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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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阿圆的身子却依旧如前,昏沉嗜睡,极象有孕。
她有些急了,也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不是真的,若不是真的,到底是为何不能受孕呢?展隐是展家唯一的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渐渐也有了压力。终于这一日,她失了耐心决定和黄莺下山。
不想,府门口的守兵仍不放行。阿圆恼了,怒道:“将军在家尚要事事问我的意思,你们竟敢拦我。难道我是囚犯?”
守兵不吭,阿圆毕竟是将军夫人。他们的主人。
阿圆抬手从发间抽下一只金钗,冷冷说道:“将军若要怪罪,我来承担就是,与你们无干。你们拿着这只钗,将军若是回来,这就是交代。快让开。”
阿圆一向温和,但她毕竟生与皇家,自有天然高贵的气势,此刻突然冷面生威,也让人生了几分惧意。
守兵接过金钗,终于放行。
阿圆带了黄莺和四个轿夫,又随手点了门口四个守门的兵士,道:“你们随我一起下山。”
阿圆坐在轿中,心情有些不畅,已是秋天,山风略凉,有枫叶微红,想来她在山上已有半年未曾下过山了。上一次下山,还是和展隐一起去三生寺。她摸着手上的流光锁,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到了京城,问了林御医的住处。在门口,阿圆挑起轿帘,对守门人道:“我是虎贲中郎将展隐的夫人。想请夫人诊脉。这是诊金。”说着,她从帘中递出一个礼盒。
守门人进去通报,片刻将阿圆迎了进去。
林夫人并未见过阿圆,此刻她又蒙着脸,便热情迎了过来,将她视为将军夫人,也不敢怠慢。
号了半天脉,林夫人才道:“展夫人,你这脉象极是奇怪。不是喜脉,只是中毒。”
阿圆不敢相信,惊问:“中毒?”
“是,此毒让人头脑昏沉才会嗜睡,并非怀孕的嗜睡。若是长期不治,渐渐会失去记忆,自然,这毒也影响了夫人的身子,受孕极难。”
阿圆惊愕不已,自己怎么会中毒?
“是什么毒,怎么解呢?”
“这是什么毒我不敢确定,但我肯定必定是用罂粟做引,渐渐上瘾而不能自拔。”
“如何解?”
“夫人可去找一种草药试试,叫荆棘芒。那药极苦极辛辣。喝到胃中也是十分痛苦,每喝一次便要呕吐不止。”
阿圆有些呆住了。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中毒。
她着急地问道:“那我以后还能不能受孕?”
“这个。”林夫人欲言又止,半天道:“夫人多做善事,菩萨自会保佑夫人。”
瞬时,阿圆全身都凉了下来。林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她一阵绝望,全身软的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
林夫人又道:“夫人还是快些去找荆棘芒吧,这草药长在沼泽之中,不太好找,夫人要尽早服用解药才是。”
阿圆失魂落魄地起身,在门口上了轿子。心里冰凉一片,全无生气。这样的结果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想不通。
轿子出了京城,渐渐人迹少了,抬眼就是皇陵后的高山。
突然,轿子旁出现了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阿圆随行的四个士兵立刻拥在轿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阿圆,是我。”
阿圆伤心失望根本没有注意到轿外的一切,只是在轿中听到这一声,猛地一震。
她情不自禁挑起轿子的侧帘,轿前站着一个人,慕容兰隐。
局
再见兰隐竟有恍然隔世之感,阿圆从轿上下来,静静看着他。不可否认,半年后的骤然重逢让她措手不及。当日一别,以为相见无期,此后便将这一段过往刻意地淡忘。而今日他的出现,如一石击破井中天,再见无言,竟已如陌路般不知如何相对。
她回首吩咐众人退下。兰隐带来的人也自行退后。山路上只剩两人,两两相对。
入眼是青山含黛,眼前是旧时故人,风景旧曾谙,却已物是人非,不复当年。
阿圆对兰隐微笑,唇边略带苦涩:“你一切可还好?我以为你已经回了燕属。”
慕容兰隐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她的脸上,眸光流转间,是复杂而陌生的情愫,一向被阿圆看不清看不透。此刻,她已无心象当年一般想要探究,心里凄凉的只是想着刚才林夫人的一席话,人生总是难得圆满,即便她叫阿圆,此刻却也觉得她的人生已经重重的缺了极大的一块,无法再圆满。
兰隐紧上一步,急切道:“阿圆,我派人在这里守了半月有余,终于等到你了。”
他的手指伸了过来,想要握住她的。阿圆急忙退后一步,怅然地苦笑:“兰隐,你可否知道我现在的身份?”难道展可启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是展夫人了,过往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特意在这里等她,又是为何呢?是为了说一声谢谢?还是另有目的?
兰隐手臂一僵,眸上蒙了一层痛楚和失落。他讪讪收回手臂,深深地看着阿圆,凄然道:“我当然知道你今日的身份,因为今日这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我如何不知?”
阿圆愣了愣,有些不解,转而一想,的确是他一手促成,若他不是喜欢柳丝,若她不是要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又如何会有今日种种。
她叹息了一声,微笑:“过去不必再提,我知道你安然无恙,也就没什么愧疚了。”
兰隐眼中的痛楚更甚:“阿圆,每次你说到愧疚二字,我都无颜面对你。你可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愧疚,本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日日夜夜让我无法安眠,睁眼闭眼都是你的面容和你的笑。”
阿圆淡淡一笑:“兰隐,过去的事我已经放下,我说了,你喜欢别人本没有错。不必再对我有愧疚之心,我也放下愧疚之心,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就在心里祝愿彼此幸福安康就好。”
“阿圆,不是那样,我喜欢的只有你!我的心里从没有别人。”兰隐突然靠近,目光灼灼,却迟迟犹豫着不敢伸出手来。近在咫尺的她,曾是他梦里心里都在意的人,可是再见她,残忍的提起这一切,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卑微到没有资格触碰她,可是不来告诉她这一切,他又担心她的生命安危,他想要有个机会,让一切重来,用他的余生来弥补。
阿圆惊诧地听着他的话,有些尴尬。此时说起这些,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让她尴尬。她如今是展隐的妻子。他喜欢她,不喜欢她,已与她无干了。
兰隐长吸一口气,道:“等我说完,你就明白我所说的愧疚是什么意思。我本想去行宫找你,可是有士兵把守,我担忧你的安危,一直派人守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上天垂怜,我终于见到你。”
兰隐的话有些莫名其妙,阿圆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是。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你说吧。”
兰隐低声道:“我想先说一个故事。”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父亲享正帝空手打出一片江山,可算是一代枭雄霸主。当年,他起事时身边有十二位结义弟兄。展可启是其中的老七,也是武功最高的一位。有一次他受了重伤,在薛家养病,和薛家的小姐薛青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展可启只等打下天下封官加爵后就风风光光地迎娶她。不料享正帝得了江山之后,十二位兄弟死的死,废的废。有四位退隐江湖,从此不问朝政。展可启一向忠心,武功也高,享正帝不舍得杀他,想留他做贴身侍卫,但又不放心让他在后宫中进出,先封他为京畿大统领,又赏赐无数珍宝田地。展可启进宫谢恩,就被净了身。薛青渺身怀有孕,展可启却无法娶她,她受尽流言蜚语的嘲讽,难产而死。临死前给儿子取名展隐,就是希望展可启隐忍,翌日为他们一家报仇。展可启将儿子寄养在老家,对外说是义子。他在京中小心谨慎,的确很隐忍,二十年来忠心耿耿,让享正帝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是他的报仇之心一日也未断过。”
“你我成婚的那一天,展可启来贺喜,和我在房中谈了一个交易。他要我放弃你,配合他设一个局,他答应日后让燕国独立,燕国从此不再是个附属,燕人也不必低人一等。我是燕国皇子,我无法抗拒这个诱惑。所以,新婚的那一晚,我矛盾痛苦,难下决定。阿圆,你以为我喜欢的是柳丝?其实,从头至尾,我爱的都是你,只有你一个,从你在秋千上荡过高墙,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就被你网住了。你可知道,新婚那一夜,我有多痛苦?我一夜未眠,在放弃你还是放弃燕国之间徘徊犹豫。我整整思虑了四天才去回复展可启,愿意和他做这个交易。我的心里有多难受,你不会知道。”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显得有些抖。
“什,什么交易?”阿圆听着慕容兰隐的话,开始颤抖,身侧有一棵松树,她情不自禁抓住了树干。
兰隐痛苦地看着她的眼睛,不忍说却不得不说。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只为了让你和展隐成就夫妻。柳丝,那画舫上的水贼,还有后来的一切,都是展家父子设计的。”
“我不信。”
“展可启让生米做成熟饭,他知道享正帝对他心里有愧,所以知道展隐是他唯一的儿子时必定不会杀他,而你是他最爱的女儿,他也狠不下心来。享正帝对外人很残忍,对自家人却有温情。所以,展可启定下这一局棋,赌上的是二十年来对享正帝的了解。”
阿圆瞪着眼睛,紧紧盯着兰隐,他的语气快速而清晰,每一个字她都听的清楚明朗,她心里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身子却如置身冰窟之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你嫁给展隐么?因为展可启做了京畿统领二十年,虎贲中郎将他却永远都做不上。享正帝生性狐疑,只相信自家人,保护宫廷的虎贲军,中郎将只能是他的亲戚。虎贲军和京城禁军各司其职,京畿统领和虎贲中郎将互相制约。驸马一向是虎贲中郎将的最佳人选。你是享正帝最爱的女儿,展隐早晚一定会坐上那个位子。到了那一天,就是他展氏父子的天下。果然,享正帝对展隐很欣赏也很看重,短短半年时间,展可启的目的便达到了。”
他一口气说完,如一个惊雷炸起在阿圆的头顶。惊诧、震惊、绝望、背叛、还有无数无法说清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阿圆撕裂般地心痛,却震惊到连一颗泪都掉不下来。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兰隐。想钻到他的心里,看他所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兰隐又道:“你刚才可进了京城?”
阿圆无力的点头,已无法思考。
兰隐奇道:“那你就没发现京中已有变化?”
阿圆摇头,她一直坐在轿中想着自己的心事,兼之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连轿帘都未挑起一丝缝隙。
兰隐深深地叹息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阿圆疑惑地接过,这是一枚铜钱。她仔细看了一眼,更觉得奇怪,上面写的是元荣通宝,元荣,是个陌生的年号。
兰隐低声道:“阿圆,现在已是大暄的天下,展可启已是当今皇帝。”
阿圆手指一抖,铜钱从指缝里掉下。
“你说什么?”
“我说,你父皇的天下已在半月前被展可启夺了。”
“你胡说。我不信。”阿圆厉声喝道,心里开始狂跳,呼吸都艰难起来。
“我这里有一份秘件。正是因为这个,展可启不敢杀我,我才可以活着出来见你。”
兰隐的手里是一份丝帛,上面有字。阿圆抖着手接过,看完,目光落在最后两个名字和手印上:慕容兰隐和展可启。
“这是我和展可启定的契约,你总该信了吧。阿圆,我来带你走。我怕展家父子会杀你,我放弃了你一次,以后,我再不会放手。”
阿圆心神俱灰,呆呆地看着他。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阿圆,你想想,一切为何都那么地巧?我又为何要骗你?展隐为何要在府前设置士兵守着不让人进出?阿圆,你现在很危险,展可启应该不会放过你们云氏,你随我走,去燕国。”
“我父皇呢?”
兰隐低声道:“被逼自尽了。”
阿圆险些昏厥,摇摇欲坠的身子被兰隐扶住。她想推开他,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
“慕容兰隐,你放开我。”阿圆冷冷地说着,身子在抖。
兰隐慢慢松开一些,低声道:“阿圆,我知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对不起你。我亦无颜面对你。我并不敢奢望你的原谅,我只是想要弥补和挽回一些我能做到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展隐父子的手中。我要带你走,即便你怨我恨我,我也要带你走。以后,我再也不会放弃你。”
“慕容兰隐,我该谢谢你么?危急时刻不顾自身安危来解救我。”
阿圆冷冷一笑,回过头来,眼泪终于潸然而下,模糊了兰隐的容颜。
曾经多么美好的初见,那高墙红砖上一枝迎春怒放在春风里,她站在秋千上,高高荡起……
曾经多么美好的心思,期盼相见又怕相见,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不知道是该迎上去,还是该躲起来……
曾经多么幸福的心愿,一生相守,直到永远,却原来死生契阔,聊资一笑清欢。他的一个交换就将她的一生改变……
可笑还是可叹?遇见他,再遇见另一个他。原来都是欺骗。阿圆哪阿圆,父皇取名的那一刻,可曾想到今日的“圆满”?阿圆突然放声笑了起来,扶着树干的手指深深掐了进去,只抠出血来,却不感到疼。
兰隐的眼眸湿了,他深吸一口气,道:“阿圆,你应该恨我。我没有一丝怨言。我们离开这里,我对你再也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这话听着十分地可笑。他明明被别人一句话就放弃了她,将她拱手让人,将她推进陷阱,怎么现在又提到这一句呢?他不觉得这一句话分量很重,是一生的誓言,说出就不可反悔,说出就要做到么?他真是可笑。以为一而再,再而三,她还傻到去相信么?
阿圆笑着流泪,嗓子哽的疼不可抑,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只有一个愿望,但愿从没遇见他。但愿从没喜欢过他。可是,这一个但愿已经没了意义,木已成舟,一切都不能改变,不可以重来。她本该恨他的,可是,他说出实情的时候,他在她心里曾经还残留的一点美好已经全部消散,只有鄙薄和同情。有爱,才有恨,对他,已无情无爱,连恨也是一种奢侈。
她只是不想再见他,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阿圆,我们离开这里,刻不容缓。”兰隐一狠心,决定不管她此刻的伤心和绝望,即便是强迫也要带她离开。恨总会有消散的一天,只要她安然无恙地活着。他不能保证展可启父子会不会杀她。她是云氏皇族,眼下十分危险。
他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山下走。阿圆一个踉跄,厉声道:“放手。”
兰隐摇头,想要强行抱起她。
阿圆突然柔声道:“展隐对我下了毒,我要回去拿解药,你等我,晚上我会出来,你再带我离开。”
兰隐一怔:“什么毒?”
“应该是他母亲留下的那一味香吧。相思远,真是好名字。”阿圆又笑起来,笑容虚浮飘渺,似是春末,开在风里的最后一朵花。兰隐看着眼中,心口猛地一疼。这样的她,他心疼到无以复加,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若她不是公主,若他不是燕国的皇子,是不是就是一对神仙眷属?若有将来,他会用一生来赎过。
阿圆十分坚定地说道:“我要回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晚上,我一定来。”
兰隐无奈,只好放手。他不知道,展隐居然对她下毒。
阿圆唤出黄莺和随行的人,她不发一言,也不看兰隐一眼,径直上了轿子,吩咐回府。
兰隐怔怔地目送她的轿子,一直隐到山色之中。蜿蜒的山路如曲折的心事,弯弯转转,为何没有通途?
夜色渐渐深了,兰隐一直守在路边,突然,山路上亮起一盏小小的灯笼,看不清提灯笼的人是谁,只见灯笼上面是个展字。
他心里一喜,迎了上去。走近,才发现是下午见过的她身边的侍女。
“夫人吩咐送这个来。”
那侍女递过一样东西。兰隐心里一紧,接过。柔软的一方帕子,上好的丝绸。
那丝帕有一缕淡淡的墨香和幽香。就着灯笼的光,丝帕上面只有几行娟秀的小字:
东风误我
隔墙送过秋千
白衣胜雪樱花落
一眼缘生错错错
恨生宫墙
真心辗转零落
云中谁寄锦书来
恨与相识莫莫莫
他心里一阵剧痛,将那丝帕捂在心口。他知道,穷其一生,他再也无法追回,再也无法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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