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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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徐徐图之
时雨神志已大半坠入空茫,一双明眸也失了神采。
白乌人等着他回话,伞尖之力略收。
时雨缓过一口气,视线恰与绒绒相对。绒绒正急的半死,恨其不争地猛打眼色,时雨却垂目不语。
“他只是个灵魅,脾气臭了一点,可本性不坏。神君饶了他吧!”绒绒替时雨告饶。
那人却是不信的。灵魅多是山林异气所生,生性怯弱,法力微薄,即使修得肉身,多半只在化形之地附近游荡。
“我从未听说一个灵魅有“摄魂化境”之术。正回水畔那次交手,我已手下留情,你还不知收敛。”
“正回之水?”绒绒一时没反应过来。
时雨骤然睁大眼睛,震惊之后,脸色眼见灰败了下来。“那夜从我手中夺走騩山飞鱼人的是你!”
“騩山飞鱼又非是你所有,谈什么‘夺’不‘夺’。”
騩山飞鱼虽有“服之不畏雷”的妙用,但也极不易得。它周身通透,行动迅捷,在水中如同鬼魅,几乎不可察觉。只在每年早春时节,风清月朗之夜,它会偶尔跃出水面。出水那一瞬,月光映照在鳞片上令飞鱼显形,那是捕获它的唯一时机。
时雨溯正回之水而上,追踪了十余日才候到一次机会。当时他正要出手,才发现有人也为此而来。他与那人在水面上有过短暂交锋,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自己渴求之物落入他人之手。
更让时雨无法释怀的是,他一向自视甚高,那一回竟连来者是何人何物都未看清。只知对方身形奇诡,破空而出时可闻细碎叮当之声。现今想来,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声音,恐怕正是白乌人一身锦衣豪饰上的环佩作响。
騩山飞鱼被夺,鬼市中横空出世的煞星,酒肆里的陌生来客……一桩桩一件件的意外看似巧合,实则有迹可循。他非但没有及时醒悟,还不自量力做尽可笑之事。螳臂当车,何怨之有?
也难怪这白乌人对他格外厌恶。时雨勉力开口道:“事到如今,若我说自己没有从正回水畔一路尾随你而来,也没有背地里暗算于你,更无趁你酒醉轻……轻薄你的心思,你定是不肯相信的吧!”
那人无心听他辩解,也不想纠结于之前所发生的事,“你只需告诉我,你到底是何物所化?”
时雨绷着一张雪白小脸,长睫微颤。
“不说也罢,等你魂飞魄散,自然就见分晓。”
“时雨,你又这是何必呢!”
白乌人手方一动,绒绒惶惶然叫了一声。就在这时,时雨拼尽全力往前一扑。
那人也没想到他骨头竟如此之硬,距时雨眉心咫尺之遥的伞尖顷刻光芒大盛。绒绒已闭上眼,她实在不忍看好友自寻死路。
“主人,请受时雨一拜!”
只听一声清呼,时雨已撩袍下拜。他遭遇重挫,气力虚弱,却仍恭恭敬敬地向对面那人行了个叩首大礼。
那白乌人一下未反应过来,退后半步,困惑地看向俯首于地的时雨,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转而又望向绒绒。
他不知绒绒此刻也同样瞠目结舌。绒绒与时雨相识六百年,未从想过有朝一日能得见此景!
“你这样……是为了活命?”白乌人狐疑。他自幼所见族人皆骁勇耿烈,全然不知世间尚可有这般无耻的行径。
时雨长拜不起,一字一句说得分明:“时雨已然认主,从今往后万般皆归主人所有,又怎敢惜命。”他见白乌人停了手,跪行着上前一步,抱足道:“主人若要我性命,拿去便是。”
白乌人看着时雨澄净如寒潭乌晶的双眸,明明狼子之心,又似稚子无赖。他并非仁慈之辈,却也不以杀戮为乐。先前恼这小童手段下流、术法诛心,杀之不过是为了解心中之气,于事无益。更要紧的是,他外袍之下只余一条裈裤,被时雨这一抱,裈裤垂垂危矣。
他默默想要将腿撤回,无奈时雨抱得甚紧,似是怕他拒绝,又动容地叫了一声:“主人……”
白乌人大怒,抬脚踹向时雨心窝,“滚!孽障。”
时雨跌至一丈开外,又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复行一礼,口中称喏。
“去给我取套衣裳。”白乌人僵立片刻,总算又开了口。
绒绒伶俐,很快回过神来。他外袍上尽是从兽皮囊上沾染的血污,看上去委实有些可怖。
“是,是,我这就去!”她速速起身,去箱笼处翻找衣物,途径时雨身侧,两人相视,心领神会。白乌人杀心已退,眼前至少性命无虞了。
很快,绒绒将衣物奉上,衫裤靴袜巾子一应俱全。白乌人扫了一眼,薄唇紧抿。绒绒见他似有不满,忙解释道:“这身衣物以龙纱织成,乃是鲛人所制的上品,入水不濡。我这也仅得一套,因为是男子所用,所以从未有人穿过。”
时雨心想,绒绒果然被吓破了胆,连这宝贝都眼巴巴捧了来。龙纱白之如霜,上缀鲛珠,光华流动,白乌人却一脸嫌弃。时雨心下了然,低声对绒绒说:“蠢货,去取那套织金五彩雀羽袍来。”
绒绒顿悟,急忙照办。这一次白乌人果然面色和缓不少,接过了绒绒手中之物。
“绒绒侍候神君更衣。”绒绒万般殷勤。
白乌人顿了顿,“不用。”
他说完,背身欲脱去外袍,隐隐觉得不对,一回头,只见那两人仍杵在原地,目光灼灼。
他面色沉了下来,绒绒与时雨这才怏怏退至屋外。两人候在廊下,看着曙色微染的庭院,三百年来习以为常的景致仿佛已成另一方天地。
其余人等已作鸟兽散,四下冷清。绒绒欲言又止。时雨布下了小结界,这才开口道:“无事,有话便说。谅他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听人墙角。”
“要逃吗?”绒绒无措。
“往何处逃?”时雨秀致的一张脸上甚是阴沉,“你想逃也无妨,他多半不会追究。我元灵半失,逃了也如废物一般。”
“你先前不曾丢下我,我又岂会弃你于不顾。”绒绒说着,忽而掩嘴一笑:“没想到你厚颜起来,连我都望尘莫及。那声‘主人’叫得……真真日月可鉴。”
时雨咬牙,“你是女子之身,尚能以色媚之,他或许吃你那一套。我却无断袖之好,落到那种田地还能怎么办?无事,且徐徐图之。”
绒绒岂能不知他言下之意。她六百多年前在玄陇山偶遇孑然一身的时雨,两人一见如故。后来她慕长安繁华暂居于此,时雨也留了下来,说是投靠于她,其实她这里虽仙妖魔怪无所不有,众人却心照不宣地唯时雨马首是瞻。时雨术法玄妙,心思缜密深沉,从不曾居于人下。以他心性,今日遭此大辱,日后必定会百般寻找机会报复于那白乌人。
“我也觉得他待我还不算太坏。”绒绒听时雨说那人“吃她那一套”,不由有些窃喜。以阿九的姿容在那人手下尚且讨不到便宜,可见他更中意于她。什么“不喜毛绒绒的畜生”,都是口是心非!她幽幽道:“你瞧见了吗,他那副样子还真是讨人喜欢,只可惜心性太冷,下手又狠。唉!”
时雨对绒绒至今未消的“邪念”感到匪夷所思,一手扶着廊柱,无力道:“你下回还想送死,千万别再将我牵扯进来。”
绒绒也不过有心无胆,很快藏起绮思,她问时雨:“你可知白乌氏一族的根底?”
时雨勾唇,笑容中意味不明,“焉能不知,不过是上天的刽子手罢了。”
绒绒若有所思,“我方才在那人足下,好似看到他左足系有玄色铃铛,右边却无……”
“他恨不得将世间招摇之物挂满周身。足系铃铛而已,也值得你惊奇!”
绒绒见时雨不以为然,担忧道:“不。我曾听闻,白乌人自出生起便在左足上系有玄色铃铛。他们成年时必须经历某种特殊仪式,届时如果未能将铃铛解下,便会是双足有铃。”
“你的意思是……”时雨缓缓移目看向绒绒。
“他仍只有单足系铃,想必还未经成人之礼。”
时雨良久未语,心中惊骇忧虑益深。他和绒绒都想到了一处——倘若在一个尚未完全成年的白乌人面前他们都毫无还手之力,日后遇上了他的族人,他们还有什么可“徐徐图之”的?
“为何白乌氏成年之后,有些有铃,有些却无铃?”时雨对铃铛之事很是好奇,暂将心中颓然压下,欲向绒绒问个仔细。
像白乌氏这样久远神秘,又绝迹多年的部族,关于他们的轶事流传于世上的并不多,无非是他们当年令鬼神丧胆的威名。可绒绒身份特殊,有些上古秘闻,恐怕也只有她尚能了解一二。
绒绒眨了眨眼睛,还未开口,内室忽然传出一声异响。她和时雨唯恐有变,忙返回房中,正好看到那白乌人将半截横梁弃之于地,其上还有一枚银制帘钩。
原来是那身织金袍过于隆重繁复,穿之费力。白乌人更换衣物时,衣带不慎缠在了银钩之上,他独自解脱不开,索性将银钩连同横梁都卸了下来。
“别急,让我来。”绒绒走近,站在白乌人身侧,见他并无抗拒之意,才敢抬手为他整理衣冠。
时雨嘴角一抽,冷眼旁观。
绒绒未说起足铃之事也就罢了,现在他已知眼前这凶横的白乌人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再打量对方时,感觉自然大有不同。
第6章 万物真形
他们均非凡人,也并不以形貌来断定他人年岁。比如白蛟,总是一身白袷衣,看似正值华年,自诩浪荡风流,其实是已修行了两千七百年;而山魈老堰满脸沧桑,实则才不过九百多岁。细看这白乌人,体态柔韧纤长,眉目中毫无风尘倦态,说是堪堪长成的少年也不过分。
白乌人在绒绒帮助下终于将一身收拾停当,坐在床沿穿靴。绒绒跪坐榻上,还想代劳,他摇头制止,自己摆弄那锦靴却很不顺手。他想了想,停下手中动作,对一侧正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偷瞄他的时雨说:“你来。”
时雨一愣,老老实实过去替他穿靴,趁机去看他脚下,果真他左侧足踝处系有一串铃饰,颜色乌沉,其上缕有奇特纹饰。
时雨装作不经意地触动铃铛,并未听见声响,仿佛铃铛里面是空心的一般。
白乌人将空心铃系于足上究竟有何用意?时雨心中纳闷,忽听头顶有声音传来,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温度:“你干什么?”
“时雨正为主人穿靴。”时雨堂而皇之地把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手指还摩挲在“主人”足踝之上,无怪乎他心中不喜。
绒绒在旁笑了起来,拍着手称赞:“神君这一身打扮更是龙章凤姿,如天神下凡,我……”
“我并非什么‘神君’。”白乌人打断了绒绒的奉承。
时雨趁机问:“我等还不知主上尊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好。”
“如何称呼?”白乌人瞥他一眼,“你不是叫我‘主人’?”
“那我呢,我呢?”绒绒连声问。她发现相比时雨,白乌人对她果然还算柔善,趁机撒起娇来:“我可不叫你主人。”
那人将穿好靴子的脚收回,沉默片刻方道:“我名唤‘灵鸷’。”
时雨面上不显,暗里气得牙痒痒。俗物,俗物!看见女子骨头都酥了,竟然这般厚此薄彼。
灵鸷站了起来,一身织金五彩雀羽袍亮晃晃地教人不敢直视,那张面孔却如冰如雪,配上他周身肃杀之气,委实古怪绝顶。
时雨实在难掩对他的好奇,忍气吞声再次试探道:“主人时常一身锦衣,不知有何深意?”
他曾见过靺鞨的萨满巫师,也是身穿着五彩法袍,据说可汲取风火雷电等自然之力,祈愿于上苍神灵。他记得那萨满巫师也是缠着腰铃,莫非与这白乌人腰上挂满的香囊玉佩有着同样用途?
“深意?”灵鸷低头察看自己的装扮,眉头又蹙了起来:“这身打扮不好看么?”
“主人此举……只是因为好看?”时雨仿佛又被他一脚踹中了心窝。
灵鸷冷淡道:“你以为呢?”
“好看,自然是好看。这一身若不是你这样的人物,断然穿不出如此风采。”绒绒当即附和。
这下时雨连绒绒都恼上了。巧言令色的小贱婢,谁不知道这身袍子是白蛟演傩戏时所用,平日里穿在身上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不过他因此对白乌氏的好奇又更深了一层。一个白乌人的穿着打扮尚且让他眼花缭乱,不知在他族人聚居之处,会是怎样的斑斓盛景。
“为何不逃?”灵鸷对时雨、绒绒去而复返竟感到有些意外。
时雨长了教训,抢在绒绒之前把好听的话先说了:“为何要逃?时雨日后天上地下追随主人,矢志不渝!”
“一派虚言。”灵鸷毫不领情,“不甘心失了你那一半元灵?我不杀你已是宽宥。”
时雨无可狡辩,索性垂首低眉,不再言语。
绒绒幽幽道:“实不相瞒,纵使逃得一时,我们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上无飞升之途,下无家园故土,反正都是混迹人间,去哪都是一样的。”
“你既是上界灵兽所化,为何回不了昆仑墟?”
绒绒把玩着衣带,随口道:“反正就是回不去了。”
她看似漫不经心,可神情语气中掩不去黯然,显然不愿多提旧事。灵鸷无意追根究底。如今游荡于世间的灵兽多是旧主已去往归墟,她想必也如此。
“他呢,一个灵魅也回不了化形之地?”灵鸷斜睨着时雨,不无嘲弄。
他并无一眼识破万物真形的本领,不过白乌人对于元灵有本能的感知。跳出六道者,造化经营天地曰“神”,凡躯修行得道乃“仙”,万物化形为“妖”,乖张非常为“怪”,性灵所聚为“精”、“魅”,神之堕迷为“魔”……其元灵之态大相庭径。
绒绒并非天神,却有至纯之元灵,应是天界灵兽无疑。而时雨,无前世原形,看似灵魅却远比灵魅强大。灵鸷摄了他一半元灵依然捉摸不透他的底细,始终不曾掉以轻心。
“时雨不敢欺瞒主人。我觉醒于深山无名寒潭之畔,此前似在蒙昧中困了许久。主人说我并非灵魅,可我也不知自己是何物。”时雨一番话说得委委屈屈。
“这是真的,他没有骗你。我在玄陇山下遇到他时,他已在山中游荡了数百年,跟个傻子似的,除了会变出各种幻境逗自己玩,什么都不知道。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只蜃精呢!”绒绒假装没看到时雨瞪她,嘻嘻一笑,眨眼间变作了紫貂的模样跃至灵鸷臂膀,又敏捷之至地绕到他另一侧肩上,在他颈侧嗅来嗅去。
灵鸷扭头看她,只见她周身银紫,尾毛蓬松,独独两耳雪白,圆溜溜的眼睛极为伶俐。他曾说过自己不喜欢毛绒绒的畜生,族人曾有过的灵宠也大多为凶猛战兽,可如今见了绒绒的真形,任他再心如铁石,也难以生出杀念来。
他指尖轻轻蹭过绒绒耳上的细软白毛,面上并无表情,语气已和缓了不少,“果真是个毛绒儿。”
说话间,绒绒已从他身上溜下,摇身又变回了垂鬟少女,她脸色有些异样,背着手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灵鸷丝毫不慌,“毛绒儿,如何?”
绒绒自是不敢如何,讪讪一笑,“甚好……只是许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你二人到底谁是这酒肆的主人?”灵鸷的心思很快又重新回正题之上。话是问向两人的,眼神却冷冷停留在时雨身上。
时雨心如槁灰,自己没能身为女体已失了先机,偏连个毛茸茸可哄人欢喜的兽型也无,活该遭人嫌弃。他苦笑道:“主人看我可像龟公假母之流?”
“什么龟?我再问你,你们用酒迷倒我意欲何为?”
本以为已逃过此劫的绒绒打了个寒颤,心虚地看向时雨。时雨也糊涂了。意欲何为?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
“主人风华绝伦,修为精湛……”
“休要废话!”灵鸷喝道:“为何要将我脱了衣裳,这是什么阴邪的招术?”
“不是我干的……是绒绒想要与你双修。”时雨也顾不上替绒绒遮丑了,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把缩在他身后的绒绒揪出来。
“双修?”
“主人难道从未听闻过阴阳双修之道?”
不须灵鸷回答,时雨已从他神色中看出,他是当真不知。看来白乌人不谙此道,此外,这也证明了绒绒从铃铛推断出他年岁尚轻一事不假。
“怎么修?”灵鸷冷冷问道。
这下轮到时雨抖了抖,别扭地为自己喊冤:“我也未曾修过。主人为何不去问绒绒!”
明明绒绒已承认是她自己色迷心窍瞧上了灵鸷,可不知为何,灵鸷总是认定一切歹毒主意都有时雨在其背后主导。时雨身在混乱污浊的鬼市之中数百年,有人恼他,有人怕他,可从未有人将他与那些下流的勾当想到一处。
自他好心替绒绒察看刺青那时起便已铸成了大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开始怀疑,这白乌人到底知不知道“色迷心窍”与“双修”之间的关联。
“你躲在我这个‘下流阴邪’的小人身后也无用,我确实不知如何双修。还望绒绒为主人解惑。”
绒绒见绕不过去,只得挠了挠头。“这双修之道嘛……无非阴阳调和,二气絪缊,炼精化气,以悟天道。若能有成,于你于我都大有裨益。”
“有这种事?”灵鸷将信将疑。
她又没羞没臊地笑了:“你不信,试试不就知道了。”
然而对于这门从未听说过的修行心法,灵鸷并无尝试之意——至少眼前没有。他盯着各怀鬼胎的绒绒和时雨看了一会,肃然道:“无论何等修行之术,都不应该违背他人心意肆意为之。前事不咎,日后若再敢背后伤人,我必定亲手了结你们。你们好自为之!”
话毕,他起身将那把伞背负于身后。
时雨一怔,心底各种计较阴晴反复,情急之下张口道:“主人这是要走?”
灵鸷扭头反问:“与你何干?”
时雨躬身道:“不杀之恩,没齿难忘。我既已认主,主人去哪,我就去哪!”
“什么,你要跟着他走?那我也要去!”绒绒眼睛一亮。
“我看你们是没死够。”灵鸷只当是个笑话,大步出了门口。
时雨追了两步:“主人留步,你在鬼市盘桓多日,无非是为了打听与你掌中之图有关的事。时雨愚钝,不能为主人分忧。但我却知道鬼市之外何人能解此惑。”
“又来了。我为何要信你。”
“若主人此行未能如愿,时雨甘愿将另一半元灵奉上。”
第7章 人面桃花
三日后,正当朔日。天方拂晓,灵鸷与时雨、绒绒已站在一座山庙的门前。此处在长安城南郊,距樊川不过十余里,登高可远眺终南山麓。穿过修竹掩映的山门,一路已可见不少尘俗中人,挚老扶幼沿着山道拾阶而上。
“城崖?”灵鸷驻足,望向正殿上的牌匾。
“不错,这里便是城崖庙,又叫娘娘庙。主人别看它不起眼,据说此庙颇为灵验。今日也是斋日,所以有不少信徒前来上香。”时雨仰头,深吸了一口糅杂了焚香烟火气的草木清芬,余光触及灵鸷的冷眼,不由汗毛一竖。眼下绝非卖关子的好时机,他正色道:“可以为主人解惑之人就在这庙中,主人随我来便知。”
这城崖庙非佛非道,山门窄小,貌似只有一间正殿,几处山房,望之也不甚宏伟,香火竟旺盛异常。
此时庙门未开,门前台基处已候了不少香客,时雨的样貌和灵鸷张扬的打扮引来了不少闲人侧目。时雨不喜被人盯着看,那怕那些妇孺交头接耳赞他“小小年纪如天人一般”。无知的凡人,他们知道什么是天人?
灵鸷毫不在意他人眼色,凝神细听那紧闭的大门之内隐隐传出的咕哝之声,似有许多人聚在里面窃语交谈,那声音似人非人,诡异而真切,却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约过了半支香的时间,庙门从内开启,香客们一拥而入。他们几人也抬腿入内。奇怪的是,小庙里灰墙四合一览无余,正殿前可见一井、一香炉,几株桃花。殿内除去“娘娘”塑像,只有一赭袍老妪和两个童子,其余皆是新到的香客。竟不知方才从外面听见的嘈杂低语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灵鸷见那些信徒们烧香点灯、满脸虔诚,所求之事多为祛病、姻缘与求子,其中又以求子者居多。那赭袍老妪不知是否为庙主,每有上前乞愿者,她均喃喃有词为其祷告。祛灾病的喝下符水即可长保身安,为姻缘而来的她为其占卦卜算。求子的则需从案前取一泥塑小人,用红绳系于所求之人手中,这样便能让妇人回去后得偿所愿。
不仅时雨声称此庙灵验,在门外等候时,灵鸷也从那些香客口中听闻,这“城崖娘娘”有求必应,只要用心至诚——所谓的诚心,恐怕指的便是殿内堆积山集的供奉之物了。可那老妪的祷祝之术,灵鸷一看便知是讹伪穿凿,荒诞至极,灵验一说不知从何说起。
绒绒咬着手指,百无聊赖地倚在桃树下打量往来之人。时雨拈了三支点燃的香送至灵鸷面前,说:“主人不妨一试。”
灵鸷默默接过香,来都来了,有用无用一试便一试。若过后时雨还用凡人求子、问姻缘那套把戏糊弄于他,很快便会知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滋味。
殿前的铜制香炉内已插香无数,其上轻烟缭绕。灵鸷走近,发现这香炉颇为古旧,其上镂刻的图样细看之下,竟似是岱舆、员嶠、方壶、瀛洲和蓬莱这五座神山。
关于归墟五神山,灵鸷曾在族中看过描绘它们的残卷,记忆颇为深刻。眼前这香炉雕刻的五座山上,珠玕华宝、飞禽灵兽莫不惟妙惟肖,精细周详之处相比他所看的残卷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岱舆、员嶠二山沉没已久,期中细节绝不是尘俗中人可以想象附会出来的。
灵鸷俯身插香,炉中润气蒸香扑鼻,他心中一凛,直起腰来,四周忽然已换了景象。明明是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小庙的飞檐斗拱、山墙画壁都还在,如云的香客和殿中老妪、童子似乎都在迷漫炉烟中影影绰绰,像隔了一层纱幔,他们的嘴尤在张张合合,祈求祷祝之声却在耳边消失。期间有新到的香客自门外进来,相携从灵鸷身上穿行而过,彼此毫无知觉。灵鸷尚能看清他们的形貌,他们却完全无法感知灵鸷的存在。
周围清晰的实体只剩下时雨和绒绒。些许讶异过后,灵鸷很快反应了过来。在他上香前,也有不少人在他眼皮底下点香、插香,均无异状。想来这香炉是与凡俗划界的一个入口,能入此境者皆非凡人。
起初在门外听见的咕哝吵闹声再度入耳。殿前的桃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苍翠大树,枝叶繁茂,上面缀满了碗口大的白花,声音就是从树冠上传来的。
灵鸷正待朝那树走去,身后一阵喧哗,几个长得形状奇怪的家伙匆匆而来,都点了香,熟门熟路地奔至树下,抢到了他们前面。
“喂,你们不懂‘先来后到’之理吗?”绒绒不忿道。
那几人中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子凑过来赔笑道:“抱歉抱歉!我们有急事在身,长途跋涉而来,好不容易等到了朔日这花开了。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对方姿态放得很低,绒绒见灵鸷并不在意,时雨跟在灵鸷身后也一言不发,她不敢随便惹事,闲着也是闲着,信口搭讪道:“你们也是来求这花解惑的?”
“正是。”那瘦子叹了一声,“这花胃口可不小,索要之物益发刁钻了。可是没法子,谁让它神通灵验呢?只要如它所愿,这天底下没有它不知道的事。我们虽不知能否将它索求之物奉上,但也想来试上一试。”
“它要何物?”灵鸷挑眉问道。
“所求之事不同,价码自然也不一样。”瘦子说完,有同伴招呼于他,他忙撩袍上前,末了还回头朝灵鸷挤眉弄眼地笑笑:“这身袍子甚是光鲜!”
“一只地狼精知道什么?”绒绒嘀咕着。她怕灵鸷因对方的挪揄而动怒,然而她实在是多虑了。灵鸷表情平淡,显然在他看来对方说的全是事实。
时雨轻笑:“我还以为那地狼是你乡下来的表亲。”
“臭时雨,你胡说什么,欺负我打不过你是不是。”地狼的原型长得与紫貂有三分相似,两者相提并论,绒绒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灵鸷不理会他们的吵闹,走近那棵古怪的大树,抱臂观望。
树上的白花均为花苞,花冠硕大肥厚。见有人来,满树摇曳,低语之声更密。
一个身高约两尺左右的敦实矮子站在树下,花苞瞬时于低处绽开了一朵。盛开之后的白花与人脸一般大小,有眼有耳有嘴,唯独无鼻,也无香气,表情狡黠灵动,乍看与活人无异。
矮子附身到为他而开的那朵花耳边,低语了几句。那花貌似倾听,也会开口相答。可几步之外的其余人等,包括五感极其敏锐的灵鸷在内均无法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只闻凌乱的嘟哝声。
未过多久,抢先那几人已离去了。
时雨在灵鸷身后轻声道:“主人所求,尽管告知那‘人面花’便是。”
此时又有一朵花迫不及待地绽开,面容急切,频频晃动枝叶,仿佛无声催促。其余开过之花也不再闭合,依旧絮絮而语,眼睛都朝灵鸷看了过来。
灵鸷上前,按照先前的法子,将掌心之图给那朵花看了。
“请问这是何处?”
那花一看,竟露出意外之色,其余开过的花都尽可能地看了过来,没开的花苞也加入了争论,满树乱哄哄的嘈杂碎语声,听来教人头皮发麻。
片刻后,争论似乎告一段落,与灵鸷接洽的那朵花点了点头,用孩童般脆嫩却又如老者般端凝的声音回复道:“今日子时,帝台之浆、琅玕之玉、旋龟之背、不尽之木。”
三人出了庙门,于门外回望,小庙香客熙攘,桃花盛开。
“帝台之浆、琅玕之玉、旋龟之背、不尽之木……这便是人面花向我索要之物?”灵鸷明明听得真切,思量片刻,又向随行的二人求证了一遍。
时雨点头,“正是。今夜子时之前,只要我们能将这些东西送至树下,那花便能解开主人心中疑虑。”
“这人面花白白长了那么多张脸,竟没一个俊俏的,好生无趣。”绒绒跟在后面抱怨。
“你从前可曾见过这花?”
绒绒见灵鸷问她,歪着头想了想,“我只知道有一种树名叫‘人木’,也是花如人首,却不能言语,也不解人心。像这庙中的人面花这般机灵的,倒是从来没有见过。”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此处的?”灵鸷转而望向时雨。
时雨沉默片刻,答道:“我也曾有求于它。”
“可曾如愿?”
“时雨无用,未能如期将它所求之物奉上。”
“哦?它问你要了什么?”
这一次,时雨久久没有做声。
绒绒心里藏不住话,“我知道,是騩山飞鱼!”
灵鸷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原来如此……你所求的是十分重要之事?”
时雨笑笑:“时限已过,无论所求何事都已无用。主人不必挂怀。”
“灵鸷,你又要騩山飞鱼做什么?”说到了这个,绒绒颇为好奇。
灵鸷说:“以騩山飞鱼的尾鳞覆于箭羽之上,可使离弦之箭无声无形。我有一位挚友是使弓箭的高手。”
“主人竟也有挚友。不知何人有这等荣幸。”
兴许是因为想起了故人,灵鸷面色明快了不少,看上去比冷着脸时多了几分少年意气。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懂时雨话中的暗讽。
他沉吟道:“我看庙中那老妇装神弄鬼。就算我能将人面花索要之物送上,绒绒尚且不知之事,我凭什么相信它能道破天机?”
时雨说:“就凭那庙主……乃是武罗。”
“什么!”灵鸷骤然驻足,“武罗!你说神武罗就在此处?”
“主人应该清楚,那庙中结界连你也未能看穿。世上有几人能够轻易做到?”
“怎么可能!”自打遇上灵鸷之后,时雨和绒绒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惊疑不定。白乌氏是远古天神后裔,神武罗却是曾于白乌先祖并肩而战的大神,天帝轩辕麾下前锋,有通天之能,战功赫赫。
在灵鸷心中,除了先祖昊媖,武罗便是他最为敬仰的旧日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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