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辛夷坞作品抚生·白乌幽明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你为何要如此?”

  “玉簪已死,其仆从尚在。况且还有仲野和游光,他二人与玉簪一向交好,今夜碍于主人神威不敢出手,日后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鬼市是回不去了。我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游荡于天地间,还请主人垂怜,许我陪伴左右。”

  灵鸷盯着时雨那张稚嫩明媚的面孔,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时雨跟你走了,我也要同去。反正这长安城我也待够了。”绒绒笑得没心没肺,“我是有可能拖累于你的,但我知道你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灵鸷不予置评。

  “玉簪最后一击化为血雨,我明明躲不过去,你为什么要舍身救我?”绒绒问。她从草地上捋了不少金簪草的花球,故意顺着风往灵鸷的方向吹。灵鸷身后的时雨暗自戒备,唯恐这轻薄无根之物在不解风情的白乌人那里又化作利刃返回。

  嫩黄色绒毛随风飘荡,在将要靠近灵鸷时似触上了无形屏障,无声坠于他足下的青草地。灵鸷漠然道:“我并未舍身。他的蛇毒禁咒伤不了我,你就未必了。我讨厌看着毛绒绒的家伙变得皮焦肉烂。”

  “别不承认,你定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绒绒涎着脸凑了过去。“答应我,下次英雄救美,切莫再将佳人抛挂于树梢上了好吗?”

  灵鸷皱眉,却也未躲避于她,过了一会才将她蹭在自己手臂上的脑袋推开,“我救你,或许……是因为我族中并无你这样的女子。”

  时雨看不下去,只后悔未能设障将绒绒也弹走。他一边鄙视绒绒,一边又忍不住效仿,赧然一笑,欲上前道:“那主人族中可有我这样的儿郎?”

  “没有。就算也活不到现在。”

  他尚在一臂开外,灵鸷手中的伞光芒渐盛。时雨惜命,不敢再动,羞惭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绒绒却“噗嗤”一笑,又说道:“灵鸷,其实你才没有看起来那么凶恶。要我说,鬼市里的夜叉和蛤蟆精也并不是被你所杀。”

  灵鸷想起了蛤蟆精从他手中骗得一截不尽之木后,和夜叉为争夺赃物大打出手的丑态,不由有些厌恶。

  “他们的元灵确实是被我所收。”他扫了绒绒一眼,“若有必要,我对你们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绒绒毫无惧色,神往道:“灵鸷,你的族人都像你这般厉害吗?”

  灵鸷用手指轻拨那把油伞,伞尖的幽光也在他的指间变幻明灭。武罗说这伞是“好东西”,还提到了不少绒绒都未听说过的宝贝,单从外观上还真看不出端倪。

  灵鸷不知想到了什么,有几分怅然,“我并非天佑而生。”

  “这是什么意思?”连绒绒也摸不着头脑。

  “既非天佑而生,便不可能成为族中最强者。”灵鸷松开手,伞尖的一缕幽光如灵蛇般游走,慢慢汇聚于他天灵之内。他脸色随即明润了不少,说与绒绒听道:“我最好的朋友刚满百岁之时,就曾在危难关头一箭重伤作乱的燎奴首领,我自问比不上他。”

  “可是你要赠他騩山飞鱼鳞片的那个朋友?”绒绒深感兴趣,“他长得好看吗?”

  灵鸷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抛与时雨。时雨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一看之下,嘴角微抽,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灵鸷给他的正是那条騩山飞鱼,只不过已剥皮风干。

  “你若有用,就拿去吧。”灵鸷平静道:“不用谢我,我已将它尾鳞取下。”

  时雨手捧鱼脯,半晌方从口中憋出一句:“时雨怎好夺主人口粮。”

  灵鸷颇不以为然,“白乌人以灵气为食,其余均是可有可无之物。”

  若将此物奉于人面花之前会发生何事,时雨想不出来。兴许武罗大神爱食此物也未可知?

  绒绒以手掩面,不知是在偷笑还是掩鼻。她在灵鸷身边转了一圈,含蓄道:“你这身袍子被玉簪的血腐蚀得不像样子,味道也颇为刺鼻,不如去洗洗,换一身吧。”

  “是吗?”灵鸷又低头看了看那身锦衣,竟有些惋惜。“当真不能再穿?”

  绒绒想笑,又有几分动容,轻声道:“无事,我日后定会找来更好的衣衫送你。”

第11章 雌雄莫辨

  灵鸷走到远处脱去外袍,跃入水中。潏河水深湍急,片刻间已难觅他的踪迹。

  绒绒又飞身坐到了那棵大柳树之上,柳枝柔软,她也随着枝条在风中摆荡。

  时雨说:“你这样看去很是像一只柳精。”

  “时雨,我有些想念昆仑墟了。”绒绒不再谑浪,语气中也有了轻愁。

  “那你回去便是,你主人尚在,终归和玉簪不一样。”

  “我不回去。当时走的时候我便已立誓,死也要死在外头。只是……方才灵鸷竟让我想到了昆仑墟上的那人。”

  时雨当即嗤笑,“你也不怕折煞了他。”他做好防备,确认水中的人不会听见自己的言语,方又说道:“多思无益。我打个谜语让你猜猜:‘从不离水,摇头摆尾,鳞光闪闪,满身珠翠’——你猜是何物?”

  绒绒叹道:“我看你皮又发痒了。无怪乎他那样对你,真是活该!”

  时雨席地而卧,头枕一臂,另一支手中折了朵野花,那花在他手中变幻出千般颜色,他身下的青草地也一时繁花开遍,彩蝶纷至。

  绒绒见惯了他用术法自娱,因灵鸷不喜,他才收敛了许多。

  “为何要非带他来找玉簪公子。只要肯花大价钱,琅玕之玉在长安鬼市中或许也能寻到。”绒绒问。

  “横竖好人都让你做了,我还有什么可说。”时雨懒懒道。说话间,他身下片刻前还灿若云霞的野花地尽数凋零。

  “你惯会做这等含笑递刀之事。明知道玉簪难缠,背后又有夜游神撑腰……”

  “这样不好吗?让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最好,能除掉一个也不错。”时雨话锋如刀,“莫非你还未受够玉簪的纠缠?他落得如此下场,我高兴且来不及。”

  “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当时仲野、游光和玉簪一同出手会如何?”

  “若是那样,也是白乌人的命数!”

  绒绒从树上跃下,俯身对时雨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对他!今后你再有此意,我不会相帮,也不会替你隐瞒。”

  时雨并未恼怒,只是雪白小脸上讥诮更甚,“是谁说的,纵使心中有怨,此身也只认青阳为主。”

  “那是当然。我视灵鸷为友!”

  “好一个视他为友。”时雨笑出声来,“你我相识六百年,这六百年里我如何待你?这才几日就被他勾了魂去。不要以为我看不穿你们的勾当,不过是奸夫淫妇罢了!”

  “小时雨,你究竟生的是谁的气?你若不服,也变个女子来瞧瞧。我看你做女子一定美貌得很!”

  “你再折辱于我,别怪我翻脸无情。”

  绒绒眼睛一转,笑盈盈道:“你说我是淫妇,我不与你计较,可这个奸夫嘛,却是未必。你知不知道,白乌人除了能吸取元灵,驾驭雷电,还有一样非同寻常的天性……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为何要求你?”时雨哼笑出声,冷眼看着装腔作势的绒绒。以他对绒绒的了解,不出片刻,她只会求着他去听这个“秘密”。

  他默默等了一阵,绒绒嘴里的小调仍哼个没完。她的歌声实在不堪入耳。时雨不耐道:“你不告诉我,我日后怎么利用他的弱点防范于他!”

  歌声戛然而止。绒绒拍手乐道:“这就算你求我了,我总算赢了你一回。”

  “说还是不说。”时雨眼看着要怒了。

  “你听好了,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是憋着实在难受,可不是为了让你去对付他的。”绒绒诡秘一笑:“白乌人三百岁左右会经历成年之礼,那将是他们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因为只有成年后的白乌人方能择定性别,再此之前他们均是稚子之身,非男非女,雌雄未定。”

  时雨惊起,手中野花也吓得掉落于地。

  未几,灵鸷自河中沐浴归来,换上了一身新衣。绒绒上前,熟稔地替他整理腰带,他也坦然接受,只是看上去对这身装扮不甚满意。

  倒是时雨乍闻异事,一时难以消化,只觉得无处不古怪,也不敢盯着灵鸷瞧。

  灵鸷这身衣服是白蛟临时置办的,月白色的蜀锦衫子虽无甚特别,倒也雅致。

  “你们白乌人是不是都不喜欢过于素简的装扮?”绒绒问。

  灵鸷摇头,“正好相反。我族中尚简,衣不重采,连山水也无异色。”

  “那岂不是好生无趣。”绒绒善解人意道:“难怪你在外时喜欢鲜亮衣袍。其实你穿什么都好看。”

  灵鸷对绒绒心防已无先前那样深重,闻言竟然微微一笑,惊得正好望他的时雨又打了个寒颤。他说:“我离开小苍山后,才知道外面竟如此热闹。”他似又想起了一些旧事,随即神色黯淡下来,那丝极浅淡的笑意也敛去了。

  “你的族人都会如你一般外出游历吗?为何我许多年未听闻过关于白乌氏的踪迹。”绒绒替他拂了拂衣襟,直起腰来。

  灵鸷对族中之事也不欲说得太多,只道:“从前是的。可最近这千年以来,除了我恩师,就只有我。”

  “敢……敢问主人高……高寿?”时雨小心翼翼问道。

  面对时雨突如其来的口吃,灵鸷莫名奇妙地瞥了他一眼,“一百九十七岁,如何?”

  “时雨愚昧,不知这个寿数在主人族中算是何等年华?”

  “白乌人一百五十岁之后形貌便与凡人弱冠之年无异。况且你我长生之辈,以年岁相论岂不可笑。”灵鸷反问时雨,“你且说说,你又几岁?”

  时雨老实道:“我得见天日至今大约一千一百年。此前在蒙昧中到底过了多久无从计算,想来时日也不短。”

  “就算你一千一百岁……为何还是这般样貌?”

  灵鸷话语里直白的嫌弃令时雨羞愤不已,不觉臊红了脸。他活了那么久,还从未有人瞧不上他的皮相。

  绒绒好心,替时雨开解:“时雨灵窍初开便是这般模样。他若不是灵魅,那么据我揣度,应是生于胎气所化的结界之中。不知何故母体已散形,唯独胎气不散。说来他也可怜得很,孤身在结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无形无器无物,如天地未开,唯有母体残存的几缕灵识片段为伴。他的本领也是在那时学会的。”

  灵鸷也是头一回听闻这种育化方式,不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他也不觉有何不妥,只问:“你是如何出的结界?”

  “我也不知。”时雨还有些别扭,虽不敢造次,语气略有些生硬,“出来了便是出来了。”

  “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绒绒笑嘻嘻地逗他:“是不是啊,小时雨。”

  她故意着重于那个“小”字,时雨凉凉扫了她一眼,躬身上前对灵鸷说:“我初出结界之时,寒潭畔,一霎天边雨过,那是我初次感应到天地之物——故名‘时雨’。”

  灵鸷颌首不语。

  时雨离灵鸷近了,想起绒绒之话,再看他时仍觉诡异万分。

  世间近百年来素有女子着男装之俗,即便贵族仕女出游,身着男装袍衫、束发、踏靴,甚至佩刀剑者均不罕见。鬼市初见灵鸷,他那一身穿得太过招摇,形貌也偏于阴柔,时雨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女子假扮。可是见过灵鸷光裸的上身之后,时雨就彻底打消了这种疑窦。哪里会想到身为天神遗族的白乌氏竟有如此古怪的血统。

  此时在他眼前的灵鸷已无锦衣炫目,长身玉立,眉目飒爽,肤色冷白中隐隐有幽蓝之色,在时雨看来说不上多美,却也并不鄙俗。

  少年人面相往往雌雄难辨,然而以灵鸷心思之坚忍,行事之果决,身手之凌厉,甚至是他对待绒绒和时雨判若云泥的态度……纵是明白此时的他既非男子,也非女子,时雨还是认为他更偏向于前者。

  时雨对灵鸷好奇到竟有些难耐,日后也难有机会再遇上其他白乌人了,他后悔那日没能眼疾手快地一探究竟。

  “你看什么?”灵鸷皱眉道。

  时雨狼狈移目,绒绒怕他露了形迹,笑道:“你可不要问我活了多少岁,我不记得了。”

  “青阳君是你主人?”灵鸷问。

  绒绒摸着垂在肩上的发缕,点头:“算是吧。时雨不忘走出结界时那场雨,我初生时却只记得他。”

  “为何离开,他待你不好?”

  “大概……还是昆仑墟太过冷寂了。武罗大神说得对,我毕竟没有天神的心性修为。”绒绒说完,又变作了欢快模样,“你们白乌氏这样的远古部族,一定也有许多珍奇灵兽吧,可有比我美的?”

  “你并没有多美。”时雨点破。

  “你美,可你却没有我这般毛绒绒。”绒绒气急败坏地嚷嚷:“我这就去找琅玕之玉来敷面。

  灵鸷正想着族中这些年来气氛日渐肃杀,休说是豢养灵宠,便是初生的孩儿也不多见了。

  “我无需毛绒绒的兽型来讨人欢喜。”时雨还在和绒绒斗嘴不休。

  灵鸷忽然心中一动,看向时雨时也温和了不少。

  “你变个毛绒绒的给我瞧瞧。”

  时雨以为自己听错,“不……不知……主人何意?”

  “你不是善幻化?”灵鸷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时雨如蒙奇耻,脸一仰,“主人不如杀了我罢。”

  “我不杀你。只需再取你元灵,或可送你重返母体之中。”灵鸷毫无慈悲之意。

  时雨疑心他对玉簪一事的底细早有察觉,也知他不喜开玩笑,可……

  “时雨,区区皮相有何足惜!你不也说过,一旦认主,万般皆为主人所有?”绒绒心知时雨是断断不肯死的,不过放不下颜面。

  时雨心一横,水畔出现了一头巨大文豹,皮色油亮,凶猛矫健。

  灵鸷以伞拄地,盘腿而坐,说:“再变!”

  说话间文豹化为火红朱雀。

  “再变!”

  时雨只得依言照做。不过他亲身幻化出来的不是狞猛异常的虎豹虬蛟,便是孔雀凤鸟等美貌灵瑞之物,灵鸷均未看在眼里。

  “主人莫非要我变作王八才肯满意?”最后时雨以猞猁之身高声抱屈。

  夜风中传来“桀桀”笑声,一黑影贴草丛而过,又魑魅般无声飞远,没入远处山林之中。原来是一只夜鸮自草丛捕鼠果腹。

  “就这个吧。”

  时雨如鲠在喉,自知多言无益,默默变作了夜鸮模样。不过与方才那只灰扑扑的凡鸟不同,他通体雪白,唯独双目金澄。

  灵鸷摸了摸下巴,朝他伸出手。时雨知趣,展开羽翼飞至灵鸷臂上。

  “雪鸮?”灵鸷用指尖轻刮他锋利的喙,“倒是一只俊俏的畜生,远胜你从前形貌。”

  时雨哀莫大于心死,然而于死灰之中偏有一念残存——这还是灵鸷头一回对他吐露赞赏之语。雪鸮低头缩羽,默默栖在灵鸷身上。

  “鹰鸮素来都是夜间出没,时雨这一身雪白看似不合时宜,却与灵鸷你锦衣夜袭的风范颇有共通。好得很呢!”绒绒喜滋滋地去逗弄时雨,还未摸到他的羽毛,险先被他将手指啄断。

第12章 玄陇山神

  既决意要往西海大荒之地而去,临行前时雨回了一趟鬼市。不过才隔了几日,从前门庭若市的绒绒家酒肆已人去楼空。正如时雨所料,整个宅院里里外外一片狼藉,如遭受过洗劫。不知是玉簪手下众喽啰上门来寻仇,还是贪财寡义的仆从所为。好在时雨对此地并无眷恋,也不将身外之物看在眼里,只依绒绒所托捡了几件她事先藏匿好的“宝贝”,无非什么思无邪、瑶草等无用之物。

  出门时他忽又想起一事,不情不愿地在鬼市中挑了两身华贵不俗的锦衣带在身上。

  他们离了长安城沿陇关道一路西行。此行路途遥远,灵鸷倒也没有心急火燎地赶路。解开朝夕之水的秘密固然重要,可游历山川也是他心中所愿。俗世间百十年的光阴于白乌氏和抚生塔而言不过只是须臾,他心里明白,若日后回了小苍山,他再也难有这样的时机与雅兴了。

  时雨屈服于灵鸷淫威,大多数时间都以雪鸮的形貌随行。绒绒仍是绿衣少女的形貌,悠哉悠哉地陪灵鸷一路走一路看。

  除去对锦衣华服的偏爱,灵鸷在其余起居行止方面颇为随意。时雨有心讨好,可无论是邀他去赏皇家汤池,还是品尝人间异馔,他都不是很感兴趣。他又不喜时雨擅施结界,滥用术法,于是穿行于莽林山野之间,日晒风吹、草行露宿都是常有的事。

  时雨虽不受风霜侵扰,然而他在这数百年里过惯了精雅的小日子,一时间颇为苦恼。一路过了扶风、岐山,终于行至玄陇山一带。那夜骤遇大雨,他便借机提议找个好去处暂避。

  灵鸷不以为然,“这点雨何须躲避。”

  时雨说:“主人一路以灵为食,想必有些腻烦了,歇歇脚,打打牙祭又有何妨?”

  时雨已看出来了,灵鸷伞尖凝聚了不少元灵之气,不知是原本就存蓄于其中,还是那些丧于他手下的生灵所化。只不过灵鸷也并非不能饮食寻常之物,诸如肉脯、炙肉之类他就颇为喜欢。

  灵鸷似有松动,“也好,我们去找个山洞,你捕些老鼠来烤了。”

  时雨心中叫苦不迭,他生性爱洁,即使化作雪鸮,最烦恼之事也是灵鸷让他捕捉蛇鼠虫雀。他拍了两下翅膀,道:“我跟随主人不敢言苦,不过绒绒乃是女流之辈……”

  “什么?”绒绒正拿了片阔叶接雨水玩耍,闻之一脸茫然。然而毕竟有六百年交情在,她将阔叶顶在头上,附和道:“没错没错,我也累了,这次就听时雨的吧。”

  灵鸷不能理解为何女流之辈更容易疲累,但也没做无谓的坚持。这一路行来,他自天地间感应到的灵气渐胜以往,竟隐隐有枯木逢春之态,这异象令他大为惊奇。玄陇山以钟灵毓秀著称,在此间暂时安顿下来,或许正可探探究竟。

  时雨将他们带到了山中一险峰之下,找了棵巨树,摇身变回人形,又将不久前猎到的一只七彩雉鸡脖子拧下,悬挂于巨树枝头。山鸡断颈处鲜血喷薄而出,尽数没入了树下的黑土之中。

  少顷,被鲜血湿润的黑土冒出阵阵白烟,一人自烟雾中现身,朗声道:“有贵客到了!”

  时雨伸手驱散缭绕到灵鸷身前的烟雾,皱眉:“你出来便出来,摆这些没用的阵势做什么?一股子土腥味。”

  “既是贵客登门,我这不是怕失了礼数吗?”那人自己也在烟雾中打了个喷嚏,又笑道:“时雨今日怎么想起了我?”

  “赶路途径此地,惦记着你的好酒,正好来歇歇脚。”时雨说。

  那人见时雨身旁有两张生面孔,上前一步,行了个迎客之礼,“在下玄陇山神罔奇。不知……”

  时雨清咳一声,“这两位乃是我的……同伴。”

  他爱面子,“主人”二字在旧友面前实在说不出口,话毕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敢去看灵鸷。

  灵鸷并未理他,只朝罔奇点头回礼,“叨扰!”

  “我久闻山神多豪富,这下真要开开眼界。”绒绒一脸雀跃。

  这山神罔奇身材高大,满面须髯,面庞微红,长得甚是憨厚粗豪,一如寻常猎户。

  “哪里哪里,三位快请进。”他说话间,巨树后的山壁上一扇石门缓缓开启。

  几人进了山门,石门在身后阖上。走过一条平整的拱顶石道,眼前俨然是间气派堂皇的厅堂,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已有好些个异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饮酒吃肉取乐。

  “山神大哥的宝地还真是热闹。”绒绒四下打量,此处深藏于山腹之中,但四壁、顶上嵌了许多发光的晶石,照得这富贵洞府通明如白昼。她早听说山神、社神、土地的住所常有各路神仙妖魔下榻,与世间官驿颇有相通之处,因此见了这许多人,她也并不惊奇。

  “承蒙各路朋友不嫌我山中寒陋,在下自当款待周全。”罔奇将他三人延请至一间略小的洞室之内,招呼他们坐下,“时雨,你与两位贵友稍候片刻,我亲自去备酒。”

  罔奇走后,绒绒看这间洞室虽不及外面敞阔奢华,但长杌琴案古朴雅致,隐隐散发奇木幽香,地上遍是珍稀的野兽皮毛,赞道:“这里倒比外面还好。”

  “你眼光不错,这是罔奇自己日常起居之处,外面当然比不得。”时雨坐于灵鸷身侧,自然而然地替他拂去肩头沾染的雨珠,“罔奇是我自结界中出来后遇到的第一人,我与他相交甚深。别看他只是小小山神,这玄陇山周回千余里,三十六洞,二十四潭皆归他所辖,主人可放心暂栖于此。”

  “你育化的结界就在此山中?”灵鸷扭头问时雨。

  “正是。主人要是有兴致,明日或可绕行到那寒潭看上一看。”时雨见灵鸷对自己近身侍候并未抗拒,放心了许多,又问绒绒要了一方帕子,轻捋他有些湿润的发梢。灵鸷扭头时,发梢尚在时雨手中,后颈露出的一小片肌肤隐约可见墨色刺青。

  时雨曾在绒绒榻上窥见这刺青的大致模样,当时一味好奇,如今再想来,那狰狞的三头之鸟和皎白柔韧的腰背竟让他心生惶惑。他知道这刺青碰不得,可碰了又当如何?想着想着,也不知哪里借来的邪胆,他鬼使神差地以指尖轻触于灵鸷后颈。肌肤相接那一霎,墨色刺青登时火光蒸腾,时雨的手也如被烈焰猛灼,闷哼一声撤手后仰。

  “你又来找死!”灵鸷厉声呵斥。

  “嘘,你们听!”绒绒低声提示道。她本为兽体,耳聪目明。灵鸷也是五感异常敏锐之人,当即屏息,外间的喁喁交谈之声变得真切。

  “……你们可有听说,长安鬼市近日不太平。不知哪里来的什么白乌氏后人,竟将许多厉害角色的元灵给吸干了,就连玉簪公子也未能幸免。”

  “啊,可是那向来目中无人的三头蛇玉簪?”

  “可不是!鬼市中小有名气的一间酒肆也被那白乌人捣了去。他不但将酒肆劫掠一空,还欲对女眷行不轨之事。青丘狐阿九你们都听说过吧,好端端一个美貌小娘子,就是因为不肯从了那白乌人,被活活欺凌而死。旁人看不过去上前阻挠,不是被打成原形,就是险被吸走了元灵,连幼童小婢都不放过。”

  “听闻白乌人长得鸟面兽齿,蓬发黥面,形貌凶恶异常,也不怪女眷们抵死不从。不知他是何等来路?”

  “你们竟不知白乌氏先人曾替天帝行刑,众神都要让他三分。如今大神们撒手归寂,我等苟延度日,这些恶徒却还能四处横行,不知天理尚在否!”

  “不是还有青阳君在吗……对了,此次灵气复苏,定是青阳君仁爱,施法泽被万物。”

  “青阳君又如何,他高居于九天之上,何曾知晓你我修行之苦。我看他迟早也要去了归墟。”

  “此言差矣……”

  外间仍在争论不休,他们都没有兴趣再听下去。灵鸷支颐,似陷入了沉思,连一旁正羞愧不安的时雨也顾不上理会。

  绒绒欲言又止。

  灵鸷忽而问道:“何谓不轨之事?”

  “……”绒绒万万没想到会问这个,厚着脸皮回答说:“这么嘛……就是我在你身上未遂之事。”

  灵鸷摸了摸下巴,又思量了片刻,忽然冷眼看向满脸颓唐的时雨,“孽障,你下次再敢对我行不轨之事,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时雨张口结舌,爬起来跪行一步,“我没……我,我只是……”

  他只觉百口莫辩,正搜肠刮肚欲为自己洗脱这莫大冤屈。绒绒又在一旁拼命挤眉弄眼。时雨这时也想到了,无论是阿九的魅惑,还是绒绒的“双修”之道,灵鸷从始至终都未曾参透其中之意。他根本不解寻常男女之事。这些冒犯只是让他心生不快,但也未作它想。时雨若强行辩解,无论是否解释得通,都只会引火烧身。

  “是,我再不敢了!”时雨审时度势,低头长叹一声。

  这时,罔奇领人取了好酒佳肴归来,见三人面色诡异,心知他们必是听见了什么,忙道:“我这里往来的俱是山野鄙夫,道听途说之言,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灵鸷的来路罔奇一时还没摸清,他这话其实是说给绒绒听的。绒绒与时雨时常厮混在一处,罔奇不曾见过她,但也知她与青阳君关系匪浅。外头对青阳君的议论仍未消停,他唯恐触怒了绒绒。

  绒绒会意,大度道:“没事,又不是议论于我……至于昆仑墟上的那位,他才不会在意这些!”

  罔奇见她如此磊落,当即抱拳附和道:“青阳君宛如高天明月,乃正神也,又岂会为这等俗事萦怀。说来也奇了,近日连我这玄陇山中也滋生了许多清灵之气,不少修行多年的木石走兽竟都有了进益,得以成形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外面有诸多传言,都说是青阳君助我苍生修行。就连修道的凡人中都有了他老人家的信徒。”

  “天地间灵气衰竭已并非一朝一夕。就算是青阳君……他若能力挽狂澜,又怎会等到此时?”灵鸷问。

  “这……我乃小小山神,岂敢妄度天意。或许是青阳君神通,借上古神物之力所为。”

  “上古神物?”

  这下不但灵鸷,连绒绒也不出声了。

  还是罔奇打破了沉默,“万物有灵,皆想修成正果。草木牲畜羡慕凡人自在,凡人又羡慕仙妖长生。纵是修得长生,在与天地共生的神明面前不过如流沙暂聚。可那些大神最后又去了何处?众生皆苦,不如恣心所欲。要我说来,这股清灵之气最大的妙处便是让山中又滋长了许多仙芝灵草,正好用来入酒。”

  他笑呵呵地将几人面前的鎏金耳杯满上,自己趁机也灌了两口,压低嗓门对绒绒道:“说句僭越的话,若杯中之酒不断,我连青阳君也不羡慕!”

  绒绒是个不嫌事大的家伙,笑嘻嘻地尝了尝罔奇的酒,咂舌道:“就是,你比他逍遥多了,酒也比他的好!”

  时雨怕他们越说越不着调,笑着转移了话题:“怎么不见嫂夫人?”

  罔奇满脸苦笑:“你前次登门已是一甲子以前的事。你那嫂子本是山下农家之女,十年前便撒手去了。唉,她死前说一生无憾,我却又落得孑然一身。我还记得,她嫁给我时不过二八年华,最喜欢跟着我到山中打猎,偏又心肠柔善,常将猎到的活物放生,我便总是故意留着那些猎物的性命……”

  罔奇酒后益发思念故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与爱妻的恩爱旧事。

  绒绒最爱这些儿女情长,不由听得如痴如醉。罔奇说到生离死别的伤心处,她的眼睛也跟着泛红,附在时雨耳边唏嘘道:“想不到你这好友倒是个痴情种!”

  “农家之女?”时雨讶异道:“你上次明明说嫂夫人是名门闺秀,躲避兵祸到你山中,这才与你结了一段良缘。”

  “啊!哦……你记错了,那是你前前任嫂夫人的事了。”罔奇讪讪地摆摆手,大有往事不可追寻之意。“久别重逢,你我尚如当年,可是你嫂夫人都作古了好几个。这下你该体会到我的苦处了!”

  山神名为“神”,实乃山之精魄所化,勉强算是地仙,自然也有千秋万载的寿命。时雨好几次与罔奇把酒言欢之时,都与他的娇妻打过照面,虽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感受到罔奇与夫人鹣鲽情深。他只知有“嫂夫人”,却未曾留意“嫂夫人”已悄然暗换了几回。

  “说起你前前任嫂夫人,真是温和明理、知情知趣。这琴案也是她当年留下的,我与她一个抚琴,一个舞刀,只羡鸳鸯不羡仙……”

  绒绒也没想到,这罔奇的恩爱旧事竟如话本一般,唱完一折还有一折。

  时雨无情打断了罔奇的追忆,“你下回还是找个命长一些的伴吧。”

  “那些山中精怪美则美矣,我却不喜。”罔奇拍了拍腿,“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赶在天地灵气尚在之时修炼出返生之术,只能眼看着心爱之人一个个在身边死去。日后我也不打算再娶了,老鳏夫就守着几位夫人的骨骸聊度残生罢。”

  时雨对老友报以同情,但终归不耐听那些世俗琐事。他怕罔奇兴起,又要把每一任夫人的轶事重述一遍,忙主动陪了他一杯。

  时雨抿了一口酒,余光不经意看见灵鸷把玩着鎏金耳杯——这类亮晃晃、金灿灿之物想必很合他心意。他先前那杯酒早喝尽了,又默默自斟一杯,面上似有寥落之意。

  “主……这酒烈得很,当心醉了。”

  罔奇见时雨有意劝阻于灵鸷,笑道:“我这酒入口稍烈,却无‘思无邪’的后劲,有什么喝不得的?”

  仆从已将菜肴摆放停当。罔奇知道时雨不喜腥荤,独爱鱼脍,因此除了呈上各类山珍,还特意为他备了鲜活的山涧鲈鱼。

  如果觉得抚生·白乌幽明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辛夷坞小说全集抚生·白乌幽明抚生孤暮朝夕应许之日原来致我们终将腐朽的青春不离不弃我们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蚀心者许我向你看山月不知心底事浮世浮城我在回忆里等你原来你还在这里晨昏,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