所以各大戏园子都轮番唱着《天仙配》,甭管穆棱一带的战事有多紧张,这楚州繁华之地,却依然歌舞升平,又有高总司令特地从金州请来了名噪一时的昆曲名伶黄玉卿唱七仙女。

  这一天晚上初到楚州,更是首次在徳楼戏园子亮相,自然吸引了不少朝野名流,权贵人士,楼上的特厢早就预约满了,楼下的座位上,也是熙熙攘攘坐满了人,走廊中间穿梭着卖零食瓜子烟卷的。

  二号特厢外,确实站满了卫兵侍从,连带着上楼的楼梯上,都站着警戒的侍从,一个个笔直如铁钉子一般,高仲祺在特厢里才一落座,就有不少俞军要员携着自家的太太,特地前来打一个招呼,别的包厢里那些个少奶奶小姐们,目光都如电般地朝着这边看着。

  没多久许重智就走进来,弯下腰道:“总司令,贺兰小姐到了。”

  高仲祺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贺兰挽着夹斗篷从包厢外面走进来,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地蟹壳青绣缠枝花卉旗袍,耳垂上带着细细的玉坠子,衬得真个人素净淡雅,那颜色调和得恍若一幅温婉的水墨画。

  高仲祺站了起来,先替贺兰接了手上的夹斗篷,递给一旁的侍从官,贺兰从容地坐下来,高仲祺也跟着坐在了一侧,看着她,微微一笑道:“怎么穿得这样素?”

  贺兰道:“我比不得总司令春风得意,我是家孝在身,穿得花红柳绿,是怕外面人骂我骂得还不够么?”

  高仲祺笑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戴着孝,还敢来这里看戏?”

  贺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一片清冷的神色,“如今我的身价性命就在高总司令的一念之间了,那么你亲自下的帖子,我怎么敢不来。再说彭喜河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总司令你的不对一再败退,居然还有心思看戏,我怕什么?”

  高仲祺笑了一笑,“是啊,我这是掉脑袋的事儿,尚且还不怕,你更不用怕。”说完便朝着许重智道:“告诉他们,可以开戏了。”

  许重智就退了下去,另有茶房上来倒茶送点心水果,见高仲祺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茶房小子又特意过来擦了取灯儿递上去,服侍得十分殷勤周到。

  那戏开了场,锣鼓敲打之声不绝于耳,贺兰坐在特厢里,别的特厢或是楼下坐着的管家太太小姐的目光,时不时地就朝着这边看过来,有些更是一面笑着一面与身边的女眷们窃窃私语,贺兰坐在楼上,却是目不斜视,只管看着戏台。

  高仲祺与贺兰并肩坐着,就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到他的鼻息里去,他禁不住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见她那半边侧脸,白如雪敷一般,她肋下的琵琶盘扣上,系着一条青花手绢,他便伸手过去,将那手绢慢慢地往外一抽。她立刻察觉了,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用手拉着自己的手绢,他微微一笑,还要往外抽,贺兰便有点急了,四面那些少奶奶小姐的眼睛,时不时都要朝着他们这里扫一下的。

  贺兰实在不得已,便低声急道:“别在这里闹,让人看见。”高仲祺听闻她这一句,那脸上的笑意,却是更加浓厚了,轻声道:“好,我听你的,不在这里闹。”贺兰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话。

  包厢外面一阵脚步声,许重智在外面先道:“总司令,省委主席夫妇过来了。”高仲祺淡淡地“嗯”了一声,只听得外面有人笑道:“原来总司令在这里,不知道看完了戏,可否赏脸到我傅某人家里喝一杯薄酒呢。”

  那话音一落,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省委主席傅达民携着傅太太走进来。

  高仲祺便站起身来,道:“原来傅主席也来了,我刚才到没有看见。”

  傅达民一进来就看到了高仲祺身边坐着一个女人,他也没当什么,谁料那女人回过头来,他心中一惊,心道外界传言果然不假。傅太太也是一怔,脱口道:“秦少……”

  她眼珠一转,后半句已经咽了回去,朝着贺兰笑道:“贺兰小姐。”

  贺兰却只是端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手里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给了傅氏夫妻好大一个脸色,傅达民脸上的神色,就有点不好看了,却听得高仲祺笑道:“今晚有事,恐怕不能到傅主席家里去了,改日我请傅主席到酒楼吃酒。”

  傅达民也就哈哈地笑道:“好,好,总司令你忙你的。”

  贺兰正好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梨来,用小刀慢慢地削着,高仲祺看见了,便立刻朝着她道:“这事儿让丫鬟去做,你小心削到了手。”

  贺兰道:“我不喜欢让别人碰我吃的东西。”

  高仲祺便走过去,从她的手里拿过小刀和削了一半的梨,道:“那你好好看戏,我给你削。”

  贺兰任他去做了,也没吭声。傅达民察言观色,这会儿笑道:“不打扰你们二人看戏了,我们这就走了。”

  他携着太太出了特厢,就见一个侍卫买了满满一纸袋麻糖走过来,许重智大声道:“贺兰小姐说不想吃麻糖了,总司令让多买些先送到湘林别墅去,给贺兰小姐随时预备着。”

  那侍卫应了,转身下了楼,傅太太向来对于这些闲话八卦都是十分注意的,何况今儿还亲眼见了,刚走进自己的特厢里,就忍不住小声讽笑道:“听见没有,都住到湘林区了,秦家少奶奶真是天下第一开通之人。”

  傅达民便冷冷道:“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整日里碎嘴胡沁!”

  傅太太将嘴撇了一撇,也就不说了,傅达民又朝着对面高仲祺的特厢里看了一眼,果然就看见高仲祺亲自削好了一个梨,送到了贺兰的手里,贺兰竟没吃,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随手便放在了一旁,高仲祺反而一笑,傅达民思忖了片刻,道:“上次吴秘书的内人送你那一套翡翠首饰还在吧?”傅太太正拿着戏考慢慢地看,道:“在呢,都锁在保险箱里。”

  傅达民道:“那就拿出来,给贺小姐送去。”

  傅太太放下戏考,笑道:“我晓得了,我这几天呢,也正算计着要怎么巴结这位俞军的新主子。”

  傅达民淡淡道:“也别太露骨,外面打得正厉害,这川清河山到底姓不姓高—切还是未知数呢。”

  那戏演了半场,许重智走了进来,在高仲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高仲祺点点头,许重智便退了出去,贺兰望着戏台子,慢慢地拈着手心里的几粒松仁吃,高仲祺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站起来,从侍卫的手里拿过贺兰的夹斗篷,贺兰便站了起来,他亲手为贺兰披上了郝一件斗篷,系好了斗篷上的扣子,这四面特厢里的人,都嗖嗖地朝着这边看过来,玩味的目光如刀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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