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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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花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封神四十六年正月,洪钟旷雪声中,即将续接帝位的太子卧桑,于策妃之日弃位远渡东瀛,顷俄问,天朝群龙无首,宫变遂至。

  宫变后,陷于政乱隐忧之际,皇帝迟不发诏宣揭继位储君,以致太子储位空悬,于是,龙诞九子,九子中余八皇子们,纷纷竞相而起,皆意欲逐鹿东宫执鼎策国。

  风起云涌的波涛间,史家默默隐身幕后,备好一笼熏香,摊开簇新的卷册、备好笔墨,在烛火下,将那些素来隐于汪洋中的八条蛟龙,一一摊开细看与端究,就不知,在滔滔的历史沧浪下,取代过往英雄豪杰的八皇子中,谁终将跃登于顶。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明白你修佛的虔心,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修佛。但我得告诉你,在佛前,你得不到你要的宁静。」

  暮冬的落雪尚未止息,寂静的禅堂里,暖气熏人,但座间两人交谈的对话,却比外头缤纷的雪花还要寒冷。

  襄王朵湛松开手中拨拈的菩提念珠,缓缓抬起头来,双眼迎向禅座上的方丈。

  「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逃到佛这里来,你的心,并不在这里。」银眉白须的方丈走下禅座来到他的面前,笑指着他的胸口对他摇首。

  朵湛没有否认,在他面庞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两潭不安定的水。

  日前,原本该是即将接帝位的太子卧桑,出乎意料的,竟在策妃之日弃位了,那场来得措手不及的动乱,就像一小撮的火苗,开始在庙堂中燃起,而那些在暗地里酝酿已久的野心,很快地,即因燎原星火迅速壮大蔓延,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野火焚烧至整座皇朝,任谁也再不能遮掩。

  从很久前,他就不过问朝中之事,也不和那些皇兄弟掺在一块钩心斗角,明哲保身之态更是表露得很明显,无欲无求的过着半隐居的日子,但在这场宫变的风涛来临时,他却无法和以往一样无动于衷。

  在听见宫变的消息时,他能感觉,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另一个自己,似乎苏醒了。

  对于卧桑,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曾经,他在卧桑遇刺的那段期间保护过卧桑,想借着卧桑稳住整个朝局,好保住卧桑一手支撑着的短暂太平,可是卧桑却突然撒手放弃了一切,也摧毁了他小小的太平心愿。

  但在背叛之后,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他也在期待着卧桑撕开那表面的假像,把黑暗还给黑暗,让人们一起去正视这皇朝背后暗涌的风云。

  在接受了宫变这事实后,现在的他,并不想知道他的手足们在太子弃位后的未来将怎么做,也不想让自己在脑中一片昏乱之际作出任何决定,于是,他选择了在那场将掀起的漩涡卷上他时及时逃开,避开了那些纷扰的人群和政治力庞大的诱惑,将自己关进禅堂里求得一个宁静,忘却外头的那些风雨,好能换得片刻的无忧。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安宁,心中还是有着放不下的牵挂,彷佛血液里的某种东西正蠢蠢欲动,催促着他必须去做些什么。

  原始的野性在呼唤他,呼唤他去......方丈仔细看着他躁动不安的眼眸,半晌,叹了口气,伸手拉来一席软垫在他的面前坐定,执起他一手,专注地看着他手心里的掌纹,指尖在紊乱的掌纹中试图理出一条路来。

  读着他歧岔如枝的掌纹,方丈不禁敛眉摇首。

  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王爷,学禅修佛了十年后,在人前,他那总是平静安详的神态,宛如一池无波无澜的池水,任谁都觉得他的心地宽放慈悲,俨然就是众皇子中唯一未被权力野心染黑的白莲,可是却无人知道,他的心,并不似他的外表......虽然,他的确是一池水,可是他却是一池把暗涛藏在水面下的湍流,而在他的心中,还有着一团看不见的野火。

  「其实,你并不适合宁静,为什么偏要隐藏你的本性?」方丈微微抬起眼,把搁在心底已久的问号问出口,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躲自己躲了那么久。

  「就是因为我知道我的本性是什么,所以我才要藏。」一丝笑意自朵湛的唇边释出,而朵湛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内心摊露在他的面前,「从很久前,我就知道定会有宫变这一日的来临,因此我花了多年的时间来塑造另一个自己,为的就是想避开朝中的战火。」

  「万一避不开呢?」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恐怕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置身事外,只要他身为皇子,那么他便是这场权势角力中的一枚棋。

  「避不开的话,我会选择放手。」他的笑意很快地变了质,丝丝冷意覆盖在他的脸庞上。「可是我不知道,一旦我放手去做后,这个国家将会变成什么样。」

  望着他犹疑不定的眼瞳,方丈沈默了一会,低下头来,指尖又开始在他的掌心中游移,而后止顿在掌纹中的一个分岔点上不动。

  「如果有天,你真是逼不得已,逃不开也避不了那场战火,那么在你放手去做前,请你先去找一个人。」

  「找谁?」他可不认为有任何人可以帮他,而他也不怎么相信,他的命运会因什么人而改变。

  方丈抬起头来,笃定地望进他的眼,「你的命里,注定有个魔。」

  他有些讶异,「魔?」

  「她是朵烈焰,只要你能找到她,那么她将会烧尽横挡在你面前的一切阻碍,你的天地,将因此辉煌灿烂,并保有一世的太平。」

  朵湛怔了怔。

  保有一世的太平......这不是他一直在佛前许的心愿吗?但他为什么却在这一刻混淆起来,不断质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太平?不,他的心愿不仅只是这样,他要的也不是什么辉煌灿烂,他要的是......「但请千万记得,成也箫何,败也萧何。」方丈按了按他的掌心要他回神,并殷殷向他叮嘱,「倘若你无法掌握这朵火焰,那么,它将会烧伤你,而你的所有,也将尽殁于祉。」

  尽殁于她,那么......不是全输,就是全嬴?

  这世上有什么比这更干脆的赌注?光明与黑暗仅在一线之间,根本就不需要苦苦去计较追寻,只要狠下心来赌这一把,那么那此一困扰着他的琐事都将不复存在,他只需选择,而后把一切都交给时间来揭晓后果......只是,他从不是个赌徒,他更不想去看清那混沌不明的未来,他只想成为佛前的一池水,静静的为某个人祈求而已。

  「都听明白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方丈合上他的掌心,觉得该说的已经说了,于是起身有意送客。

  「明白。」朵湛拾起地上的菩提念珠,朝他欠了欠身,「但我想,我能躲得开的,我不会有必须用到她的那一天。」

  走出门外,映照在雪地上的阳光有些炫眼,他抬手去遮,不期然地望见一抹纤细的身影静立在远处,一身新釉白的罗裳在盛阳下随风漫飞。---

  风儿止定后,在飘飞的丝绢后方,有张素白剔透的容颜。

  是她,他即将过门的妻,自幼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与他靠得最近、被他视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女人,同时,也是他在佛前为她祈求了十年的秋水伊人。

  朵湛快步跨下木阶,矫捷的身影在下一刻已来到她的面前,一掌扶住她的后颈,稍一使力,将不知已在禅堂外等待多久的她纳进怀里,感觉她柔软似絮的身子柔顺地贴进他的胸膛里与他契合,她一身的冷意,也被他涓滴不留地密密收容。

  柔润融合的触感包拢着她,她无言地闭上眼睫,垂首倾靠在他胸前,雪白的柔荑悄悄探向他的颈际,寻求他供予更多的温暖。察觉她指尖微有的冰凉后,他立即倾身将她团抱而起。

  踏着细雪离去时,朵湛回首看了禅堂一眼。

  依稀还记得,在他首次接近佛参悟佛理时,最初进入他脑海中的一句话,即是......佛,无魔不成。

  佛若无魔不成,那么,站在魔背后的那者,又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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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婉不自在地静坐在厅内,低垂着螓首试着不去感觉那些不断朝她投射过来的目光,藏在袖中的柔荑,不知如何是好地绞扭着。

  鲜少出现在人前任人观看的她,向来只习惯于朵湛的眼眸独占她,在朵湛的保护下,她不是安全地待在朵湛的怀抱里,就是将自已安锁在闺阁内不踏出房门半步,从不曾离开他独自来到人前。

  自从与朵湛订了亲后,她就一直楼居在朵湛的襄王府内甚少返家,但在今日她父亲楚尚任的吩咐下,她离开了襄王府回到府中,原本她是以为楚尚任是要她回府准备即将成亲的琐事,但在双足一步入府中厅堂时,迎面而来的门客与楚尚任的朝中政友们的目光,便让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返回朵湛的身边。

  或许就是因为长期来的相处,彼此的交心和对他的依赖,她在心底早已不自觉地认为,朵湛远比她任何的亲人都来得与她贴近,也是天地问她唯一在乎的人,回到了家,她却顿失所依不知该如何自处,她一点也不想留在这不属于她的地方。

  望着厅内众人难以掩藏的惊艳神情,一抹骄傲的神色,在楚尚任的眉宇之间漾开了来。

  肤若凝脂,容若芙蕖,丽质倩兮,美目盼矣。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的美貌足以让全天下的男子着迷沉陷,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色尤物。这些年来,抢着想聘娶她的王公诸脚不计其数,只是她的美,却一直被朵湛一人深深独掬拥有,任谁也不知他楚尚任有此艳女。

  本来,他也不同意将楚婉许配给朵湛,凭她倾国倾城的殊容姿色,她绝对能吸引无数朝中政贵或是其它皇子,为他这父亲在通往青云之路上搭上一座天梯,直拉他再往上高攀。

  可是与她自幼两小无猜的朵湛,待她情真意切呵护备至,十年如一日,即使她因病体的缘故,早已过了及笄之龄而迟未出阁,朵湛仍是不顾众人阻拦,在数年前即向太子欧桑表明非她不娶的心意,请卧桑代他向圣上提出娶她为妻的意念,并将她纳为未婚妻,这些年来更是执意独身等待着娶她为妻。

  虽然朵湛不似其它的皇兄弟活跃于政治舞台上,手中也无半分能够动摇朝野权政的实权,更无加入此时三内分立的任何一内或是党派,仅仅只是名与世无争、与政无瓜葛的襄王而已,但再怎么说、朵湛好歹也是名皇子,同时也是他妻子的亲外甥!只要能与朵湛攀上姻亲,那么他的身分便可藉此在国戚之外,再亲上加亲地多上一份正统皇亲的名街。

  「婉儿,过来。」自尊心深感餍足的楚尚任,朝她招了招手。

  楚婉迟疑地起身,款款来至他的面前。

  「这是长信侯特意为你请来的大师。」楚尚任扬手向她介绍一旁面色如棠、眼神炯炯,身着一身道服的中年男子。「这位大师通古博今,卜算之事无所不能,今日会请他来,就是想让你开开眼界,见识一番大师的能耐。」

  楚婉忽地觉得气息有些不顺畅,尤其这名大师看向她的目光,彷佛像是要刺穿她似的,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楚尚任却拉着她一同坐下,执意想知道那搁放在他心中已久,亟欲知道的愿望和期待。

  「老夫想请大师为小女测上一字。」

  「您想测哪一字?」道人的眼神并没有停留在楚尚任的身上,一双精目,直在楚婉的面容上徘徊不去,并缓缓地拢紧了笔直的两道眉。

  楚尚任兴致勃勃地提起桌上的毫笔,在洁白的纸上挥舞出一字。

  「恙?」道人玩味地盯着那一字。

  「是这样的,小女自幼罹患心疾,再过不久,她即将与襄王朵湛成亲,故想藉这字一测她的病体是否会对这门婚事带来影响。」

  楚婉与朵湛的婚事,因为她的病体已一延再延,悬着了有五年之久,如今,她都已超过双十芳华了,即使朵湛有耐心,但他却不能等,他多么渴望在他们成亲之后所能带来的庞大利益,但在这同时,他也担心着,女儿这般病弱的病体是否会让朵湛在等待过久之后失去了耐心,以及对她的珍爱之情,而进一步影响到他的仕途。

  道人仰看了楚婉忐忑的娇容一会,目光再调回楚尚任红光满面载满兴奋之情的脸庞上,先是再三地端究纸中之字,再屈指盘算了一番。

  楚尚任有些不耐烦,「如何?」

  「此字,大凶。」道人抬起头来,直言不讳的语气里丝毫不留情。

  「大凶?」楚尚任结实地骇了一跳,根本就没想过会有与他希望背道而驰的答案。

  道人接续道出字后的含意与它所将引来的后果,「这门婚事,带来的将是恩断义绝。」

  根本就没有准备,或是突地自安全的天际顶端重重坠落至地面的那份突然感,令楚婉的芳容蓦地面色如雪,毫无预兆的心悸窜上她的胸口,依然还停留在耳际的话语幽幽渗进她的心房,带来微微的疼痛。

  止不住的讶然尽现楚尚任的眼底,「怎么会?您真有看仔细吗?」

  「无因无我之后,便是恩断义绝,恙这一字,即是此解。」

  心乱悠悠的楚婉有些明白。

  无因无我?是的,去掉了上头的因,和下头的我,这四字本就是恙字的本义,但恩断义绝将发生在谁的身上?是她和朵湛,还是她与他人?或者还是谁?她不知道。

  朵湛说过,她是株水中独绽的莲,她的天地就仅只是限于一池水而已,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寥寥无几,过眼的人,她记不住,也无意去记住,事实上,除了她全拋一片心的朵湛外,她不在乎也不惦念任何人,因此这来得突然的恐惧更是深深地笼住她,她无法想象,也不愿去想那情景将会发生在她与朵湛的身上。

  这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而它也不能发生,因为她一直都是缠绕在朵湛指间的菟丝,倘若失去了他的存在,那么她已扎根的心将不知该再凭依何处,更不知还能再攀附于谁的臂弯。

  「那么这门婚事......」心思杂乱的楚尚任,半信半疑之际,仍是不死心地想问到底。

  道人没回答他,调开了目光,两眼直视向楚婉,化去了刚强慑人的锐利,反以怜悯的眼神看向她,「你是水,他是火。原本你二人就该是殊途,何苦悖离本命强求呢?」

  「水?」她不明白。

  道人叹息地颔首,虽然她是个病苦的薄命红颜,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红颜,这样倾国的面容,即使再如何娇养深藏,终究也有见着天日的一天,若是让有心追逐占有的人,见着了她这般清新如朝露,却又能燃起争夺之火的容颜,即使此城不因她而倾,将为她遭受妒焰焚身的人恐将不少。

  偏偏,那名与她牵扯紧密得性命不离的男子,他的本身,就是一丛足以焚灭众生的烈焰。

  为何这两道不该在一块的并行线,却在老天的捉弄下纠缠在一起呢?是试炼吗?还是这本就是无法抵挡的命运?

  「因你,他将不再是他,若你执意跟随,那么他将走回他原本该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杀戮的本心。」

  楚婉以袖掩着嘴,惶然地张大了难以置信的水眸。

  杀戮?这字眼怎可能存在朵湛的身上?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战之人,也不该与慈悲之外的事物画上等号,她知道的,因为朵湛的心是一池平滑如琉璃的水,而她则依附于他的温柔,沉溺在他的柔情之中,像是涓涓细水般地流存在他这池能拥抱她的水里,他怎会有什么杀戮的本心?而会使他改变的,为什么又是她?

  脑际有些晕眩,怎么也理不出个道理来,楚婉下意识地想否认这种会令她感到微微寒意的想法,但道人看向她的目光是那么专注炯炯,那信誓旦旦的神情,又让她不知该怎么去推翻。

  隐然间,背脊泛过一阵凉意,不由自主地窜上她的四肢百骸。

  但,若是......冥冥中真有定数呢?

  「爹,我有点不舒服......」她别开美眸,有些难受地轻喘。

  「快带她下去歇息。」见她黛眉紧紧深蹙,楚尚任忙叫自己的夫人扶她离开。

  倚靠在娘亲的臂膀里行走,厅堂外的阳光令她不适地合上眼,她不禁攀紧娘亲的手臂,想要藉此撑持着那无端来袭的心慌。

  「江湖术士之言,听听就罢了,你别当真。」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似的,在走向闺阁时楚夫人扶稳她,并软声地在她的耳边安慰。

  她抬起眼,「如果是真的呢?」

  「别多想了,不会有那种事的。」楚夫人边说边将她带进屋内扶她上榻躺下,「你累了,先睡一会吧,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太明白那个外甥的性子了,不要说江湖术士之言不可听信,就连她也不信那个全心全意将女儿捧在手心上的外甥会有改变的一天。

  望着榻上层层飘吊于榻栏的纱帘,虽然娘亲的话是进了楚婉的耳底,稍微舒缓了她的情绪,但那道人的话,却像个烙印般抹不去,像是一团隐密被燃起的星火暂时被旁人熄去,正等待着另一次的燃起焚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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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渐远,百花即将覆地的暮春里,襄王府里遍植的莲,等不及南风的扬起,已在水面铺漾成一片软绿鲜嫩的新叶,就连池水也都透着新绿的色泽,釉般的光彩在日影间四处浮射宛如一池明镜,将临池人儿清晰地映照出她苍白的容颜。

  坐在池旁的绿草上,楚婉倚着池栏,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水面,看它漾出一圈又一圈逐渐扩大、又隐逝在水面的涟漪,而水回飘浮不定的新生莲叶,则像是她浮动不安的心。

  昨日返家后,她仅停留了一日,即使双亲一再留她多往数日,但想逃离不安的心情却频频催促着她,要她离开那会让她心生不宁的家,回到这总能让她走下心来的襄王府,可是纵使她已归来,她总觉得,她依然寻不到一份安定感。

  她曾想告诉自己,或许是这种总让她犯病的春日的缘故,才使得她心跳难安徽感不适,但在心底她明白,她不能否认那名道人的话语,的确是在她的心头幽微的深处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

  虽然她从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但她还是很在意,并不由自主地去联想。而她之所以会这么在意,那是因她太过明白什么叫等待,和什么叫摧人肺腑,也因此,她甚怕去接受在等待后头所藏着的后果。

  订亲至今,她已等待成亲之日有五年之久,虽然芳心早有所托,朵湛也将重心全都放在她的身上,但随着朝夕相处感情一点一滴的加深,和一年一年的过去她的病况也没有较为改善的迹象,她愈来愈害怕,会不会她永远也等不到与他长相厮守的那一天?

  她是一片落叶,唯有在归根落定后,她才能有那份稳定的踏实感,不必担心她会有逐风远走的那一天。

  一只修长的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颔,将她的面容微微勾向另一侧。

  楚婉将漫无目标的目光自水面拉回眼前,还没回过神,下一刻,她的身躯已被一双铁臂紧紧收拢,跌进一片比春风还要温暖的胸膛里。

  朵湛以指尖摩掌着她赛胜新雪的粉颊,指间的触感,虽是水嫩却有冷意,菱似的芳唇则是漾着淡淡的粉,少了往常的娇艳欲滴色泽,而那双总是水灵的吝眸,则盛载了不知名的愁。

  「又犯病了?」他不满地拧起剑眉,将似水揉成的她环抱靠坐在他的身上,感觉她一如往常地融合在他的怀里。

  她摇摇螓首,将贝耳贴在他的心口聆听他的心跳声,想借着它来稳定自己的深恐流离失所的失去感。

  「是回府住不惯,还是他们没有仔细照顾你?」他不是早就交代过姨母他们要好好看着她吗?怎么才去了一日,她又成了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我没事。」楚婉乏力地挤出一朵笑,让自己凉凉的身子熨贴在他的身上。每回亲近他,她总觉得自己的身子与他相较之下冷得可以,让她忍不住伸出双臂拥抱他,盼能多汲取他的一点温暖。

  感觉到她的需索,朵湛仔细抱牢她后,伸手除去她发髻上的云批和望仙钿,和一些不必要的累赘装饰物,披泄着一头曳地的青丝,让她更能没有阻碍地偎向他的胸怀。

  望着怀中雪色的娇容,忧心紧悬在他的眼眉之间,像朵浓云,怎么也驱不走。

  她的心疾虽不致命,但每回疼起来总是痛得销魂彻骨,尤其每年的春季更是她屡屡犯病的时节,每次犯病,总少不了得在病榻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即使他再如何聘请高明,再怎么用珍贵的药材来为她调养,都不能止息她的病灾,只能眼睁睁的看她在榻上缠绵一个又一个的春日,不管他在佛前如何地为她祈求,却也还是渡不了她的苦也止不住她的痛。

  到底他该怎么做,他才能够为她换来一个一展欢颜的春日?还是他做得根本就不够,所以她才注定要与烂漫美好的春光失之交臂?每当她因此而深深蹙眉时,他总恨不得能代她受,将那些病灾部承担下来,好换得她的一笑。

  她的笑靥是能倾城的,而她弱质纤纤却妩媚玲珑的身子,更像珍贵得犹如需捧在双掌上细心呵护的莲,风情和美丽在她的身上揉合成格外引人注目的吸引力,让人只消见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眸,也离不开她。

  他的眼、他的心、他的足,在首次见着她时便全盘悖离了他的心神而去,像着了魔似地,固执的停伫在她的身上,强烈得无法阻止的占有欲和私心,在她秋水似的笑意下被她唤醒了,命他不断地催促自己,必须赶在他人发现这绝色的容颜之前有所行动,必须前去拥有。

  但欲望像深渊,愈是臣服在欲望之中,那深渊便愈无止境的沦陷,即使已有了实际上的获得,却又像绵绵不绝的好梦一场,彷佛只要他继续追寻,他便能再多汲取一点,再多获得她一些。

  是的,他要的还不够,即使她早已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但在她身上,他总觉得要的永远都不够,还有更多无法止息的渴望深藏在他的心底尚未释放出,因为她就像是强劲无法甩脱自拔的麻药,令他日复一日的沉醉,只想蛮横地占据她的所有,渴望能守在她的身边再挖掘出她更多的无限风情,牢牢地将她擒获,不让别人也能拥有这人间绝有的瑰丽。

  「怎么了?」朵湛低下头来,感觉她的环抱比往常来得紧促,像是不肯与他分离地紧密与他相偎。

  「我很不安。」楚婉不想掩饰她的恐惧感。

  「为什么?」他的指尖穿梭在她如瀑的长发里,找着了她的纤颈,柔柔地按摩着它,希望她能放松下来。

  「关于我们的婚期......」她仰起小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听楚尚任说,他又将婚期往后延了,而这已经是第五度了,她开始担心,那场婚礼是否将遥遥无期,或者将永远都没有等到的那一日,从昨日之后,她忽然好希望婚礼能如期举行,别再衍生什么变故,或许只要成了亲,那么她的心也就能安定下来。

  「每年春日都是你犯病的时节,这阵子你身子太虚了,而成亲只会使你过度劳累,我之所以会再将它顺延一段时日,主要是想让你先养好身子。」本来他也是希望这次能够如期举行的,但看她前阵子犯病犯得苦,他就怎么也舍不得在她未愈之时,用那极为累人的婚礼再来折磨她。

  「我们真的能成亲吗?」她幽幽地问,水眸里写满了没有把握。

  「当然。」他理所当然地笑了,笑意里,藏着等候多时的迫不及待。「这些年来,我一直等待的就是那一天。」

  佳期如梦,真会有那天的来临吗?她只怕,当他们终于盼到了时,红颜已老,他的心已变,而她更怕,红颜未老恩先......不,道人说的,是思断义绝。

  吵嚷扰人的人声划破池畔的宁静,也入侵了楚婉的思绪,她回过眸来,循音望向院外远处,对那些近来愈来愈常出现在襄王府外的人声有些皱眉。

  楚婉在他的怀中想起身,「外头那是......」她听得出来,是那些官员,是那些想将朵湛拉离此地好利用他的野心分子。

  「别理他们。」朵湛的大掌牢牢固定住她,将她压回怀里,并不打算去理会那些再度登门的扰人客。

  「他们还是不死心?」她轻扯着他衣襟,挥之不去的隐忧锁在她的眉心。

  他低声地保证,「我会让他们死心的。」或许再多让那些人吃几回闭门羹,他们就会打消念头了。

  「为什么他们非要拉你进入庙堂?」她真的不懂,圣上所诞的皇子有那么多,每个都深有才干,就唯有他远离政局核心,也从未展现过任何长才,可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找上他?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利用价值。」朵湛抚着她的发,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或许在他们眼底,只要能多个皇子站在他们那边,也就能为他们多出一股助力,也许这就是我唯一能够吸引他们的价值。」

  她却不采信他的话,抬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你是不是藏着我什么?」为了那些人,她已百思不解许多时日,这一次,她要找出困惑她的答案来。

  他挑挑眉,「藏?」

  她沁凉的纤指在他俊逸的面庞上游走,「有时,我会觉得我只看见了一部分的你,其它的部分我却看不见,而在那些我看不见的部分里,或许就藏着那些人极力想拉拢你入阁的原因。」

  「你多虑了。」他咧出一抹笑,拉来她的织指一一细吻。「我既无权也无势,也不像我的兄弟们个个都那么天纵英才,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小襄王。那些人要的只是我的名而已,在朝政上,我本身并没有任何实质的用处。」

  望着他亲吻的模样,楚婉很想相信他。

  他说得没错,他是和他的那些皇兄弟不同,不揽朝政也不通半点治国之道的他,虽然外头的人表面上都说他个心地仁善的王爷,实际上在暗地里讥讽他只会念佛、一无是处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在她眼里,他却是这世上最好的情人。

  但,明明他就是个柔情似水的男人,可是那名测字的道人,却为何说他是火,并有着杀戮的本心?

  她不愿去深想,也害怕道人的话将会一语成忏。

  她是个心愿很小的女人,她不求他能在政途上飞黄腾达,只希望他能维持现在的模样,与她一起平淡地度日。因为她太明白,每一座皇城宫井的背后,都是一座阴暗的世界,端看他的手足和众臣,为了利,在宦海中沉沉浮浮,是如此的艰辛,她就舍不得他也去沾染了一身尘埃,更不想让他也踏上那一途。

  楚婉伸手攀向他的颈项,将面颊偎进他的肩窝里,绸密如缎的长发像张黑亮的网,将他们两人网罗在其中。

  「答应我,不要加入朝争,我不想失去你。」看过太多人的例子之后,她知道仕途太艰险多患了,而她更怕他会走失在其中,流连忘返而忘记了她。

  「我永远都是你的。」朵湛低声地在她耳边保证。

  她摇摇头,以指按住他的唇,「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就不要轻易对女人许下承诺。」誓约是不能常说的,也不能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因为往往他的一句话,就将成为她牵惦一生的信念。

  「我可曾失信于你?」他拉开她的纤指,抱高她与她眼眉齐对。

  「不曾。」楚婉垂下眼睫,声音几细不可闻,「但,凡事总有个开头......」

  「你在担心什么?」朵湛总觉得她今日说的话有些古怪,像极了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我担心,有天我会留不住你,或者,你会被其它人拉离我的身边。」那场宫变后所带来的后果,已经影响了数字皇子,她怕,他将会是下一个遭受影响的人。

  「如果......」他顿了顿,眼眸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彩,「真有那么一天呢?」

  她老早就想过这个答案了。「那么在那之前,我会在你的心头上烙下一个烙印,让你永远都惦着我。」

  「如果我离开了你,并且无法回到你身边呢?」朵湛更进一步地追问,话里有着试探,更想知道她将会怎么做。

  「我会等。」楚婉朝他笃定地微笑,「我会一直等到你回头来寻我。」

  不在他预料中的答案自她口中说出后,朵湛沉湎在她的笑意中久久无法回神。

  缓慢地,他伸出两掌捧着她的面颊,将她拉凑近面前徐徐让她盛往一个吻,虔心地品尝她丝缎般光滑的唇瓣,和她清新甜美的气息。

  或许时间会使得一个人成长及苍老,沧海也能在岁月中变为桑田,但他的心,不变。

  这张已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的容颜,无论他已看过多少回,但每回只要看她一眼,他便能再恋上她一遍。

  从她走进他的世界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有再让她走出去的打算。这株绽放在他心中的莲,这些年来,早已深入他的血脉之中难以拔除,缠恋着他整颗心不放的,是她绽放在脸上,独为他而生的深情而放任的笑靥,为求能供养私藏这株令他深深倾心,只为他而焕发美丽的莲,他甘愿化为一池水,好能将她收藏其中,为了她,即使要他遗弃世上的一切,他也甘之如饴。

  「我哪都不会去的,我怎可能舍得下你?」靠着她的唇,朵湛将心衷倾吐在他们两人交织的气息之间。「我是为了能和你结一段情缘才来到这人世的,我已在佛前求了那么多年,为的就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康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放弃所有来交换与你长相守,就算有人阻挡在我的面前,我还是会回到你的身边。」

  「不要忘记你说的,答应我,千万不要忘记。」楚婉凝睇着他的眼眸,只希望他的这些话能像永不褪色的记忆,永远深存在他的脑海中不被他遗忘。

  「我不会忘的。」他收拢了双臂,怎么也想不出他怎可能会有离她而去的那一日,也不相信他怎舍得让她不再停栖在他的胸怀里。

  只要能这般拥着她,依依嗅着她清香如莲荷的香气,无论在门外的世界是多么地多变与动荡,或是充满了刺激与挑战,他也不想离开她半步。

  蒙上眼,他就不会看见那些是是非非;关上耳,他就不须去理会那些诱人的耳语。现在他只想与她一起迎接夏至婚礼的来临,他并不想和他的兄弟们一样,在朝中披甲以心浴血奋战。在这片众世沉浮的苍穹下,难道除了争权斗胜之外,就没有更值得追寻的吗?对他而言,世上最难的莫过于求得片刻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虽然,他时常觉得某种空虚的感觉,会在不意间偷偷乘虚而入,偶尔,他血液里头的好斗分子,会因外界而微微掀起一丝波纹,可是为了眼前这名女子的笑颜,和这份得来不易的小小幸福,他会把那些不安定的想法全都放下。

  他想,他可以躲开的。
该来的,逃不开,躲不掉。

  夏至在墨绿的树影中苏醒来临,入了夜后,沐浴在月光下的襄王府,并未在夜深时分睡去,整座府邸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明媚灯火中。

  大婚之期就近在明日,为了这一日,襄王府里所有的人均已等待多年,在朵湛亲送楚婉返家待嫁后,整座府里的人们,便忙碌地在府中张灯结彩张罗大婚所有的事宜,直至夜色深沉,人们才停下手边的工作,暂时歇息以等待明日即将到来的繁忙,留下不灭的灯火柔和地照亮襄王府的夜空。

  夜深不寐的朵湛,在这明月窥人的时分,还留在书斋里校校明日皇家婚礼该进行的每一项行程,并试着想办法缩短婚礼进行的时间,以免冗长的婚礼会累坏楚婉。

  蓦地,他感觉一阵冷风涌进了书斋,案台上的灯火被这阵风势吹掩得几欲暗灭,一室的喜气,也在摇晃不定的烛影中被迫散去。

  他放下手中与国子监商议好的婚程事宜表,锐眼扫向站在门边的不速之客,极度不愿见到这个向来只跟在皇帝身边的红人。

  「小王何德何能,竟能劳驾冷大公子夜半光临寒舍?」客无好客,在他的婚帖名单上,他可没有邀这位恶客入列。

  「圣上要我把这东西交给你。」无视于他那双想要将人扫地出门的冷眼,冷天放不火不徐地来到他的面前,慎重地将一只以金绣缎巾包里着的长形木匣放在他的桌上。

  朵湛并没有动,只是淡淡打量着它,「这是什么?」

  「圣上私下亲颁的手谕。」

  不祥的预感层层覆上朵湛的心头,来得突然的心跳,不安定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一下又一下地捶擂着,像是某种事情即将开端的前奏。

  私下颁的手谕?太可疑了。

  父皇若要下旨,为什么不正式颁诏,或是把他叫去翠微宫亲自聆听圣意,反而要在三更半夜派冷天放来这交托一道手谕?为什么要这样掩人耳目?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

  「里头写明了下一任的太子是谁。」冷天放盯着他漠然的神色,故意更进一步地解释里头是放了什么东西,而后好整以暇地看他的脸庞又将如何风云变色。

  心跳,有点乱了,撞击得有点疼痛,嗡嗡不断的回声直在他耳畔响着,朵湛紧绷着全身的肌肉,像是蓄势待发,又像是想要奋力抵挡。

  瞪着眼前的长形木匣,他不断问着自己,眼前的这道手谕,究竟是烫手山芋、可以点爆全朝的炸药,或是会让所有探子刺客全集中到他这来的致命催魂令?

  都是,它都是,而且它还是将会令他性命危在旦夕的一柄利刃,而这把利刃,正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上。

  「你不接?」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动手去拿,冷天放不禁要问上一问。

  「不接。」朵湛坐在椅子里的身形仍是不动,拒绝将自已置入这场他父皇的密谋中。

  「抗旨,是要杀头的。」冷天放阴沉地提醒他。

  他冷笑,「叫我父皇来砍吧。」接了这道手谕后,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条,倘若注定要死,那么他情愿死在他父皇的手上,也不要不明不白的死在想得到它的人手里。

  「难道你不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冷天放故意勾引着他的好奇心。

  他很不给面子,「没兴趣,东西给我拿走。」

  冷天放甚是意外,全朝的人为了等待下一任的太子名单出炉,哪个不是等得望穿秋水迫不及待?只要打开那只木匣,那么这数月来一直存左全朝中人心中的谜底也就解开了,而他竟不想知道?

  「若没别的事,请你离开,明日我就要大婚了,恕我无暇招待你这位贵客。」在今天放僵站在他面前不动时,朵湛边拿起手边的折子继续阅览,边开口赶人。

  「你非收不可。」虽然没有预料到他会拒绝,但冷天放并不因此而死心,反而走近他的面前将木匣推至他的手边。

  他连碰也不碰,「我想舒河和律滔都会很有兴趣知道那里头写了什么,我父皇若是要给的话,你还不如拿去给他们。」

  「但圣上指名要给你。」因为他的态度,冷天放的执拗被他点燃了。

  「我不膛那池浑水,只要我不愿,没人能拉得动我。」

  仅是简单的一句话,里头构筑而成的冰焰,霎时让屋里的冷意降至冰点。虽然已把心中风暴刮起的怒意都尽可能敛藏在表面下,但朵湛的那双眼,却没有隐藏危险和尖锐,直直扫向冷天放,几乎把他给戳穿或是刺上几个洞。

  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从不把任何人看在眼底的冷天放,极其难得的怔愣在他的双眼之下,好半天,就只是愣愣地瞧着他,吐不出已到嘴边的话。

  「你不得不,收下它。」勉强想起自己的立场后,冷天放忙不叠地甩脱脑中的那份诧愕,重振心神。

  他挑衅地笑了,「你能强迫我吗?」

  「倘若不能让你收下手谕,那么我便有辱圣命。」冷天放高高抬起下颔,「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要你收下它。」

  「那你可以试试。」

  「听说......」正面商谈不成,冷天放转了转眼眸,刻意拖长了音调,「你的未婚妻回府待嫁了?」他唯一的弱点,就是那个他视如生命的女人。

  朵湛的眼眸一闪,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来到他的面前,在他摔不及防之际,朵湛的一掌已紧紧掐住他的颈项脉门,丝毫不掩一身的戾气,五指深深陷入他的喉际,几乎将他的颈子扭断。

  朵湛将他扯至面前,阴森地向他警告,「你若胆敢动她一根寒毛,圣上将永不会再见到你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一日不接,我就一日不会放过她......」极度痛苦而面容涨紫的冷天放,并没有巨服在他的侗喝下。「反正有辱圣命我也是死路一条,可就算我要死,我也会让你接下这道手谕。」

  朵湛听了更是加重手中的力道,并扭头朝外头大喊;「阳炎!」

  随侍多年的阳炎,身影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杀了他。」他将冷天放扔至阳炎的脚边。

  阳炎愣了愣,「王爷?」杀皇上的人?

  「立刻杀了他!」只要是会危害到楚婉的人,一律是他的仇敌,哪怕是身分再特殊,他也要拔掉眼中钉。

  阳炎举棋不定地看着地上的冷天放。

  侍奉朵湛多年,从未见过朵湛曾经如此盛怒过,也从不知道他的怒火一旦燃起来就会要人命,要是执行了朵湛的这个命令,那么势必会得罪圣上也会得罪冷家,可是不照做,恐怕又难消朵湛的心头之火......「即使杀了我,圣上还是会再派第二个、第三个,或是更多人来......」冷天放抚着受痛的颈子自地上站起,不但没因朵湛的行径而改变心意,反而还更进一步地逼他,「你永远都逃不了的,而她也注定逃不掉。」

  「王爷!」阳炎动作飞快地赶在朵湛的大掌朝冷天放的头顶拍下时,紧急地拦下它,免得会铸下大错。

  「我父皇到底是想我要做什么?」朵湛甩开阳炎的手,一把扯过冷天放,非要对这个无妄之灾讨个理由。

  「他要你学会一样东西。」捞回一条小命的冷天放总算有机会把话传达给他。

  他瞇细了眼,「学会什么?」

  「放弃。」

  放弃?

  他苦心孤诣的经营了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要他在这个当口放弃?不,他不愿,他不愿为了这么一道手谕而被迫放下他手中的一切,眼看他所追求的幸福就唾手可得了,在他等待了那么多年后,他父皇怎么可以这样待他?

  冷天放在他一睑阴晴不定时,接续把未说完的话带到,「圣上要你放弃明哲保身的姿态,别再继续自私自利。」

  「曾几何时我成了个自私自利之人?」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还自私,因为你只想独善其身保住你自已而已。」冷天放不客气地推开他,并指着他的鼻尖说出他真正的心态。「表面上看来,你是袖手旁观,但实际上,你根本就无心于这个国家,也不在乎它的未来会如何。」

  他不否认,「我是不在乎,因为我有更值得我去在乎的人。」

  「在我带来这道手谕之后,无论你所在乎的人是谁,你都得放弃,不然,那个人的性命恐怕难保。」冷天放淡淡地提醒他这道手谕将会带来什么波澜。「朝中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的人多如天上繁星,只要是与你有所关联者,都将难逃被牵连的命运或是杀身之祸。」

  朵湛别过眼,不想承认他说的都是即将成真的事实。

  没错,不管他是否接下这道手谕,他平静的生活在这夜已经彻底的变调了。一直以来,各内的密探都紧盯着翠微宫的一举一动,而冷天放带来手谕的这个动作,必然也都看在那些人的眼里,不出明日,各内的主人都会知道冷天放曾奉圣命来他这里一趟,到时,为了得知手谕内容的人们,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弄到手谕,或是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一丝口风,他若是不成全,那么在他身边的人,都将是被用来威胁他的对象。

  而首当其冲的人,就是楚婉。

  他无法想象任何的不幸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他更不想将她给扯进这团风暴里来,可是只要他在她身边一日,她就无可避免地将会遭受到波及,即使想躲,也根本无从逃开。

  冷天放自桌上取来木匣,不容拒绝地将它塞进朵湛的手里,「很多人的生死,现在就握在你的手上,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做了。」

  死寂旋绕在书斋里徘徊不去,虽然房里点了灯,但朵湛却从不曾觉得夜色是如此黑暗,而这黑暗,似乎如一潭将永远泥足深陷的深水,已将他的双足拖进去,即使他用尽了全力想离开脱身,可是却永远都等不到破晓黎明来临的那一刻。

  「为了下一任的东宫太子,你最好是早点学会放弃。」传完了旨意也见他收下手谕,冷天放毫不同情地扔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王爷?」阳炎担心地看着他那副看似忍耐的模样。

  他简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紧咬着牙关,自口中迸出,「出去......」

  阳炎叹了口气,悄声地退至门边并为他合上书斋的门。

  朵湛踱回桌边颓然坐在椅上,无语地在烛下静坐。

  许久之后,他迟疑的眼眸落在木匣上,他咬咬牙,伸出手拉开木匣上绑束的穗带,掀开包里的金绣缎巾,取出匣中的卷轴将它在桌上摊开。

  在卷中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后,他的眼眸止不住地张大,一股细细的悲哀,悄悄渗进他的眼瞳深处。

  将手谕仔细收好后,他将两掌插进浓密的发里。

  「为什么......」

  只差一天,距离梦想就只差那么一天而已,他明明都已经把心安定了下来,并告诉自己会实现他给予楚婉的承诺,与她依依挽手相偕至白头,不去看朝中的那些风云,就照着楚婉的心愿,与她亲爱的厮守一生。

  可是在那些追索他不放的人之中,为何还要加入一个父皇?而他父皇,何苦还要在这当头把他挖出来加入这场纠缠之中?一旦他撕去了他辛苦维持的表相,相信不只是他父皇,未来会有很多人都将因此而后悔的,而将会最后悔的人,一定是即将不守信的他。

  十年心血尽付东流,一场捉弄,却得要他赔上一切,想来他就觉得好不甘。

  他一直认为,他可以悖离命运背道而行的,而在这一路上走来,他也几乎就要认为他真能达成他的心愿,可以紧紧守住他心中那朵只为他盛开的莲,与她长相左右,不会有横生的枝节来阻挠他,更不会有必须加入那场风雨的一天......他终究是躲不开的。

  隐隐约约地,脑海里响起方丈的话。

  你的命里,注定有个魔。

  他的魔......﹒﹒﹒﹒﹒﹒﹒﹒﹒﹒﹒﹒﹒﹒﹒﹒﹒﹒﹒﹒﹒﹒﹒﹒﹒﹒﹒﹒﹒﹒﹒﹒﹒﹒

  云罗飞凤、霞翠披袖,是她梦中的嫁裳,这些年来,她细心一针一针刺出她的青春妍华,就是为了今日。

  坐在八人大轿中的楚婉,盛戴在凤冠上的珠翠,随着轿夫的每一个步伐,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纵响,像串待嫁的音符,轿夫的脚步意靠近襄王府,她的心情便更雀跃一分,而那些先前埋在她心头的愁云,也随着花轿的前进逐渐远离她的脑海。

  然而未抵襄王府,外头已是人声如浪,楚婉坐在轿里,隐约地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弥漫在空气里的,不是喜庆爆竹或是花彩的烟硝味,而是种诡谲难辨的气息。

  起初,她并不是很在意,但在花轿停在襄王府大门前后,她的心忽地觉得有些不安,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眼看吉时都将过了,朵湛却迟迟没有前来迎她下轿。

  「发生了什么事?」楚婉忍不住悄悄揭开花轿窗帘一隅,小声地向随轿的婢女秋槐探问。

  「姑爷他......」站在轿外的秋槐僵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她。

  「他怎么了?」楚婉掀起覆面的红巾,边问边看着外头闹烘烘的人群。

  秋槐垂下脸来,「他不迎花轿。」

  「什么?」

  「姑爷派阳炎来转告,他不能娶,而今日,也不会有婚礼。」谁都不晓得朵湛是怎么了,竟然在花轿抵门之时派人前来当众宣布取消婚礼,使得他们这群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处理和面对这个意外状况。

  楚婉难以置信地抚着胸口。不能娶?什么叫不能娶?

  那团远走的愁云又回来了,令她的世界昏黑如墨,难以形容的焦虑在她的心坎上徘徊着。

  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难以抵挡,轿外人群的讨论声宛如潮浪,一声声、一句句的充斥着她的耳鼓,将她的思绪全都塞满,在他们的口里,她辗转地听见了朵湛的拒绝,每听一句,她就多感到一分疼痛。

  她深深吸吐,试图镇压住心底那份庞大的心慌,和那份刺痛的感觉,她紧紧握住止不住抖颤的手心,可是颤抖却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怎么也驱不散赶不走。虽然,她将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可是,她却不愿相信,也拒绝去相信。

  因她是如此信任朵湛,她的情人,从不违誓,更不会负心,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聆听着自己急切的心跳声,楚婉一把掀开轿帘走出轿外,在众人诧愕的目光下扯下覆面的红巾,笔直地朝襄王府大门走去。

  「小姐!」秋槐忙跟在她身后想阻止她。

  楚婉没有停下脚步,穿越过层层的人群,她的目光缥缈而远离,总觉得万物皆昏眩打转着,一切都是那么地模糊不清,而在这人群中,并没有那张能让她宁定下心神的面孔,她必须找到他,她必须找到有那双温柔眼眸的主人,好让他来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奉命栏人的阳炎站在门内扬起一掌阻止她的前行。

  她定定的开口,「我要见他。」

  阳炎为难地雏着眉,「王爷说了,他不见任何人。」

  「我要见他。」

  眼看外头的人愈聚愈多,而楚婉又抖颤得如一株苍白的莲,望着她惶然的杏眸,不忍之下,阳炎还是搁下手放行。但就在楚婉跨入府门想进去寻找朵湛时,一道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男音清楚地飘进她的耳底。

  「我不能娶你。」

  楚婉身子狠狠一震,如遭雷击,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凝结在这一刻。

  她万般不信地抬起螓首来,但在迎向朵湛的眼眸时,她所接触到的,不是一如往常的温存目光,而是遥远生疏的拒绝,那眸中的冷意,不带任何温度,将丝毫无备的她割得遍体鳞伤,也将她心中所存的一丝希望减去。

  她来到他的面前,哽咽得几乎难以出声,「你哄我的是不是?」

  「不是。」朵湛淡看她一眼,神情宛如一个陌路人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直摇着螓首,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非要为自己的心碎博得一个理由。

  「别碰我。」他避开她的碰触,转身就要走回府内。

  「等等......」楚婉忙不叠地想留住他。

  「回去。」他阴冷地回过眸来,「今后,再也不要踏进襄王府一步,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脚步止顿在他的眼眸里,像灌了铅,再也动不了。

  因他,她像一脚踩空的人,跌进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里,破碎的灵魂四方流散,迸裂再也不能合拢。

  因他,酸楚、凄凉、焦灼、伤痛全都兜合混搅在她的心坎里,种种纷乱像一炉煮沸不可收拾的水,尝在她喉里,百种煎熬和苦涩备上心头。

  生平首次,在他的眼里,她看不见自己,也看不到曾经在他眼眸里留下的痕迹,那双冷漠游离的眼眸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情爱破灭消逝的音息,在她的脑海里幽幽回响,四周静谧得像是死亡,她多么希望这只是噩梦一场,只要他一开口,她就可以走出这场梦境,可是他不出声,也无意拯救她,执意要她的心走投无路。

  「你还不走?」见她不走不动,也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站在她面前的朵湛似是失了耐性,以不胜其烦的眼神驱逐着她。

  楚婉的神情凄婉得几近灭绝,苦压着泪,难以移动自已分毫。

  「那好,我走。」他淡淡冷哼,在下一刻已大步朝大门迈开脚步,独留下怔立在原地的她。

  在与朵湛错身而过的那一刻,楚婉回过螓首,眼眸里止藏不住的泪珠掉了下来。

  她无限伤痛地朝他大喊:「朵湛!」

  天际漫下细密如发的雨丝,点点滴落在她雪色的面颊上,府里庭园中满池盛绽的莲,远远看去,像是蒙上一届泪雾。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间花,花不语......一切一切,都如骤来的风雨,无论是海誓山盟还是痴心纠缠,全都被这阵风雨吹打得消失无踪,但为何他在一夜之间信念全变?在昨日之前,他不是这样的,她不明白,也无法得知藏在他背后的答案。

  还记得吗?他承诺过的,他不会失信于她,他不会毁情背信。

  朵湛踩在雨丝里的步伐,每一步都重重的拍击在她的心版上,每当他坚定的往前迈开一步,就将她的心再度深深踩裂一分,而他,走得那么快,那么无情,她无声地在心底祈求......回过头来。

  不要走,回过头来,再回头看看她,不要这样拋下她独自离去。她对这人世一无所求,她的心愿就只有那么一个,只要他要她,只要他的心肯收容她不让她流离失所,她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连回头也没有。

  在朵湛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人群里时,楚婉跪倒在地,两手抚按着湿冷的地面,泪珠一滴一滴落成雨花中的一部分。

  「小姐......」秋槐跪在她身旁试图扶起她。

  她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在秋槐的眼里,她看见了同情,而那些目睹她被拋弃的人,在他们的眼中也带着怜悯。

  望着众人同情她的眼神,止不住的心酸缓缓将她推至绝望的边缘,倔强的泪,暗暗自她的眼角再次滑落。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天?

  不,她不要同情、不要怜悯,更不要会灼烫她的泪,她要的是朵湛。

  过往甜言誓语犹在耳际,可是现下她却追不回只字词组,更索不回朵湛已离去的身影,昔日的百般缱绻和执着十年的钟情,也已被他亲手摧毁得零零落落,在转瞬间皆化为乌有,不覆踪迹。

  门外的喜乐依旧热烈地吹奏着,但此刻听来,却像首刺耳缠绵的哀歌,正奏着她道不出口的心碎之音。这些年来,一等再等,等尽了年华韶光,最后还是无计留春住,而等待的最终结果,就是换来心碎的下场。

  万念俱灰。

  到头来,是非一场空,什么也留不住。

  道人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飘飘荡荡,那些如用细针镂刻在她心上的话语,像潭拉人直沉下去的死水将她紧紧包围。

  恩断,义绝。

  强烈的痛楚在她的心房撕绞着,令楚婉难以自持地倒向秋愧的怀里昏茫地闭上眼,人声、雨声逐渐在她的耳畔远去,再也听不清。

  ﹒﹒﹒﹒﹒﹒﹒﹒﹒﹒﹒﹒﹒﹒﹒﹒﹒﹒﹒﹒﹒﹒﹒﹒﹒﹒﹒﹒﹒﹒﹒

  「找不到?」枯等消息的楚尚任,在下人来报时忍不住扯大了嗓门,再一次地把每个人的情绪推向更沉重的阴霾里。

  此刻,明灯晃晃的楚郡王府邸,府里上下的人,正为了朵湛弃婚一事而乱成一团,欢欢喜喜迎送闺女出阁的嫁娶喜气荡然无存,风闻消息的朝中大臣们,在事情一传开来了时,便纷纷托帖想上门弄清状况,可是却和那些原本打算宴请的宾客一样,都被楚尚任拒在府门之外无法进入府邸一步。

  流言似火,即使楚尚任有心要瞒,有心不让这桩丑事闹得天下皆知,可是朵湛当着众人的面拋弃楚婉,却让纸包不住火的楚尚任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收拾这让他颜面尽失的残局。

  唯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回弃婚的朵湛,这一切才可以挽回。朵湛不能在楚婉的名字已经排入皇室族谱之后,在正式过门之前拋她弃她陷于恩断情绝的地步,朵湛更不能陷他这个未来丈人于不义的境地,这事若传了出去,往后他要怎么在朝为官?他还要不要做人?

  「你说找不到是什么意思?」三步作两步地,楚尚任愤恼难忍地冲下高位,来到通报的下人面前一把揪紧他的衣领。

  他嗫嗫嚅嚅,「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襄王......」自从朵湛走出襄王府大门后,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他的下落行踪。

  楚尚任氛极地扔开他,「再去找!」

  在楚婉被送返府内后,就和律滔一同赶来看情况的风淮,陪在楚婉身边安慰她之余,忍不住出声为那些已经被轰过数回的下人说起情。

  「楚老,别净把火气出在下人身上。」打打骂骂有什么用,做错事的又不是这群无辜的人。

  楚尚任气得浑身打颤,布在额上的青筋,像是条条暴动的绿色小蛇。

  「朵--湛......」这么多年来,他楚尚任待他不薄啊,不但把他当成自家人,还看在姻亲的份上推拒了所有人的求亲,独独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他竟做出这种事,简直就是要置所有人于万劫不复。

  「老六。」思索整个弃婚事件一整晚的律滔,一手杵着下巴,欲言又止地开口,「我想,老七他......」

  「他怎么样?」风淮没空去理会楚尚任的心火,马上回过头来看向这个安静了一晚的兄长。

  没头没脑的,律清丢出个众人想都没想过的问号,「他会不会是出家去了?」

  「出家?」风淮呆愣愣地重复。

  他缓缓搔着下巴,「记得十年前他差点就出了家,而这些年来,我看他念佛念得那么勤,说不定他是忽然悟出个什么道理,或是顿悟开了窍,然后就一声不响的出家出去了。」

  「他不会那么做,他不是那种能够舍弃一切的人!」就算再怎么近佛,他相信朵湛的心中定有一把拿捏的尺,不会不顾忌自己的身分和与他生命中相联的人,那般不负责任的出世离尘,朵湛和他们一样,都是个爱恨暝痴皆具的凡人,他放不下的。

  律滔不以为然地扬扬眉,一手指向坐在一旁神情木然的楚婉。

  「他若不是那种人,那他还会舍下她吗?而她又会落到今日这个境地吗?」任谁都知道朵湛视楚婉如命,可是就连她,朵湛也都可以拋弃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舍不下的?

  「就算......」风淮顿了顿,心乱如麻地别过眼,「就算他可能有出家那个念头好了,他怎么会挑在这天?」

  律滔饶有深意地笑了,「他会挑在这天,当然是有他的理由。」此日不挑,更待何日?朵湛要是错过了今日或是两脚稍稍走慢了点,那么事情就不只是单单一个弃婚那么简单了。

  风淮沮丧地拂过额上的发。他想不出来,千思百想也找不出个朵湛弃婚的理由或是解答,可是律滔脸上的笑意,却是那么笃定,像是早知道了般......难道,他知道内情?

  「什么理由?」他一定知道的,只要这座京兆发生点风吹草动的小事,都逃不过这个探子遍布朝野的律滔的手心。

  「这个嘛......」律滔爱笑不笑的,反而卖起了关子。

  「告诉我......」微弱的音律悄悄飘进他们的耳底。

  他们两人同时回头看去,从回来后就一直噤声不语,神色凄婉呆坐在椅上的楚婉,此刻终于抬起螓首。

  「告诉我,为什么他不要我......」

  自回府以来,她还未能真正去承认朵湛离开了的这件事,眼前所有的事物对她来说,都是久浸在泪雾里的浮光片影皆一片模糊不清,太多杂乱的思绪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耳际嗡嗡的人声更是扰得她无法沉定下心神来。

  可是胸口却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一阵阵的撕绞疼痛,像是镂刻般地啃咬着,令她很想知道,心中的那道缺口,究竟是为何而来。

  她还朦胧的记得,那些雨花、池中沾泪的莲、朵湛离去的背影......他拋弃了她。

  律滔看了她雪白的脸色一会,以肘蹭蹭身边的风淮,「老六。」

  「听话,先回房休息好吗?」风准马上来到她的身边,软言软语的在她耳畔说着,「你累了一日,你娘很担心你的宿疾又会犯了,先进去里头躺着好吗?」

  楚婉极为缓慢地摇首,彷佛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要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般,可是就算是拖着这副早已撑持不下去的身子,她还是要在这片令她茫然的痛楚中让自己醒过来。

  她知道,再不去追回朵湛,那么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因为他从不曾背对着她离她而去,因为他从不曾如此狠心伤害过她,就是因为太了解他,所以她更明白,他的离去绝对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恶意的捉弄,他是存心的,他有心要离开她。

  「答应我,除了伤害自己之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风淮蹲在她的面前执起她冰冷的柔荑,「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为你办到,但现在,先不要去想这些事好吗?」

  一颗晶泪溢出她的眼角,缓缓淌下她冰凉的面颊。

  她很想告诉他,除了朵湛,她什么都不要......但她只是沉默不语,甚至连阻止泪水的力气也没有。她恍然地感觉,她像是一株被人强行拉离水池的莲,在失去了那池温煦的水后,体内的血液正慢慢的干涸,而后,她会逐渐凋萎,最后无声地死去。

  在风淮忙着安慰楚婉的这个当头,律滔摆着一副难看的脸色,迎接突破外头重围顺利进到府里来的两名不速之客。

  「怎么连你们也来了?」真是讨厌,居然也跑来凑一脚,他连什么消息都还没探到呢。

  舒河慢条斯理地踱近他们。

  「我听说老七弃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在外头只听到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风声,也弄不清事情的真正原委,尤其在经过昨晚之后,他不过来证实一下冷天放制造出的流言怎么行?

  「在新娘即将过门之际,那小子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个弃婚,丢下了她,也丢下了我们这些一头雾水的人。」律滔不想对他说太多,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说了每个人都知道的大要。

  「七哥人呢?」怀炽想知道的不是朵湛弃婚的原因,他来找的,是另一个藏在朵湛身上重要的解答。

  律滔摊摊两掌,「到处都找不到他,也不知他是躲哪去了。」

  「七哥在成亲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异状?」从律滔的口中问不出来,怀炽身影一闪,来到楚婉的面前严肃地盯着她。

  楚婉眨去眼中的泪,「异状?」

  「或者是......他曾见过什么人?」舒河马上过来接上下一句问号,而且问法也比较温和些。

  风淮紧紧拧起居心,「你们两个拐弯抹角的在问什么?」净问此有的没的,他们到底是在这里做什么?

  律滔闲适地把玩着十指,淡淡地为风淮提供解答,「他们是在问,她知不知道朵湛收了某种东西,和那东西里头写的是什么。」

  「你们......在说些什么?」望着他们四人转瞬间捉摸不定的脸色,楚婉一点也摸不着头绪。

  「你见过七哥身上的手谕吗?」怀炽干脆放弃迂回战术,直截了当的问。

  「手谕?」那是什么东西?

  本来还有点纳闷这些人怎会那么关心楚婉的风淮,在瞬间霍然明白这些兄弟会大老远跑来这的主因。

  他简直气急败坏,「搞了大半天,原来你们会来这里,全都是为了你们的私心?都什么节骨眼了,你们还有心情想那些?」

  怀炽理所当然地耸耸肩,「我们当然有心情想,为了那个答案,我们已经等得够久了,既然知道圣上的答案就在七哥的身上,哪有理由不找出答案来?」

  「够了没有?」风淮冷冽的目光一一扫向他们,「不要把她当成套口风的工具,也不要把主意动到她的身上来!」

  律滔甚是遗憾地摸摸鼻尖,「可惜......」

  「没关系,来日方长。」舒河也没有半分放弃的打算。

  「把你们现在所想的不良念头统统都给我去掉。」风淮指着他们的鼻尖一个一个的警告,「在找到朵湛前,她的安危就交给我负责,你们之中谁要是动了她,我就要谁后悔!」

  律滔微瞥舒河一眼,「老六好象又发作了。」

  「还是先别招惹他比较好。」舒河很有自知之明。

  「找到襄王了!」被派去寻人的楚府下人,扬高了音量,一路自厅外嚷进厅里。

  「他在哪里?」厅内所有的人霎时转首齐问。

  「天王寺。」

  他真的想出家?

  厅内所有人皆顿愣了大半天,不知该如何来消化这项消息,更怕朵湛会如律滔所说的,因为一时的想开或是想不开而真的跑去出家,每个人拚命在想着该怎么去阻止他铸下大错,但唯有律滔和舒河,却不约而同地拧起眉心,对朵湛这个不在他们预估中的作法隐隐感到头疼。

  「天王寺?」算他聪明,竟然躲到那里去。

  糟糕,这下事情棘手了。
天王寺,二十年前由东西南三宫娘娘合资兴建,每位在此弘法布道的住持皆出身青云贵冑,即使入了佛皈了依,他们身后的势力范围仍是不脱凡尘,依旧在青云中打转。而此寺,寺内遍布特意培植的武僧,将天王寺织成一张武力雄厚的保护网,再加上那些来自于三位娘娘的扶持,若说此寺是集中皇朝后宫势力大成的护国寺院,也不为过。

  在朵湛的眼里看来,这里不啻是他此时最需要的庇荫场所,集中了三位娘娘不分党派的势力后,只要来到此地关上寺门,那么不管站在外头想得知手谕内容的人是谁,不但得卖三位娘娘一个面子,也得在闯进来前先惦惦自已的斤两,是否能避过那群护寺的武僧,只要他不出寺门一步,那么任谁也动不了他。

  阳炎心思百般复杂地站在寺内大雄宝殿,看着朵湛在夜深时分独自在宝殿内徘徊。

  自从今日随着他走出襄王府后,阳炎从没想过他会来这个地方,也猜不出他来此的用意,原本以为他要出家,但他在向住持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却迟迟不剃度落发;以为他是下定决心想要来潜心修佛,可他一整日下来,嘴里也没冒出半句佛号过。

  他只是一直走着、走着,不厌其烦地在宝殿的佛前走了无数遍,有时,他会停下来看看佛像的面孔,剑眉紧紧地揪锁着;有时,他会转头看向宝殿外远处的寺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阳炎的心中,仅只是一日一夜,朵湛就像个脱胎换骨的人,变化之大,令他这个跟随他多年的人也无从捉摸。可是即使摸不清朵湛此刻的心思,他大概也清楚,朵湛的改变是来自于冷天放带来的那道手谕。

  那道手谕里写了什么?朵湛没说。

  今后他将有什么打算?朵湛也没说。

  朵湛停下独行的步伐,抬首看向宝殿殿顶。

  大殿中金塑佛像的光影,透过千盏日夜不灭的烛火,形成一片刺目的金,投射至殿顶,将殿顶上方诸佛菩萨像、护法诸神、各式飞升的仙人绘像映照得清晰。在殿顶正中,有幅九龙沐子图,图中太子被九条蟠龙紧紧圈绕着,在那些龙里,有恶、有善,有毒龙、有慈龙。

  他再低首看着殿中罗列的泥塑五百阿罗汉,将目光停留在十六位在佛灭后,仍然不入涅盘、永住在世的大阿罗汉上,其中降龙罗汉仰望苍夭,注视着殿顶的九龙,明暗光影中,降龙罗汉正等待着降伏天上九龙内心中的贪欲、喷恨、愚痴。

  他将是被降的其中一条蟠龙吗?

  不,他不是,他也不甘于被降。

  在今日之前,他真正的世界仍处于一片混沌尚未开天辟地,而今日之后,一切已渐渐尘埃落定,该出发的道路,已在他面前敞开了来正等待着他前进,现在,就只等所有的东风备齐而已。

  殿中灿亮的烛火有些摇曳,阵阵幽风,从四面八方纷涌进来。

  「王爷。」察觉不对劲的阳炎随即来到他的身畔,抽出身上的佩刀将他护在身侧。

  不约而同的,或者该是说他们都在抢时间好赶在第一个来到,十年难碰头一次的冷玉堂、冷天海、冷凤楼、冷沧浪,这些分奉不同皇子的冷家亲信,都在同一刻齐聚在朵湛的面前。

  朵湛丝毫不以为恐,也对他们的必然出现心中早就有数,优闲地点完人数后,他有些好奇地绕高了眉。

  「怎么你们冷家人只到了四个?」能突破外头防线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些冷家人了,只是,在他的估算中,人数似乎还不够。

  「圣上的手谕在哪里?」冷玉堂充耳不问他的问话,两眼直在他的身上来去搜寻。

  他懒懒扬起一笑,「在我身上。」

  冷家人互看对方一眼,眨眼瞬间,他们已自各方挪动脚步,准备动手自他的身上抢夺主子所要的东西。

  阳炎随即扬刀抵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但以一敌众又要护着朵湛,纵使武艺再高,难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朵湛的身影没有动,淡看着剑花刀影在他的面前飞闪,可是满头大汗的阳炎已是自顾不暇,根本就没办法在这情况下保住他。就在冷凤楼手中的锐剑已经抵达朵湛颈间时,一道来得又快又急的剑气用力将她劈离朵湛数丈之遥,千钧一发地捞回朵湛一条命。

  「你来做什么?」冷凤楼微喘着气,修长的凤目定在姗姗来迟的冷天色身上。

  「奉剌王铁勒之命保住襄王和他身上的手谕!」尽全力从北狄赶来的冷天色,直在心底深深庆幸自已没有晚来一步,不然朵湛的脑袋和身子就要分家了,而他回去北狄后,下一个脑袋分家的人一定是他。

  冷沧浪瞇细了眼,「铁勒也想知道手谕里写的是谁?」

  冷天色很遗憾地朝他摇首,「他不想知道,他也不想让襄王以外的人知道,所以我只好来这里实现他的愿望。」

  不知何时,朵湛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拉着阳炎来到宝殿一隅,在冷眼旁观之际,淡淡地问向那些为了一道手谕而不得不与亲手足交锋的人。

  「你们冷家人是想在我的面前互相残杀吗?」

  冷玉堂睨他一眼,「有何不可?」

  「是无不可,只要别弄脏了我的地方就行。」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根本就不把他们骨肉相煎当作一回事。

  「什--么?」一群人意外得几乎掉了下巴没法装回去,皆难以置信这会是以慈悲仁善扬名天下的襄王口中吐出来的话。

  「还有。」朵湛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一只卷轴,走至香案上飞焰熊熊的烛火旁,「谁要是动了我一分一毫,我就毁了手谕让谁都得不到。」

  「你敢?」冷天海不相信他敢这么毁去众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他敢。

  下一刻,沾染上了火光的卷轴已在朵湛的手中缓缓燃起,他甚至连考虑也没有,直接就将它拿到烛火上头烧给他们看。

  他回过头来,笑得十分惬意,「毁了它后,普天之下就只剩我和圣上知道这张手谕里究竟写了什么,你们若是想知道,不是亲自去问圣上,就是得撬开我的这张嘴,不过我相信,无论你们怎么做,你们绝不会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

  对于他的这个举动,众人皆猝不及防,在回过神来时,他们忙不叠地想赶在手谕灰飞湮灭之前救下它,但拦在他们面前的冷天色,却阻挠着不让他们前进半步。

  「别那么心痛。」烧完了手中的东西后,朵湛拍拍两掌,兴致很好地看着他们一致死灰的睑,「方纔烧的那张手谕是伪,真的,并不在这里。」

  冷沧浪紧咬着牙关,「你耍我们?」

  「是啊。」他大刺剌的承认。

  「下一任太子是你吗?」冷天海不死心,就算被耍,他今天也要找出答案来。

  朵湛低低冷笑,两手环着胸,在飘摇的烛影下,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

  冷玉堂将他的沉默视为否认,「倘若太子不是你的话,那是谁?」

  「冷天色。」朵湛没理会他,反而朝冷天色勾勾食指,「铁勒除了叫你来守住手谕之外,他还说了什么?」

  冷天色有些不甘愿地嘟着嘴,「他叫我来这里听你的命令行事。」

  「铁勒是打算把你借给我吗?」他心情不错地盯着冷天色的臭脸,脸上笑吟吟的。

  「嗯,我奉命在这段非常时期效命于你。」也不知道那个铁勒究竟在想什么,居然就这么大方的把他借给别人,一点都不考虑到他这个被使唤过来使唤过去的人的心情。

  得到了冷天色的答案后,他马上换了张截然不同的脸孔,阴冷的下令,「既然如此,我要你把这些人全都给我弄走,并且让他们今后再也不能踏进这里一步,我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冷天色毫不迟疑,「是!」

  「天色!」在冷天色扬剑向他们走来时,他们忍不住朝他大叫。

  「我只是奉命行事。」

  受了几处伤的阳炎,枯站在殿旁,对眼前的情况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怎么......会这样?

  冷家的人为了主子自相残杀,这点他可以理解,但铁勒......他要保住朵湛?还把心腹大将借给朵湛使唤?铁勒不是向来跟其它皇子没有交集的吗?而朵湛也跟铁勒没有丝毫的交情和亲情可言,朵湛也几乎不认识半个西内的人,怎么西内的主人,会千里迢迢的派人来保朵湛一命?!

  他弄不明白,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的双眼微微瞥向静立在一旁的朵湛,试着想在朵湛的身上找出答案来,但在接触到朵湛噙着一抹笑意的脸庞时,一阵凉意,霎时自脚底直窜上他的背脊。

  朵湛知道,对于这一切,他什么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恐怕还有更多。

  因为......他大胸有成竹和有恃无恐了,他那冷静的模样,就像是今晚发生的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握中,而他只是在等而已,他只是在等着来看这一场戏。

  他究竟还在等些什么?

  望着朵湛的面容,阳炎赫然发觉,在朵湛身旁那修罗使者的泥塑,气韵神态竟和他像得如出一辙,彷佛是由同一个模子复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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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天王寺广阔的候客大院内,楚婉远远凝望着朵湛在殿内深处面佛的身影。

  即使遍布整座天王守的亲卫和武僧没半个人拦她,她的双足却还是站在原地立定生根,迟疑了很久,就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可是,她不得不来为自己要个心碎的理由。

  失爱的痛苦,旋生旋死,可纵使心再痛,绝望中那股残余的力量仍推促着她,要她亲自来面对这场变故。

  在夭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个心愿,自始至终在她的心中从未变过,纵使此番前来可能会再度遭弃遭拒,但她还是要来,她还是要再来见他一面,因为她相信,若他来天王寺的理由是为了求得一个解脱而出家,那么这次她还是可以在佛前将他拉回来。

  放下了心中无法收拾的伤愁和悲痛,在宁静的夜里,楚婉将朵湛拒婚的行径思索了不下千百遍,并试着找出真正的主因。聆听了旁人提出的种种可能性,她不禁要想,那个她心中已与她争夺了十年的情敌是否再度回来了。

  十年前,当她还是个懵懂的芳华少艾时,朵湛首次走进她的生命里,那时的他,正初近佛法,并有着出家离世的念头,然而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意念,令他不但临阵反悔不出家,反而在众人的一片讶然之中将她迎进襄王府照料,而在五年后,他又向太子卧桑正式提出纳她为未婚妻的宣告,并扬言此生非她不娶。

  但她知道,他的心中还是藏着某种不安,每每只要他想在佛前寻求一份宁静时,他总会将自己关在禅堂里数日,任凭任何人苦勤也不肯出禅堂一步,但只要她来到佛前,那么他定会拋开手中的一切来到她的身边拥她入怀。

  每当被他拥入怀中时,她总有一种被分裂的痛楚,因为他抱得是那么牢、拥得是那么紧,可是他有一部分的心却还是不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底,更时常因此感到丝丝的惆怅、患得患失,因为与她争夺他的人,并不是任何女人,而是佛。

  只要她将他拉离佛一点,不久后,佛又会再将他拉近些,这场夺爱,像一场永不止息的拉锯战,岁岁年年不停的上演着,因为佛的存在,她爱得既深刻而无望,但她不愿被这个敌人击垮,一败涂地。

  倾尽所有可能,她将她最虔诚纯挚的情爱捧至朵湛的面前,竭尽精魂不遗余力的来爱他,曾经,她相信,她是深得他所爱的,可是现在,她却对一切都怀疑了起来。他的离开,让她看见爱情的脆弱不堪一击,和对他的不可失去,也让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失去了他,她将再也不是她,而只是一株失去了魂魄的莲。

  宝殿内,头昏眼花的听朵湛诵经诵了一整日的阳炎,在他停下诵经的空档,总算有机会打断他来向他一报他身后的大事。

  「王爷。」阳炎低下头对坐在蒲团上的他轻喃,「她来了。」

  「赶她走。」朵湛连头也没抬。

  阳炎的眼中忍不住漾满同情。「但她已经在外头站了一日了......」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他变得这么彻彻底底?他知不知道外头的那个女人是谁?那是他的心呀。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他淡淡重复。

  「你就去跟她说说吧,就算是......就算是让她死心也好。」阳炎蓦地跪在他的身畔,两手牢牢地捉住他手中的念珠,紧闭着眼向他恳求。

  他静看着阳炎不发一语,许久过后,他站起身来,转身笔直地走向宝殿殿门,直朝外头苦候的楚婉而去。

  「你来做什么?」两脚方在楚婉面前站定,他冷淡的音调也同时刺进楚婉的心底深处。

  湛就不会应了道人的那句话,走向杀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变,她不愿让朵湛因她而成为罪人。

  楚婉强硬撑持着摇摇欲坠的心,在他写满拒意的眼神下,逼自己梗涩得难以发声的喉际,别再这个时候背叛她的勇气。

  她微弱的轻吐,「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能给。」

  「你真的不要我?」难以遏止的泪雾在她的杏眸里泛起。

  望着她苍白憔悴得令人心疼的面容,无穷无尽的挣扎在朵湛的心头狠狠地翻搅着。

  不见她,是因写他怕会克制不住自已,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不给她理由,是怕在这布满各派人马眼线的地方,只要稍露口风,那么他的心血就将全盘白费。

  如果可能,他真想拭去她眼中的泪,告诉她......告诉她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说了,不过是为她惹来杀身之祸罢了,纵使他有多么想要她,但目前的他,不能要,他不要她死。

  这片天地可以毁灭,这个人世可以倾覆,他可以放弃所有,却不能放弃她,只要她能平安的活着,只要她可以远离他会带给她的死亡,他可以走,他可以绝,也可以狠,他更可以将自己推陷进日复一日的摧心鞭笞里。

  「回答我。」等不到他的答案,楚婉忍着刺目的泪,再次把话送到他的面前。

  朵湛的眼瞳有些闪烁,声音也显得很悠远,「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誓言吗?」

  誓言?

  在她的心兵荒马乱之际,她有些忆不起她曾对他说过什么誓言,他问的是哪一句?而他又为什么会提起?他不是已经对她心死爱绝了吗?又怎会在这当口突然问起她那些过往的温柔?

  「记不得,那便罢了。」朵湛眼中的暖意迅速消逝,并且决绝地旋过身,「你走,别再让我看到你。」

  楚婉强迫自已转过身去,不看他再度离她而去的模样。

  只因为,怕看见他的脸庞,会心痛欲裂;怕在他再次转身离去的背影里,会无声落泪。

  闭上眼,依稀还可以听见他在池畔热烈倾诉的誓言,午夜梦醒,尚可感觉到他残余的体温,但那些都已不再存在,在他离去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一片虚空。

  为什么爱情是这样子?伤人至此,还要人好好活着。

  躲在宝殿殿门内偷窥的冷天色与阳炎,在楚婉孤零零的站在大院里时,望着她心碎的身影,他们不禁为她感到心酸。

  「没想到你家王子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看了外头的那一幕后,冷天色感慨万分地一手搭着阳炎的肩,啧啧有声地摇首大叹。

  「他不是那种人,不许你这么说他!」阳炎马上反驳他的话,怎么也不肯承认,也不愿有人这样说朵湛。

  冷天色一手指着外头,「事实摆在眼前。」

  「他有苦衷的......」阳炎丧气地垂下头来喃喃低语,无限痛苦藏在他的眼眉之间。「他从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有苦衷的......」

  从前,朵湛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身为武将的他,看过尸鸿遍野、看尽朝中炎凉,唯有在朵湛的身上,他找到了平静和真正的生活。

  待在朵湛身边的日子,与世无争、无众无求,外头纵有大风大浪,只要静看着朵湛的那一双眼眸,任谁的心都会平定下来。因为朵湛,他甘心放弃一切功名,成为朵湛身边一名小小的亲卫侍官,只因为朵湛的心是那么地温厚仁慈,深懂人性的脆弱,也因此总是格外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相信,朵湛绝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可是这一切全都变了,就只因为一道手谕,眼睁睁的,他看着朵湛一再伤害最深爱的人,甚至连个理由都不给,令他简直不敢相信,也难以接受。

  他深深同情楚婉,不知该怎么去想象楚婉所受到的伤害,因为楚婉给予朵湛的爱,这些年来他都看在眼底,他更知道,没了朵湛,楚婉根本就不知该怎么活下去,可是,他却什么忙都不能帮也帮不上,因为,现在的他再也不明白朵湛那颗谁都触不到的心。

  「朵湛。」冷天色在朵湛走入殿内时,马上代阳炎冲口问出这句话,「你有苦衷吗?」

  「你......」在朵湛的冷眼朝他们扫过来时,阳炎忙着想摀住冷天色的大嘴。

  冷天色推开他,「别藏了啦,干脆就大大方方的问出来,总比大家都闷在肚子里纳闷来得好吧?」畏畏缩缩的,他在怕什么呀?问个问题又不会死人。

  朵湛看着他们两人写满不解的双眼一会,也觉得自己是该知会这两人一声,免得这两人会在过于同情楚婉的情况下,不小心坏了他的大事。

  「阳炎,去外头看着,多留点神。」他抬首看了看四下,决定先清出一个不会有第三者听见的空间。

  「是。」没被留下来旁听的阳炎,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街命而去。

  在阳炎转身出去好一会后,压抑不住满肚问虫的冷天色,迫不及待地挨在他的身边问。

  「为什么你会忽然临崖勒马不娶她?」像那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能够娶到她,就要向祖上多烧几注香偷笑了,换作是他的话,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也要把那种会把全天下人迷死的女人娶过门。

  朵湛冷冷瞥他一眼,「娶了她,让她陪我死吗?」

  「死?」冷天色呆在他的话里,两眉不住地朝眉心拢紧。

  「现在全朝的探子和刺客都集中到我这来了,我连自己是否保得住都是个未知数,何苦拖着她一块下水?」

  那一道手谕,引来无数带着杀意的人恐怕是天朝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就连当初太子卧桑遭袭时,人数也没来得这么多,今日他或许还能看得见朝阳,但他可不知,明日他是否也能看见暮霞。

  冷天色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他......「你放心,我会顾全你这条命的。」片刻过后,冷天色态度忽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并义薄云天地拍拍他的肩,「我将自北狄带来的亲卫精兵包围了整座天王守,再加上这寺里的武僧可是出了名的凶狠,只要你留在这个庇难所,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

  「你当然会顾全我,不然铁勒会要了你的命。」对于他的热情,朵湛并不怎么搭理。

  他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来,「对......」要是朵湛掉了一根头发,回去北狄后,他相信铁勒会很乐意用五马分尸或是更多不人道的酷刑来伺候他。

  答复完了他之后,朵湛拍开他的手走向佛座。

  「喂,你就这样让她走?」冷天色喊住他,伸手指向外头正准备离去的楚婉。

  他回过头来,「不然呢?」

  「即使是为她着想,但你也没必要这样伤她呀。」好好的跟她说清楚不就行了,干啥一定要采取这种激烈的手段?他有没有想过,女人最是不能伤的,就是心。

  他远望着楚婉离去的背影,「我若做得不够绝,那些人不会信。」

  「但你看看她那模样,你......你真的不向她解释吗?」他真的很怕,要是楚婉禁不住打击,一时想不开......「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朵湛垂下眼眸,摊开掌指,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虽然可以理解,但冷天色还是觉得他的作法不妥当,「可是她......」

  「她会等我的。」

  「等你?」冷天色又是一愣。

  「反正现在说了什么也不能改变任何事实。」他不想说得太多,又把自已缩回那片没人知道的天地间,「别问了。」

  「你早就盘算好了?」聪颖的冷天色眼中亮起一丝光彩,「你是不是已经计划好了这场骗局的退路,等风头过了后,你就会把她找回来或者娶她是不是?」

  他却摇首推翻他的话,「不是等风头过后,而是等我行动之后。」风头?这朝野中的风浪永远也都不会有平静的一天。

  「行动?」冷天色一个头两个大,「什么行动?」这回他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朵湛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转首看向殿中大佛的侧影,缓缓地,形成一种等待的姿态。

  ﹒﹒﹒﹒﹒﹒﹒﹒﹒﹒﹒﹒﹒﹒﹒﹒﹒﹒﹒﹒﹒﹒﹒﹒﹒﹒﹒﹒﹒﹒

  楚婉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离开天王寺的,她也不知道在走回来的这一路上,有多少路人以讶异和惊艳的眼神看着她,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整座京兆似浸泡在层层的泪水里,一切景物看来是令人如此心灰,也无法泅泳而出。

  刻意让心灵放空,不让任何回音在她的耳畔回响,她在外头漫无目地的走着,好希望熏暖的南风不要停,就这么吹散她所有的记忆、吹去眷恋,和紧缠着她不放的心痛,把一切都抹去。直至天色黑了、双脚累了,她才疲惫地回到府内,避开了所有探询的目光,将自己关在闺房内对着一室婚礼的嫁妆嫁物发怔。

  看着房里存放的喜服嫁裳,她还记得,在那日,她曾欢欢喜喜地将它们穿戴在身上,而同样在那日,她也曾心痛欲绝地将它们自身上卸下,辜负了这似水流年来每一日举针刺绣时的待嫁心情。

  鸳鸯、彩凤、百合,依旧色彩斑斓的嫁裳静静地放在妆台上,在红融的烛光下明灿生辉,似在静谧无声的夜里提醒着她,她失去了什么。

  她的泪忽然涌了上来,怎么也掩藏不回眼眶里,恣意在她颊上奔流倾泄,将她苦苦压抑住的巨大伤痛彻底释出。

  这些日子来,她刻意让自己过得麻木,不让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再因朵湛吹皱一池春水,可是那一切的过往,苦的、酸的、甜的、痛的,历历在目,彷佛才刚发生又像已逝去了千百年,总会在夜半她最孤寂无依时,自回忆里跳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有时会让她痛得掉下泪来,不如该如河背负这沉重的负荷再继续把日子过下去,让她只能看着过去的伤痕不知所措。

  即使人人都告诉她,过去的,无论再怎么美好,也是过去了,如果要遗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恨,那么她只要全心的去恨朵湛,她就能再度找回她的生命。

  可是她不能,对于朵湛,她从没有过那一丝一毫的念头,即使他再怎么伤她,他曾堆满了她心头的爱意还是会把他的所作所为洗去,令她困在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泥库里动弹不得,又不能求个解脱。

  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誓言吗?

  楚婉怔怔地抬起眼眸,耳鼓密密地充斥着朵湛今日那句忽来的问句。

  她曾说过的誓言?

  在颊上的泪已凉后,楚婉的神智从不曾像此刻如此清晰,她的心池,像是浓云褪去的天际,把被掩盖住的一切全都敞露出来。她想起来了,那日,在一池未绽的莲荷旁,她曾对朵湛说过......我会在你的心头上烙下一个烙印,让你永远都惦着我。

  我会等,我会一直等到你回头来寻我。

  分明曾对着他的心起誓过的,那时她怎么会忘了?

  轰轰的心跳声直响在她的耳际,有些迟来的莫名欣喜,缓缓渗入她晦暗的心房,冲淡了她执意蒙蔽的哀伤,为她的心头点亮了一盏明灯,将那些藏在朵湛身上而她一直看不儿的部分照亮了起来。

  他是故意的,若不是还对她有心,他不会故意问她那句话。

  只是,他为何要那么做?

  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她的心悄,楚婉紧紧环抱着自己,蓦然对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来龙去脉有些明白,但在明白的同时,也深深感到战栗和悲哀。

  那日,舒河、律涵还有怀炽,他们在她耳边说了、问了些什么?对了,是手谕,他们会来看她,并不是因为朵湛的弃婚,更不是为了同情她的情境,他们只是想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谕。但在那张手谕里,究竟有着什么值得他们那么想得知的?

  不,或许她应该回过头来问,那些沉沦在政海争斗间的皇子们,他们想要知道什么?

  他们只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

  「他知道,他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他要保命......」楚婉掩着嘴,在解开了这道谜题之后,不禁为朵湛所做的一切而感到不忍。

  终究,将他拉离她身边的,还是朝政,不是她以为的佛,而他大概也早知道会有这一日的来临,所以,他才会选择走上绝情这途,狠心拋开了他身边与他有所关联的人,一个人独自离开,好让所有人不受他的牵连,不为他而丧命。

  但他怎么可以?在他的这出绝情记上演时,他怎可以忘了要知会她一声,邀她一起进入那场阴谋里?他知不知道,无论是水里来、火里去,她都愿死心塌地跟他一道的,他不可以就这么独自拋下她。

  该跟上去吗?该不该快些跟上朵湛就要远走的脚步,再一次回到他的身边去?就在楚婉这么想着时,道人深刻烙在她脑海里的话语,却在此刻窜进来......因你,他将不再是他,若你执意跟随,那么他将走回他原本该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杀戮的本心。

  因她......朵湛他......会因为她而变成那样吗?

  房门忽然遭人轻叩了两下,推门而入的,是神色显得怪异的楚夫人。

  楚婉暂时放下心中理不开的一切,不让自己在这一刻作出任何决定。

  「你今日见到朵湛了吗?」来到她的面前,楚夫人拉了张小椅坐下,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才缓缓吐出这句话。

  「见到了。」楚婉把楚夫人奇怪的神色解释为她是怕她再度伤心,所以才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楚夫人迟疑的看着她,「那......」见到了后呢?朵湛改变心意了吗?还是朵湛又拒绝了她一回?

  「我很好。」她深吸口气,拭净脸上所有的泪痕,让自已重新振作起来。

  很好?楚夫人百思不解地盯着她一脸没事的模样,而她的这句很好,也让楚夫人不知该怎么把接下来要告诉她的话说出口。

  「娘,你怎么了?」楚婉看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瞒了什么的模样,不禁对她会在这时来找她的原因怀疑起来。

  她吞吞吐吐的,「有件事,我不得不来对你说说......」

  「什么事?」

  「你爹他......」她顿了一会,在想到反正辞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就豁了出去。「他打算将你嫁给长信侯。」

  楚婉张大了杏眸,「长信侯?」那个请道人来看她、并且与她爹走得很近的贵冑?

  「你爹擅自决定的。」她真的阻止过了,可是那情况,恐怕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

  当下,楚婉的心池掀起另一阵动荡不安的巨浪,对这青天霹雳的消息,不知该怎么接受,也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要将我改嫁?」她一手抚着额,茫然地问:「就算我没过朵湛的门,可我的名字也进了他的宗谱,要我改嫁他人,这岂不是叫我背上一个不贞之名?」

  楚夫人愈想愈恼,却又无计可施,「我也这么对你爹说过了,可是他还是在气头上,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扯下他的老脸,所以旁人一怂恿他用这法子来报复朵湛,他也就胡里胡涂的答应了。」

  对于朵湛的弃婚,楚向任不只是气,他是恨,恨的是朵湛的无义,还有他所带来的丑闻,而在那节骨眼上,偏偏长信侯又卯足了全劲在耳根子软的楚尚任耳边煽动,尽露夺人之爱的意图,直想把将心仪已久的美人趁此良机占为已有,而楚尚任也甘心走入信侯的私心里,只想藉由这个方法,也狠狠地打击朵湛一回,并与长信侯联成姻亲,把这场弃婚所带来的损失降至最小,好挽回他的声誉,同时也向青云攀上一阶。

  「报复朵湛?」除了自己的心伤之外,楚婉根本就没想过楚尚任的立场。

  「你爹现在对朵湛可是恨之入骨。」楚夫人边说边叹气,「还真是应了那道人的话,这桩婚事,真让咱们两家思断义绝。」

  楚婉忽然有些明了,那曾经存在她心底的问号,也在此刻得到答案。

  原来,恩断义绝的,不是她和朵湛,而是他们两家。倘若她执意要站在朵湛的身旁,那么恩断义绝的,即将是她与她的家人。

  「爹在报复朵湛时,可曾想过我的处境?」她喃喃的问,彷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也叫他不要逞一时之快拿女儿的终身来赌气,可无论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事情已经来不及挽回了,那个长信侯在一得到楚尚任的应允之后,就立刻向所有的王公贵冑发出他们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简直就是要他们没有反悔的余地。

  「我不嫁。」她来人世,就是为了要见朵湛一面的,除了他,她谁也不要。

  「恐怕......由不得你。」楚夫人难忍地别过眼。

  楚婉握紧了双手,一字一字的将她的决心道出口:「我要等他。」

  她不再犹豫不决,她要履行她此生唯一的誓约。

  不管楚尚任决定了什么,也不管她是否会被迫出嫁,就算必须与她的亲人恩断义绝,她也要等。她决定不追上去,她要停在原地等待朵湛,只要她不执意跟随,那么朵湛就不会应了道人的那句话,走向杀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变,她不愿让朵湛因她而成为罪人。

  「等谁?」楚夫人有些不明白,也想不出此刻她的心底还有什么人。

  「朵湛。」

  「你要等他?」楚夫人紧握着她的双臂,不敢相信女儿会为爱盲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吗?他在你过门的那日拋弃了你!」

  她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我要等他,无论他曾对我做了什么,我就是要等。」

  「婉儿......」楚夫人几乎想怨起她的痴愚,恨不能让她看清楚现实。

  「我答应过他的。」楚婉神态安详得宛如一株不为所动的莲,轻淡若无的笑靥,美丽地在她的面颊上泛起,「他可以对我毁誓,可是我绝不做个背约之人。」

  「不要那么傻--」楚夫人才想劝她,却被她接下来的话语给截断。

  「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就算老了、死了,我都要等,如果今生等不到他,那么我就到来世继续再等。」等待,是没有时限的,在她说出那句誓言后,她就必须为她的誓言负责,因为,她一生只倾心这么一回。

  楚夫人忍不住要问:「万一你永远都等不到他呢?」

  「不会的。有一天,他会回过头来寻我。」她笑开了,眼眸里怀着坚定的信念,「所以在那之前,我要等。」

  「傻孩子......」望着她不回头也不会更改的坚决,楚夫人不禁搂紧她,暗暗将泪滴在她的肩头上。

  楚婉柔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唇边带着不悔的笑,「我是傻,但,我愿为他如此。」
红鱼青磬不再作响,天王寺的大雄宝殿内,寂静得像是死亡。

  这些日子来,总会在佛前诵经修性的朵湛,在这日的夜里,虽然他在佛前面佛的身影依旧,但他口中的佛号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自他的唇边走远,一夜未再大殿内回响起过。

  他的双眼一直停留在坛上九盏莲花灯上,不曾须臾瞬离。

  莲似的花灯,在添了上好香油和燃起一撮火苗后,栩栩如生得就像是襄王府中珍养的一池莲,如梦似幻的灯影中,微瞇着眼看去,更像楚婉清绝美绝的秀容,勾起他似平原跑马的情意,令他怎么也无法在佛前求得一片宁静,即便他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想,可是他的心就是会忍不住的飘离。

  在那日她来见他一面之后,楚婉便不曾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整整消失了她的音息七个日夜后,他的心煎苦难熬,怎么也无法度过这一日又一日的漫长等待。虽知她的不再出现对她、和对他都好,可是真正要面对分离,那痛苦,又不是他所能承担负荷。

  为什么她不再来了?是死心了吗?还是被伤得太过心碎?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在他的心中也无什么佛,现在,他只想见到她,只想拥着她,柔声的在她耳畔说着一切都没变,在她的泪珠再度落下之前告诉她,他还是她的朵湛,他还是那个将她深深藏在心底恋慕,十年来心念从未曾更改的情人,他是被逼的,他不是个七欲泯尽、四大皆空的佛前人,他是个爱恨啧痴皆具的凡人。

  但他,不能说。

  修个佛,或许需要十年、百年,方能得道;但爱一个人,却不需要经历漫漫岁月和试炼,只消一眼就能爱上。

  这道理!他懂,也明白,因此即使他再怎么逃,他终究还是躲不开楚婉为他所编织的片片情网。可是,在政情和世局演变至今后,一切都如弦上箭,而他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照着这条已计化好的路径继续走下去,但独自在这路上行来,他走得好辛苦。

  忍顾鹊桥归路,有多少次,他多么想回首看看被他弃在原处的楚婉,可那一双双在暗地里监视着他的眼睛,又让他不能回首,深恐将会害了她,他虽无情,但对象绝不是她,他不是负心之人。

  但他,还是不能说。

  只要知道她还好好的活在这片天际下,他会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现在他却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更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安然无恙,这要教他怎么定心?又教他怎么继续走下去?

  暗夜里一阵风动,来得突然的风势转眼间吹熄九盏莲花灯,令心恋难舍的朵湛忍不住伸出手想抵挡风势。

  「楚婉......」

  「王爷,」阳炎边嚷边跑进宝殿里,而在他身后,也跟着一个夜半不睡的冷天色。

  朵湛瞬间沉下了睑,挥去所有隐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也收回他忘情的模样,不让外人看出他内、心的任何动静和波澜,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时,他又成了那个看似放下一切,却无人能懂的襄王朵湛。

  「收到了什么消息?」他站起身,顺手拂了佛衣袖,漫不经心地问着犹气喘吁吁的阳炎。

  「圣上下了诏,希望你打消出家的念头入朝为官,圣上已经为你在尚书省隶下工部安插了职位,近日内你就得走马上任。」

  「知道了。」一抹等候已久的笑意隐隐出现在他的唇边,一扫先前他心中的烦忧。

  不准他剃度?企合他意,他本来还找不到理由可以避掉呢,还好就在差点要弄假成真的这当口上,有这道来的正是时候的圣旨在,这下子,他总算找到理由可以走出这座锁住他脚步的天王寺。

  阳炎愈想愈觉得古怪,「你要答应?」他向来不是拒绝为官的吗?以前无论圣上再怎么叫他入朝,他就是全盘拒绝,怎么这一次他却改了心性?

  他耸耸肩,「圣旨不是下来了吗?」

  「慢着!」冷天色高高举起一掌大声喊停,「在你作任何决定之前请先让我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朵湛好笑地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确定你真的有法子离开这里?」这家伙不会忘了他现在是什么身分吧?入朝为官?那不就是要离开这里?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身上有着什么东西?

  「你怕我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失去了保护壳?」他笑笑的问,知道冷天色担心的是什么。

  冷天色用力的向他点头,「我怕你走出天王寺后,恐怕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完整无缺了。」

  「王爷,他说得没错,现在在外头......」阳炎也站在冷天色的那一边,在此时高举反对旗号,心底也是百般不愿让他出去。

  「外头有多少人想杀我?」他到现在都还没真正统计过那些数字。

  阳炎头痛地摔着眉心,「柬西南三内的人都想得到你身上的手谕,而三内的精锐,皆已倾巢而出。」

  「你听见了没有?」冷天色两手紧握着他的肩,面色凝重地对他大叫,「全朝的人都想要你身上的手谕,还有那么多人等着要杀你,你要是走出这里半步,就没人能保得了你!」朵湛是想玩他的命呀?不要闹了好不好,要是保不住朵湛,他也就跟着玩完了。

  「放心,西内会收留我。」朵湛推开他,掏掏有些听不清的耳,慢条斯理地扔出一个让他们两人措手不及的炸药。

  「西--内?」阳炎不可思议地扬着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象有些不够力。

  他、他......在这三内分立的时刻,他哪一内不加入,偏要加入西内?他是忘了西内大明宫是三内中最为黑暗的一方吗?不怛上头有个杀人不眨眼的铁勒,下面还有个一手把持着西内的独孤冉,要是他去了那里,那么他铁定有去无回!

  冷天色则是紧按着饱受刺激的心房,「给我等一下......」

  朵湛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们两人呆愣又有些接受不了事实的模样,不但不同情他们,反而还在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喘过气的冷天色,不置信的问号拉得长长的。

  「你......要投效西内?」怎么事前都没有人告诉他这个西内人?

  「我已经致书告知了西宫娘娘,我将投效西内大明宫。」他径自道出他已做过的事,同时也觉得他们的担心很多余。「到了西内后,自然会有另一批人保护我,也无人敢动我一根寒毛。」

  阳炎忧心忡忡地紧皱着眉,「可是西内里有个独孤国舅,一旦你去了那里,只怕他......」独孤冉之所以可以在西内独大不是没有理由的,只因为,他太擅长铲除与他抢权的人。

  「去除掉独孤再。」朵湛冷冷地哼了哼,弹指就朝冷天色交代。

  没有心理准备的冷天色,脸色直接被他吓成死白。

  「什--么?」这就是他的作法?他竟比独孤冉更狠,直接就想干掉会阻碍他的敌人。

  「想办法做得干净点。」朵湛根本就不管这件事是有多么为难冷天色,阴阴地扫他一眼后,还仔细的对他指示,「我知道这事不好办,因此我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方法,总之,你可以从现在开始部署了。」

  他......他怎么突然换了一张睑孔?这真的是那个襄王朵湛吗?

  冷天色害怕地拉着阳炎的手,两人畏缩地躲到一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前一刻还在笑着的人,为什么下一刻就可以说出这种话来,而他想,朵湛会说出这种话来,也一定会要他去做。

  「怎么,办不到?」朵湛嘲弄地问。

  「不......不是。」不敢在这时候挑战他权威的冷天色,迟疑地向他摇首,并且小心翼翼地启口,「我、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啊。」他们两个干嘛抖成那样?

  冷天色颤颤地指向他,「你不是九位皇子中心地最仁慈的一个吗?」惨了,在来之前没事先打听清楚这位皇子的本性,搞不好这回他遇上的又是另一个杀人大魔王。

  「仁慈?」朵湛嗤声冷笑,「你听谁说的?」这十年来,他演假的,难道都没人看出来吗?

  「不是这样吗?」冷天色赶紧回过头问着身旁跟了朵湛多年的阳炎。

  阳炎紧抱着化为一团浆糊的脑袋,苦闷地朝他低叫:「我已经不太清楚了......」他不认识那个人!

  冷天色还是不愿相信,「可是......可是你念佛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你的本性善良吗?」难道外面的每个人都说错了吗?

  「别太抬举我了,我之所以会念佛,不过是想来佛前逃避而已,这与什么本性无干。」本性?他真正的本性就压抑在佛的表面下,他不过是用佛来暂时束缚着他自己而已。

  「他......」冷天色再度回过头看着阳炎,手指着朵湛哑然无言。

  阳炎摀住双耳,「不要问我,我也是在今日才算认识他。」

  冷天色顿时换了张脸,火气也突然冒了上来,「既然你根本就不是佛门中人,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躲来天王守?你知不知道我们全都以为你要剃度当和尚?你怎么可以这样误导我们?」

  「我喜欢骗人不行吗?」仅只是一句话,当场就让另外两个男人差点气疯。

  「你......」冷天色张牙舞爪地伸出双手,而阳炎则是在他背后死命拉住他。

  「全天下的人都想杀我,不用点借口保命,我等死吗?」朵湛还说得头头是道,并嘲笑起他们的愚蠢,「躲在这里,看谁能动我?」只要留在这后宫三位娘娘以外,其它势力都无法触碰得到的天王寺,任舒河和津滔再怎么神通广大,他们也别想碰他半根寒毛。

  阳炎终于搞清楚了状况,「难道这只是障眼法?」

  「正是。」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还不明白?

  「阳炎。」朵湛收拾起所有的笑意,转过身正色地对阳炎慎重地嘱咐,「这阵子全面派人看牢天王寺上下,在我进西内之前,绝不能发生任河意外。」只差一步了,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知道了。」

  他再扬手拍拍冷天色的肩,「独孤冉的事,你可以慢慢进行,在我准备好之前,我不急。」

  冷天色却是犹豫不决,「但,独孤冉是铁勒的亲舅舅......」杀国舅,死罪。但不照朵湛的命令执行,那么就换他要倒霉,而且这事也没向铁勒通知一声,铁勒会准朵湛动他的亲人吗?

  「就是因为他与铁勒有着血缘关系,所以我才要除掉他。」换作是铁勒在朝内,铁勒定会因独孤再的身分而无法动手,既然铁勒无法做,那么就由他来。

  「你是想要毁了西内吗?」冷天色愈想愈慌,同时在心底已经预见了西内将因他而大乱的情况。

  「不。」朵湛徐徐道出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我要重整西内。」

  「重整西内?」他们两个想都没想过他会有这个念头。

  「独孤冉把西内握得太牢了,他似乎忘了,西内真正的主人是铁勒而不是他。」朵湛抬起一掌,冷意四散地握紧了拳宣告,「我想,我有必要让他明白这一点才行。」

  阳炎杵着眉心,「可是西内一但没有了独孤冉,往后该由谁来代铁勒掌舵稳住西内?」现在西内能与其它两内在朝中保持三内分立的情况,独孤冉的功劳可算是不小,要是没了独孤冉,恐怕西内根本就撑不到铁勒回来。

  「我。」朵湛愉快地报出西内下个接班人将是谁。

  「你?!」他们两人的眼珠子死定在他身上。

  他意气风发地扬起下颔,「在铁勒回来之前,我将会是西内大明宫的新主人。」

  西内,是维持这国家稳定性不可或缺的支柱,而独孤冉,则是腐蚀这支柱的蛀虫,不除掉独孤冉,西内迟早会因此而瘫垮下来,在东内与南内势力与日俱增的这个时刻,他必须尽快进入西内并统整西内的人脉政力,将西内改头换面淘汰换血,重新储存并建立新的政治资源,这样铁勒才能在太子之争上真正站稳脚步。

  而他,只要进入了西内并且掌握了实权后,他就不须再与楚婉分离两方,那时的他,将无人可摧、无人可挡,他更可以安心的将她接进大明宫,留在身边由他来守护,到时,他将不会再有任何后顾之忧,楚婉也不会再掉一颗眼泪。

  在朵湛把话说出口后,有阵子,大殿里听不见任何声响,就连风声,似乎也止息在幽夜里。

  阳炎不禁打了个冷颤,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朵湛眼底的杀意,和势在必为的决心。

  圣上的那道手谕......究竟是挖出了个什么人?

  而让这条杀戮本性尽现的亢龙出世,圣上和世人,真的不会有悔吗?

  ﹒﹒﹒﹒﹒﹒﹒﹒﹒﹒﹒﹒﹒﹒﹒﹒﹒﹒﹒﹒﹒﹒﹒﹒﹒﹒﹒﹒﹒﹒

  挥别座上的佛,昂首跨出大雄宝殿殿门,迎面而来的,是盛夏炙人的艳阳。

  在朵湛奉旨准备入朝的这日,领了西宫娘娘懿旨前来亲接朵湛进大明宫的西内禁军,与冷天色所带来的北狄亲卫,将天王守内外织罗成一张严密的武力保护网,让久未出寺的朵湛,终于能再度在阳光下自由行走,总算能离开这虽是安全却也同时困住他的天王寺。

  寺门外,等待迎他入宫的宫辇已掀帘而起,他也知道,那些等着他步出寺门的刺客和已在形成中的政敌,也都在外头等着他。

  统整好西内禁军与北狄亲卫的冷天色,在把一切都打点完毕,打算亲送朵湛登上宫辇时,不意朝寺门外观礼的人群一望,在人群里找着了一张久日未见的熟面孔。

  望着人群中的楚婉,冷天色不安地在嘴边咕哝。

  「她怎么也来了?」不好,她什么时候不来,偏偏挑这日来,万一朵湛因她而在人前露了什么马脚那要怎么办?

  正要登上宫辇的朵湛也见着了她,顺着他的眼,他停下了脚下的步伐,不再朝前举步。

  「王爷?」不明所以的阳炎抬首看着他,总觉得他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下不太妥当,直想要催他快点乘上宫舆。

  朵湛不知道该怎么移动他的双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却觉得千秋万世都已在他身上走过。

  这些日子来,在等待和思念的每个眨眼瞬间,他日夜所渴望的,就是再见她一眼,再好生看她一回,以安定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然而就在她出现后,他又觉得,这太像一场轻易就会幻灭的泡影,只要一眨眼,她就将消失,而他又会再度回到那日日翻揽的情海里翻腾。

  他静静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楚婉,她的模样变了,原本就不丰腴的瓜子脸似乎更加清瘦了,但那双秋水翦翦的杏眸里的水色,还是藏有着他记忆中的亮泽,但却不复见先前她因他而生的伤凄之情,也再找不着半分泪意,她看来,似乎已经走出了她的悲伤,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楚婉。

  只差一点,他几乎想臣服于心中的那股冲动,将她拉回他的身畔来,就这样带着她一块走,可是现在的大明宫里比外头更危机伺伏,他不能冒险带她进宫。

  「我知道你要走了。」楚婉在他的面前站定,望着他游离不安的眼瞳,清晰地说明来意,「今日我来,不是来留你的。」

  他有丝怔愕。从前,她是最反对他入朝的人,而今,她怎么一反初衷?

  她的唇边绽出他想念的笑,「我是来告诉你,我记得我的誓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守着我的誓言,也必然会做到。」

  一股暖意缓缓渗进他的胸臆里,心中那块因她而产生的空寂,又再度绵绵密密地被她填满了,在她瑰丽的笑意中,某种感激在他的眼眸深处悄悄被勾曳出。

  依然是她,最了解他的人,依然是她,她知道他的苦处,所以特意前来安定他的心,也体贴地不在人前拆穿他,她会等的,不管......慢着,她刚刚说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能发生什么事?

  朵湛沉着脸,伸手紧捉住身旁冷天色的手臂。

  「襄......襄王?」被他掐得有点痛的冷天色忍不住皱紧了眉。

  「去查清她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朵湛将他拉来身侧,以细微的音调在他的耳边吩咐。

  「查她?」他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个指示?

  他冷意飕飕地扫向冷天色,「马上去。」

  「这就去、这就去......」不想领教他火气的冷天色识相的转身就走。

  就在冷天色的两脚离开朵湛没多远时,想再催促朵湛登与别再拖延时间的阳炎,才想走过来提醒朵湛,却蓦然发现,在宫与两旁罗列的西内禁军中,有两名禁车靠朵湛特别近,还未斥退他们越矩的举动,蓄势待发的他们,却已将两眼牢牢定在朵湛的身上,并在下一瞬间拔刀冲向朵湛。

  亮晃晃的刀影中,阳炎霍然明白,他们不是想夺得手谕,他们是想毁了手谕,好让朵湛即使走出这里,也有口不能言,而秘密,则将随着朵湛永远被埋葬!

  「王爷!」阳炎边出声示警,边飞快地拔刀拦下其中一人。

  「该死......」听儿阳炎的叫声,未走远的冷天色迅速回头。

  犹把心思放在楚婉身上的朵湛,在回过神来时,一道软嫩的女体不顾一切的扑向他,并且转身鬼他挡拦,当他抽出随身的佩剑刺向她身前的来者时,来者的刀锋也已抵达楚婉的额际。

  在一切骤止,来者的攻势结束在赶至的冷天色的手上时,一滴温热的血液,悄悄滴落在朵湛紧握住楚婉的手臂上。

  他紧张欲窒地将她扳过身子来,眼瞳失焦在她两眉之间。

  在她黛眉之间被刀锋划破的那一道血口,像是柔细似雪的眉心上贴了朵艳红的火焰花钿,只是,丝丝的鲜血,正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淌下,一滴一滴,重重地击向他的心房,令按捺不住的他,理智几乎在眼前的这一幕全然愧堤。

  「为什么要为我挡这一刀?」朵湛紧握着她的双臂,嘶哑地问向神态看来安详自在的她。

  楚婉伸手摸了摸额际的伤口,知道并无大碍后,云淡风清地对他嫣然一笑。

  「我说过,我要在你的心头烙下一个烙印。」

  他怔忡半晌,冲动地伸手想将她拉进怀里,但她却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刻意在人前与他保持距离。

  「这是我留给你的烙印。」她以几不可闻的音量告诉他,「我要你的这双眼,除了我之外再也无法看其它人。」如此一来,他将永远不会忘了,在大明宫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朵湛忽然发现,在今日之前-他从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有热度的,像是两丛灼灼灿亮的星火,正在她明媚的眼瞳里隐密地燃烧。

  他的魔,是朵烈焰,将会烧尽......不是,他的魔怎可能会是她?她是他的水中莲,不是心中魔,她不是。

  胸膛剧烈起伏,彷佛心房正被一股不知名的烈火熊熊烧灼着,来得突然的愤怒充满了全身,他用力压下,在混乱错杂的思绪里,命令自己不能因一时的不忍一棋错走全盘皆输,那些不得不割舍的情绪,他必须决然斩断。

  「起程,进宫。」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朵湛再度拋下了她,转身登上官舆。

  「但她......」阳炎迟疑地看着楚婉。

  「进宫!」

  ﹒﹒﹒﹒﹒﹒﹒﹒﹒﹒﹒﹒﹒﹒﹒﹒﹒﹒﹒﹒﹒﹒﹒﹒﹒﹒﹒﹒﹒﹒﹒﹒﹒

  大明宫紫宸殿下了朝的朵湛,心乱如麻地在寝殿内来回走着。

  此时他无心去想今日在朝堂上,那些兄弟在看向他时眼底所存着的问号,以及是否藏了推衍不出的阴谋,他也忆不起当他与独孤冉同站在西内一侧,独孤冉那张充满阴惊的双眼,是否想当场将他吞噬下腹,而底下的朝臣们,又是带着多少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情正盯着他瞧。

  他只记得楚婉额上的伤。

  喉际极度焦渴,像是咽下了烫喉的火融焚浆,蜿蜿蜒蜒地下了腹,一路窜烧至他的腹里,再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热、无一处不像被焚蚀,烧得他无法自抑那来得莫名却又残留不去的愤火,更无法将它排遣而出。

  她故意的,她明知道他将因此而内疚自责一辈子,因他,她不但伤了心,还破了相,其实根本就不须她来烙印,他的心早已烙上了她的名为她彻底沦陷了,他怎可能再把双眼停留在他人的身上?为什么她不相信他?为什么她还要这么做?

  在来向他报告完今日行刺的主使者是谁后,冷天色就一亘紧攒着眉心,不知所措地站在远处不敢靠得他太近。他那面无表情的阴沉模样,令冷天色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恐将是暴风雨袭来前的宁静。

  比预期中更快的,不愿让朵湛进入西内重心共享政权的独孤冉,派人渗透了西宫娘娘所属的西内禁军,打算让朵湛在有机会踏进大明宫前,便先一步地决定提前在宫门外将他铲除掉。但任谁也没想到,独孤冉在事败之后,竟还能忍着满腹的肝火,与朵湛共同站在朝堂之上。

  朵湛没说他对遇刺的这一事有什么打算,在知道主谋者是谁后,他就不发一语,只是一个劲地保持沈默,任谁也没法猜得出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襄......」冷天色开口想唤停他踱来踱去的脚步,但嘴里的话却硬生生地止住,两眼飞快地扫向窗外蛰伏的人影。

  人影瞬间一闪而逝,冷天色拔腿要去追,却被朵湛已然掀起的火气给制止。

  「不用追了。」朵湛没好气地扬高剑眉,「同处一个宫檐下,还需担心不知道指使人是谁吗?」

  冷天色惭愧地以指刮刮脸颊,「下回我会留意的......」大明宫里的探子跟蚊子一样多,就算他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也没办法每回都把他们揪出来。

  「谁说还有下回?」他阴凉地问,俊容像是覆上了十层寒霜。

  「啊?」在他冷冽的眼神下,冷天色不禁怀疑他所蕴藏的风暴,是否就要释放出来了。

  朵湛扬手一挥,「就由小处做起,去把独孤冉手底下的眼线全都除了,一人不留。」

  冷天色深深倒吸一口气,猛然抬首紧盯着他,胸口紧郁着,不知该怎么喘出下一口大气。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朵湛森凉地浅笑,再也不控制心底的火势,「我不要这宫里还留有别人的杂草。」

  「你的心好狠......」

  朵湛像阵阴狂的旋风直刮至他的面前,大声地把话一字字地掷到他的脸上。

  「你以为愚仁愚义就能为铁勒在这大明宫内开创出一片天地来吗?你以为不反咬独孤冉一口,我们就能落个不会身首异处的下场?还是你认为我们手底下的人,不出三日就会全部被独孤冉派人密杀得不存一人,而我们也将在暗中被无声无息的处理掉,这样会比较符合你心地善良的作法?」

  还没进宫就被独孤冉给行刺一回,进来了后,无论他做了什么,时时刻刻都被人看牢钉死,他甚至连这座紫宸殿都走不出去,而往后,他还要再遇刺几回?他一日不死,独孤冉便一日不能心安,在这生死关头上,他若不心狠手辣,即是坐以待毙,他打哪去找第二条命来葬给独孤冉?

  冷天色被他骇人的气势压得吐不出半句话来,却又不能否认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朵湛的脸上更是写满厉色和愠恼,「想死,你可以继续坚持人性本善,但若想在大明宫里活下去,下回在别人的刀子捅进你的心窝前,你可以考虑是否该先把你手中的剑刺过去,好留你自己一命!」再这么不济和不合作,他就直接把冷天色扔回北狄,叫铁勒亲自宰了他。

  他的额际沁出冷汗,「我明白了......」

  「明白就尽快去把我们的人力部署好。」朵湛立刻将他早就盘算好的一切都交给他去打点。「除掉那些杂草后,不管是我的紫宸殿、西宫娘娘的养心殿,我要连独孤再的云霄殿也都纳在我的掌握之中,无论是多么微小的细处,都得全面控制好不漏疏失,并且安排我们的人手盯牢这宫内所有的人,我要万无一失!」

  冷天色张大了嘴,结结实实地开了一次眼界。

  好......好可怕,他的脑袋怎么动得那么快?开口闭口问,他就已经把在西内站稳的道路铺出来了?他......他早就想好一切了?在他肩头上的麻烦和烦恼有那么多,他是怎么有时间去想这些的?这个人太深藏了,难怪铁勒什么皇弟都不挑,就偏偏挑上了他,原来是铁勒太过明白自己所找来的是哪一种猛将!

  「还不去?」朵湛不满地瞥向他生根不动的两脚。

  「我这就去办!」消受不起他另一回合火气的冷天色,慌慌张张地赶在他又翻脸前先一步走人。

  但没多久,他又苦皱着一张睑慢慢地踱回朵湛的面前。

  「那个,就是......就是关于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惨了,这下跑不掉了,可是不说又不行。

  「哪件?」

  「楚婉。」他战战兢兢地小声报上。

  「她怎么了?」朵湛立刻一把将他给扯过来。

  「楚婉就要成亲了。」冷天色小心地掰开他的手,先将他推至桌案边坐下,为他斟了碗茶消火,并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后,才把下文说完。

  他震愕得张大眼,「什么?!」

  「她近日就要下嫁长信侯。」冷天色愈说愈觉得恐慌,两脚直往后退,「那个长信侯今日还去府里探视过她的伤,并说他不介意她......」

  木头闷沉的断裂声,顿时自桌案上传来,一掌捉陷桌案一角的朵湛,紧绷着全身的力气,难以遏止那自心头涌上来的颤抖。

  这就是楚尚任报复他的方法?楚尚任竟比他更绝,居然弃情义不顾,还想用这个方式折磨他!

  楚尚任分明知道楚婉是个知命顺命的女儿,所以这件来得突然的婚事,定是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下嫁,但以他所知,楚婉这辈子只要认定一个人心愿就不会再更改,她是绝不会答应这件婚事的,但,她为什么不求援?她为什么不来找他?难道连她也要弃他而去吗?

  不,不是这样的。

  在那张美绝的容颜为他沾上血渍之前,她稳定他心神的誓言,才自她的嘴角轻轻逸出,柔软地停楼在他的耳底深处,她不是个背信忘情之人,她是......她在等他。

  她在等他来救她。

  「我......」冷天色怕怕地看着被他捉陷一角的桌案,「我大概是打听错了,我再去探听清楚......」

  还未脚底抹油,又猛又急的掌风,瞬即拍抵冷天色才一手摸上的殿门。

  冷天色胆战心惊的回过头来,「你......你认为楚尚任是当真的吗?」

  「他是当真的。」性子那么烈又甚重颜面的他,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那......」

  「她何时过门?」朵湛伸手抹了抹睑,丝丝的冷静又溜回他的眼底。

  「你想做什么?」他该不会因此而疯了,接着就去做什么傻事吧?

  他定定的开口,「抢回来。」十年来,他不曾让她遭受过任何风雨,而十年后的今日,他也不允许她就这样被扯离他的世界。

  「抢回来?」冷天色低声怪叫,「你不是拋弃她了吗?在这节骨眼上你要把她抢回来?」

  他握紧了双拳大吼:「是我的,就是我的。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碰她!」

  「不行不行,这样一来你的计划会因此全乱了!」冷天色急急摇首,两手按着他起伏剧烈的胸膛,希望他能把话收回去。

  朵湛一掌掐住他的颈项,「那就快去把我交代的事办好,马上去除掉大明宫里任何一个可能会危害到楚婉性命的人,你若是在她成亲那日之前做不到,我第一个就拿你开刀!」

  「我......我......」他哪办得到啊?他又不能随随便便在大明宫的后院挖个坑,然后把那些人全都推进去坑了。

  冷不防地,阳炎的声音自殿门边传来。

  「我去做。」他转身关好殿门,走至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面前。

  「你?」朵湛有丝讶异,从未想过主张和善及事事求全的阳炎,他口中会说出这种话来。

  阳炎忽然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两眼静望着侍奉了多年,也让他得到了求之不得的梦想,让他再度对人世重燃起希望的朵湛。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去做。」失去了楚婉,朵湛就只是一条失了心的亢龙,只要能找回从前的朵湛,或是能让朵湛在这大明宫里生存下去,他愿重披战甲重拾屠刀。

  朵湛没有开口说什么,伸手想将他扶起时,他却执起朵湛衣衫的一角,将它放在额际喃喃地对朵湛起誓。

  「你的双手不须沾满血腥,那些,全都由我来替你担。」

  「阳炎......」
长信侯目瞪口呆。

  所有人也都始料未及,僵木着表情,愣愣地看着冷天色带着大批亲卫包围长信侯府,浩浩荡荡闯进张灯结彩的府内,先派人将府内参宴的宾客集中在一处严加监管,再进入正准备行拜天地大礼的大厅,打断正进行的婚礼,将里头的闲杂人等清除至角落之后,便一人仗着剑独站在厅内等人。

  站在行拜天地之礼大位前的长信侯,在冷天色带来了一室沉重得化不开的静默之后,忽地觉得身上的红蟒袍有些湿,胸前的结彩也有些紧,今他有些躁动不安和难以喘息,但静立在他身旁身着一身喜红嫁裳的楚婉,身影却安静得像一池不会流动的水。

  随着时间的逝去,除了在座观礼的舒河与律滔之外,没有人知道冷天色在等谁。

  「襄王?」当朵湛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前时,众人哗然声四起。

  舒河嘴边扬起一抹笑,「终于把你引出来了。」给他躲在大明宫里那么久,总算是看他有所行动了,今日果然没有白来。

  「老七?」风淮满脸诧愕,「他来这里做什么?」拋弃楚婉的人,怎么还会在今日来此?

  「静观其变吧。」律滔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一手杵着下颔,满脸笑意地看着即将发生的事。

  风淮虽是照着律滔的话,捺着满腹的好奇乖乖在堂上坐着,可是,他却觉得眼前的朵湛看来有些陌生,也让人感到有些心神不宁。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朵湛的外表是文儒飘逸的,在眼眉之间,总是流露着心平气和令人感到安适的气息,可今日,他在丛丛烛火下看不见往常的那个皇弟,他只看见朵湛褪去了简单的文臣装束,朴素简约的儒衫消失了,换上的是一身白底金绣的白虎袍,高高束拢的发髻露出了一张清瘤冷俊的面庞,而面庞上,则有着一双从未看过的锐眸,温意不再,却是寒冷四散。

  聆听着朵湛沉稳的脚步,自厅外一步步踱近她,楚婉旋过身,轻轻扯掉覆面的红巾,抬首静望朝她笔直前进的朵湛,每当他愈靠近她一步,她的心跳得便快一分。

  仅只数尺之遥!她却觉得在这段距离里她所盛载的相思,在他的目光下又鲜活了起来,而对他的思念,是种泛遍心梢的苦药,在经历过长久的煎熬过后,才能等待出它的芬芳。

  彷佛可以看见,那座分隔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海洋,在这个片刻似乎消失了,那些在黑夜里揪心的等待,也在这一刻全都获得报偿。

  带着有些萌生的外表,他从另一个世界来找回她。

  带着他的誓言,他将她曾经碎成片片的芳心全都拾掇而起,将她重新塑拈成一株他掌心里的莲,而她所失去的魂魄,也在他的眼瞳中纷纷回到她的身上。

  当朵湛走近她时,轻浅的笑意在楚婉艳红的面容上浮现。

  「我一直在等你。」

  他立即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手拿掉她发上的凤冠,另一掌熟络地来到她的纤颈之后,稍加使力,她便如一朵轻盈的红云栖至他的怀里。

  大厅里静得毫无一丝声响,在凤冠唧当坠地时,清脆的回音,幽幽地旋绕在喜气依「朵湛!」就近站在他们两人身畔的长信侯放声大吼,整个人好似正在地狱里接受焚心之火的燃烧。

  朵湛抬起头,稍稍松开双臂间过于牢密的拥抱,占有式地将楚婉置在胸前揽紧,无视于周遭人们难以置信的目光,带着她就要往厅外走去。

  长信侯扬掌拦下,「你想做什么?」

  他轻瞥一眼,「带她走。」

  「你凭什么?」在众人前,就在众人面前做出这种事来,还想在他大喜之日带走他的新娘?这个不速之客无权这么做!

  「凭她是我入了宗谱的妻。」

  长信侯震声大嚷,暴怒之下,伸手就要将她夺回来。

  「她也是我今日过门的妻!」高堂、贵客都在,也都见证着这一场婚礼,无论先后,这株倾城名花都是他的!

  下一刻,冷天色的长剑已凉凉地搁在他的颈项上,不但制止了他的躁动,同时也让厅里的人深深惊喘。

  朵湛好整以暇地瞠睨着长信侯怒红涨紫的面容,兴味盎然地扬高一双剑眉。

  「小小一地之侯,就凭你,也想与我皇家夺人?」弹指之间,就足以让这个小侯飞灰湮灭了,凭权论势,谁能从他的手中夺爱?

  「你......」长信侯紧咬着牙,忿忿地抬眼望向高座之上的楚尚任向他求援。

  「婉儿!」楚尚任被逼得不得不站出来,首先斥喝的,即是又再一次令他声誉全毁,或者更一塌涂地的楚婉。

  「这世上,我只嫁他。」楚婉没有离开朵湛的怀抱,微偏过芳颊,一字一句地说出她自始至终未变过的心愿。

  楚尚任气极攻心地走下来,才想靠近她时,冷天色手中的剑顿时一转,又令他赶紧止住脚步。

  「你是想置我的颜面于何地?」这事传了出去后,他再也无法在京兆立足了,她便是不知生育之情、养育之恩,她也不能这样待他。

  额际有些灼热,已被婚程累了一日的楚婉一手抚着激跳的心房,稍微推开朵湛转身正对着楚尚任,让他看见她眼底的决心。

  「在我与朵湛成亲的那一天,我就合该与这世上的其它人恩断义绝,而这样,对每个人都好,谁都不会为了谁而为难。」

  那些牵连在她生命中人们的线,在朵湛第一次接她进襄王府时,早就断了,即使这些年来她再怎么与亲人联系,也索不回那些已被爱情取代的亲情,如今,只不过是彻底了结而已,她不要两难。

  「你......」楚尚任没想到她竟为情性烈至此。

  「今生未尽的孝,来世女儿再还给您。」她深深朝他鞠首,久久,都不肯起身。

  察觉她不对劲的朵湛将她拉回怀里,看她疲累的眼眸已然合上,他立刻转首看向冷天色,而冷天色则是朝门外的人招手,命人快些把停在外头的坐辇抬进府里来。

  「反了,成何体统......」座上观的风准再也忍不下去,两掌压向椅座就想起身阻止这场闹剧。

  身旁的律滔却扬手拉下他坐回原位。

  「五哥?」风淮不解地看着他。

  「不要阻止他们。」观察了朵湛许久的律滔,神色严肃地向他摇首,「现在的老七,你惹不起。」

  「但......」不阻止?难道就这样任朵湛做出丑事来吗?

  「长信侯属西内,西内的事,就由他们西内人自己去解决,这事你别插手。」那两个抢人的男人同为一内同为一人效命,终究还是要碰头的,既然事不关己,那就少管一事是一事。

  「西内人?」风淮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老七投效了西内?」朵湛不是说什么都不加入党派的吗?

  「没错。」也才知道的律滔,有些头痛地揉着两际。

  在律滔头痛之时,也在高位上的舒河睑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也别轻举妄动。」他警告地握紧怀炽的手臂,不让身旁的怀炽不识相地下去闯祸。

  「一旦楚婉被带走了,那么这世上就再也找不到可以牵制七哥的人。」怀炽的语调里带着心急。有楚婉在,那么他们还可以在楚婉的身上下功夫,若是楚婉被收进了朵湛的保护网里,只怕以后会动不了朵湛。

  舒河纠正他的错误,「楚婉不是老七的弱点,她是老七的动力。倘若动了楚婉,只怕老七会不顾一切的全都豁出去,到时,咱们每个人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难道就这样放过这个机会?」

  「来日方长。」舒河缓缓靠回椅里,含笑地交握着十指,「人,都是有弱点的。」

  「朵湛!」在朵湛打横抱起楚婉大步迈出厅堂时,留不住人的长信侯在他身后大叫,伴随着他的,是众人同情的眼眸。

  舒河仔细看了长信侯脸上的神情一会,而后睑上的笑意,逐渐加深了。

  是的,一切都还未有定论,在赌局残了揭盅之前,谁输谁赢,都还未可轻议。

  ﹒﹒﹒﹒﹒﹒﹒﹒﹒﹒﹒﹒﹒﹒﹒﹒﹒﹒﹒﹒﹒﹒﹒﹒﹒﹒﹒﹒﹒﹒﹒﹒

  「他本来就要投效西内。」

  律滔气定神闲地开讲,并且在开口说完这句话后,看着站在眼前的男人,果然如他所料讶异地张大了嘴。

  搞不清楚朵湛和楚婉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弄不清朵湛为何会不顾人言地去抢婚,更加不知朵湛早已加入西内的风淮,虽然是不怎么想搭理朝中党派之事,可是为了今晚那个行为反常到极点的朵湛,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来到了律滔的冀王府里找答案。

  「本来?」风淮缓缓拉高了音量,对律滔劈头就告诉他的这句话,心中泛满了疑惑。

  该不会全朝的人都知道朵湛要投奔西内,就只有他这个消息不灵通的人被埋在鼓裹而已吧?

  「对,本来。」律滔点头轻哼,「或者也可以说是他本就应该要投效西内。」

  「老七事先告诉你的?」看他说得那么笃定,风准忍不住要怀疑素来不跟任河人联系的朵湛,打破了以往的惯例和他在私下有所交集。

  「不是。」他要是早知道了,他哪还需要头痛?

  风准这就想不通了,「那你怎么知道?」

  「推论推出来的啰。」律滔边拉着他往书房走边说:「而且接我的推论,在老七投效西内之后,不管是东内还是南内,都将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不是不知道吗?怎么愈说愈玄?

  他后悔万分地叹了口气,「早知道那道手谕会引出这种人来,我宁可父皇从没下过那道手谕,就这样继续让我们猜下去。」

  虽然说,还是没人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谕里写了什么,各方人马的重心也都还摆在下一任太子是谁上,可是现在他已经没初时的心情去知道手谕里的名字是谁了。

  放眼望去,这朝里,到处都是一尊尊正在过江的泥菩萨,而他,很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尊。

  「好端端的,你干嘛突然冒出这些有的没的?」风淮纳闷地盯着他极其难得出现的沮丧脸。

  他扬起眼,「想不想听听一些连朝中探子也采不到的秘密?」一个人守着秘密是很难过的,而且让风淮知道的话,说不定他往后会多对朵湛留神点,而他也可以省了一些力气。

  「你又四下派人监视了谁?」风淮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们这些为了个人私利而在手底下所做的卑鄙作法。

  「没,只是我的一点小研究而已。」他含笑地挥挥手,拉着风淮来到书案前,伸手把堆得满桌的东西挪至一边,在桌案上清出一个空间来。

  「研究?」风淮*紧了一双剑眉,讶看着桌上的。算工具和书经。

  「这是卧桑以前常研究的易理。」律滔拿起一本被翻得有些泛黄破损的书本在手中扬了扬,「这两日我看了很久,终于明白老七是个怎样的人。」

  「老七还能是个怎样的人?」那个弟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根本就不需要藉用什么易理就可以看得出是个什么样的人。

  律滔偏头微睨着他,「你不觉得他变了吗?」今晚的朵湛,可让他们这群人得对他重新改观了。

  回想起今晚朵湛抢婚的手法,和他那副让人说不出哪不同却又古怪的模样,风淮也不禁有点迟疑。

  「是有点......」到现在,他还是对朵湛那令人觉得陌生的眼眸感到有些不安。

  「我想,恐怕就连卧桑在弃位之前,他也没看出老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连卧桑都瞒得过,代表朵湛在这上头可是下足了功夫。

  「别扯远了。」听得一头雾水的风淮拒绝让他把问题愈堆愈多。「这跟卧桑又有什么关系?」

  律滔笑咪咪地朝他伸出一指,「你可能不知道,卧桑之所以能够放心弃位,那是因为他自以为非常了解他的八个皇弟,为了要弃位弃得无后顾之忧,他可是曾经彻头彻尾把咱们八个人都卜过算过一遍。」

  「谁告诉你的?」

  「东内以前跟在卧桑身边的太子少传。」现在那些人都换到他的身边来了,他要知道这种小道消息再容易不过。

  「卧桑在研究过我们之后呢?」他记得卧桑对于卜学和占卦这方面的能力是很强的,但就不知卧桑到底得到了什么心得。

  「他漏了一个大患。」律滔脸上的笑意霎时走远,「而那大患,就是老七。」

  「一派胡言......」风淮听了转身就要走。

  「别急着不信我,听我说完吧。」律滔忙着把他拉回来押回椅上坐下,并且翻开手中的书页摊至他的面前,指着上头开始对他讲解,「哪,就先照排行来看吧。数字中,七,乃胜蛇吃人之象。胜蛇于六神当中,主妖怪横祸。」

  「这又怎么样?」他挑挑眉,极力捺着性子。

  「再来,他的名。」律涵又翻出另一本书,根据上头对他解析,「朵湛的朵字!字中有白虎,字中有白虎者,吉事反成凶。」

  风淮怔了怔,「白虎......」

  他还记得,今晚换了装扮的朵湛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身上所流淌的气息充满了肃杀,几乎找不到从前那温和的影子,反而像头蓄势待发的......「白虎于六神当中主丧灾战事的凶兆,而万物丧灾猎杀皆在秋,而秋又属西。所以老七会投效西内,本就是顺天、应天而行。」

  一口气说完研究心得的律滔,在发现听讲人的表情有些怪异,也好象没听进去后,他不满地扬高了眉,「你不信?」

  风淮忙摇首澄清,「不,不是......」他是相信卜算巫能之事,也相信造字者所创造出来的每个字都有着深含的远义,只是......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有这头白虎在,咱们天朝将会不安宁了。」反正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取信于人,所以律滔也不管他信不信,他边翻着书页边自顾自地说着:「只要有了老七的投效,这下子铁勒简直就是如虎添翼,而西内的霸权,也都将落进老七的手中,我看西内很快就会追上东南两内,我得小心一点才是。」

  「你忘了西内还有个独孤冉。」风淮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感,勉强把心神拉回他的话头上,「独孤冉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政权拱手而什么都不做。」

  律滔淡淡轻哼,「他当然不会,他拦老七都来不及了。」

  「照你的意思,独孤冉曾对老七做过什么?」他都还没有择日为独孤冉所涉嫌的多件谋刺案开审,独孤冉又在私底下对他的兄弟们动手脚了?

  「他已经派人行刺过老七一回了。」律滔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不过你放心,老七没事,有事的将会是独孤冉。」

  「为什么?」独孤再在西内势大力大,他还会怕一个刚进西内的朵湛?

  「古有言,在白虎旁,不死亦即伤。」他对独孤冉的未来很不看好。「独孤冉要是个聪明人,他就该离老七愈远愈好,不然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舒河呢?南内的人若是跟独孤冉一样不对朵湛当心点,恐怕南内就将有飞来横祸了。

  「瞧你把老七说得像妖怪一样,他哪是那样的人?」风淮翻翻白眼,动手把桌上的书册全都收起来,「你别和卧桑一样都被这些易理给迷昏头了,我和老七做了那么多年兄弟,在他身上,我根本就看不出来你说的那些。」

  律滔郑重地望向他的眼,「他不是妖,他是魔。」

  胜蛇、白虎,亦六神亦魔物,若是摆对了方位,即镇守之六神,但若错置其位,则为魔。

  而这两者,皆在朵湛的身上,并各自拥有一片光明和黑暗。

  一直以来,朵湛将自己放在可以修束的一方,用仁义修善来维持和平的表相,用佛性来压抑内心深处强大的杀戮野性,可一道手谕却破坏了这一切,让掩藏的人无法再掩藏,被迫不得不在性命因此而危殆之前放手一搏,投入了本就该属于他的方向里,一旦让这头白虎回到他该去的天地正司其职,到时,杀戮归杀戮,而能够阻止他的人,恐怕将再没有。

  因为他的眼神,风淮觉得胸坎里的心跳忽地变快了,隐隐约约的,那在他心湖里的不安,像层层圈圈的涟漪,逐渐飘浮扩大。

  「无论你信与不信,总而言之......」律滔拾起桌上一枚用来卜算的铜钱,定眼凝视着它,「咱们天朝里,有个魔,他藏了十年也被佛压了十年,就不知这个魔,他现在醒来了没?」

  ﹒﹒﹒﹒﹒﹒﹒﹒﹒﹒﹒﹒﹒﹒﹒﹒﹒﹒﹒﹒﹒﹒﹒﹒﹒﹒﹒﹒﹒﹒﹒﹒﹒

  在曾经后悔过之后,他就已然清醒并知道他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让他清醒的,是那场旧梦。

  每回踏进它,那一切他极力想遗忘的,却总是历历在目,彷佛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它发生的时间,就是在夏日里,和今夜一样是吹着南风的季节,可是那风中,却有着火焚的味道,以及怎么也掩盖不掉的血腥味。

  当时,他还只是个皇七子,一个对朝政充满理想、对国家和自己充满希望的小小皇子,方要在朝中展露头角,还不知道他所背负着的是什么,也还不知佛与魔。

  夏日初临,那年的夏日京兆异常地炎热,焕人的南风,像种隐隐待发的不安正在酝酿中。

  不安的种子爆发于淮南一带的襄城,来得措手不及的瘟疫,毫无预兆地降临襄城,疫情犹如洪水猛兽,转眼之间便吞噬了襄城,城民皆药石罔救,不出半月,襄城已是死城一座。恐慌四处在淮南一带蔓延,淮南的百姓深恐自己的城乡将成为下一座襄城,欲逃离疫情地带的百姓纷纷携家带眷远离淮南,于是,流言四起,流民也四窜。

  地方官的急报迅速涌进京兆,淮南一带的疫情震惊朝野,柬西南三内六相,在彻查后发觉疫情仅限于襄城并未扩大,紧急在翠微宫商议之后,向圣上进谏火速派兵南下焚襄城以减疫情病种,以免疫源散播出襄城而染了邻近的其它城乡危及更多百姓,而在焚城之后,三内再设法逐步澄清流言安定百姓之心。

  圣谕立即拨下,接旨者为刺王铁勒与初近朝政的皇七子朵湛,在接旨当夜,铁勒便拨兵带着朵湛起程南下。

  可是在抵达襄城之际,他们才发现,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并不正确,襄城尚未完全成为一座死城,在襄城中,不但城民未因疫情而死尽,还有些身子较为健壮的城民奄奄一息地滞留在城内等待救援,或是尚未病发或染病。这样一来,手执圣谕的朵湛,反倒不知该拿那些未死的城民怎么办。

  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朵湛是很想抬手网开一面,让未染疾的城民们出城到别的地方接受照料,不让城民留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手焚烧了他们的家园,但同样也是负责执行圣意的铁勒却执意不开城门打算直接焚城,无论他再怎么为那些残余的城民请命,铁勒就是丝毫不为所动,仍旧是要照旨行事。

  在铁勒的一声令下,城中病死的、奄奄一息的、染了病的、未染病的百姓,在夏季进入阳光最好的那一日,被大批官兵集中至城中的都邑府,可是,朵湛还是认为事不至此,他不相信铁勒会狠心到那种程度,一切仍有转圈余地的。

  但在铁勒下令着手封死都邑府,都卫官们找来粗重的铁链开始锁紧府门,好让关在里头的城民一个都跑不了,并在府边四处备好了稻草干柴,也将全城外围都布设好桐油准备周全时,他不再确定了。

  站在部邑府内的广场上,整座襄城尚存的城民就躺在他的脚边,痛苦的呻吟声、低号声、苦苦求饶声,一声声回荡在他的耳际,他不忍心中有千百个不忍,怎么也无法就这样看他们被弃在府内,而后随着大火的点燃命葬于此灰飞湮灭。

  不该是这样的,他来这里是为了止疫救灾,但这根本就不是救人,这简直就是一场谋杀!

  「在我们离开这里后你就立即下令。」安排好一切的铁勒踱至他的身旁,昂首环视着整座都邑府。

  「下什么今?」朵湛回过头来,声音里藏着恐惧。

  「焚城。」

  由他来下令?由他?为什么要他来当刽子手?

  看着由自己洁白的双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不,他不要沾上一丝血腥,这不是他该做的事,若不能保全他们,他也不要造孽,他是来救人而不是杀人的。

  「为什么要由我来?」他急着想把责任推回去。

  「就是要由你。」铁勒看出了他想实身事外的自私自利心态,「下令。」

  他直摇首,「不......」

  「不焚城,邻近的城乡将沦为下一座死城。」已经快至盛夏了,若不及时控制住疫情,等到南风一起,疫情会流窜得更快,必须在灾殃扩大之前结束这一切。

  「但他们还活着啊!」朵湛两眼泛满心慌,双手紧紧揪扯住他身上的镗甲,「你看看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你怎能就这样罔顾他们的性命下令焚城?」

  铁勒瞇细了眼,「你究竟做不做?」

  「我不杀他们,我不杀人!」他大声拒绝,拒绝让双手沾上一丝污点,拒绝背负一丝愧疚。

  铁勒拉过他,抬起他的脸要他看清那些躺在他脚下的城民。

  「不杀他们,你以尢在经历过这些灾痛和生离死别之后他们还活得下去吗?你又知道他们哪个人身上没带着疫源病种?若是让他们带着病种走出城,他们一人即可害死千百条人命,你的一念之仁将因此害死多少无辜百姓?而到时你又得多杀多少人、多焚几座城?」

  冷汗涔涔滑下他的额际,「我......」

  「看着他,务必要他彻底执行圣谕。」铁勒在他犹豫的当头一把松开他,回眸狠瞪向身旁跟着他们南下执行焚城的部属,「他若是没奉旨照办,我会连你们一块烧了,就由你们陪着全城百姓一块死在这里!」

  「是......」知道铁勒言出必行的众人胆战心惊的接令。

  「二哥!」朵湛追不回铁勒大步离去的身影。

  「皇七子......」转眼间,所有部属纷纷在他的身边跪下,「卑职等求求您了......」

  求他?不,是逼他。

  窒人的死寂盘旋在朵湛的身上,他茫然地看着众人期待着他的眼神,也看着城民们充满悸怖的双眼。他该拿这些人怎么办?活活的烧死他们?他办不到;叫部属们先杀了他们?那样他们还得再受刀剑之苦。

  「拿毒来。」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

  「毒?」

  他别过眼,用力喘息,「别让他们痛苦,在焚城之前给他们服下......」

  在城民的眼中,朵湛看见他们眼底的希望渐渐淡了,最后笼罩上横竖都逃不掉一死的泪光,眼看着地上的城民一被喂下掺了毒的水酒,有些是被迫的,有些则是心怀感谢,有些则在濒死前挣扎。

  「帮我......」一名服下毒的男子紧揪住朵湛的脚,因毒性发作而痛苦地涨紫了一张脸庞。

  死得太慢,太折磨了。

  不假思索也没有犹豫,朵湛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际的佩刀,一刀刺向男子的胸膛成全他,但顺着刀势,腥甜而温暖的血,像有生命的小蛇爬上他的脚边,令血光中的他微微一怔,硬生生地止住手中未竟的刀势。

  他在做什么?

  为结束痛苦而让他人更痛苦?为结束血腥而更血腥?

  在成全之下杀人,他成全了什么?也许,他本来就是想这么做的,只是他不想表露出来,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内心里其实也是无情的,他只是需要有人给他一个借口或是理由,好来掩饰他的罪愆,好来让他的内疚合理化,他只是想成全他满腔虚伪的仁义道德而已。

  胸口灼灼烫热,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脑海里翻涌,他赫然发现他在血光中看见自己拥有更多的杀意,和一份不该有的痛快感,这令他感到心慌,好想快点结束眼前的这一切,就这样一把火烧光它,随手拈熄这些生灵的生命,再把这些盖在记忆底下,当作从没发生过,可是他初开杀戒的双手却动不了。

  动不了,即使脚边的男子发出凄厉的哀号,甚至紧捉住他的脚,十指紧紧陷入他的腿际,将他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以发泄此刻所受的痛苦,朵湛就是僵直着身体,整个人动不了。

  铁勒的大掌蓦地覆上他的手,在刀柄上用力一使劲,一刀直剖至心房,俐落地让那名男子在眨眼之间迅即断气,快得连一点痛苦也没有。

  低首看着脚边死去的男子,朵湛的眼瞳没有焦距。

  「你愈仁慈,也就愈残忍。」铁勒气急败坏地捉紧他的双臂用力摇晃,「而你最残忍的,就是你的仁慈!」毒杀他们?为什么不一刀给他们个痛快?

  朵湛惶惶颠退了几步,像个被看穿的人。

  「不要躲!」铁勒厉声要他面对,「你以为双手不沾血就不罪恶吗?你以为袖手旁观就表示你没有参与吗?」

  图穷匕现,在铁勒的眼眸下,他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那被揭穿的现实,却是那么难以接受,他不想承认他是这样的人,更懊悔他曾下了那个毒杀的命令,只因那道命令,它引出了一切。

  命部属飞快地速决那些毒发的人后,铁勒将他扯出城外,在他脑中一片空白时大声地在他耳边喝令。

  「下令!」

  朵湛无意识地低语,「点火......」

  望着被冲天烈焰一点一点吞噬焚烧的襄城,在朵湛的胸臆里,好象有种东西也随着那座城被烧尽了。

  杀一人,保苍生,他杀了那么多人,就能换得这个国家永远的安康太平吗,为了大我,他可以牺牲一座襄城的城民,那往后当他站在朝野上时,他若认为他理壮,而他人理亏,为成就那所谓的大义,他又会去牺牲谁?

  他不敢想,因为从襄城的经验里他知道,他做得出来,往后若是再遇上了,他定会再去做一回,而那时,他不可能再敢存有任何仁慈之心,为了弥补先前的过错,他会毫不犹豫毫不留情。只是一日不再有仁慈之心,那时他将会成为什么?他所身处的京兆,会不会成为下一座襄城?

  「我给你时间。」铁勒一手搭着他的肩头,意喻深远地在他有些听不清的耳边说着,「等你想通了后,再来告诉我你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焚城之后,淮南一带的疫情总算是控制住了,朵湛也因此而受封勋由皇七子进爵为襄王。

  但他宁可不要那个荣卫王称。

  襄王,这襄字,是他一辈子的阴影。襄城,并不是焚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而是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像个一生磨灭不去的烙印,让他在往后的每一日都要面对他是个刽子手这个事实。

  那年夏季,他跌入夜复一夜的噩梦里,襄城的百姓们在他的梦境里徘徊,所有人都在梦里回过头来,用至死不瞑的双目赤瞪着他,无声地控诉着他扼断他们生命的毒杀。

  他们的身影,总是在熊熊的火光里出现,然后在铁勒所挥下的刀影中消失,一夜又一夜,逼他承认他的仁慈是多么的残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摆荡在该仁还是该义之间,未来所有的蓝图,成了一片空白。

  朵湛不再上朝,也拒绝为官,在他还不知将来的路途该怎么走时,铁勒早已带着属于自己的人,远赴北狄去开创另一片天下,而他,却不得不逃到佛前,甚至想出家以逃避那日日夜夜缠住他不放的噩梦,以及,他的后悔。

  同样在那年的夏夜,在他的梦里,多了另一道纤细的身影。

  是楚婉。

  她总是在他的梦里婷婷地笑,用一双不知晓世愁的水眸凝睇着他,像株奉献的莲,毫不保留地拥抱他一身的疲惫和孤寂,而她的病,让他格外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是如此需要用尽心力来珍惜。

  因为她的需要,和那份被人倚赖的感觉,让他曾经万念俱灰的心房,因她而点燃了一盏明灯,开启了他人生里的平静岁月,也让他的噩梦远去重拾生活。只是她照亮他生命的灯火,总是奄燃欲熄,让他害怕他会有失去她的一天,为了她,为了他自己,他终于对未来作出了决定。

  在那年夏日的尾声,朵湛端坐在佛前告诉自己......不做,那就什么都不要做,彻彻底底把自己逐出事外,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沾染半分;若要做,他便要全力以赴,不牵念不优柔寡断,他不要再有一次后悔!
头一日,朵湛觉得紫宸殿的空气是如此熏暖,夏日的南风轻巧地掀起纱帘,将殿外莲荷的幽香轻轻飘送至一室里,这味道,就像是楚婉的存在,他记得他总能在她身上找着这专属的香气。

  再次拧干手上的绫巾,一颗晶澈的水珠落至楚婉雪白的面颊上,朵湛躺在她身侧半支着身子,手中的绫巾吸取了她颊上的水珠,滑过她粉白的颊、菱似的唇、以笔描绘过的黛眉,将她为嫁他人而施的脂粉全都卸去,还给他一张他日思夜念的容颜。

  动手褪去她一身喜红的嫁裳,感觉她沁凉如丝的肌肤贴上他的,像道浅浅的清泉,徐徐滋润了他已焦灼得欲炙的身心,这阵子来总无法倾泄的热意自他的胸口散去,奇异地因她而平息了。他再将她发上的累赘物部除去,任被散浓密似绸的长发,淹没了他们俩。

  朵湛收拢了双臂让她枕进怀里,柔柔腻腻的每一寸雪肤与他紧密地贴合着,望着从在长信府合起双眼就不曾再睁开的她,他并不想将她自释放疲惫的睡海里唤醒,大掌轻盈的覆在她的心口上,在感觉她的心跳已渐渐不再那般急促时,他紧紧揪锁着的眉心终于松弛开来。

  只是,全身的感觉都很敏锐,像是经过长久的沉睡后刚刚苏醒过来,每一根拂过他胸坎的发丝,都能扯动他紧窒已久的情绪,每一次浅浅吹拂的气息,都能撩起记忆中那些为她储存的深情。

  就着烛光,他的指尖来到她的眉心。

  她额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只剩下像朵火焰的红疤,愈看,愈觉得它像道烙痕,每拂过一次,就更加在他心中烙上一回。

  这样的她,他放不开的。

  以前他曾对她说过,他愿放弃所有来与她长相守,可是到了后来,必须放弃的人,不是在西内逐步加紧握权脚步的他,反却是她,而在她不畏流言尢他拋弃了亲人名声之后,他放不开。

  楚婉在他怀里动了动,嘴边逸出含糊的低吟。

  「别醒来。」朵湛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眼帘,催哄着她进入另一场梦境,「还不要醒来看清更正的我和这个世界。」

  她侧首偎进他的颈项里,在找着了可以安心倚靠的角度后,放心地吁了口气,匀匀的气息随后缓缓传来。

  对于她的安心,他的眼眸里充满痛苦。

  「一直以来,你所看儿的,只是我的倒影。你看不见,真正的我。」伸手抚着她白玉般的背,他在她的发际悄声低喃,「你所爱的,是温柔似水的我。我不愿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一池温和的水,在我的血液里,也有着和我兄弟们一样斗争的本性。」

  他藏不下去了,他不能否认这十年来,想离开她的念头一再在他的脑中滋生着,他想过,与其让她知道他的本性后离开,他宁愿先一步离开她,这样,她心中的朵湛就不会改变,可是她却一再用全然信任的柔情相逼,让他连将自己扯离她的力气也没有,不可自拔地掉进她的情网里,想回头,却再也来不及。

  总认为,他能因她而改变,而这十年来,他也因她而变得不像是原本的自己。拋弃了以前的自我,他并没有感到后悔,也极力不想走回从前在未遇上她之时的朵湛,可是一道手谕却打乱了一切,闯进他的生活里破坏他辛苦维持的平静,让他看清,其实他要走回原本的自我只需轻轻跨过一道界线,他根本就没变,原始的野性仍好好地存在他的身上,只是暂时被束缚住了。

  而束缚着他的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可是现在,他却再也不能为了她而还原成佛前的一池水,不想让她知道却又放不开她,他真不知,日后要如河面对她,他更不希望,会在她的眼眸里找到一丝失望。

  「朵湛......」楚婉梦中的轻呓飘进他的耳底,一双柔荑也将他更加攀紧。

  「不要后悔......」他深深响应她的拥抱,声音消逝在她的贝耳耳畔,「你和我,都不要后悔。」

  ﹒﹒﹒﹒﹒﹒﹒﹒﹒﹒﹒﹒﹒﹒﹒﹒﹒﹒﹒﹒﹒﹒﹒﹒﹒﹒﹒﹒﹒﹒﹒﹒﹒

  「她人呢?」

  次晨梦醒,在床上找不着楚婉的体温,也在寝宫里找不到她的芳踪后,朵湛顾不得自己的一头乱发和不整的衣衫,着急地在殿内奔跑着,在转身绕过殿廊时,差点撞着了想进来叫醒他的冷天色,随后就一手把冷天色给扯过来质问。

  被人揪着衣领问话的冷天色,愣愣地一手指着外头。

  「在院里......」他是掉了什么东西吗?还是刚刚从哪一种噩梦里醒过来?只是没看到她而已,七早八早他的脸色就这么吓人。

  他的眼中写满焦虑,「有没有人在她身边看着?」

  「看着?」冷天色怪腔怪调地拉高了音量,「你还不能安心呀?这紫宸殿里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不可能有人能够动她的。」

  「你确定?」他还是很不放心,尤其在作了那个旧梦之后,那份多年不曾出现的恐惧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确定......」冷天色叹息连天地推着他回房,打算先帮他打理好再让他出去找人。「阳炎都已经做到那种程度了,我还能不确定吗?」

  听他一说,朵湛这才想起在他面前消失了好一阵子的阳炎。

  在他将楚婉抢回紫宸殿前,阳炎已动手去做他所要求的事,在阳炎的行动下,布满大明宫的密探已不复存在,独孤冉引以为傲的人力监视网,也被朵湛的人取而代之,在大明宫里,放眼望去的每一人皆是他们所安排的人手,任凭独孤冉的双手张得再大,也无法继续一手遮天。

  然而,能这么快就成事,藏在背后的手段自是见不了光。就算阳炎并没有说他做了什么,他也知道阳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阳炎呢?」在冷天色为他更衣时他紧蹙着一双剑眉问。

  帮他穿戴好后,冷天色忙碌地梳着他的发,「他在摆平独孤与部署在大明宫的人后,现在正准备该怎么去招拢独孤冉手底下那些对他忠诚不二的人。」

  「叫他停手。」他淡淡指示,「阳炎做不来的,那些事由我自己来。」朝中的那些人可不是随便就可以摆平的,而且那些人也未必全盘都不可用的,当中还有将才和能臣,只要能收纳招贤过来,也不失为善用人才的好法子。

  冷天色止住了手边的动作,「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再告诉你。」他顺手整了整衣衫,转身就要出去找楚婉。

  「有楚婉在,你真的还要继续做下去吗?」冷天色忙不叠地追在他的身后问。

  朵湛停下了步伐,缓缓回过头来。

  「我的目标不会改变,无论她是否在我身边,我该为铁勒做到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这个问题,他老早就想过了,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他也没有停手的打算。

  「你不怕她会因此而怕你?」铲除敌人的方式,大抵不外乎那几种,可无论是哪一种,只怕都会有损于他在楚婉心中的形象。

  出乎意外地,朵湛老实地承认,「我怕。」

  即使不进入西内、不因权谋斗争而做任何事,他的双手也早就沾满血腥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害怕她知道?或许他仍在希望,在楚婉的面前,他仍然是她倾心全意信任的情人,如果可以瞒,他会瞒的,只是欺骗是张包不住火的纸,而他也不想用谎言来安顿她,他只希望,她不会在见着了他的另外一面后,有离他远去的一天。

  冷天色颇讶异地看着他悠远的眼眸,在印象中,感觉他好象变得有点人性了。

  他感慨地拍拍朵湛的肩,「现在抢也把她抢过来了,你离不开她,又怕她会因此而怕你,你到底是想拿她怎么办才好?」如果让他的血液有了温度的人是楚婉,那么楚婉是非得留下不可,只是,该怎么拿捏则是个困难的问题。

  「我不知道......」在曾经拋弃过她、伤过她的心后,他已经不知道她是否还跟从前一样爱着他了,对于她,他有着大多的歉疚和不舍。

  冷天色叹了口气,伸手轻推着他往外走。

  「去见她吧。或许见了她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

  叶上滑动的露珠滴落至水面,光影中,分不清是水是露。

  晴苍无云,一池的清香据满水面,楚婉静静看着水中遍生的莲。

  现在在她的身边,什么都没有了,没了亲情也没了以往与他人的牵系,只剩下一个朵湛,可是朵湛,却又让她觉得陌生。

  夜半醒来,见他在梦中呻吟、挣扎,在烛下凝视着他的睡容,她好想探入他的心底,问他,梦见了什么?

  只是一段日子不见,她却觉得他们似乎已经分别了数年,她几乎都忘了,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她的等待,究竟等到了什么?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吗?

  朵湛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池面上,她怔了怔,水色的杏眸固定在池面上的人影不动。

  「在看什么?」他挨坐在她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她没有回头,「你。」

  迟疑地,朵湛伸出手,以指轻轻转过她水嫩的粉颊,看她迷惑的眸子游移在他的脸庞上。

  「你像个陌生人。」她凉凉的指尖顺着他的五官游走,像在复习又像在重新认识,「很熟悉又很遥远,就像我不曾见过似的。」

  她的敏锐慧心,令他暗暗心惊。

  她知道了什么吗?还是她看出来了?可在她的眼眸里,他又读不出什么来。

  「你感到很失望?」忐忑地,他将紧束在喉际的声音释放出来。

  「不。」楚婉缓缓摇着螓首,「我曾说过,你有着我看不见的一部分,而那部分,是你一直藏着的。对于你所藏着的部分,我并没抱任何期待,怎可能会有什么失望?」

  朵湛不知道,在楚婉将这些话说出口前,他一直深深紧屏着气息,害怕和期待在他的胸口形成一种窒人的紧绷情绪,令他喘不过气来,但在她把话说出后,他颤颤地深吐出一口气,像绷得太紧的弦获得了松弛。

  楚婉轻柔似絮的身子,凉凉地熨贴在他的身躯上,让朵湛忍不住埋首在她的发里,关于她所有的点滴记忆,在她的身子一回到他怀里时全苏醒过来。

  他记得她喜欢他这般搂住她的腰,记得她喜欢靠在他怀里,用她的小手抚摸他脸上的轮廓和线条,她喜欢偏着头,凝睇着他亲吻她一双柔荑的模样,她喜欢他深深地拥抱着她,让她知道她对他有多重要......如果可以,他多想就这样陪她到老。

  楚婉靠在他的胸前,轻蹙着黛眉,「我很怀疑。」

  朵湛的思绪被她拉日来,「怀疑什么?」

  「朝中的事,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她轻轻推开他,仰起小脸,明眸直视他的眼瞳,洞悉的目光几乎让他无所遁逃。「我知道想要进大明宫或是在大明宫安然度日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却发现,你似乎适应这里适应得很好。」

  从昨夜他至长信侯府抢婚时,她便察觉,她在他身上一直没看见的那一面,似乎出现了。那时的他,倨傲自得、胸有成竹,俨然就是个握权之后的自信者,整座长信侯府里没有人拦他,因为无法栏也拦不下。就一个初入西内的朝臣而言,他太有把握了,而今早她在殿内所见的每个人,在面对她时,眼眸里不是对她深怀着惧意,就是对她避而远之,想必朵湛一定是对他们吩咐了什么或是警告了什么。

  无能者不会让人害怕,朵湛会让他们害怕,只怕是有着原因。

  朵湛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想说什么?」

  「你根本就不是不谙政权手段,也不是什么无才无能的襄王,这些年来,你只是不表现出来而已。对不对?」到今天她才知,他藏得太多了,也一直都在瞒她骗她。

  虽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这个他不想提及的话题,但他并没有否认。

  她的眼中闪过一阵失落,感觉过往的烟云,正逐步在消散中。

  「来到西内,这样就能让你一展长才,发挥你该有的实力吗?」她还是不能了解,为何三内他要选择西内,事实上,从他弃婚的那一日起,她就已经不再了解他了。

  他小心地闪过她的问话,「或许吧,这事要做了后才会知道。」

  冷不防地,楚婉在他的心湖投下一记大石。

  「进入西内,要先付出什么代价?」独孤冉是出了名的不能容人,而他却能安然站在这里,为了保命,他可以拋弃她,那么为了进入西内,暗地里,他又做了什么事,政途若是踩着人一路走上去的,他是否已经踩着无数人才爬上这里?

  朵湛沉默了很久,「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她收回了指尖,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静望着他踌躇不安的表情。

  「因为......」

  「怕我会因此离开你?」楚婉水眸轻轻流转,清晰地映照着他所顾虑的是什么。

  「你不会吗?」他不再犹豫不决,全盘将自己恐惧拱脱而出,而后,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笑了,笑意里带着凄楚的泪光。「你忘了?离开我的人是你。」在她失去一切后,到头来,他还是不相信她,而他恐怕也忘了,当时他伤她有多深。

  朵湛情急地想解释,「我是因为......」

  「请不要再做第二次。」她一手掩住他的唇,低垂着螓首不让他看,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我只能心碎一回......」

  多少梦回之际呼唤他的名,他却幽然远缈不聆听她的祈求,那份痛意,说它散去了,其实还是不可磨灭地根存在心中,就因为她的善记,所以在每个等待的日子里总是特别的愁肠百转,而这些他都不会知道的,为了不让他担心,她把泪水都咽下,全都隐忍了下来,让自己来承担。

  但她也会累会痛,更会孤单不知所措,在人前要装坚强等待,在人后惶然害怕他是否真会回头寻她,倘若往事重演,她是决计不能再承受一回。

  因为她一直不肯抬起头来,朵湛看不清她到底是怎么了,当他的双手在她的颊上摸到她的泪,他才发现她早已泪满腮。

  他匆匆拥她入怀,「原谅我......」

  「你若再做一次......」楚婉伏在他的胸前紧捉住他的衣衫,含泪的抬头看他心慌意乱的眸子。

  「不会的。」他忙止住她的话,在她的耳际喃喃保证,「不会的。」

  她不再有丝毫的把握,「这回的誓言可以持续多久?它的期限又在哪里,」守住一个承诺太困难了,而坚守它的过程也太过折磨,万一他又转身离去那怎么办?

  「只要我活着,我会守住它。」

  「只要你活着?」楚婉的身子在他怀里一怔。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的性命还是不安全吗?还是会有人再将他拉离她的身边吗?到底她还要过着这种心忧的日子多久?

  「楚婉?」朵湛担心地抚开她额上的发丝。

  她闭上眼,倦累地靠至他的胸怀里。

  不要了,她不想再这样下去,倘若外力会改变一切,那么,在下次外力又介入他们之前,她必须去做些什么。

  该告诉他吗?在她执意跟随之后,他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

  临镜匀妆的楚婉,在镜里看着巧儿在五子敛盒里仔细地挑选着宫花,巧儿有一双白净的巧手,能帮她整好一头青丝,绾成各式繁复的宫髻。

  以前,为她簪宫花的人并不是巧儿,而是与她形影不离的朵湛,但前两日冷天色将巧儿派来她的身边陪伴,将原本留在她身边的朵湛拉走,她没有反对,因为她也受不了人在这心却不在这的朵湛。

  进宫的这几日来,她意外地发现,不知是因为何种缘故,朵湛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她的安危,像是怕会发生什么似的伴在她身边,可是他的眼眸,总会穿越纱帘、飞出殿门,投向殿外远处,不像从前只专注地停留在她的身上,让她总觉得她虽是能碰触到他的人,却触不到他的心。

  他的那颗心,早就不是她一人独自拥有了,朝政、放眼所及的每件人事物,都在与她瓜分他。与其困住他,还不如就让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因为她不是囚禁着他的牢笼,也不是他必须随时随地背负的负担。只是日子里少了他,生命便变得清索了起来,那无计可消除的想念,总在他离开后悄然覆上她的心梢。

  不知何时,巧儿已完成手边的工作,楚婉回过神来,见案上的兽形香炉里的熏烟灭了,她取来香盒手执木杓朝盒轻勾,蓦地微微一动,杓中的香料洒了一地。

  幽幽的香气在室内漫开了来,楚婉抬首看着镜中那柄搁在她颈间的短刃,再稍稍移动水眸,看向她身后的执刀人。

  「朵湛的手谕藏在哪?」巧儿将短刃用力压向她的颈间。

  楚婉的眼睫问覆上一层心灰。原来,这就是朵湛寝食难安的原因,这座大明宫,能信的人不多,不能不防、防不胜防的人则是太多,怪不得朵湛会说只要他活着他就能守住誓言,不只朵湛要在这里求生存,连她,也要尽力活着。

  在这个雕梁画楝又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她深深体认到,她的生命变得不同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渴望能淡然度日的楚婉,在这里,那个愿望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没有心情去猜巧儿是何人派来的,她只在想,该怎么样才能让那些想要得到手谕的人无法再进入大明宫,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不能再打朵湛的主意,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丝丝疼痛自她的颈间传来,强迫她回神。

  「在哪里?」朵湛和冷天色刚离开紫宸殿准备出宫上朝,若不把握这个机会问,就再没有这么好的良机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是这世上最亲近他的人。」能够接近朵湛身旁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了,连冷天色也没法靠朵湛那么近。

  楚婉恻然地垂下眼眸,「就算与他靠得再怎么近,我也不会知道的......」他藏得那么多那么深,她怎有法子贴近他的心?

  「什么?」巧儿有些错愕。

  在同一刻,因忘了带奏折而反回殿内取的朵湛正好揭起纱帘帏帐走进来。

  「楚婉......」他的声音消失在与他正正打了照面的两个女人身上。

  巧儿飞快地将楚婉自妆台边拖起,一把将她拽在胸前,将短刃紧压在她的颈间拖着她住后退。

  朵湛极为缓慢地转过身子,在儿着楚婉颈上的丝丝血痕后,一双森栗的眼紧锁住巧儿,一步一步地举步走向她们,沉重的步伐声,在寂静的殿内重重回响。

  「你若要她,拿手谕来换。」仗着自己的优势,巧儿得意地笑了,以为一举就能成事。

  朵湛愈走愈快!怒火如焚,「我是你能指使的吗?」

  「你......」见他步步逼近,她大惊失色,没料到他丝毫没有顾忌到楚婉。

  她咬牙,贴颈的短刃就要往楚婉的颈上划,却被赶至的他一掌紧覆住刃身并拉开,他不留情,甚至不将她视为女人,毫不犹豫地使劲将她摁倒,执刀的手臂达离开了楚婉,并传来骨头一响。

  怔愣地将朵湛的一举一动都看进眼底的楚婉,觉得自己又再度被他拋弃了一次。

  这样的不留情,这样的狠决,不是她记忆中的朵湛。

  往事不记,他早就变了,不只是外貌、气韵神情变了,他早就成为一个她不认识的朵湛重新在大明宫出发,而她却还在原地踏步,守着先前不变的心和缅怀惦念着过去的美好,浑然不知他又走远了,并在无形中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她会追不上他的。

  「冷天色!」胸口急速起伏的朵湛放声一吼。

  「我在......」已经习惯当炮灰的冷天色,一掌擒起断了臂的巧儿,在朵湛的怒火杀过来前先一手指着楚婉,「不过这次你别急着吼我,先看看她吧,这家伙我抬出去就是。」

  强烈拍击的心跳声还在耳际轰轰作响,朵湛蹲跪在楚婉的身边,指尖有些抖颤地轻触她划了口子的纤颈,在确定深度后,心慌意乱地自她的袖中取来她的绣帕压紧她的伤口。

  只是一时不防而已,只是稍稍离开她的身边而已,就马上有人想藉她来得到手谕,这殿内的守护再怎么森严周密,总在百密里还是会有一疏,这要他怎么放心、怎么离开?

  「我没事。」看着他眼底的害怕,楚婉拉下他的手,在他的掌心拍了拍,并强迫自己释出一抹让他安心的笑。

  他用力吁了一口气,将她整个人揽至身上深拥,用双臂和身体去感觉她的存在,但他抱得太紧,令她疼痛地蹙紧眉心。

  「你过得不好。」在被他揉碎之前,楚婉出声轻叹。

  「什么?」

  「你在这里过得一点都不好。」她淡淡地陈述,「无论白天黑夜,你随时随地都剑拔弩张的,不然就是心惊胆跳的在提防着什么,你甚至连夜里都睡不着。」

  「你想太多了。」他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抱稳她便朝榻边走去,在想离开她去叫人来为她看伤时,她却一手拉住他。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再这样下去,他会累坏的,而这种日子,也不是他该过的。

  朵湛坐至她的身旁,执起她的双手,与她眼眸齐对。

  「什么都不用,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这座大明宫再怎么黑暗,只要有她的存在就有一丝光明,若是无她,他反倒待不下去。

  楚婉却不同意,「在这里,我只会成为你的阻碍,和别人用来威胁你的日标。」

  他微瞇着眼,「谁告诉你的?」

  「事实很明显,刚刚才印证了一回。」她笑着摇首,眼底写满了悲哀。「拖着我,你在大明宫里的日子不会安宁的。」这事还需人说吗?她再笨也看得出她是他左右受制的主因。

  「没那种事。」不愿她想得太多也不愿看到她有这种眼神,他很想将她眼底的那些都抹去。

  她拉来他温暖的掌心,将它贴在面颊上,「我不愿再只是株依附你的莲,更不想成为你的弱点或是牵绊,我要帮你。」

  是该做些什么了,她不能停在原地不追上他,她不是他的负担,他若有野心,那么她便有,她的野心是来自于他。道人说她是水,水随形塑,既然朵湛将她放进了宫斗的这个框框里,那么她的本质,是否也已随着环境和境遇而改变了?

  「帮我?」她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你若要站上西内之巅,我会帮你站上去。」楚婉沉静地对他微笑,「只是,在我赶上你的脚步前,请你不要走得太远。」

  「楚婉?」
「只要抽走了下头最重要的重心,那么无论塔再怎么高,也得倒。」

  冷天色紧皱着两眉,看楚婉坐在小桌旁,在桌上堆满了一锭锭官银,将官银堆排成一座高塔,而后边说边抽走高塔最下方基座上的官银,让她排了好半天的银塔,在他们的面前哗啦啦地倒下,透过早晨的朝阳,一片潋滟的银色光影,在他们的面前闪闪生辉。

  他回头看看坐在楚婉对面的朵湛,完全不明白朵湛今日不上朝留在殿内的原因,也不知道楚婉特意将他们叫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只是朵湛的那张脸,在今天看来,好象又变得更阴森了。

  「西内,也是如此。」楚婉在散了一桌的银堆里拿起一锭官银,话中有话地对朵湛说着。

  朵湛迎向她的眼眸,「你想做什么?」

  楚婉柔柔一笑,「我要一层一层剔除西内的人脉。」西内的人脉扎实稳固不打紧,只要从下头破坏,那么朵湛要在西内站稳脚步便不是难事。

  「喂。」冷天色听得一头雾水,「她在说什么?」

  朵湛明白她会突如其来对他说这些是为了什么,自从那日她忽然说要帮他站上西内之巅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找来阳炎叫他对她报告目前西内的状况,还特意去把西内所有的朝臣都给研究过一回。

  这几日来,她日夜都在研究重整西内的对策,本来他还当她是说着玩的,所以也没去理会她,但现在他才知,她是当真的,而且他知道,以她的个性,她若真要做一件事,任谁也无法打消她已定的念头。

  但她不是对朝中的事不感兴趣吗?她不是一向都过得无欲无求的吗?为什么她变了?

  「你不明白,这不是游戏......」或许让她明白这其中的困难度后,她就会死心不膛这池浑水了。

  楚婉迅速截断他的话,「它是存亡的战争。」

  「存亡?」他怔了怔,没料到她看得那么重。

  「你的性命,就紧系在那道手谕上,如果要让你的性命无忧,那么就必须让你当上西内的主人,如此一来,你的性命才会有更正的保障。」再怎么防人也没有用,想杀他的人还是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渗进紫宸殿来,与其治标,还不如就一次彻底治本。

  朵湛一手压向桌面想起身,「你已经知道太多了,够了,我不想让你再陷进去。」

  「在你身边的每个人,哪个不是早已陷进去的?」楚婉笑着反问,扬起柔美的下颔专注地望着他,「我们能活着,因你;会死在这,也因你。」

  朵湛霎时顿住了身子,眼眸缓慢地定在她的身上,从不知她的眼眸是如此明亮耀眼,和能把事情看得那么清楚透彻。

  每个人,只要心怀野心目的,那么便会变得聪颖无比。

  她会突然变得如此,就是因为她有着目的,只是他怕她太过投入,到了底,反而会无法抽身。

  她是个事事都放在心底辗转琢磨的人,虽然病弱的外表掩盖了她的本质,但他知道她太聪明心思太周密,这就是他从不在她的面前谈论政局和朝中之事,并刻意瞒着她的原因,他不能冒险。

  「你......要帮他?」旁听了好半天,冷天色终于弄清楚她要做什么,并讶异地张大了嘴。

  她轻轻颔首,「是的,我要帮他。」

  「你能帮他什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女人而已,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她能做什么。

  「很多,只要他肯放手让我去做。」她边说边看向一睑阴晴不定的朵湛。

  冷天色小声地问:「你肯吗?」这家伙的占有欲那么强,他有可能让她走出紫宸殿让别的男人见到她吗?

  「不肯!」朵湛果然悍然拒绝。

  楚婉幽幽轻叹,「你保护过度了。」

  「我不会让你去冒任何风险。」先不要说她患有心疾的身子有多差,光凭这一张倾城的面容,只怕她一走出紫宸殿他就再也抢不回她。

  「你一个人孤掌难鸣,多个人帮你也就多分力量,不要拒绝我好吗?」她不肯死心,还是想让他固执不通的耳能听进一些。

  他的俊容更是沉郁,「不需要,我可以自己来,我已经决定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要做什么?」等他下一步行动已经等很久的冷天色,兴奋地挨在他的身边问。

  「我要纳西内大司马之女为妾。」

  楚婉的水眸里失去了光彩。

  他要用政治联姻的手段来获得他所想要的?他有没有顾忌到她?她虽没过门,但在名义上她早已是他的妻,而她这个妻,能得到的他已经所剩无几了,他还要把他再瓜分给其它女人?

  不,他的那双眼,只能进入她一个女人,无论他要达成什么目的,他都不许拿他们的感情当赌注。

  冷天色不安地看着楚婉,本以为她会大受打击而泪眼汪汪的,可是他在她的眼底找不到一丝清泪,反而找到了两丛闷烧中的火焰。

  「我、我......」不想被战火波及的冷天色慌忙起身,「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磋商。」这两个人......他们就一定要在他在场的时候选这种爆炸性的话题吗?

  「这是整合西内最快的方法。」朵湛一掌把他拉下来,边按住他边对楚婉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大司马是仅次于国舅最有地位的第二支柱,只要得到了大司马的支持,那么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就能接管西内中层的势力。」

  「没错。」跑不掉的冷天色开始当起应声虫。

  楚婉马上否决掉,「笼络的方式有很多种,谁说一定得用婚姻来牺牲?」

  「说得也是。」冷天色又频频点头称是。

  朵湛瞟他一眼,「你是站哪边的?」

  「别问我,我还在评估你们哪个的恶势力比较强大。」他是株观望中的墙头草。

  「你若娶了别人,或是将任何女人迎进殿里来,你将永远不会再见到我。」楚婉清冷的声音传进朵湛的耳底。

  「楚婉......」他的心头一软,伸手想握住她的柔荑向她解释。

  「你要大司马的势力是不是?我给你。」她挥开他的手,起身站至小桌的另一边,远远地看着他。

  冷天色满心怀疑,「你有办法?」

  「有。」她伸手紧紧环抱着自己,奋力压抑下心头燎原的怒火。「你们只要好好负责西内最上层的那些人就行了,那些中层和下层的人,由我来。」

  「真的假的?」冷天色愈看她自信十足的表情愈觉得她似乎真能做到。

  楚婉一瞬也不瞬地凝视朵湛,「给我时间,我会为你办到。」

  朵湛怔忡在她那张带怒的秀颜里。

  此刻,初展光辉的朝阳,正从宫檐的一角冉冉升上来,似金如火的虹霞匀匀洒落在她身上,顺着一束束灿目的光影,他看到一个依旧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楚婉,纤柔的轮廓、细致的五官、眨眼颔首间藏不住的瑰艳风情、眼中的烈焰......她的模样变了,怎么看也不像是那株幽静无优的池中莲,她像火,一团极热极热的火焰,那曾在她眼底出现过的烈焰,正在她的杏眸中燃起,而她成了个陌生的楚婉,一个他不熟识的女人。

  他的心思因她疾速飞奔向天外,时光溯退,回到某个下着雪的早晨,在禅堂里,他和方丈......他想起来了,他的魔。

  它是朵烈焰,它将会烧尽横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阻碍,他的天地,将因此辉煌灿烂,并保有一世的太平。

  只要能够善用她,或许就能打破目前西内久持不下的僵局另辟新势,只要能稍加运用她,就可能将独孤冉手底下的旧西内人脉破坏掉,只要将她放进棋局内......流光片影蓦地在回忆里消散远走,方丈的身影也无言冉退,思及自己正在想些什么,朵湛心头不禁狠狠一震。

  他竟然......他竟然想利用她!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是辉煌灿烂,就是尽殁于她。

  该赌吗?池的魔,会是她吗?

  强胜弱败或许是真理,但也有取巧投机的办法,而他能快速达到目标的方法,就是利用他的魔。倘若捉住这个机会的话,或许,他能在她的身上找出答案来,或许他能够知道,他的魔到底是不是她。

  殿里的空气似乎变了,风儿吹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燠热。

  在一片寂然中,冷天色不语地看着这两个各自怀有目的野心的男女。

  现在他有些明白铁勒为什么会要他来守护朵湛了。铁勒还真会挑人,挑了一个深藏不露的朵湛,连带惹来了个楚婉,他几乎可以看见,西内将在他们两人的手中自弱处里高高耸立起来,无人能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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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蝉落力鼓噪,一声声震耳的鸣唱,徘徊在燠热的绿影波痕里久久不散,眼前的蝉声稍停,远处的又起,此起彼落,扰得心很不安宁了。

  紫宸殿外特意为楚婉栽种的一池莲,孤寂地在夏日澄碧的水色光影中摇曳生姿,赏莲人不复在,紫宸殿内也鲜少见到她的芳踪,每到夜色浓重的时分,在朵湛的臂弯里,也再无倚着他入睡的佳人。

  楚婉已积极地在西内动起来了,朵湛的心思百般复杂。

  一直以来,她都是停搁在他的掌心里受他呵疼的,如今要让她走出他的双手,让她步出他的占有范围内在阳光底下活跃,他必须先学会放手这门学问,而他也极力在适应放开她后,让她的美暴露在深入眼前的那种感觉。

  她要阳炎来帮她的忙,他将阳炎支给她;她想挪用襄王府里储蓄多年的官俸和私银,他拨了。他静静地将她所有的作为都看在眼底,不开口过问也没有阻止她,或许在有意无意里,他也在期待着。

  至于他在期待着什么,他不清楚,或许他是想弄清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命中魔,抑或想知道利用她的成果。

  只是楚婉的作法不在他的预料范围内,他没料到在她的计划里,首宗执行的要事就是回头去找长信侯,利用长信侯在西内的关系,辗转搭上了他曾想拉拢的大司马。

  出乎意料的,对她甚是恋惦的长信侯,竟不念旧恶地出手帮忙,而在他想不出楚婉和长信侯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拉近大司马时,阳炎只告诉他,楚婉散尽千金收拢了大司马底下的政客,再由那些政客代她去拉拢西内与大司马敌对的另一帮朝臣,缓缓地将西内下层曾经意见分歧的两帮人兜在一块,再由大司马带着这两帮人来投向他,至于她又是给了那些朝臣什么好处,阳炎却眼神闪烁地避而不答。

  在这特地为西内下层与中层朝臣所设的夜宴里,暗中叛离独孤冉的众臣们,齐聚在隆重设宴的紫宸殿,主宴者,则是迷倒西内众生的楚婉。

  列席高居主座的朵湛,在这夜,他终于在宴上揭晓楚婉藏在袖中的手段谜底,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楚婉用来收买他们的,是他们的追逐之心,是他们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欲望。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款款出现在殿上的楚婉,她用来款以众客的,是她早已风靡西内的倾城美貌。

  她的美,不只是生她的楚尚任知道、拥有她的朵湛知道,她自己也知道,而她更清楚该怎么去善用它。

  幢幢烛影、百盏琉璃灯下,楚婉看来发甚黑、肤极白,雪脸点了红艳似火的樱唇,黛眉间贴了火焰钿,轻薄的霞色纱罗完美地贴合在她玲珑的身子上,席间的每个男人,皆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停盅不动,仰首静待着她下一刻的举动。

  她只是,盈盈一笑。

  她笑得那么诱惑、那么撩人心火欲焰,整个月夜都在她妩媚的笑靥下沉淀颤抖,丝竹不闻,舞影不动,仅剩浊重的喘息声,在殿内席间四处流窜。

  在大殿失去了音息后,楚婉走下殿来,纤纤素手随意抬起一只酒壶,来到席间一一为席上的人斟酒,明媚流动的眼波,专注而妖娆,深深地、缓慢而诱惑地看着为她举盅的人。

  朵湛觉得自己正身处在炼狱里,备受烈火煎熬。

  他知道,被她那双眼眸看着是什么感觉,因为这十年来,那双美丽的水眸一直都是他所独有。

  她总是全心全意地凝视他,让他觉得彷佛天底下除了他就再也没有别的男人,她会用一种把人宠捧至天顶,感到极度虚荣的崇拜眼神,让他认为自己独一无二、无人可拟,全神贯注地看进被看者的眼底心底,只想要久久留住这双眼不让她离开。

  她给被看者自信、骄傲、在别人眼里得不到的一切,像是只要拥有了她就拥有一切的满足感,在经她盈盈水眸一望之后,那些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虚荣感,就会泛满心头徐转萦回,而被看过的人,是不能再没有她的,像中了毒瘾般地必须再次去追索她下一次的凝眸,再去换取她的嫣然一笑,只是,要付出代价。

  她只要两个代价,他们的背叛与忠贞。背叛独孤冉,改而将忠贞投注在拥有她的朵湛身上。

  低首看着她在殿中穿梭的袅袅纤影,朵湛的十指深深抓陷进椅座,痛彻心扉的懊悔,淹没了他的理智,愤狂想夺回拥有的独占欲,不可收拾。

  他后悔了。

  他不该有二心的,他不该让他的魔走出他的天地,他更不该有丝丝想要利用她的心,即使她可为他带来胜利他也不该,因为在胜利的背后,他感觉到庞大的失去。

  人都是脆弱的,在曾经拥有过后,更是禁不起半分试炼和考验。他的心,自她出现在殿内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摇摆跌撞,不再如以往那般不动如山,愤怒、嫉妒、憎恨、被夺等等感觉一块淋在他的心头上,百味杂陈地翻腾撕搅着。

  止不住的心火烧上来、烧上来,深深地让他尝到痛的滋味,嫉妒烧尽他脑中的一切-他甚至冲动得想冲下殿内将她夺回怀里,只因那无理的暴怒,让他几乎想毁了这些已投向他麾下的人。

  怕他忍不住的冷天色,在他忍抑得抖颤时,一手紧紧按住他的肩,示意他尽量镇定下来。但朵湛在楚婉又在席间带着婷婷的笑意,举步走向另一名眼神因她而蒙胧难辨的臣子时,终究忍不住地拍席而起,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走向殿内深处。

  被留下来帮他收拾残局的冷天色,无力地叹了口气,再度以指揉揉已经紧绷了一整晚的眉心。

  也好,再看下去朵湛恐怕就要杀人了,就让他去后头不看不听,也许他的心里会好过点。小不忍则乱大谋,楚婉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人招降过来,可不能因朵湛的占有欲而全盘皆乱。

  他抬起头,环视殿内往常在西内分据成两派素不往来的人马,看他们在今夜皆以同样的眼神凝望着楚婉。

  在暗香浮动的灯影下,冷天色看见西内的两层权力者们的关系,因为一个女人,开始崩解重组了。

  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她并不只是一株娇柔需要捧在掌心好好呵疼的莲,她还是朵带刺的蔷薇,若是他们受诱而来,恐将一身是伤的离去。

  为什么他们不问问这朵掩藏了锐刺的花儿,她要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们在看着她时,没有看清在她的身后,还有一道操纵着她的身影?

  那道身影的主人,是今夜最大的赢家,同时,他也是最大的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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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在愤意汇成更多不该有的恶念之前,朵湛来到了佛前寻求片刻的心宁,但当结束夜宴的楚婉踩着轻盈的脚步走来,理不清的爱与恨,又开始在他的胸臆里滚滚翻腾。

  可是她仍是一派的无辜和自由,那盈盈似会道人语的晶眸,和他每次恋看时一样地美丽,清亮剔透地反映着他一脸的怒容。

  他索性扳过脸不理会她,手中的红鱼愈敲愈乱。

  「你的心很乱。」楚婉偏首凝睬着他,「不怕会走火入魔?」

  他怒眉一扬,扔开了手中的法器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她未及反应,一双火热的唇便罩了下来。

  楚婉缓缓为他开启唇瓣,他的双臂霍然收紧,远比她更需要地汲取她的吻,那些挥之不去的怒炽热地燃烧了起来,怎么也压不下,他用全身与她紧密相贴徐缓厮磨,让她感觉他炽烈的纠缠和苦苦的勾留,让她知道他说不出口的妒。

  虽然她就停留在他的掌心中,可是他就是觉得他捉她不住,不管拥她再怎么紧,他的双手仍是握不够牢,而且正一天一点地慢慢失去中,放纵她去做的人明明就是他,利用她的人也是他,何时起,一切都不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你在报复我......」朵湛挪开牢附在她唇上的吻,侧首吻上她的纤颈,难忍地张口咬她一记。

  楚婉怕疼地畏缩着肩,想要躲开,他不放,在她颈上既深且重地噬咬,她因生疼而忍不住逸出轻吟。

  他的喘息吹拂在她耳际,「我以为你会谅解我为何要纳大司马之女为妾。」要不是因为知道她了解他,也总是会体谅他,他根本就不会告诉她那个计划。

  「我不会谅解。」她张开眼,不亚于他沸腾的愤意吹拂在他的口鼻之间,「我不是无私的人。」

  「所以你就用这方式来报复我?」她是刻意的,明知道他根本就容不得有人来瓜分她一丝一毫,她还故意折磨他。

  她俯向他,淡淡地笑了。

  「是你打算弃我在先。」一个女人,能够忍受几次的背叛?

  「不许再这么做,我不许,你听见了没有?」朵湛紧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近面前一声一句地将话敲进她的耳里。

  她轻轻挣开他,伸展着玉臂环抱住他的颈项,诱惑而轻浅地啄着他的唇,在他附上来时又巧巧地逃开。

  「你还会再看其它的女人吗?」蝶似的吻触一朵一朵的印在他的面庞上,香气相随。

  「除了你,我谁也不看......」他捧住她的面颊,不再让她逃开,将渴望了一夜的红唇收回来占为己有。

  她不明白,她早就把他的心焚尽了,因她,他早已无心无我,人间脂粉颜色,再无法进入他的眼中。

  即使只是这样拥抱着她,他也能感觉她一身的刺,正刺得他疼痛难当,可又不愿将她拔除,他害怕,无论再怎么阻止,恐将无法掩熄被她点燃的热情,他自身反而会因她而燃烧殆尽。

  朵湛忙乱地释放她的发,在黑亮的发泽间寻找那阵萦绕梦回的幽香,楚婉站起来,拖着曳地的长发举步退向他的寝殿,他伸手按住她乌黑的发不让她离开,她却笑意盈然地收拉着长发,将他一点一点地拉向她,将他拉离佛前,将他拉至她的身边,她不要任何人与她共同拥有朵湛,就连佛也不许。

  座上的佛被弃之不顾,眼前的欲望才是真。

  在殿上饮的酒,此刻开始挥散酒力,炙烫的血液流动,在耳际呼啸着,沁凉的夜风也抚平不了那份得之欲快的心急。

  松开手中的发,他起身大步截断长发拖曳而成的距离,弯身捧抱起她走向层纱漫叠的帐榻。

  紧贴在她身上诱惑众生的纱罗一一被他卸下,急促的大掌抚上它代替,微有的冷意霎时被他燃起的燥热驱逐了,她辗转翻身逃开他的掌心,跌进松软深陷的榻里,他跟上来,精瘦结实的强健身躯覆上她,阻绝所有的去路。

  身下像有丛烈火在燎烧,她伸展着香馥滑腻的四肢将他紧紧拥抱,他的指尖不断在她的身上游走,明明是早已熟识的雪躯,在今夜却分外地觉得陌生,似是头一回初见,又像是从未见过如此曼妙的风情。

  很妖娆,素白的面颊,染上一层薄薄的酡红,与身下柔润乌黑的发形成强烈对比,他的双眼醉了,醉在星眸半闭的呢喃情话里,醉在她被吻润泽过的笑靥里,倘若这是梦的话,不要醒,是幻的话,让它成真,只是她的笑意里,有泪光。

  他不禁深深掬取那朵笑,怕她的笑,也会像盛绽的莲,短暂而绝艳。

  吻掠她的唇,再不让她对别人一展欢颜,细细吻遍她的眼睫,再不让她深刻凝望的视线停留在他人身上,将她细致的颈项轻轻啃咬,让她梦呓般的呻吟只飘绕在他的耳际。

  是他的,只是他一人的!绝望将他推入深渊,深入骨髓却又不忍舍去。让她离开是种灵魂被割裂的痛楚,如果他人看她一眼就需付出代价,那么这般全面拥有她,他又必须付出什么代价?

  楚婉的柔荑滑至他覆上汗珠的宽阔背脊,将他更压向自己,在交织的喘息中与他眼瞳相对,看着瞳中的彼此,努力将一切都记下。

  欢愉、凄苦、用劲、呻吟,他的每一个模样,都牢牢地记在心底,她能感觉,自己的那份不安和先前的愤怒都被他收去,也在他的怀抱里散尽,他们又回到了相爱的起点,他是她的,她是他的,在彼此的身体里分割不开,谁都不愿让谁离去。

  在韵律一致的心跳声中,他们约好,要一起到老。

  将来,他们要用更热烈的情衷来实践月下的誓言,时间不可怕,围绕在他们周围的那些也不可怕,无论风雨,他们都要紧守在一起。

  灿灿生辉的烛火,在翻腾纠缠中悄然熄灭,夏夜无声地沉睡,天地静然在这一刻,成为日后等待岁月中最深沉的眷恋。

  ﹒﹒﹒﹒﹒﹒﹒﹒﹒﹒﹒﹒﹒﹒﹒﹒﹒﹒﹒﹒﹒﹒﹒﹒﹒﹒﹒﹒﹒﹒﹒﹒﹒﹒﹒﹒

  南风熏人欲睡的午后,冷天色尴尬万分地将独自在寝殿内小憩的楚婉唤醒,在她梳发时向她禀报她有个从未见过的访客。

  听完了他的话,楚婉梳发的动作顿了顿。

  「独孤再?」西内的另外一个龙头?那个被她挖角挖得只剩一个空架子的男人,「嗯。」站在纱帘外的冷天色心情恶劣地应着。

  「朵湛知道这事吗?」她搁下节梳,坐在妆台前一手轻托着香腮,思考着该不该私下见别的男人。

  「阳炎去通知他了。」他边说边看向寝殿外,两眉紧紧向眉心拢蹙,「不过......可能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独孤冉的声音已来到寝殿内。

  冷天色拦下他继续前进的脚步,在他想掀开纱帘时紧紧握住他的手。

  「来不及拦你。」都因这个男人,朵湛可能又有一顿火气好向他发了。

  「拦我?」独孤冉与他僵持不下,挑衅地扬着笑,「这座大明宫哪里是我不能去的?」

  「这里。」很不巧,冷天色天生就是爱泼冷水。

  「别以为你是冷家人我就不敢动你。」拿不回自己的手,又见不到帘后人,独孤冉沉沉降底了音调。

  「我好怕喔。」冷天色配合地挤出一抹僵笑,暗暗在手中使上力道震开他。

  独孤冉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就像他现在的情势。

  在这西内,他一人揽权独占了多少年,无奈风雨横来,朝还江山在手,暮却已然改观。

  他的失去是在朵湛出现后开始的。起先很微小,他并没多加理会,仍在想法子避掉想拘提他问审行刺案的风淮,但渐渐地,他发现斜风细雨已成暴势,如一头猛虎一扑而上席卷了大明宫。

  养了多年的家臣莫名离去,手下重臣串连而起同进退地改投明主,仅剩仍执权的数人还站在他的身旁。曾几何时,分裂的西内被一统了?然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个女人,他不敢相信。

  后来他才知道,她勾走了多少人的心来为朵湛效忠,同在一座宫檐下,他却始终不能与她碰头,不能来向她要个原因,只因朵湛在事成之后即将她养在紫宸殿内深处,不再让她走出紫宸殿。

  一只洁白的柔荑自帘后探出,轻轻揭开垂地的纱帘,独孤冉转过头去,一怔,双目僵止不动。

  终于看见她了,她就是那个原因,那个他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心腹们纷纷求去,改而投效朵湛的原因,只是他没料到,她是那么美。

  看着他的双眼里浮起薄醉的光彩,一如先前那些见过楚婉的男人们,冷天色不禁要摇头。

  魔由心生,实在是不能怪色欲太过熏心、力量也太强大,任谁都抵挡不住,连独孤冉也都不明白,除了朵湛之外,这个女人他们是碰不起的。

  朵湛利用她,她利用众人,她是朵湛养的猎鹰,而他们则是她的猎物,和朵湛的丰收。

  西内是一座朵湛堆栈的塔,朵湛一层一层地将这些猎物堆垒置放,而后一阶一阶踩上去,就快要站上顶端。

  只是为什么人人都心甘情愿为朵湛做这么多呢?阳炎如此,她也是如此。为什么人人都迷途忘返地停留在楚婉的双眸下呢?长信侯如此,独孤冉也如此。

  「跟我到我的云霄殿去。」在她水亮的晶眸凝视下,独孤冉有些忘情。

  楚婉挑高了黛眉,「跟你?」

  「你若要勾引,你该找上我的,我比他们都有价值。」他深知道她的目的和她的用处。「你该助的人不该是朵湛,你该助的是我。」只要有了她,要拿回西内还不容易?

  她嫣然而笑,「国舅大人,你似乎误会什么了。」

  他急忙想靠上前,「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不须去争取,只要你愿来,我会双手为你献上。」

  「不。」楚婉朝后退了一步,退回纱帘内。「你不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要的不是权不是利,这大明宫里的一切她都不要,她要的是朵湛。

  独孤冉不肯死心,伸手扯住她的纤腕,「朵湛不会是大明宫的主人。」

  冷天色瞬即变了睑,「放开她。」要命,独孤冉是想让朵湛杀了他吗,「无论你再怎么为他做,他也不会爬到我的头上来,我不会把西内拱手让出的。」无视于楚婉的蹙眉忍疼,独孤冉用力将她扯向自己。

  冷天色还未拉开他,蓦地自身后一只大掌暴戾地紧掐住独孤冉的颈项,一只铁臂揽住楚婉的腰肢,眨眼片刻间,连冷天色都还来不及动,下一刻楚婉的纤腕已被夺回,独孤冉则被甩退两大步,伸手抚着颈上的掐痕。

  「西内当然不会是我的。」朵湛边柔柔推拿着楚婉的纤腕,边抬眼看向独孤再,「这座大明宫的主人是铁勒,我只是代他管家而已。」

  独孤冉喉间生疼得喘不过气来,没想到他竟如此蛮横粗暴。

  「当然,也不会是你的。」他再咧齿冷笑,「你只是个看门狗而已。」

  「阳炎,陪我去外头走走好吗?」楚婉走出朵湛的怀中,对跟着朵湛来的阳炎轻间,她不想留在这里看戏。

  阳炎在朵湛的默许下扶着她步出寝殿,把这里留给他们去交锋。

  独孤冉非要讨个原因,「是铁勒要你来代他拿回西内的?」

  「是我主动要拿回他的西内。」朵湛摇指徐徐更正,「我相信,二哥一定不愿看到外戚干政这种事发生,既然他在北狄鞭长莫及,所以我就擅作主张的来为他管一管。」

  「你想扳倒我?」同为西内人,他不去斗东南两内,反把箭靶对准自家人,他根本就是想夺权。

  朵湛斜睨他一眼,「你早就不是对手了。」扳倒?那是过去的事,西内早就改头换面了。

  他很不甘。「你不可能没有弱点的。」他不信他抢不回来,他也不信朵湛可以稳稳地站在西内。

  「慢慢去找吧,不送。」朵湛笑着扬手,不再和他在话里头继续拐来拐去。

  冷天色摆着一张苦瓜脸,看前一刻朵湛还笑咪咪地赶入逐客,下一刻就马上回过头来,改摆了一张像要吃人恶脸,劈头一顿炮灰就轰下。

  「我先不跟你算楚婉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忘了我曾交代过你的事?」拖拖拖,叫他办件事他可以拖这么久,西内都快到手了,可是他就是迟迟不把独孤再给解决掉,害大事就是缺了临门一脚。

  「没忘。」他告饶地举高双手,「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朵湛一把将他扯过来,「你到底何时才要动手?」

  「有点耐心,我在等你稳定好西内上层。」冷天色叹息地拉开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要他等等,「在你坐稳西内之前,我不能擅动独孤冉半分,不然西内会发生群龙无首的问题。」

  「我会尽快,你也快去准备。」他烦躁地催促。

  「为什么你要这么赶?无论早晚,西内迟早都是你的,你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还快?你是在急些什么?」冷天色古怪地问。

  「因为......」朵湛愣在他的问题里。

  他在急些什么?

  之前,他是急着想把楚婉迎进大明宫来,所以他前进的脚步才会走得那么快,但之后,他是想全面将她占为己有,再也不肯让他的猎鹰去为他开拓领域,因为他受不了被剥夺的煎熬,他更难以忍受胸中那把时时焚烧着他的烈焰。

  至今才赫然发现,他之所以行动会这么快,其实全是为了他自己,而他之所以会成功,也不是全因楚婉的帮助,助他的是他的妒意,助他的,是他满腔的怒,和心头那从她额上被烙了印后就一亘无法熄灭的心火,为了不让她再走出他的臂弯,他拚了命加快统整西内的脚步,不惜一切也不计手段才能走到今日。

  到头来,她只是点燃他隐藏的烈焰的一股动力而已,她并不是他寻找的火焰。

  迷幛一层层揭开,得到的答案是如此令他心惊。

  他......弄错了?

  她不是他的魔,他一直在寻找的魔,是他自己。
蒙胧月色泛星河,收到措手不及消息的怀炽,行色匆忙地在夜半赶至滕王府。

  「西内国舅遭人行刺了。」不经人通报,怀炽疾步走进灯火通亮的书斋,边走向舒河边告诉他这件让东南两内兵荒马乱的大事。

  「喔。」深夜未寝的舒河没搁下手中的经书,淡淡应了他一声。

  怀炽一手压下他手中的经书,瞇细了眼眸,怀疑地看向他这像是早已知情的人。

  「你知道是谁做的?」东南两内的人都对这事深感震惊,而他却不动如山,是不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

  舒河扬首笑问:「杀了独孤冉,谁能获利?」

  「当然是代替独孤再主持西内的人。」怀炽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就推论出答案。

  「那就是了。」他耸耸肩。

  「真的是七哥?」虽然两个除去一个,答案就是朵湛了,只是......他还是很难相信。

  舒河笑弹着他的眉心,「老七将是西内的新主人。」

  一山难容二虎,独孤冉不能容人,朵湛也不能容人,既然他们都容不下对方,那西内就注定要少了一分力量。

  他早就把朵湛这阵子的行径和他的目标思考过一回了,也明白朵湛会投效西内不是没经过考虑的,若是朵湛到了东内,朵湛扯不下律滔,到南内,朵湛又扳不倒他,而独孤冉只要多花点时间和心血就可以撂倒了,且铁勒远在北狄,待在西内又没有人可以束缚住,在西内一人独大,何乐而不为?

  怀炽有些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二哥留在国内的伏兵。」难怪他事前不接受其它两内的招拢。

  「本来我还一直以为铁勒之所以会没有半点动静,是因为铁勒太有把握,所以不把我们看在眼底,没想到,他竟在暗地里留有这一手。」他也是后来才弄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只是他知道得太慢了,来不及对朵湛怖下政网阻止他进入西内,也来不及阻止他将西内重新淘汰换血。

  怀炽不禁要佩服他,「瞒得太好了......」用佛来当借口?任谁事前也想不到他的目标竟是这样。

  舒河没心情去歌颂朵湛的欺世能力,他现在只头痛该怎么去面对新生的西内。目前谁也不知道朵湛的能力如何,不过单以朵湛能够在短时间内人主西内,就可知他的实力定是不小,将来,他该如何去对付这一号新的敌人?

  他欲言又止,「律滔他......」相信律滔也和他一样,目前正在想办法调整东内好来防范已经改观的西内。

  「他怎么了?」怀炽微微瞥他一眼,不怎么想搭理有关律滔的事。

  他一手抚着下颔沉思,「他似乎对老七有些忌惮。」

  「忌惮?」这怎么可能?律滔向来不都是自信满满的吗?

  「嗯。」照理说,律滔应该不会坐视西内就这样壮大,可是律涵却袖手旁观没半点行动,也不去扯朵湛的后腿,太奇怪了,这一点也不符合律滔的作风,他是在忌讳朵湛什么?

  怀炽在他的面前弹弹手指,把他的心神叫回来。「先别管五哥了,我们该头痛的是那张弄也弄不到的手谕。」

  「你还没拿到手?」从朵湛接下手谕的那一日就叫他去办了,都过了这么久事情还没办成,他的办事效率怎么愈来愈差?

  说到这点,怀炽就有满肚子的闷气。

  「有冷天色在,拿不到。」都怪那个多管闲事的铁勒,没事把冷天色调来朵湛身边做什么?他不想知道手谕的内容,可不代表别人不想知道啊。

  「再派人去。」舒河不肯死心。

  怀炽实在是无从理解他那么想要得到手谕的原因,也从没看他对任何事物这么积极过。

  「就算七哥手中握有正位太子是谁的手谕好了,国有国法、宗有宗律,只要没有玉玺盖印,那道手谕也只是废纸一张,何必费工夫去拿?」其实有没有那道手谕,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没有差别,而且手谕是圣上只给朵湛一人的,拿到了它又有什么用?

  有冷天色在,想要得到它本就是一件难事,现在各路人马都想得到那张手谕,想得到它更是难上加难,舒河若是想要藉由手谕得知父皇心中所属的太子是谁那倒罢了,可是他看起来就只是执着于手谕,并不在乎太子是谁,既是如此,那干嘛要为了张废纸去抢得你死我活呢?

  「是这样没错。」舒河边听边点头同意。

  怀炽深吐出一口气,以为他终于打消念头了,「那咱们不追那道手谕了?」

  「要追。」舒河缓缓摇首,眼底泛着闪烁的精光,「里头的御笔,可是成败的重要关键。」

  「关键?」

  「只是......」舒河拖长了音调,以一种特殊的眼神瞅着他瞧。

  怀炽有些不安,「只是什么?」他的眼神怎么变得那么怪?

  他浅浅一笑,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十指,「只是追到了后,咱们该立谁,又该如何将真正的玉玺从铁勒的手中弄出来将手谕盖印。」

  咱们该立谁?他......「你......在说什么?」怀炽颤颤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太相信地再问一次。

  「到目前为止,除了老七外,谁也不知道手谕的内容是吧?」舒河干脆向他说得更白,「既然无人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那么整张手谕御笔不改,只有即将接位的皇子排行和王号有假,这样也不会有人发现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偷来实改?

  他眨眨眼,「我就是那个意思。」

  「可是这是欺君......」怀炽霎时犹豫了起来,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谁会去管圣上的心意?若是遵照圣上的意愿,那还需争太子吗?

  「从圣上下了那道手谕起,咱们每一个兄弟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还那么天真?到现在还弄不清真正的现实。「你不会以为其它人会乖乖的任圣上择立太子吧?」

  「什么意思?」

  舒河直接点醒他,「那道手谕若是落到别人的手里,要是里头写的人名不是得到它的人,你认为得到它的人不会窜改圣意吗?」他以为众人要抢手谕是为了什么?那道手谕,等于是一张可以由自己填名字的圣旨,谁要是抢到它并盖上国印,那么谁就是下一任的太子。

  「会......」他没想到这一点。

  「所以我才要把手谕弄到手。」解释完毕的舒河伸手朝身后扬了扬,「既然你办不成这件事,我改叫别人去办。」

  一直静候在舒河身后的冷玉堂,身影随即悄悄退出书斋外。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七哥不公布下一任太子是谁?」看着冷玉堂远去,怀炽不?□禁猜测起让众人忙得团团转的朵湛的心思。「倘若里头写的太子之名不是铁勒,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铁勒的名字篡改上去结束三内之争?」舒河摇摇食指,他之所以不公布,当然是因为那道手谕大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张手谕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这就要问父皇了。」舒河无奈地摊摊两掌,对于那张手谕未知的内容,也是莫可奈何。

  问父皇?能问得出来的话,三内还需要僵持在这个局面吗?

  怀炽总认为,这将是一场皇帝与皇子间的长期抗战,谁要是没耐心和没点本钱手段,恐怕就要在太子之争中提早出局「那只老狐狸......」舒河叹息地坐回椅内,仰首朝天喃问:「他到底还想玩我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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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静了,静得好象世上仅剩她一人。

  楚婉睡意全无地睁开眼,也不知现在是夜深几更了,朵湛忙碌得还没返回寝宫,少了他的寝宫,格外黑暗和静谧,一室化不开的暝色像张黑网,将她这个失眠人,再一次地孤立在这睡不深也梦难宁的紫宸殿里。

  她自榻上坐起,望着纱帘外持续燃烧的宫灯。

  即使上了灯,她还是觉得殿里依旧昏暗不明,好象这样的黑暗,永远都不会有驱散的一刻,也不会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就跟西内、跟宫斗朝争一样,永远都不会有结束揭晓的末日。

  到底要到何时才能走出这座大明宫呢?人生那么仓卒,朝为红颜夕为白骨,她会不会永远都等不到走出去的那一天?她还能不能与朵湛一起回到宁静的襄王府,与他守在一起淡淡地度日?

  宫灯的灯影在她的眼瞳里闪了闪,她不经意地瞥看向在夜间更换宫灯灯油的掌灯人一眼,不一会,她又骤感不对地回过头来。

  掌灯人并不是紫宸殿殿内的太监,而是挂着一张冷脸的冷玉堂。

  面对这一张不熟识的面孔,已经习惯大明宫草木皆兵生活方式的楚婉,当下的反应是跃下床榻想奔至寝殿边缘叫来阳炎。

  宫灯灯焰忽明忽灭,转眼间宫灯直坠至木质地板上,溢出灯外的灯油流淌,火苗在闪烁了一会后,火势蓦地自袅袅转而变得壮大,一地灿灿地燃烧着。

  遭人自身后紧紧箝抱住并覆往口鼻的楚婉,发不出丝毫呼喊,她的明眸直视着眼前拔地而起的焰火,看它吞噬了黑暗,将夜间阴暗的殿内一束束地点亮,将殿内映照得灿烂而辉煌。

  「他为什么要帮铁勒?」冷玉堂紧靠在她的贝耳耳畔低问,并稍稍松开覆住她口鼻的掌心,「是因为手谕里写明下一任的太子是铁勒吗?」

  「我不知道。」楚婉没有挣扎,也照他的意思不高声呼叫,只是看着眼前灼灼的焰光回答。

  他覆在她腰际间箝制更加紧握,「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你之外,他不可能会向其它人透露。」

  她痛拧着眉心,「这句话已经有人说过了,但我还是只有同样的答案,我不知道。」

  「手谕在他身上吗?」冷玉堂边问边想踩熄脚边的火焰,免得它引来一些不必要的人。

  「不知道。」

  「在哪里?」他的两指爬上她的喉际,不留情地掐紧她的咽喉,楚婉登时喘不过气来。

  「在这里。」被殿内的焦味引来的朵湛,静静站在他身后提供解答。

  冷玉堂环抱着楚婉转过身来,停留在她喉际的两指未动分毫。

  就着地上未全熄灭的火光,朵湛缓缓看清了双手压按着心房的楚婉此刻的面容,知道喘不过气来的她似乎心疾又犯了,而她会这么难受的原因,就是站在她身后的人。

  「舒河派你来的?」朵湛阴森地挑高了眉,「律滔没叫舒河离我远一点吗?」

  「交出手谕。」冷玉堂刻意加重手中的力道,「我和其它刺客的差别之处,就在于我不会失手。」

  「玉堂,你别乱来......」冷天色在看了他脸上认真的神情之后,赶忙想上前阻止他。

  冷玉堂一眼吓止住冷天色的脚步,又回过头来对朵湛重申,「手谕。」

  朵湛看了垂着眼睫低喘的楚婉半晌,接着走至殿内的佛座前,一拳击碎座上的佛像,在碎片内拾起一只金黄色的木匣,拿着它走向冷玉堂,当冷王堂伸手欲接时,他又收回手中的木匣,扬手将它扔至地上那团烧得正炽烈的烈焰中。

  「你......」

  朵湛偏头笑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从我的口中挖出来?」

  一柄长刀无声无息地自暗处采过来,差点削去冷玉堂掐紧楚婉的手指,冷玉堂忙收回手并带着楚婉往后退了一步,但在站稳时,感觉有物体插进了他的肩头,他咬牙自袖中抽出短刀回刺向身后,未及转身,在他耳际,却传来一句与他方才一样的话。

  「我和其它护卫的差别之处,就在于我也不会失手。」

  右肩也被他刺个正着的阳炎,强拉着他离开楚婉。当他的身影方与楚婉分开,朵湛凶猛袭来的一掌立即拍上他的胸口,受不住这用尽全力的力道,他硬生生地跌向地板。

  在朵湛下一掌落至冷玉堂的额际之前,冷天色忙不叠地扑至地上将冷玉堂护在身后。

  「走开!」

  冷天色祈求地看着他,「他是我弟弟。」

  「你......」朵湛气抖地扬着掌,止顿的掌势因他怎么也拍不下去。

  「我保证不会再让他踏进这里一步。」

  朵湛用力挥开手,「话是你说的,做不到,你心里有数。」

  「谢谢。」冷天色感激地向他颔首,转身想扶起冷玉堂叫他赶快离开,但冷玉堂却不领情地挥开他的手,一手抚着胸口吃力地自地上站起来。

  朵湛弯下身将楚婉扶站起来让她靠在胸前,他试探的指尖轻轻碰上她的喉际,她受疼地缩着身子黛眉深蹙。

  他忽地开口,「冷玉堂。」

  未走远的冷玉堂止住脚步,摇摇晃晃地回过身来。

  「告诉舒河,西内将正式和南内宣战。」

  楚婉猛地抬起蛲首,惶然的眼眸急急望向面无表情的朵湛。

  因她?因她而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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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殿内的火势在冷玉堂走后扑灭,在太医来过后,朵湛不愿留在紫宸殿内,只因那经过火焚的气味,萦绕了整座紫宸殿,漾在夏夜的空气中,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旧梦,于是,他带着楚婉连夜迁至独孤冉遭刺后,就一直无人居住的云宵殿。

  在楚婉的眼底,这又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宫井,而朵湛得到它的方法,则让她不寒而栗。在今夜冷玉堂来过后,她更开始害怕,他会如道人所说的,因她而逐渐走上杀戮一途。

  「朵湛......」在他将她安顿好,准备离开殿内去找冷天色他们时,楚婉不安地拉住他的衣袖留住他。

  「尽量别说话,你需要休息。」他一指按上她的芳唇,两眼看着她裹着纱带的喉际。

  她心慌意乱地拉下他的手,「你真要对付南内?」

  「嗯。」即使不发生今夜的事,他迟早也是要把刀口伸向东南两内的,如今,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好借口提前攻打南内而已。

  「你想怎么做?」或许事情还没有那么槽,或许只是她做过多联想,说不定他会用人主西内的方法来对付南内,就和以往一样而已。

  朵湛滑坐至她的身边,轻轻揽她入怀,「铲除南内所有的党羽,改由西内的人接管南内。」

  她在他怀中一怔,急忙转首看向他。

  「铲除的意思是什么?杀了他们?」光是听他声音中的冷意,她大略也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沉默地抚顺着她的发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要......」楚婉伸手环抱着他的颈项,声音里充满哽咽,「我不要你走上杀戮那条路。」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即使他已经变了,但也不该变得如此,难道他忘了他曾经有过的太平心愿了吗?

  「你明知道宫斗免不了会有牺牲。」要不是舒河派人杀上门来,他都忘了舒河这个大敌有多难缠,与其让舒河全盘准备好了来对付他,还不如由他先下手为强。

  她直摇螓首,「是会有牺牲,但不需要杀人。」

  「留着他们,等于是埋着祸根,斩草除根才能保证他们不会有颠覆之心。」南内的那群老人渴望舒河登上大典,好让他们一偿佐国夙愿已经很多年了,而那群老人则是扰乱朝纲的祸源,要是见不到舒河登基,那群人根本就不可能会罢手,他不敢留着他们,换作是律滔也不敢留着他们。

  「你可以招降。」看他愈说愈坚决,楚婉忙着想其它的方式好来说服他。

  他徐徐摇首,「西内里头的招降是一回事,因为先前招降来的人本来就是咱们西内的人,对外则不行,因为铁勒不用背叛过的叛徒。」

  「朵湛......」

  朵湛伸手抚着她的唇止住她的话,「先不要想那么多,南内有舒河和怀炽,我能不能胜过他们还是未定之数,而他们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现在就为他们担心还太早了,说不定败的人会是我。」

  楚婉下意识地觉得道人的话似乎正在成真中,而她,却无法阻止,也什么都挽不回。

  她已经淡忘了她执意跟随上他的脚步将会带来什么后果,在一日一日过去的安然里,逐渐遗志那深藏在心底的阴影,也试着相信那一日将不会到来,可是现在她才知道,她并没有避开掉,它只是尚未来临而已。

  如果说命运是一条曲曲折折的道路,不管绕得多远,到最后还是会走回原点,那么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涟漪遂成风波,止不住的歉疚泛满心头,她不无情,也没有勇气去承担那后果,可是朵湛若要一意孤行,她也是没半分奈何的。

  罪人的感觉......「无论我怎么说你也不改变心意吗?」她匆忙逐散脑海里罪人的字眼,再次恳切地看向他的眼。

  朵湛不再掩饰,质疑地抬起她小巧的下颔,「你是为了什么要改变我的心意,」

  楚婉定望着他眼底的无情,心底的希望如暮晚的紫霞轻烟般散去,半晌,她才歇口。

  「为了你。」其实......是为了她自己,只是,她说不出口。

  他不解,「我?」

  她偎进他的怀里紧拥着他,细不可闻地在他怀里轻喃:「拥有太多,是会失去的......」

  「别胡思乱想。」

  聆听着他胸膛传来的稳定心跳声,楚婉放松了身子,日想起以前在宫外的日子。

  她多么怀念那段平静厮守的岁月,日暖熏人的南风,池畔相依如莲朵并蒂,如今沧海桑田,朵湛变了,她也变了,他们也再寻不回从前,形同被幽禁在这座大明宫里,环绕在他们四周的,浮是欲望野心陈陈相因,彷佛永远也没办法自这爱恨生死交加的噩梦里梦醒。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和我一块走出大明宫?」她幽幽地问出她进宫后的心愿。

  「待事情定了后。」朵湛随响应着,见她累了,他又抱着她在榻上躺下。

  她恻然地闭上眼,「这个噩梦永远也不会结束的......」

  朵湛拢好她的长发并为她盖上薄被,轻轻翻身下榻。

  「别走。」她一手拉住他,「陪我,我不想一个人被留在黑暗里。」

  朵湛看着她眸中的孤单,冷玉堂带给他的怒意一点一滴地在她的眼中消逝,他柔化了脸上的表情,躺至她的身边将她拉来自己的身上。

  「你怎会一个人?」他环住她的腰肢,与她紧密地贴在一起。「到哪,我们都要在一起。」

  倚在他的怀中,楚婉的叹息融入夜色里,恍惚中,道人的身影在她的脑海远处飘荡,似乎,就要走近。

  ﹒﹒﹒﹒﹒﹒﹒﹒﹒﹒﹒﹒﹒﹒﹒﹒﹒﹒﹒﹒﹒﹒﹒﹒﹒﹒﹒﹒﹒﹒﹒﹒﹒﹒

  次日,朵湛随即在云宵殿里召来大司马,在与大司马大略地商议完提前攻打南内的原委后,大司马立刻代他召来西内上层重臣,并在云宵殿里设宴准备商讨西南两内之争的进行方向。

  主动代大司马准备此宴者,是长信侯。

  站在殿后看着殿中的一切,楚婉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她的不安是来自于长信侯,那名曾经想娶她为妻的男人。

  在今日之前,每回见到他,她总可以在他的眼眉之间找到压抑的痛苦,她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朵湛能力而信服朵湛并且效忠,他之所以会助大司马全是为了她,对于朵湛,他更不是全无愤恨的。

  夺妻之痛、丧名之辱,谁能忘怀?在冠盖云集的婚宴上遭人抢婚,他更不可能云淡风清的就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消、前嫌尽弃,即使是这阵子来他表现得宽容大量,让朵湛真的相信他是为投明主而弃私情旧怨。

  楚婉一手揭开幕帐,仔细地看着长信侯在席间为朵湛斟酒的模样。

  他笑得是那样地惬意满足,像是隐藏了某种快乐般,专注在公事上头的朵湛和一旁的冷天色都没察觉到他的笑意,在朵湛迟迟举盅不饮时,他还笑意盈然地殷殷劝酒,并站在席侧盯着朵湛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他笑得那么开心?为什么他要拉下面子去伺候朵湛?为什么,他那么执意要朵湛喝下那盅酒?

  在脑中的疑惑凝聚成一种解释不出的心慌时,暗涌的波涛在她的脑中逐渐成形,令她的心跳有些失措。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楚婉心中有数地望着长信侯的身影,恍然地有些明白他今日在殿上所为种种的来由,可是又不能确定,她看不出人们藏在胸坎底下的那颗心,但,如果更如她所想呢?

  若是真如她所想......在朵湛欲把手中的酒盅凑至唇边时,楚婉飞快地自幕帐后走出来到朵湛的身后,将酒盅从他手上拿过来,他诧异地回首看了她一眼,她轻耸香肩拿着酒盅想离开,却因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下走不开。

  没有准备,也不多加深想,为了不让人起疑,她仰首饮尽那盅酒,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自席间退开。朵湛没对她的举动联想那么多,不一会又转回去继续聆听大司马所提供的计划。

  楚婉在退至殿内一隅时,她清楚地看见,长信侯睑色一变,笑容在唇边僵止隐去,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她猜对了。

  只是咽下了喉、入了腹里的那盅酒,却是覆水难收。

  为了证实她心中的疑惑,这代价,不是她在事前所能预料到的,同时也不是朵湛所能承担的,她真的无意如此。

  酸楚的泪泛在她的眼眸间,缓缓淌滴下她的面颊。

  看不到了,携手走出大明宫、襄王府那一池的莲、白首偕老、太平盛世,她都看不到了,那些茬朵湛怀抱里承诺过的誓言她也无法做到了,还来不及答应,就得面对这来得措手不及的分离,最终,她还是无法离开这座阴暗的大明宫,而她追随朵湛的脚步,也得就此停止。

  长信侯踩着不稳的步伐无声地走向她,在他的眼里,也盛满与她同样的凄苦。

  「为什么?」楚婉迎向他的眼,音调里充满哀伤,「是因你恨我弃你择他吗?」

  长信侯紧咬着牙关,「不,我要杀的不是你......」

  「我不能让他死,我可以一无所有,就是不能无他。」没有朵湛的大明宫只是一片漆黑,没有他的襄王府她也无法回去,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和爱恋,若要失去他,这不是要她失去仅有的自己?

  长信侯沈痛且沉默地闭上眼,输得一塌涂地可又好不甘心。

  「楚婉?」守在殿内的阳炎,在察觉她有些异状时悄悄来到她身边。

  「叫太医。」她小声地吩咐,心底期盼着一切都还能来得及。

  长信侯突地顿坐在地,痛苦地将两掌埋进发里,「叫太医也没用的......」

  楚婉听了脑中昏了昏,一手捉住阳炎的臂膀,藉以稳住她跟枪摇晃的身子。阳炎在大惊失色下忙扶她靠站在殿墙边,转首向冷天色示意,在冷天色赶过来扶住她时,阳炎又匆匆忙忙地去找人请太医过来。

  楚婉抖索着身子,颤颤地深吸了一口气。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想杀他?」还没,她还不能离开,在没有把朵湛身边的危险全部都除去之前,她不能放心离开,就算要走,她也要走得无牵无挂。

  长信侯披泪满面,后悔不已地握紧了拳,「我不知道,我只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她一顿,终于明白他会帮她的原因。「你是为了哪一内而这么做?」

  他抬起头来,「南内。」

  在被朵湛抢婚的那夜,舒河便已拉拢了他,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是舒河将他自谷底拉上来,让他明白权势远比爱情来得有价值,同时也是舒河鼓吹他接受楚婉的请求,暗地里安排他为了南内而潜进西内当探子。

  可是他不甘于只是被人利用,更不想在朵湛的手底下接受支配,为了往上爬,他必须博得舒河的欢心,他早想建个别人办不到的大功,渴望在建功之后,舒河会把西内交给他来掌管,到时,他不但可以拥有西内,还可以把楚婉纳为己有,于是,趁着朵湛与南内交恶的这个当头,他背着不知情的舒河,策划了这一场毒杀。

  楚婉顿然无力地靠在冷天色的臂弯里,不得不承认会有今日,这一切都是她招来的。千错万错,就错在她不该轻易取信于人,而这后果,也理当由她来受。

  「你这叛徒......」慢了半拍才弄清楚状况的冷天色,万分没想到,在铁勒不容人背叛的阴影下,他们西内的人竟然有胆量暗投南内。

  长信侯悔不当初地看着楚婉的娇颜一点一点地失去血色,冷汗窜上她的额际,她一手紧按着胸腹,撕绞的疼痛,在她腹内翻腾犹如千针万镂,心跳得很急,像要脱逃而出,轰隆隆的心跳声在耳畔萦绕不去,如同擂鼓。

  所有的事物在她的眼中变得很缓慢,她费力地抬首,看见朵湛在席间侧身倾听旁人的谏言,微微扬眉,在唇边露出她爱看的笑,她好想告诉他......「朵湛!」冷天色在她伸手指向朵湛时,撑着她瘫软的身子朝朵湛大叫。

  冷天色心急似火的叫声令席间的朵湛迅速回过头来,他不置信地睁大眼,看面色如雪的楚婉,倚靠着冷天色软软地滑坐在地,张开嘴似乎是想唤他,可是止不住的鲜血却自她唇边潸潸流出。

  他凄厉地大喊:「楚婉!」

  楚婉已意识朦胧地闭上眼,慌了手脚的冷天色忙扳过她的身子,十指飞快地封住她的周身大穴。

  他边封穴边在她的耳边低喊:「不要这样,你不能就这样离开他......」她若是因南内而死了,那么朵湛会采取什么激烈的手段来报复南内?这座京兆会不会成为下一座襄城?

  急惶奔来的朵湛,跪坐在地的将楚婉接来怀里,他看了地上的长信侯一眼,再回首看了席上楚婉饮过的酒盅,瞬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朵湛抖颤着手拭去她唇畔涌出来的血丝,但掩不住,它就是像张红色妖魅的网,在他的面前掩不住地张开来,将他的心撕碎再不能愈合拼凑齐全。

  「是我种的因,就该由我来尝这个果......」楚婉掀开眼帘-在他靠向自己时在他耳边微弱地低吐。

  他拚命否认,「不,不是你!」

  怎么会是她?若是有错,那也是他的,该受这些的不是她。

  此时此刻,伤痛像是无底深渊,任他一跤跌进去,再也爬不上来了,无论是过往云烟还是深切期盼的未来,都被这骤来的风雨推落崖边,狠狠地摔成碎片,血肉模糊。

  不能的,这幕戏是不能无她的,若是无她为他来拓展这片翱翔的天地,若是无她站在他的身边给他力量,那么这幕戏也将落幕,因为她就是那个站在魔背后的人,是她一直在默默守护着他,失去了她,那他还剩下些什么?由她一双纤纤素手揉拈而成的朵湛,也将回到未遇见她时,那心灵空旷且日夜得不到救赎的焚城朵湛。

  那个,一无所有的朵湛。

  「快拿水来!」回过神的冷天色,命人拿来一壶壶的清水,由朵湛张开她的嘴,将大量的清水灌入她的口中,想藉此冲散缓和她腹内的毒性。

  朵湛紧搂着她朝旁边的人大叫:「叫太医了没?为什么太医还没来?」

  「叫了叫了,正赶来了!」十万火急去请大医的阳炎,站在殿门处朝朵湛用力招手。

  心跳得极急极慌,朵湛横抱起闭目的楚婉大步地朝阳炎走去,留下一殿怔愕不知所措的人们。

  「你这蠢才......」冷天色愤意无限地将面如死灰的长信侯扯过来,「你最好是祈祷她不会死,不然南内就将真的毁在她手上!
「此毒......难解。」

  十万火急被强拉至寝殿的太医,在诊察完楚婉的情况后,歉然地朝朵湛摇首。

  「为什么?」朵湛抱着楚婉坐在榻上,心慌意乱地抬起头看向一脸为难的太医。

  深觉无能的太医在他面前伏首跪下,「毒性已深入肺腑五内,太迟了。」

  朵湛觉得整个人已被掏空毁灭。

  泡沫般的梦境还未成真,就要结束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梦醒的声音,是清脆的心碎声?

  听见了吗?当唧、当唧......碎了一地的心,没有人去收拾,也一如逝去的东水,无计可留。

  他不舍地低下头看着怀中正张开眼看着他的楚婉,她没作声,不下于他的伤心盛载在她的眸里,晶灿的泪珠滚落她的眼眶,一颗颗地渗进他的衣衫里,无可遏止的哀伤也渗入他的心房里,令他疼痛难当。

  她的柔荑抚慰地覆上他的面颊,那触感,是那么地冰冷,彷佛她就要消失了般,他忍不住将她深深紧拥,强烈的懊悔袭上他的心头,令他既疚且恨。

  自责鞭笞得他无处躲藏,心中满是裂开无法缝补的伤痕。

  若是一开始不把她带进大明宫、若是不拋弃她、若是当初就不接那道手谕......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今日,也不能安然无恙,但他们却会守在一起,无论生死也不分离。

  但现在,她将死去,那一双莲足,将走不出她不想留在此的大明宫;而他将不会死去,但他的心将被埋葬,同样也在这座永无宁日的大明宫里。

  「王爷。」太医不忍看他们这样,在犹豫许久后,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微臣......有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他的眼中绽出一线希望,「什么法子?」

  「以毒攻毒。要解长信侯的这味毒,可用另一毒来解。」

  「既是有法子,那你还在等什么?」就算希望极度微小,他也要试一试,他不能眼睁睁的就这样看着她离去。

  「只是......」太医顿了一会,困难地吐出未竟的下文,「若是下了另一味毒,或许是可以解毒,但能醒过来的人则不多。」

  朵湛紧屏着气息,「什么意思?」

  「用另一味毒解毒者,将可能永世沉睡不醒,也可能会有醒来的一天,就因风险之大,所以无人敢用此毒。」

  「你看过几个醒来的例子?」

  「无......」太医抬起眼眸来,眼中充满悲怜。

  「王爷?」站在一旁的阳炎迟疑地看着朵湛,不知他将如何作决定。

  眼中的希望隐去,朵湛不自觉地摇首,更是将怀中的楚婉抱紧,怎么也不肯放开她让她试毒。

  「我要试。」楚婉的声音微弱地响起。

  「不......」他极力摇首抵挡抗拒,不愿她将一切都赌在这上头。

  「让我试吧。」她幽幽地向他请求。

  他眼神绝望,「不要......」

  「不让我试,那么我就真的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除了一死之外,还能再怎么糟呢?好歹,他们还可以搏一搏。

  朵湛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万一你醒不过来呢?」现在他还可以再请高明,或者想办法保住她的性命,但若是那味毒下了,那就不能回头了。

  楚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她也明白,一旦她试了这法子,受苦的人将是他,他将陷入日夜等待的摧心折磨里,守着不知会不会醒来的她,可是她不想死,她不要就这样留下他,他们许过诺言的。

  望着她的眼眸,朵湛的心摇摆不定,想要说服自己勇敢一点,但又怕会彻底失去的梦魇将紧缠他一辈子。

  阳炎看不下去,哽着嗓替楚婉求情,「王爷,求求你让她试吧,就当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朵湛怆然地闭上眼,音调哑涩痛苦。

  「是我,都是我--」

  「别这样......」楚婉忙伸手掩住他的唇,不让他说下去。「我会有今日,不能怪谁,是我自己悖离了本命强求。可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跟随你的脚步,如果还有往后,无论你要上哪,我还是会跟着去。」

  看着太医已经在一旁调配起要给楚婉喝下的东西,朵湛从不曾觉得时间是这么易逝和紧促,弥足珍贵的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在楚婉的身上流逝而去,他的两眼紧紧锁住她,深怕下一刻就是她将闭上双眼的时刻,他若是漏看了一眼......不,等等......还不要,他还没准备好,他还没能够说服自己他能去面对没有她的日子,她是他所有的动力和朝目标前进的原因,没有她的存在,他要怎么继续在这座大明宫走下去?他真能忍受一个没有她的未来吗?若是无她,他一人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朵湛。」楚婉轻拉着他胸前的衣襟,「我有个遗憾......」

  「你说。」他急忙凑近她,不愿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

  楚婉将柔荑递至他的掌心里,用力将他握紧,「西内已经逐步安定下来了,往后,请你不要走上杀戮一途,别毁了你的人生,一座襄城已是你一生的阴影,别再让西内成为你另一个负担,我不要你因我而成为那样。」

  「你知道襄城的事?」他一怔,自以为这件事他一直瞒得很好。

  「我什么都知道。」她脸上的笑靥好轻好浅,「十年前襄城的事我无法阻止,但十年后你入主西内所犯下的罪,我已经代你偿了。」

  他难忍地抚着她的笑,「为什么要代我偿?」

  「我只想换回一个为求太平,不用杀戮来完成理想的朵湛。」她不愿成为罪人,既然罪恶需有人来担,那么就由她来担,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朵湛整个人沉默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在西内这一路走来的路途上,他都已经忘了他曾在佛前许下的心衷,可是她还替他收着,在他决心斩断一切过往,再度舍弃一个自己时,她依然记得他的模样,并且帮他寻回来。

  因她,另一段未来在他的面前展开了来,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可以答应我吗?」楚婉切切地看着他,就怕他还是心意已决不容她改变。

  他暂时将所有心伤全都压下,命自己冷静地来面对这一切。

  「我答应你......」

  「王爷。」阳炎站在身后悄声提醒他,太医已将该用的毒调配完成。

  就像下次再也不会到来一样,朵湛挽留地吻着她的唇,吻去她颊上离别的泪,恋栈地吻遍她那珍爱的秀容,楚婉强烈地响应着他,将不愿分开但又不得不分开的痛楚,深深压抑在她无声的泪之间,只怕她一释放出来,他会不舍、会因此而不放手......她就将走进无边的黑暗里了,纵使害怕,可是只要想着在光明处有他在等着她,她就能静静在另一端等待,她便能安然地闭上眼。这一生,她和他一样,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就像襄王府的那池莲一样,等候了漫长的三季,就只是为了盛开一个夏日的灿烂,她生来,就是为了他而等待的。

  朵湛自阳炎的手中接来一只瓷碗,迟疑了很久才将它通至楚婉的唇边,就着他的手,楚婉缓缓地喝下,而后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孤单的神情。

  「当你醒来时,你还会是我的楚婉吗?」看着她的泪眼,朵湛以额抵着她的额,在她面前低问。

  「会的。」她哽着嗓,「永远都会是的......」

  「有一天,我会带着你离开这座大明宫。」他记得她还有个心愿,虽然现在他不能为她达成,但总有天他能实现。

  「我知道......」她疲惫地倚在他胸前,无处不在的倦意涌了上来,令她的眼帘有些沉重。

  「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要走得太远。」朵湛将她放躺在榻上,边为她盖上薄被边在她的耳畔叮咛。

  「你说过,到哪,我们都要在一起。」她拉住他,强撑着眼帘努力地要再多看他几眼,「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我等。」他沈定地应允,半晌,伸手轻轻拂过她贪恋不愿合上的眼帘,「你已经太累了,睡吧,我会等你的。」

  周遭的一切逐渐在她的耳边模糊了,恍恍地,还听得见夏蝉的鼓噪声,还能感觉他的气息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温存。

  握着他的手,楚婉留给他一抹细致的微笑,沉沉地在他的怀里睡去。

  绝美的笑靥还停留在她的唇畔,她却已经悄然远离,深怕自己将会在记忆中失去她,朵湛极力按捺住心中的不舍和盲目的痛楚,他的指尖抚过她美好的眼眉、他的胸膛感觉她的体温、他的唇品尝她微温的唇瓣,竭力要自己记住眼前的一切,将她深深地烙在他的眼里心底,和漫长的等待岁月里。

  ﹒﹒﹒﹒﹒﹒﹒﹒﹒﹒﹒﹒﹒﹒﹒﹒﹒﹒﹒﹒﹒﹒﹒﹒﹒﹒﹒﹒﹒﹒﹒﹒﹒﹒

  「她走了?」

  平定下云宵殿内一殿人们焦慌的心情,也把长信侯收押起来后,匆忙赶来寝宫的冷天色,在还未跑到殿门前,远远的就看到阳炎一人神色落寞地坐在那里,令他不禁心中警钤大作,第一个便联想到最糟的情况去。

  「不,她还活着。」阳炎低垂着头,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冷天色不安地站在他的西前,「那......」既然还活着,那他干嘛摆出这么一副表情?

  「太医说,要等。」

  「等?」一颗心被吊上吊下的,冷天色被他语焉不详的话语急出满头大汗来。

  他的眼瞳覆上一层淡淡的泪光,「她可能会永世沉睡,也可能会在下一刻醒来,所以要等。」

  冷天色听了不禁心急如麻,「朵湛呢?他现在怎么样?」不好,虽然未演变成最坏的结果,可是这结果跟那有什么两样?

  「他将自己关在殿里,不肯让人靠近他一步。」从楚婉入睡后,朵湛就只是坐在她的身畔久久不动,不一会又眼神空洞地赶走殿内所有的人。

  冷天色拉长了音调,「他......有没有说他对南内有什么打算?」

  「他没说,不过,他答应了楚婉他不会造成杀戮。」阳炎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满脑子所想的,只是朵湛允诺楚婉的最后一句话。

  冷天色放心地吐出一口大气,「那就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阳炎两手掩着脸庞,爆发出藏在胸口的浓浓哀伤,「他等了十年,可是到头来,他还是要等......」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他?十年前让他背负了一个后悔,十年后,又再度将另一个后悔留给他?

  「阳炎......」

  ﹒﹒﹒﹒﹒﹒﹒﹒﹒﹒﹒﹒﹒﹒﹒﹒﹒﹒﹒﹒﹒﹒﹒﹒﹒﹒﹒﹒﹒﹒﹒﹒﹒

  在确定楚婉已经走远后,朵湛离开床畔独自静站在殿廊上,看着殿外院内一池为她所栽的莲。

  水色光影潋洒,正午的阳光很明灿,水面上的花瓣显得晶莹剔透,远望过去,像她的容颜;亭亭摇曳的芳姿,像是她的身影。

  那一池放恣盛绽的莲彷佛都在问他......后悔吗?

  是的,他有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辉煌灿烂,尽殁于她。

  他什么都拥有了,但也什么都没有了。在他身畔,只遗留下一株沉睡的莲。

  昨夜楚婉还倚着他的胸怀悄声地告诉他,拥有太多,是会失去的。不过短短一日,他深痛地用失去来体会了这句话,如果能够换回她,他愿拿一切所有来换,可是纵使他得到所有或是放弃所随,他也换不回她的一朵笑。

  十年来,他在佛前修的不够,所以总不能结束她的病苦,如今她已经沉睡了,他虽不再修佛,但他却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就照她的心愿,用她想要的方式在朝中走下去,去寻求他们都想要的太平,虽然,那一日可能永远不会来临。

  望着一池似她的回忆,朵湛恍恍地忆起这些水生花儿的名。

  记得,是天竺进贡的花儿,名唤睡莲。在黑夜来临时,它会收起香馥的花瓣沉沉地睡去,当朝阳升起时,它又会展现丰姿再度盛开。

  和它们一样,楚婉也说过她不喜欢黑暗,在下次阳光照耀大地时,或许,他的莲,也会再度盛开。

  这次,就换他来等待她,也许在某个莲荷盛开的盛夏午后,他会再见到她睁开秋水似的眼眸,乘着熏暖的南风婷婷地坐在池畔,对他,嫣然一笑。

  凉风徐徐吹来,拂过池面,一池的幽香扑上他的脸庞,朵湛紧握着双拳,再不掩饰他强迫自己在人前所按捺住的心碎。

  蚀心彻骨的痛,在风儿带来沁人心脾的香气时被释放了出来,那深深隐忍着的忧伤痛苦,化为泪水,不住地淌下他的面颊。

  「楚婉--」他痛号出声,回声在风中久久不散。

  颤动不己的朵湛跪倒在地,泪水不可自抑地奔流,一泪一滴,积蓄在光滑的地面上,恸泪淌成一池明镜,清晰地映照出他来不及道出口的爱意和后悔。

  在往后的日子里,楚婉的身影,不曾再出现在池畔,再也没有人看儿,那瑰艳似芙蓉的笑意。

  ﹒﹒﹒﹒﹒﹒﹒﹒﹒﹒﹒﹒﹒﹒﹒﹒﹒﹒﹒﹒﹒﹒﹒﹒﹒﹒﹒﹒﹒﹒﹒

  襄王府里依旧养了一池珍爱的莲。

  离开了大明宫回到襄王府,这已是多年后的事。

  在一个雨横风狂的三月日暮,朵湛独坐在寂静的书斋里,心池平静地看着手中这道最初时改变了他的人生,但已在后来加盖上国印而成为圣旨的手谕。

  往事历历在目,他依然记得那场改变了他一生的风雨,和那风雨过后,一人独自走来的孤独岁月。

  没有楚婉的日子里,他的生命变得清索孤寂,纵使之前那阵子朝中忙碌填满了他的生活,但每当夏日来临时,他的心便像无根的莲,流离失所无处可栖,总在午夜梦回之际,在梦中看见楚婉浅浅的淡影、蒙胧的笑靥。

  在每一个黑夜过后,他总是在朝阳升起时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可是日升日落无数寒暑过去,他却没有等到楚婉睁开眼眸,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沉沉睡着,沉陷在他远触不到的梦境里依依徘徊,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人在等待她。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怀有一份希望,依然相信她会实践她的承诺,她会回过头来寻他。

  朵湛将心神拉回手中的这道圣旨,眼眸一字字地读着上头的御笔,再一次深深庆幸当年冷玉堂欲夺取它时,他只扔了装载手谕的木匣,并未真正的烧毁它,不然,那场似是永不止息的噩梦,还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停止。

  他轻声念出圣旨里头的内容:「帝,以德治国、以仁孝育众星子四十六载。自东宫宫变,太子储位空悬至今,今应日后国运,于八位皇子中,命皇--」

  他的声音忽地止顿住,空气中多了一份味道,一份睡莲悄绽的幽幽清香。

  是夏日提早来临了吗?等待了三季的莲,等不及夏日来到,为一解他等待的相思,所以在提早报到的南风中盛开了?

  朵湛的唇边带着笑意,眼眸不经意地朝书斋外的水池看去,而后怔然地定住,心神激荡不已地震动着。

  不自觉地,眼中漫出灼烫的泪,在模糊的泪水中,他静静望着那抹静立在池畔的窈窕纤影。

  等不及地扔下手中的圣旨、推开座椅、颤抖地打开房门,朵湛在雨后的夕阳霞辉中奔跑起来,直至院里,他才缓下脚步,一步步地,踱向这些年来只存在他梦中的人儿。

  他悄悄走至她的身后,她正专注地凝视着水中的莲,而后,她在水面的倒影中遇见他的眼瞳。

  他们久违的眼眸在水中相逢。

  「在看什么?」朵湛轻声地问。

  「你。」楚婉还是一样的答案,她缓缓回过头来凝胰着他,在她的娇容上,有着和当年记忆中同样的婷婷笑意。

  他弯身捧抱起她,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唇,在缠绵的吻中找回失散多年的彼此。

  晚风轻轻吹过,在暮霞的霞辉和一地沁绿迷离的树影中,他的莲,再一次地,走进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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