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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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要如此?”
“玉簪已死,其仆从尚在。况且还有仲野和游光,他二人与玉簪一向交好,今夜碍于主人神威不敢出手,日后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鬼市是回不去了。我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游荡于天地间,还请主人垂怜,许我陪伴左右。”
灵鸷盯着时雨那张稚嫩明媚的面孔,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时雨跟你走了,我也要同去。反正这长安城我也待够了。”绒绒笑得没心没肺,“我是有可能拖累于你的,但我知道你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灵鸷不予置评。
“玉簪最后一击化为血雨,我明明躲不过去,你为什么要舍身救我?”绒绒问。她从草地上捋了不少金簪草的花球,故意顺着风往灵鸷的方向吹。灵鸷身后的时雨暗自戒备,唯恐这轻薄无根之物在不解风情的白乌人那里又化作利刃返回。
嫩黄色绒毛随风飘荡,在将要靠近灵鸷时似触上了无形屏障,无声坠于他足下的青草地。灵鸷漠然道:“我并未舍身。他的蛇毒禁咒伤不了我,你就未必了。我讨厌看着毛绒绒的家伙变得皮焦肉烂。”
“别不承认,你定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绒绒涎着脸凑了过去。“答应我,下次英雄救美,切莫再将佳人抛挂于树梢上了好吗?”
灵鸷皱眉,却也未躲避于她,过了一会才将她蹭在自己手臂上的脑袋推开,“我救你,或许……是因为我族中并无你这样的女子。”
时雨看不下去,只后悔未能设障将绒绒也弹走。他一边鄙视绒绒,一边又忍不住效仿,赧然一笑,欲上前道:“那主人族中可有我这样的儿郎?”
“没有。就算也活不到现在。”
他尚在一臂开外,灵鸷手中的伞光芒渐盛。时雨惜命,不敢再动,羞惭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绒绒却“噗嗤”一笑,又说道:“灵鸷,其实你才没有看起来那么凶恶。要我说,鬼市里的夜叉和蛤蟆精也并不是被你所杀。”
灵鸷想起了蛤蟆精从他手中骗得一截不尽之木后,和夜叉为争夺赃物大打出手的丑态,不由有些厌恶。
“他们的元灵确实是被我所收。”他扫了绒绒一眼,“若有必要,我对你们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绒绒毫无惧色,神往道:“灵鸷,你的族人都像你这般厉害吗?”
灵鸷用手指轻拨那把油伞,伞尖的幽光也在他的指间变幻明灭。武罗说这伞是“好东西”,还提到了不少绒绒都未听说过的宝贝,单从外观上还真看不出端倪。
灵鸷不知想到了什么,有几分怅然,“我并非天佑而生。”
“这是什么意思?”连绒绒也摸不着头脑。
“既非天佑而生,便不可能成为族中最强者。”灵鸷松开手,伞尖的一缕幽光如灵蛇般游走,慢慢汇聚于他天灵之内。他脸色随即明润了不少,说与绒绒听道:“我最好的朋友刚满百岁之时,就曾在危难关头一箭重伤作乱的燎奴首领,我自问比不上他。”
“可是你要赠他騩山飞鱼鳞片的那个朋友?”绒绒深感兴趣,“他长得好看吗?”
灵鸷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抛与时雨。时雨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一看之下,嘴角微抽,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灵鸷给他的正是那条騩山飞鱼,只不过已剥皮风干。
“你若有用,就拿去吧。”灵鸷平静道:“不用谢我,我已将它尾鳞取下。”
时雨手捧鱼脯,半晌方从口中憋出一句:“时雨怎好夺主人口粮。”
灵鸷颇不以为然,“白乌人以灵气为食,其余均是可有可无之物。”
若将此物奉于人面花之前会发生何事,时雨想不出来。兴许武罗大神爱食此物也未可知?
绒绒以手掩面,不知是在偷笑还是掩鼻。她在灵鸷身边转了一圈,含蓄道:“你这身袍子被玉簪的血腐蚀得不像样子,味道也颇为刺鼻,不如去洗洗,换一身吧。”
“是吗?”灵鸷又低头看了看那身锦衣,竟有些惋惜。“当真不能再穿?”
绒绒想笑,又有几分动容,轻声道:“无事,我日后定会找来更好的衣衫送你。”
第11章 雌雄莫辨
灵鸷走到远处脱去外袍,跃入水中。潏河水深湍急,片刻间已难觅他的踪迹。
绒绒又飞身坐到了那棵大柳树之上,柳枝柔软,她也随着枝条在风中摆荡。
时雨说:“你这样看去很是像一只柳精。”
“时雨,我有些想念昆仑墟了。”绒绒不再谑浪,语气中也有了轻愁。
“那你回去便是,你主人尚在,终归和玉簪不一样。”
“我不回去。当时走的时候我便已立誓,死也要死在外头。只是……方才灵鸷竟让我想到了昆仑墟上的那人。”
时雨当即嗤笑,“你也不怕折煞了他。”他做好防备,确认水中的人不会听见自己的言语,方又说道:“多思无益。我打个谜语让你猜猜:‘从不离水,摇头摆尾,鳞光闪闪,满身珠翠’——你猜是何物?”
绒绒叹道:“我看你皮又发痒了。无怪乎他那样对你,真是活该!”
时雨席地而卧,头枕一臂,另一支手中折了朵野花,那花在他手中变幻出千般颜色,他身下的青草地也一时繁花开遍,彩蝶纷至。
绒绒见惯了他用术法自娱,因灵鸷不喜,他才收敛了许多。
“为何要非带他来找玉簪公子。只要肯花大价钱,琅玕之玉在长安鬼市中或许也能寻到。”绒绒问。
“横竖好人都让你做了,我还有什么可说。”时雨懒懒道。说话间,他身下片刻前还灿若云霞的野花地尽数凋零。
“你惯会做这等含笑递刀之事。明知道玉簪难缠,背后又有夜游神撑腰……”
“这样不好吗?让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最好,能除掉一个也不错。”时雨话锋如刀,“莫非你还未受够玉簪的纠缠?他落得如此下场,我高兴且来不及。”
“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当时仲野、游光和玉簪一同出手会如何?”
“若是那样,也是白乌人的命数!”
绒绒从树上跃下,俯身对时雨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对他!今后你再有此意,我不会相帮,也不会替你隐瞒。”
时雨并未恼怒,只是雪白小脸上讥诮更甚,“是谁说的,纵使心中有怨,此身也只认青阳为主。”
“那是当然。我视灵鸷为友!”
“好一个视他为友。”时雨笑出声来,“你我相识六百年,这六百年里我如何待你?这才几日就被他勾了魂去。不要以为我看不穿你们的勾当,不过是奸夫淫妇罢了!”
“小时雨,你究竟生的是谁的气?你若不服,也变个女子来瞧瞧。我看你做女子一定美貌得很!”
“你再折辱于我,别怪我翻脸无情。”
绒绒眼睛一转,笑盈盈道:“你说我是淫妇,我不与你计较,可这个奸夫嘛,却是未必。你知不知道,白乌人除了能吸取元灵,驾驭雷电,还有一样非同寻常的天性……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为何要求你?”时雨哼笑出声,冷眼看着装腔作势的绒绒。以他对绒绒的了解,不出片刻,她只会求着他去听这个“秘密”。
他默默等了一阵,绒绒嘴里的小调仍哼个没完。她的歌声实在不堪入耳。时雨不耐道:“你不告诉我,我日后怎么利用他的弱点防范于他!”
歌声戛然而止。绒绒拍手乐道:“这就算你求我了,我总算赢了你一回。”
“说还是不说。”时雨眼看着要怒了。
“你听好了,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是憋着实在难受,可不是为了让你去对付他的。”绒绒诡秘一笑:“白乌人三百岁左右会经历成年之礼,那将是他们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因为只有成年后的白乌人方能择定性别,再此之前他们均是稚子之身,非男非女,雌雄未定。”
时雨惊起,手中野花也吓得掉落于地。
未几,灵鸷自河中沐浴归来,换上了一身新衣。绒绒上前,熟稔地替他整理腰带,他也坦然接受,只是看上去对这身装扮不甚满意。
倒是时雨乍闻异事,一时难以消化,只觉得无处不古怪,也不敢盯着灵鸷瞧。
灵鸷这身衣服是白蛟临时置办的,月白色的蜀锦衫子虽无甚特别,倒也雅致。
“你们白乌人是不是都不喜欢过于素简的装扮?”绒绒问。
灵鸷摇头,“正好相反。我族中尚简,衣不重采,连山水也无异色。”
“那岂不是好生无趣。”绒绒善解人意道:“难怪你在外时喜欢鲜亮衣袍。其实你穿什么都好看。”
灵鸷对绒绒心防已无先前那样深重,闻言竟然微微一笑,惊得正好望他的时雨又打了个寒颤。他说:“我离开小苍山后,才知道外面竟如此热闹。”他似又想起了一些旧事,随即神色黯淡下来,那丝极浅淡的笑意也敛去了。
“你的族人都会如你一般外出游历吗?为何我许多年未听闻过关于白乌氏的踪迹。”绒绒替他拂了拂衣襟,直起腰来。
灵鸷对族中之事也不欲说得太多,只道:“从前是的。可最近这千年以来,除了我恩师,就只有我。”
“敢……敢问主人高……高寿?”时雨小心翼翼问道。
面对时雨突如其来的口吃,灵鸷莫名奇妙地瞥了他一眼,“一百九十七岁,如何?”
“时雨愚昧,不知这个寿数在主人族中算是何等年华?”
“白乌人一百五十岁之后形貌便与凡人弱冠之年无异。况且你我长生之辈,以年岁相论岂不可笑。”灵鸷反问时雨,“你且说说,你又几岁?”
时雨老实道:“我得见天日至今大约一千一百年。此前在蒙昧中到底过了多久无从计算,想来时日也不短。”
“就算你一千一百岁……为何还是这般样貌?”
灵鸷话语里直白的嫌弃令时雨羞愤不已,不觉臊红了脸。他活了那么久,还从未有人瞧不上他的皮相。
绒绒好心,替时雨开解:“时雨灵窍初开便是这般模样。他若不是灵魅,那么据我揣度,应是生于胎气所化的结界之中。不知何故母体已散形,唯独胎气不散。说来他也可怜得很,孤身在结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无形无器无物,如天地未开,唯有母体残存的几缕灵识片段为伴。他的本领也是在那时学会的。”
灵鸷也是头一回听闻这种育化方式,不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他也不觉有何不妥,只问:“你是如何出的结界?”
“我也不知。”时雨还有些别扭,虽不敢造次,语气略有些生硬,“出来了便是出来了。”
“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绒绒笑嘻嘻地逗他:“是不是啊,小时雨。”
她故意着重于那个“小”字,时雨凉凉扫了她一眼,躬身上前对灵鸷说:“我初出结界之时,寒潭畔,一霎天边雨过,那是我初次感应到天地之物——故名‘时雨’。”
灵鸷颌首不语。
时雨离灵鸷近了,想起绒绒之话,再看他时仍觉诡异万分。
世间近百年来素有女子着男装之俗,即便贵族仕女出游,身着男装袍衫、束发、踏靴,甚至佩刀剑者均不罕见。鬼市初见灵鸷,他那一身穿得太过招摇,形貌也偏于阴柔,时雨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女子假扮。可是见过灵鸷光裸的上身之后,时雨就彻底打消了这种疑窦。哪里会想到身为天神遗族的白乌氏竟有如此古怪的血统。
此时在他眼前的灵鸷已无锦衣炫目,长身玉立,眉目飒爽,肤色冷白中隐隐有幽蓝之色,在时雨看来说不上多美,却也并不鄙俗。
少年人面相往往雌雄难辨,然而以灵鸷心思之坚忍,行事之果决,身手之凌厉,甚至是他对待绒绒和时雨判若云泥的态度……纵是明白此时的他既非男子,也非女子,时雨还是认为他更偏向于前者。
时雨对灵鸷好奇到竟有些难耐,日后也难有机会再遇上其他白乌人了,他后悔那日没能眼疾手快地一探究竟。
“你看什么?”灵鸷皱眉道。
时雨狼狈移目,绒绒怕他露了形迹,笑道:“你可不要问我活了多少岁,我不记得了。”
“青阳君是你主人?”灵鸷问。
绒绒摸着垂在肩上的发缕,点头:“算是吧。时雨不忘走出结界时那场雨,我初生时却只记得他。”
“为何离开,他待你不好?”
“大概……还是昆仑墟太过冷寂了。武罗大神说得对,我毕竟没有天神的心性修为。”绒绒说完,又变作了欢快模样,“你们白乌氏这样的远古部族,一定也有许多珍奇灵兽吧,可有比我美的?”
“你并没有多美。”时雨点破。
“你美,可你却没有我这般毛绒绒。”绒绒气急败坏地嚷嚷:“我这就去找琅玕之玉来敷面。
灵鸷正想着族中这些年来气氛日渐肃杀,休说是豢养灵宠,便是初生的孩儿也不多见了。
“我无需毛绒绒的兽型来讨人欢喜。”时雨还在和绒绒斗嘴不休。
灵鸷忽然心中一动,看向时雨时也温和了不少。
“你变个毛绒绒的给我瞧瞧。”
时雨以为自己听错,“不……不知……主人何意?”
“你不是善幻化?”灵鸷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时雨如蒙奇耻,脸一仰,“主人不如杀了我罢。”
“我不杀你。只需再取你元灵,或可送你重返母体之中。”灵鸷毫无慈悲之意。
时雨疑心他对玉簪一事的底细早有察觉,也知他不喜开玩笑,可……
“时雨,区区皮相有何足惜!你不也说过,一旦认主,万般皆为主人所有?”绒绒心知时雨是断断不肯死的,不过放不下颜面。
时雨心一横,水畔出现了一头巨大文豹,皮色油亮,凶猛矫健。
灵鸷以伞拄地,盘腿而坐,说:“再变!”
说话间文豹化为火红朱雀。
“再变!”
时雨只得依言照做。不过他亲身幻化出来的不是狞猛异常的虎豹虬蛟,便是孔雀凤鸟等美貌灵瑞之物,灵鸷均未看在眼里。
“主人莫非要我变作王八才肯满意?”最后时雨以猞猁之身高声抱屈。
夜风中传来“桀桀”笑声,一黑影贴草丛而过,又魑魅般无声飞远,没入远处山林之中。原来是一只夜鸮自草丛捕鼠果腹。
“就这个吧。”
时雨如鲠在喉,自知多言无益,默默变作了夜鸮模样。不过与方才那只灰扑扑的凡鸟不同,他通体雪白,唯独双目金澄。
灵鸷摸了摸下巴,朝他伸出手。时雨知趣,展开羽翼飞至灵鸷臂上。
“雪鸮?”灵鸷用指尖轻刮他锋利的喙,“倒是一只俊俏的畜生,远胜你从前形貌。”
时雨哀莫大于心死,然而于死灰之中偏有一念残存——这还是灵鸷头一回对他吐露赞赏之语。雪鸮低头缩羽,默默栖在灵鸷身上。
“鹰鸮素来都是夜间出没,时雨这一身雪白看似不合时宜,却与灵鸷你锦衣夜袭的风范颇有共通。好得很呢!”绒绒喜滋滋地去逗弄时雨,还未摸到他的羽毛,险先被他将手指啄断。
第12章 玄陇山神
既决意要往西海大荒之地而去,临行前时雨回了一趟鬼市。不过才隔了几日,从前门庭若市的绒绒家酒肆已人去楼空。正如时雨所料,整个宅院里里外外一片狼藉,如遭受过洗劫。不知是玉簪手下众喽啰上门来寻仇,还是贪财寡义的仆从所为。好在时雨对此地并无眷恋,也不将身外之物看在眼里,只依绒绒所托捡了几件她事先藏匿好的“宝贝”,无非什么思无邪、瑶草等无用之物。
出门时他忽又想起一事,不情不愿地在鬼市中挑了两身华贵不俗的锦衣带在身上。
他们离了长安城沿陇关道一路西行。此行路途遥远,灵鸷倒也没有心急火燎地赶路。解开朝夕之水的秘密固然重要,可游历山川也是他心中所愿。俗世间百十年的光阴于白乌氏和抚生塔而言不过只是须臾,他心里明白,若日后回了小苍山,他再也难有这样的时机与雅兴了。
时雨屈服于灵鸷淫威,大多数时间都以雪鸮的形貌随行。绒绒仍是绿衣少女的形貌,悠哉悠哉地陪灵鸷一路走一路看。
除去对锦衣华服的偏爱,灵鸷在其余起居行止方面颇为随意。时雨有心讨好,可无论是邀他去赏皇家汤池,还是品尝人间异馔,他都不是很感兴趣。他又不喜时雨擅施结界,滥用术法,于是穿行于莽林山野之间,日晒风吹、草行露宿都是常有的事。
时雨虽不受风霜侵扰,然而他在这数百年里过惯了精雅的小日子,一时间颇为苦恼。一路过了扶风、岐山,终于行至玄陇山一带。那夜骤遇大雨,他便借机提议找个好去处暂避。
灵鸷不以为然,“这点雨何须躲避。”
时雨说:“主人一路以灵为食,想必有些腻烦了,歇歇脚,打打牙祭又有何妨?”
时雨已看出来了,灵鸷伞尖凝聚了不少元灵之气,不知是原本就存蓄于其中,还是那些丧于他手下的生灵所化。只不过灵鸷也并非不能饮食寻常之物,诸如肉脯、炙肉之类他就颇为喜欢。
灵鸷似有松动,“也好,我们去找个山洞,你捕些老鼠来烤了。”
时雨心中叫苦不迭,他生性爱洁,即使化作雪鸮,最烦恼之事也是灵鸷让他捕捉蛇鼠虫雀。他拍了两下翅膀,道:“我跟随主人不敢言苦,不过绒绒乃是女流之辈……”
“什么?”绒绒正拿了片阔叶接雨水玩耍,闻之一脸茫然。然而毕竟有六百年交情在,她将阔叶顶在头上,附和道:“没错没错,我也累了,这次就听时雨的吧。”
灵鸷不能理解为何女流之辈更容易疲累,但也没做无谓的坚持。这一路行来,他自天地间感应到的灵气渐胜以往,竟隐隐有枯木逢春之态,这异象令他大为惊奇。玄陇山以钟灵毓秀著称,在此间暂时安顿下来,或许正可探探究竟。
时雨将他们带到了山中一险峰之下,找了棵巨树,摇身变回人形,又将不久前猎到的一只七彩雉鸡脖子拧下,悬挂于巨树枝头。山鸡断颈处鲜血喷薄而出,尽数没入了树下的黑土之中。
少顷,被鲜血湿润的黑土冒出阵阵白烟,一人自烟雾中现身,朗声道:“有贵客到了!”
时雨伸手驱散缭绕到灵鸷身前的烟雾,皱眉:“你出来便出来,摆这些没用的阵势做什么?一股子土腥味。”
“既是贵客登门,我这不是怕失了礼数吗?”那人自己也在烟雾中打了个喷嚏,又笑道:“时雨今日怎么想起了我?”
“赶路途径此地,惦记着你的好酒,正好来歇歇脚。”时雨说。
那人见时雨身旁有两张生面孔,上前一步,行了个迎客之礼,“在下玄陇山神罔奇。不知……”
时雨清咳一声,“这两位乃是我的……同伴。”
他爱面子,“主人”二字在旧友面前实在说不出口,话毕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敢去看灵鸷。
灵鸷并未理他,只朝罔奇点头回礼,“叨扰!”
“我久闻山神多豪富,这下真要开开眼界。”绒绒一脸雀跃。
这山神罔奇身材高大,满面须髯,面庞微红,长得甚是憨厚粗豪,一如寻常猎户。
“哪里哪里,三位快请进。”他说话间,巨树后的山壁上一扇石门缓缓开启。
几人进了山门,石门在身后阖上。走过一条平整的拱顶石道,眼前俨然是间气派堂皇的厅堂,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已有好些个异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饮酒吃肉取乐。
“山神大哥的宝地还真是热闹。”绒绒四下打量,此处深藏于山腹之中,但四壁、顶上嵌了许多发光的晶石,照得这富贵洞府通明如白昼。她早听说山神、社神、土地的住所常有各路神仙妖魔下榻,与世间官驿颇有相通之处,因此见了这许多人,她也并不惊奇。
“承蒙各路朋友不嫌我山中寒陋,在下自当款待周全。”罔奇将他三人延请至一间略小的洞室之内,招呼他们坐下,“时雨,你与两位贵友稍候片刻,我亲自去备酒。”
罔奇走后,绒绒看这间洞室虽不及外面敞阔奢华,但长杌琴案古朴雅致,隐隐散发奇木幽香,地上遍是珍稀的野兽皮毛,赞道:“这里倒比外面还好。”
“你眼光不错,这是罔奇自己日常起居之处,外面当然比不得。”时雨坐于灵鸷身侧,自然而然地替他拂去肩头沾染的雨珠,“罔奇是我自结界中出来后遇到的第一人,我与他相交甚深。别看他只是小小山神,这玄陇山周回千余里,三十六洞,二十四潭皆归他所辖,主人可放心暂栖于此。”
“你育化的结界就在此山中?”灵鸷扭头问时雨。
“正是。主人要是有兴致,明日或可绕行到那寒潭看上一看。”时雨见灵鸷对自己近身侍候并未抗拒,放心了许多,又问绒绒要了一方帕子,轻捋他有些湿润的发梢。灵鸷扭头时,发梢尚在时雨手中,后颈露出的一小片肌肤隐约可见墨色刺青。
时雨曾在绒绒榻上窥见这刺青的大致模样,当时一味好奇,如今再想来,那狰狞的三头之鸟和皎白柔韧的腰背竟让他心生惶惑。他知道这刺青碰不得,可碰了又当如何?想着想着,也不知哪里借来的邪胆,他鬼使神差地以指尖轻触于灵鸷后颈。肌肤相接那一霎,墨色刺青登时火光蒸腾,时雨的手也如被烈焰猛灼,闷哼一声撤手后仰。
“你又来找死!”灵鸷厉声呵斥。
“嘘,你们听!”绒绒低声提示道。她本为兽体,耳聪目明。灵鸷也是五感异常敏锐之人,当即屏息,外间的喁喁交谈之声变得真切。
“……你们可有听说,长安鬼市近日不太平。不知哪里来的什么白乌氏后人,竟将许多厉害角色的元灵给吸干了,就连玉簪公子也未能幸免。”
“啊,可是那向来目中无人的三头蛇玉簪?”
“可不是!鬼市中小有名气的一间酒肆也被那白乌人捣了去。他不但将酒肆劫掠一空,还欲对女眷行不轨之事。青丘狐阿九你们都听说过吧,好端端一个美貌小娘子,就是因为不肯从了那白乌人,被活活欺凌而死。旁人看不过去上前阻挠,不是被打成原形,就是险被吸走了元灵,连幼童小婢都不放过。”
“听闻白乌人长得鸟面兽齿,蓬发黥面,形貌凶恶异常,也不怪女眷们抵死不从。不知他是何等来路?”
“你们竟不知白乌氏先人曾替天帝行刑,众神都要让他三分。如今大神们撒手归寂,我等苟延度日,这些恶徒却还能四处横行,不知天理尚在否!”
“不是还有青阳君在吗……对了,此次灵气复苏,定是青阳君仁爱,施法泽被万物。”
“青阳君又如何,他高居于九天之上,何曾知晓你我修行之苦。我看他迟早也要去了归墟。”
“此言差矣……”
外间仍在争论不休,他们都没有兴趣再听下去。灵鸷支颐,似陷入了沉思,连一旁正羞愧不安的时雨也顾不上理会。
绒绒欲言又止。
灵鸷忽而问道:“何谓不轨之事?”
“……”绒绒万万没想到会问这个,厚着脸皮回答说:“这么嘛……就是我在你身上未遂之事。”
灵鸷摸了摸下巴,又思量了片刻,忽然冷眼看向满脸颓唐的时雨,“孽障,你下次再敢对我行不轨之事,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时雨张口结舌,爬起来跪行一步,“我没……我,我只是……”
他只觉百口莫辩,正搜肠刮肚欲为自己洗脱这莫大冤屈。绒绒又在一旁拼命挤眉弄眼。时雨这时也想到了,无论是阿九的魅惑,还是绒绒的“双修”之道,灵鸷从始至终都未曾参透其中之意。他根本不解寻常男女之事。这些冒犯只是让他心生不快,但也未作它想。时雨若强行辩解,无论是否解释得通,都只会引火烧身。
“是,我再不敢了!”时雨审时度势,低头长叹一声。
这时,罔奇领人取了好酒佳肴归来,见三人面色诡异,心知他们必是听见了什么,忙道:“我这里往来的俱是山野鄙夫,道听途说之言,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灵鸷的来路罔奇一时还没摸清,他这话其实是说给绒绒听的。绒绒与时雨时常厮混在一处,罔奇不曾见过她,但也知她与青阳君关系匪浅。外头对青阳君的议论仍未消停,他唯恐触怒了绒绒。
绒绒会意,大度道:“没事,又不是议论于我……至于昆仑墟上的那位,他才不会在意这些!”
罔奇见她如此磊落,当即抱拳附和道:“青阳君宛如高天明月,乃正神也,又岂会为这等俗事萦怀。说来也奇了,近日连我这玄陇山中也滋生了许多清灵之气,不少修行多年的木石走兽竟都有了进益,得以成形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外面有诸多传言,都说是青阳君助我苍生修行。就连修道的凡人中都有了他老人家的信徒。”
“天地间灵气衰竭已并非一朝一夕。就算是青阳君……他若能力挽狂澜,又怎会等到此时?”灵鸷问。
“这……我乃小小山神,岂敢妄度天意。或许是青阳君神通,借上古神物之力所为。”
“上古神物?”
这下不但灵鸷,连绒绒也不出声了。
还是罔奇打破了沉默,“万物有灵,皆想修成正果。草木牲畜羡慕凡人自在,凡人又羡慕仙妖长生。纵是修得长生,在与天地共生的神明面前不过如流沙暂聚。可那些大神最后又去了何处?众生皆苦,不如恣心所欲。要我说来,这股清灵之气最大的妙处便是让山中又滋长了许多仙芝灵草,正好用来入酒。”
他笑呵呵地将几人面前的鎏金耳杯满上,自己趁机也灌了两口,压低嗓门对绒绒道:“说句僭越的话,若杯中之酒不断,我连青阳君也不羡慕!”
绒绒是个不嫌事大的家伙,笑嘻嘻地尝了尝罔奇的酒,咂舌道:“就是,你比他逍遥多了,酒也比他的好!”
时雨怕他们越说越不着调,笑着转移了话题:“怎么不见嫂夫人?”
罔奇满脸苦笑:“你前次登门已是一甲子以前的事。你那嫂子本是山下农家之女,十年前便撒手去了。唉,她死前说一生无憾,我却又落得孑然一身。我还记得,她嫁给我时不过二八年华,最喜欢跟着我到山中打猎,偏又心肠柔善,常将猎到的活物放生,我便总是故意留着那些猎物的性命……”
罔奇酒后益发思念故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与爱妻的恩爱旧事。
绒绒最爱这些儿女情长,不由听得如痴如醉。罔奇说到生离死别的伤心处,她的眼睛也跟着泛红,附在时雨耳边唏嘘道:“想不到你这好友倒是个痴情种!”
“农家之女?”时雨讶异道:“你上次明明说嫂夫人是名门闺秀,躲避兵祸到你山中,这才与你结了一段良缘。”
“啊!哦……你记错了,那是你前前任嫂夫人的事了。”罔奇讪讪地摆摆手,大有往事不可追寻之意。“久别重逢,你我尚如当年,可是你嫂夫人都作古了好几个。这下你该体会到我的苦处了!”
山神名为“神”,实乃山之精魄所化,勉强算是地仙,自然也有千秋万载的寿命。时雨好几次与罔奇把酒言欢之时,都与他的娇妻打过照面,虽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感受到罔奇与夫人鹣鲽情深。他只知有“嫂夫人”,却未曾留意“嫂夫人”已悄然暗换了几回。
“说起你前前任嫂夫人,真是温和明理、知情知趣。这琴案也是她当年留下的,我与她一个抚琴,一个舞刀,只羡鸳鸯不羡仙……”
绒绒也没想到,这罔奇的恩爱旧事竟如话本一般,唱完一折还有一折。
时雨无情打断了罔奇的追忆,“你下回还是找个命长一些的伴吧。”
“那些山中精怪美则美矣,我却不喜。”罔奇拍了拍腿,“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赶在天地灵气尚在之时修炼出返生之术,只能眼看着心爱之人一个个在身边死去。日后我也不打算再娶了,老鳏夫就守着几位夫人的骨骸聊度残生罢。”
时雨对老友报以同情,但终归不耐听那些世俗琐事。他怕罔奇兴起,又要把每一任夫人的轶事重述一遍,忙主动陪了他一杯。
时雨抿了一口酒,余光不经意看见灵鸷把玩着鎏金耳杯——这类亮晃晃、金灿灿之物想必很合他心意。他先前那杯酒早喝尽了,又默默自斟一杯,面上似有寥落之意。
“主……这酒烈得很,当心醉了。”
罔奇见时雨有意劝阻于灵鸷,笑道:“我这酒入口稍烈,却无‘思无邪’的后劲,有什么喝不得的?”
仆从已将菜肴摆放停当。罔奇知道时雨不喜腥荤,独爱鱼脍,因此除了呈上各类山珍,还特意为他备了鲜活的山涧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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