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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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夜晚了,只听得外面罘罳下的铁马叮当作响,高仲祺放下茶杯,回过头来,向着秦承煜笑道:“秦公子,你来邯平也有几天了,明天跟我去靶场练练枪,顺便散散心,总闷在这督军府里也没什么意思。”

  秦承煜哪里有心思去那种地方,看到高仲祺盛情邀请的样子,他不好让人为难,只能点点头,又道:“这几日光看你忙碌,倒没看见薛叔出来办公。”高仲祺闻言便哈哈大笑,极是洒脱自如,朝着秦承煜道:“大公子你真是个实心人,这督军府每天人来人往,没个清闲时候,薛督军哪受得住,早在邯平外的玉山另置了一处大宅子,依山傍水,比这里可要鲜亮许多了。”

  风刀霜剑,曲款暗通那夜色深沉,月凉如水,这督军府向来都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围墙上面拉着电网,缠着暗黑色的铁蒺藜,支棱着锋利的边角,夜幕下又有许多来回巡逻的哨兵,许重智领着侍卫在廊外站了没多久,就见汤敬业带着人从北内厅走出来,许重智向他招招手,等汤敬业走近了,便一面递烟一面悄声笑道:“汤队长,你们下手也忒狠了,整得血糊淋淋的,那人从哪找来的?”

  汤敬业将那烟咬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扯嘴笑道:“宪兵队今天送来的一个死囚,早晚都是该死的人,不用白不用,今天这点算什么,咱们参谋长还安排了更好的戏给那位面慈心善的佛爷看呢。”

  许重智听到这里,也是嘿然笑道:“我可真就不明白了,大帅戎马一生,刀口舔血过来的,养出个儿子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不如咱们参谋长更像大帅些。”他一面说一面拿出洋火给汤敬业点烟,汤敬业就着许重智手中的火连吸了几口烟,吐出一圈烟雾,方才冷笑一声道:“幸而有参谋长在,若是真让那位佛爷当权,咱们这些个手上沾血的,怕是再也别想捞着半点好处了。”

  他们刚说到这里,就听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原来是高仲祺带人走了出来,汤敬业忙迎了上去,将嘴里的那一根烟拿下来,丢在脚下踩灭了,他总是禁不住为自己的高明得意,还没走出几个廊子便急着邀功,忍不住低声笑道:“大哥,你看,我这招不错吧?”

  高仲祺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汤敬业一眼,眼神冷冰冰的,汤敬业立即就住了嘴,但还是笑,他的眼角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疤痕,如蜈蚣一般横亘在脸上,所以即便是开怀地笑起来,也有几分狰狞的味道。

  一行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高仲祺的办公室前,许重智自然带着卫戍守在外面,高仲祺一进了办公室,就有机要秘书长来送当天的文件资料,厚厚的一沓子放在桌上,但都是早就议好的事项,机要秘书长拧开了桌上的绿罩台灯,高仲祺一目十行,拿出钢笔在那些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办公室里只有钢笔在文件上划过的刷刷声和纸张飞速翻动的声响,他向来都是用瘦金楷体批文件,字体劲挺如刀,锋芒毕露,汤敬业曾与许重智戏言说,高仲祺身边的秘书班最是可怜,每日里看着高仲祺批过的文件,战战兢兢,满纸笔锋凌厉,那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高仲祺一会儿就批完了所有的文件,机要秘书长拿着这些文件走出去,他顺手把钢笔扔到桌上,端茶来喝,转头就见汤敬业正在欣赏着挂在墙上的那一把錾工鎏金指挥刀,便道:“你要喜欢就拿去,张官佐刚送的,你也知道我向来对指挥刀没什么兴趣。”

  汤敬业立即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把那一把指挥刀拿在手里挥动了几下,嘴上还道:“多谢大哥了,改天我寻几把勃朗宁送你。”

  高仲祺道:“邯江帮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汤敬业一面挥舞着指挥刀朝着墙面做了一个前劈的动作一面开口骂道:“他妈的那个邯江帮的万师爷,早晚有一天我非砍了他的脑袋瓜子当尿壶不可,做点事儿拖拖拉拉的,这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他跟了高仲祺许多年,私底下都是叫高仲祺为大哥,说起话来自然是无所顾忌。

  高仲祺叹了一口气,道:“你出去吧。”

  汤敬业就应了一声,将指挥刀抱在怀里,很是爱惜地用手在刀身上摸了摸,待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高仲祺一眼,走过来道:“大哥,我要多句嘴了,你这阵子在女人身上用的心思也太多了些,依我看,那姓贺的小妞和什么刘小姐张小姐的也没什么差别。”

  高仲祺道:“她与别人不一样。”汤敬业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些臭娘们婊……”他这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正是高仲祺一手背抽在了他的嘴上,他“哎哟”一声,朝后退了一步,心知高仲祺发了怒,赶紧一个立正站住了。高仲祺面无表情地解着戎装领子上的那几枚扣子,顺势扯了扯衣领,回过头来望了望汤敬业,淡淡道:“出去。”

  汤敬业看高仲祺那英挺的眉宇间很有几分怒意,他纵然是高仲祺的心腹和义弟,但若是再说下去,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便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将那头低一低,推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也正赶上了一个好天气,高仲祺便带了秦承煜去西郊靶场练枪,西郊靶场位于邯平遥孤山下,周围还有骑兵训练场和步兵训练场,许重智大老远就听到靶场那边的放枪声,欢呼喝彩之声不断地传过来,许重智不禁举目朝那边望了几眼,忽听到一个亲近的卫戍低声道:“许副官,万师爷来了。”

  许重智不由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邯江帮的万师爷笑眯眯地领着几个弟子跟在侍卫后面走过来,他皱皱眉头,神色很是冰冷,厉声道:“万师爷,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按说这你比我们懂,我们参谋长叫你来了么?!你还敢找到这儿来,你要是嫌自己命长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趁早成全了你!”

  万师爷便把头上的黑帽子摘下来挡在胸前,施了个礼,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许副官先别怒,参谋长交待咱们做的事情,咱们正做到节骨眼上,这不也是着急跟高参谋长汇报汇报,讨个示下么?”

  许重智道:“什么意思?”

  万师爷笑道:“烦劳许副官上参谋长那儿通报一声,就说他交待我们要找的那个姓金的家伙,藏头露尾鬼得很,但咱们邯江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有一点眉目了。”

  靶场又传来一声枪响,满场叫好之声,听那枪声无疑是高仲祺在放枪,高仲祺的枪法向来高明,他收藏的枪种甚多,唯独钟爱这柯尔特手枪,此枪火力强劲,举枪射击之时,电光石火过处,无不望风披靡,这才不过是顺手打了几枪,就连中红心,引得周围侍从欢声雷动。

  许重智带人过来的时候却望见只有高仲祺一个人在那里打靶,便对靠在汽车旁抽烟的汤敬业道:“秦公子不是一块来的么?”

  汤敬业冷笑一声,朝着不远处一扬下巴,许重智就看到那边的沙土地里居然露出几个黑点,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然而仔细看清楚了,却惊了许重智一身冷汗,原来那露在沙土地外面的,竟是几个人头。

  汤敬业干冷地笑了几声,“那几个是逃兵,抓回来我按照参谋长的命令给埋那儿示众,秦公子来是来了,这会儿已经回去了。”许重智也就明白了,但汤敬业如此心狠手辣,更是惊心触目,又见高仲祺停止射靶,便赶紧走上去,悄声道:“参谋长,万师爷来了。”

  高仲祺正在上弹匣,那弹匣啪地弹入枪体,一拉枪栓,发出咔嚓的一声,仿佛是骤然捏断颈骨一般的脆响,他举枪瞄准,目光如炬,面不改色地道:“你去告诉他,他再敢不经我允许就擅自出现,我就当场把他当乱党毙了。”

  许重智立正道:“是。”又低声道:“不过这次万师爷带来了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金士诚。”高仲祺那眼中的神色无声地一顿,望着远处的天际,他的眼睛像是沁在冰水里的黑石子,看得人心发沉,好半天才听到他淡淡道:“先把他带到指挥室去。”

  许重智领命道:“是。”

  他转身往外走,骤然听得背后“砰”的一声枪响,他顿觉后背一虚,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却听到周围又是齐刷刷的喝彩声,心惊胆战地回头一看,原来是空中刚飞过一只大雁,高仲祺抬手一枪,就将那只大雁打了下来。

  红锦万萼,情铸姝女秦承煜专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来到贺家,贺家的别墅就在半山上,山路上种植着许多松枫柏木,又有成片的杜鹃花,如火一般绽放着,但现在还不是贺家热闹的时间,所以整栋别墅都静悄悄的,前面的院子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石子铺的小路从草坪里延伸出来,直通到大理石台阶下面。

  门房将他领进在客厅里,不一会儿就有丫环笑嘻嘻地送茶来,他赶紧说,“我是来还你们贺兰小姐书的。”但那丫环却什么也不说,依然笑嘻嘻地走了,临了扔下一句,“你再等会儿,我们太太昨天出去跳舞,回来得晚,但也就快起床了。”

  秦承煜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下午两点。

  秦承煜坐在那里没多久,就看到梅姨妈下楼来了,她穿着件鸡心领软缎睡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走起路来摇摇曳曳,轻盈无声,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扇柄上拴着杏黄的穗子,秦承煜站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放在什么地方,把头低了下去,垂着眼睛道:“梅太太。”

  梅姨妈那目光电光石火一般,眨眼就把秦承煜从头扫到脚,她想难道就是他送给了贺兰那件披风?那披风十分华丽,想来他也确实能拿得出来,这位“太子爷”来邯平也没几日光景,贺兰也不过是那天招待招待了他,竟能对贺兰出手如此阔绰,难道是真成了男女朋友,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打闪电么?

  秦承煜被审视得浑身不自在,将那一本《哈姆雷特》拿出来,双手放在茶几上,道:“这是贺兰小姐借我的书,我看完了,特意来送还。”梅姨妈往那书上扫了一眼,却将那团扇往书上轻轻地敲了敲,道:“我那天忘了问了,秦公子才从国外学成归来,不知道学的是什么?”

  秦承煜垂着眼睛,客气道:“我在国外学建筑。”

  梅姨妈便又拿着团扇挡着嘴,目光雪亮,咯咯一笑道:“秦大帅的儿子竟是学建筑的,真是滑稽。”秦承煜被她这样嘲弄,先是微微一怔,却也不愠不恼,还是诚恳地道:“这没什么滑稽的,我倒想在邯平找个工作,凭着自己的心力做些好事,总比躲在父辈的福荫下做纨绔子弟好。”

  梅姨妈又笑道:“依你所说,你还要一个人闯出一番事业来喽。”

  秦承煜面容谦和,淡淡地道:“那也未为不可。”

  梅姨妈那脸上的笑容便就一停,抬眸又重新将秦承煜看了一遍,半晌一笑道:“贺兰今天在家,你要还书就自己亲自去吧。”她拿起团扇站起来,朝着厅外道:“巧珍。”巧珍应声进来,梅姨妈道:“小姐呢?”

  巧珍道:“小姐在后园子玩新买的照相机呢。”

  梅姨妈便道:“这孩子有点新东西就留不住,非玩坏了不可,你把这位秦先生领过去见小姐。”巧珍应了,上前道:“秦先生,请这边走。”秦承煜便先向着梅姨妈礼貌地点了下头,跟着巧珍走了。

  贺兰因前几天新得了一个照相机,姨妈特意给她买的,她自然是欢呼雀跃,玩得放不开手去,才不过几天就已经用了整整一抽屉的胶卷,这会儿正是芙蓉盛放的季节,花园里四处美不胜收,她从上午就在花园里转悠,见了什么都要拍一拍,噜噜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忽听到巧珍道:“小姐,有客人找你。”

  贺兰玩兴未尽,拿着照相机回头道:“是凤妮么?”一回头却看到了秦承煜,她那眼睛眨了眨,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愣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地道:“哦,是你呀,你是秦……秦……”她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后面两个字,还是他先笑着说了,“我是秦承煜。”继而又道:“我拿走你一本书,早知道你忘了,我就不还回来了。”

  贺兰往他手上看了一眼,笑道:“那书呢?”秦承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两手空空,原来是把书放在了厅里忘了拿出来,不禁双手一摊,自嘲地笑道:“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就忘在那里了。”

  贺兰扑哧笑道:“好罢,反正那书的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呢,丢不了,你总是把书还到我家里了。”秦承煜微微一笑,贺兰道:“你请坐。”承煜便就坐下来,就有一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送果子汁和桃酥等物,又向着秦承煜道:“太太说,请秦公子留下来吃饭,厨房里已经准备下了。”秦承煜忙站起来道:“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回去。”

  贺兰嫣然一笑,清脆地道:“你就不用推辞了,定是你什么地方投了我姨妈的缘,姨妈才留你的。”秦承煜见她那盈盈一笑间,眸光明净闪亮,波光流转,恍如春风拂面一般,令人心中透畅欢愉无比,久久不愿移开目光,他也知道这样直视十分唐突,控制着将目光挪到一边去,贺兰因为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正在捉摸着还要拍点什么,随口道:“你现在还是住在督军府吧?”承煜笑道:“现在是住在督军府没错,不过我正准备在邯平找房子搬出来,过几天大概会找一个学校去教书。”

  贺兰笑道:“那好啊,你最好到我们学校来,我们学校最喜欢聘请你们这些留过洋的人当老师了。”承煜闻听此言,却是一怔,半晌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大帅的儿子怎么不去做军政之类的话。”

  贺兰道:“谁规定大帅的儿子就要做军政了,若是按这种说法,强盗的儿子就非要做强盗么,小偷的儿子偏要做小偷?”她说话的时候依然透过照相机的镜头去对焦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身后却半天没有声音,她觉得奇怪,回过头来就望见秦承煜正看着自己,便很讶异地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秦承煜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笑道:“没有,是你说这话让我真高兴,我本无意军政,却被逼要子承父业,做些违背本心的事情……”贺兰笑道:“那也怪你自己太过犹豫,若你本心是好的,那么只要你不喜欢,就没人逼得了你。”

  秦承煜听闻此话,果然是句句说到他心上,这几日纠缠在心里的阴霾竟就烟消云散了,心中更感到十分熨帖,不禁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笑道:“贺兰小姐这一番话,便犹如醍醐灌顶,总算是让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了。”

  贺兰嫣然一笑,“那你要感谢我,帮我一个忙。”她把相机匣子递给秦承煜,“给我和噜噜拍一张照片,要快一点,噜噜最不乖了,总是乱动。”她将雪白的噜噜抱在怀里,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依然澄若秋水,楚楚动人,长而黑的眼睫毛是温柔的蝶翼,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一种明媚耀眼如流火般灿烂的笑容,光芒四射。

  他按下快门,镁光灯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甜蜜明媚的笑容仿佛不是印在了相机里的胶卷上,而是烙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她笑着道:“谢谢你。”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却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起来。

  督军府南厅的西偏院致和斋就是参谋长高仲祺办公的地方,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一个休息用的暖阁,高仲祺在暖阁里歇了一个午觉,睁开眼睛就看到稀疏的阳光顺着百叶窗透进来,他翻了个身,朝着外面道:“几点了?”

  在外面当值的正是许重智,立即道:“报告参谋长,两点钟了,到宪兵队去约的时间是三点钟,参谋长午觉睡得晚,再躺会儿吧。”

  高仲祺却就起来了,将挂在衣架上的戎装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走出办公室去,许重智忙跟着走出来,就见高仲祺站在屋檐下拿烟,赶紧划了洋火送上去,高仲祺点着了烟,就见根伯从承煜住的院子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子医书要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晾晒。

  这根伯是秦家老奴,一直照顾着承煜,高仲祺顺口道:“你们主仆二人倒是好兴致,大中午的忙乎着晒书。”根伯捧着一沓子书慢腾腾地走着,他年岁大了,头发花白,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乐呵呵地道:“我们大少爷不在,才下午的时候就拿了一本书说是要去送还给朋友,走了好一会儿了。”

  高仲祺的目光停留在石板一侧的芭蕉上,淡淡道:“什么书?”

  根伯依然呵呵地笑着,“我也不认得,上面划了些圆圈圈的洋文,一看就是本外国书。”他搬完了这一批书,又转身回去。许重智见高仲祺默不作声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冷峻的味道,不一会儿就转到了办公室里面去,接着就是摇电话的声音,那门半掩着,许重智站在外面,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没多久高仲祺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已经全副武装,许重智听了那个电话,这会儿有些闹不清楚去向,又不好备车,不得已问道:“去宪兵队的事儿,是要推到明天?”

  高仲祺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让你往后推了?”

  许重智一怔,脱口道:“可是参谋长不是刚打电话约了贺小姐……”他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慌地住了口,高仲祺却已然走了出去,只有那冷淡的声音传了回来,“备车,去宪兵队。”

  正是下午两点多钟,秦承煜还在贺家园子里坐着,那园子里阳光极好,开着极盛的芙蓉和山茶花,又有蔷薇架结成的花洞,蜜蜂嗡嗡地围着蔷薇架飞舞,他用小茶匙搅动着白瓷杯里的咖啡,就听得身后那乳白色的百叶门一掀,门上挂着的铃铛丁零作响,贺兰已经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她穿着金漆木屐子,这样欢快地迈步走,那木屐子竟飞了出去,她哈哈一笑,又单腿跳着去把那木屐子捡了回来穿上。

  秦承煜看她这个样子,都不禁好笑道:“怎么接了一个电话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贺兰雀跃地道:“我要出门啦,就不陪你了。”秦承煜一怔,那脸上的笑容也就默默地消失了,心里竟是十分地失落,然而还是站起来勉强笑道:“那我也走了。”

  贺兰连连摆手道:“这可不行,我姨妈留你吃晚饭,你就这么走了,我姨妈肯定以为是我把你给赶走了,一准要骂我。”她这样说完,很悄悄地向秦承煜小声道:“我还想托你帮帮我的忙,姨妈要是问你我去哪里了,你就说我去同学家里了,要晚些回来,不然光我一个人说她是不信的,行不行?”

  她微仰着面孔,那脸上是极灿烂的笑容,眸光明亮,很期待地看着秦承煜,叫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子拒绝,甘心情愿地随着她的心意,秦承煜微微垂下眼眸,竟不敢直视她脸上的笑容,默默道:“行。”

  贺兰立即笑逐颜开,“你这人真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她说完这些,又兴冲冲地叫着巧珍道:“巧珍,巧珍,帮我来挑衣服。”巧珍正在喂噜噜吃刚摘下来的小果子,听得贺兰叫她,便跑过来道:“小姐要出去么?上次穿的那个葱绿色的旗袍十分好看,咱们今天还穿那个吧。”

  贺兰道:“那个旗袍穿在身上把我捆得像根黄瓜似的,难看死了,我还是要穿洋装裙子。”

  她们主仆二人一面嬉笑着一面走进别墅里去,秦承煜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一个人站了片刻,才回身重新坐在白圆桌前,那桌上的咖啡依然香醇极了,然而他望着满园子的美景,周围依然是蝶舞蜂飞,然而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那杯咖啡,再也没有那样好的心情了。

  天渐渐地晚了,遥望邯江如秋练玉带,在山脚下蜿蜒而去,四下里一片苍茫之色,贺兰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却也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了。

  外面传来茶楼老板的敲门声,“贺小姐,我给您添一盘茶果子吧。”那茶楼老板在邯平也是个极有来头的,贺兰经常与高仲祺到这茶楼来,对于贺兰早已经十分熟悉,再兼上有高仲祺这一层关系,对于贺兰,更是十二分地恭敬加小心,贺兰无聊极了,趴在桌子上朝着外面道:“我不吃了,你拿走吧。”

  那茶楼老板也就走了,贺兰伸手将矮桌上的罩着杏子红绸罩的小灯打开,那屋子亮了起来,将贺兰的影子打在了雪白的墙壁上。这茶楼风格古朴自然,屋子另外一侧还放着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之物,也不过是为了应景好看罢了,平日里来这里休憩的达官显贵却是极少去碰的。

  贺兰等得实在无聊,便走过去自己研了磨,把一张生宣铺在桌上,然而拿起毛笔蘸了墨,却不知道往那雪白的纸上写什么,愣了好半天,终于下笔,本就是为了解解寂寞,这一写下去可就没完没了,倒好像是发泄等了一下午的怨气一般,连着写了许多张。

  可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他到了,他身边向来都有许多亲近的侍从官紧随左右,紧接着就有人把门打开,正是高仲祺走进来,一进来却就看见了她,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笑道:“我真怕你走了。”

  贺兰把手中的毛笔一丢,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正是呢,这天也晚了,我该走了。”她转身就要走,高仲祺却仿佛没听到她那一句话,直接走到书案前道:“写什么呢?这么厚一沓。”贺兰的脸登时就红了,赶紧回身去抢,“哎,不许你看。”

  高仲祺却早就把那些写好的生宣拿到手里,一张张看下去,那唇间就露出一抹微笑来,贺兰急得直跺脚,就要到他手里去抢,他却就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一沓宣纸,低头看着她羞红的面孔,温柔地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

  梨花情醉,月移芳影高仲祺却早就把那些写好的生宣拿到手里,一张张看下去,那唇间就露出一抹微笑来,贺兰急得直跺脚,就要到他手里去抢,他却就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一沓宣纸,低头看着她羞红的面孔,温柔地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

  她又气又羞,恼道:“我又没让你看。”他却将一张生宣递到她的眼前来,微微笑着小声质问道:“写我的名字就罢了,干什么要在我的名字下面画一只乌龟,你什么意思?给我解释解释。”

  她纵然羞恼,却也禁不住扑哧一笑,“谁让你比乌龟还要慢。”

  高仲祺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轻声道:“本来都准备好要过来了,正赶上宪兵队临时有事,我不去不行,我知道了,你这样气,是不是……”他话语顿一顿,却低头凑到她耳边,悄悄地笑着说了一句话,贺兰更急起来,伸手掰着他搂着自己的手臂,嘴上不停地道:“臭美,我才不想你呢。”

  他看她被逼急了,却更是面泛红晕若桃花,弯弯眉眼纵然是含着恼怒之色,却也是妩媚生动,十分好看,心中不禁情动,惟笑道:“那好吧,不是你想我,是我想你了,贺兰,我真想你。”他紧抱着她不放,笑道:“这次是我的错,让你在这里巴巴地等了一个下午,天也晚了,我带你去吃馆子好不好?”他想了想,又道:“我们去同和堂吃天梯鸭掌?”

  贺兰存心逆着他,撅嘴道:“我今天偏要吃百膳堂的冻鱼。”

  高仲祺看她那个样子,便哈哈大笑道:“好,都听你的,那我就带你去吃百膳堂的冻鱼。”

  高仲祺这回亲自开了车载着贺兰下山,一直开到百膳堂,这百膳堂是极有声名的一家酒楼,然而却不是什么人都进得去的,它也不在闹市区开店面,却将铺面设在了一条极普通的巷子里,飞檐斗拱,金漆朱红栏杆,古色古香,若不是那垂着流苏的大幌子,便仿佛是一个富贵宅门一样。

  那前堂也极安静,高仲祺领着贺兰一到,便见百膳堂的老板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将他们引领到一个包厢里,才一坐下,百膳堂老板便笑道:“参谋长今儿好兴致,还按常例吗?”

  高仲祺道:“还是按例吧。”百膳堂老板笑道:“知道了,这就去准备。”临了又道:“是否叫个评弹的进来解闷?”高仲祺道:“不用。”那老板便推门走了出去,贺兰便嘻嘻地笑道:“原来高参谋长从前到这里吃饭,还要叫一个评弹的呢。”

  高仲祺笑一笑,随手从珐琅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他忘了带洋火匣子,见那桌面上有预备好的一盒洋火,就伸手过去拿,谁料贺兰先他一步将洋火抢到手里,抽出一根火柴梗子,擦亮了,那燃起的火焰犹如一面三角形的旗帜,高仲祺把烟拿到手里,笑道:“给我。”

  贺兰道:“你先告诉我,唱评弹的女孩子漂不漂亮?”

  高仲祺看那火苗在她手里晃晃悠悠的,眨眼就烧过了半个梗子,便道:“你可小心了,别烧到手。”贺兰却噗地一下把火苗给吹灭了,把洋火往他的手边一放,不高兴地道:“给你给你,不就是一盒洋火,有什么了不得,你以为我真在乎么?”

  高仲祺点着了烟,将洋火扔到桌上,看贺兰一言不发地托着腮,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胡乱地划着,只是那嘴却是嘟起来了,便笑着逗她道:“今儿晚上咱们点错了一道菜,不该给你吃冻鱼,倒让他们给你送一道醋鱼上来才好。”她本来是要做出生气的样子,然而听他这一句,忍不住一笑,又嘴硬地驳道:“你想得美,谁要吃你的醋?”

  高仲祺笑道:“在这里唱评弹的是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先生,姓齐,若是你要听听,我让店老板帮你叫来。”贺兰听他说完了,便“切”了一声,道:“我干什么要听评弹?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说完这句,那嘴角却禁不住露出微微的笑意。

  高仲祺道:“明天我要到楚州去办些事情,恐怕要忙一阵子了。”

  贺兰看他面色郑重,“不是有什么大事吧?”

  高仲祺却摇摇头,“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贺兰对于政治上的事情,向来都是很少过问的,便也就不往下说了,两人又说了些别的话,没多久就上了冻鱼,这冻鱼乃百膳堂一绝,即是将洗剖干净的鲤鱼切成小块,用盐腌过后再放在酱汤里煮,再用鱼鳞同荆芥煎汁,澄渣煎汁,再把鱼放进去搅拌,待到调和出味,用锡器密盛,悬挂到井里冻起来,吃时用浓姜醋一浇,放在暗云龙纹瓷盘上端上来,又拿了两双镶绿松石羊脂白玉筷子,其他菜肴也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

  高仲祺先夹了一筷子鱼肉,贺兰便把自己的碟子递了过去,高仲祺原本是向她这边送的,见她这样,便住了手,笑道:“你怎知是给你的?”贺兰调皮笑道:“不给么?那我可要抢了。”便把碟子一放,拿着自己的筷子将他筷子上的那块鱼肉抢过来,用筷子挑了鱼刺,慢慢地吃,高仲祺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微笑道:“你想吃冻鱼也吃到了,还想吃些什么?”

  贺兰认真地想一想,道:“我还想吃八埠口的麦芽糯米麻糖。”

  高仲祺便喝了面前那一盏酒,起身道:“走吧,我们现在开车去买。”贺兰见他如此认真,笑道:“那样远的地方,等买回来天都亮了,我可不去,不过是顺口跟你开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

  高仲祺笑道:“你跟我去吧,这样我们就能整晚都在一块儿。”

  贺兰斜了他一眼,唇角漾着笑,“我才不呢。”高仲祺见她拒绝,这才重新坐下来,自用锡壶烫常州兰陵酒,倒在青玉杯里,这酒是十几年的陈旧,在玉杯里泛出醇厚的琥珀色来,他连喝了几大杯,又要斟酒,手背上就是一热,是她伸手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背,莞尔笑道:“你可不要再喝了,万一喝多了怎么办?”

  他却眸中带笑地看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喝多了又能怎么样?你是怕我借酒向你装疯?”贺兰就抽回自己的手来,嗔道:“你那脑子里只会打坏主意。”他却紧跟着一笑,轻声反问道:“你说,我打什么坏主意了?”她那脸一红,眼眸里波光一闪,便仿佛是倒映着月色的湖水一般,敛着极温柔的光。他凝望着她,笑道:“等忙完这一阵,我亲自去拜会你姨妈,把我们的事情公开,好不好?”

  贺兰有些惊讶,“你不是一直说公开了怕我有危险?”

  高仲祺却很是轻松地一笑,乌黑的双眸熠熠生光,“我公开之时就是与你登报结婚之日,有我在,还有谁能伤得了你。”贺兰在心中算计着时间,小声道:“可是我还有一个学期才会毕业呢。”

  她知道班上有好几个女生都是决定要一毕业就结婚的,尤其是凤妮,家里都开始筹备婚礼了,然而她到底还存了一份念大学的心,姨妈也说要送她去国外念书,都帮她找了许多国外大学的章程了。高仲祺看她这样,便笑道:“你跟了我照样可以念书,我不会拦着你。”

  贺兰听到这话,才把那颗心放定了,便笑一笑,拈了碟子里的红皮花生慢慢地吃,又看那一壶兰陵酒已经下去了半壶,便道:“仲祺,你小心喝醉了。”高仲祺便道:“这点酒算什么,其实我倒巴不得自己醉一回儿呢。”他果然又喝了一杯,轻薄的玉杯在他的手间发出莹莹的光彩,他淡淡笑道:“可惜我总是很清醒。”

  他们一起吃完了饭,因时间还早,便一起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这条街极是僻静,静悄悄的好似与世隔绝,许重智领着侍从跟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天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那街道两侧种着许多银杏树,如小扇子般的叶片在夜风中摇晃着,地上亦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如在棉花上一般,贺兰低头捡了一粒完好无损的白果,见前面还有一颗,便快步跑过去捡,正在玩着,却听得他轻声道:“贺兰,你等一下。”

  她回过头来望他,眸子里似乎永远蕴着甜美的笑意,眸子澄澈如秋水,耳垂下戴着一对珍珠坠子,来回摇曳着,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她笑道:“干什么?”周围的银杏叶子仿佛是散碎的金子,从他们的面前飘飘扬扬地落下,他摇摇头,柔声笑道:“不干什么,就是怕你走远了,我找不到你。”

  她心里却仿佛是被蜜浸了一般,一丝丝甜意涌上来,他伸手过来,将一片落在她头发上的银杏叶子摘下来,贺兰走了几步,却“咦”了一声,指着前面笑道:“你看,过了这条胡同,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我的芭蕾舞老师家了呢。”

  高仲祺笑道:“你的芭蕾舞,不是已经半途而废了么?”

  贺兰倒有点赧颜,说道:“那时候姨妈每次让我去学芭蕾舞,我就捂着脸装哭,后来姨妈没办法,就再也不为难我了。”她语气一顿,却又盈盈一笑道:“其实我学得可好了呢,我就是不喜欢。”

  高仲祺笑道:“我不信。”

  贺兰生性好强,见他这样说,便道:“我说的是真的。”高仲祺微微一笑,“你若是跳得好为什么就不学了,一定是跳得不好,觉得丢面子,所以才罢手的。”贺兰急起来,把嘴一撅,弯下身就把脚下的一双小黑皮鞋给脱了,穿着棉纱袜子站在了铺着厚厚银杏叶的街面上,朝着高仲祺道:“你看好了。”

  她一抬手做了几个动作幅度较小的“阿拉贝斯”,动作轻盈如行云流水一般,漂亮极了,很是到位,她转过头来,眸子里亮晶晶的,得意地一扬头,高仲祺伸手给她鼓了鼓掌,眸子里蕴着深深的笑意,贺兰莞尔一笑,过来扶着他的手臂,蹦蹦跳跳地把鞋穿上。高仲祺笑道:“怎么不跳了?”

  贺兰眨眨眼睛,扬起头来“哼”了一声,“你刚才明明是激我,当我不知道么?”高仲祺笑道:“那你还要上当?”贺兰的目光清清亮亮,眸子里漾着甜甜的笑意,“我就是有点傻气呗,总是喜欢听你的话。”说罢却就转过身,顺着铺着银杏叶子的街道慢慢朝前走,那银杏叶子随着风飘飞四散,暖风吹过整条街道,他追上来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如果按你这样的说法,那我比你还要傻气。”那声音暖暖地拂在她的耳边,她低着头一笑,柔软的面颊边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窝,仿佛盛着香醇的美酒,别有一番娇媚楚楚之态,让他只是这样看着她,仿佛都可以情不自禁地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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