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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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陵南满怀遗憾地看着药涂下去,孚琛肿成猪头的脸又恢复昔日白净,随口回道:“有什么严重的,左律打着打着跑了,左元宗那老东西不敢跟孚琛叫板,我就把孚琛带回来了。”
“啊?就这么简单?”
“是啊,”曲陵南道,“随后他就成了这幅死样子,好像一点灵气都没有了,这算修为跌至练气期?不对,练气期也有灵力,他这是回到凡人了。”
云浦童子手一抖,拿在手里的玉瓶险些跌个粉碎。
“你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没灵气?谁变回凡人?”
“你老了耳背啊?”曲陵南奇怪地道,“我说得很清楚了,是孚琛。”
云浦童子将手里的玉瓶一抛,整个人跳下云端,用十个手指头搭上孚琛的脉门丹田等处,过了好一会,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么完,”曲陵南诧异地道,“孚琛先前练的功法已险些走火入魔,散去正好,省得以后要遭天谴散功而死。至于他变回凡人有什么问题吗?凡人能做的事可比修士多。难不成琼华会不给他饭吃?会把他赶出门派?”
“你胡说什么。”
“那你忧心忡忡作甚?”曲陵南想了想,认真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他自高位跌下,周围人微妙捧高踩低。那好办,若你们门派有弟子欺侮他,不愿照看他,便将他送到我泾川古寨吧,我们寨子里都是凡人,有我在,总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云浦童子抬起头,问:“你不恨他了?”
“我恨过吗?为何我自己的事我不晓得,你反而知道?”曲陵南奇怪地反问,“今日若易地而处,换成你没灵力面临一门派的人嫌弃,我也会把你捡回去养活你的。当然你还喜欢乱炼丹,那是比较废灵草,那我需再想想……”
她话音未落,云浦已经扑上来怒道:“小丫头片子找揍呢是不是!”
第124章
最终云浦揍不到曲陵南,曲陵南也再无法扇孚琛的耳光。
她对此稍感不满,然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随即便不再停驻心头。对她而言,经年压抑堆积的郁闷烦躁,过往无法宣之于外的难过感伤,随着啪啪几声耳光脆响,似乎才真正放下。
从知道孚琛利用她对付左律的那天开始,她便强行断了对孚琛的执念,这些年又开始修炼青玄功法,略有所成,随着功力越深,于天道万然明白,一直以来,她心中并非真的毫无挂碍。
她是能做到慧剑斩情丝,然而她自己却清楚,在她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不甘。
她以为是自己道心不坚才会如此,她有困惑,有迷茫,也会想为何孚琛要如此待自己,也会想若能重来,或者避开这个人,就在那山野中终老此生没准更快活些。
然而当琼华有难,孚琛有险,她仍然选择回来;当左律与孚琛决斗双双重创,她仍然不忍心,禁不住出言点化,又禁不住出手相救,一剑斩心魔。
她以为自己修为浅薄,悟性低下,这才修了这么久的青玄功法仍会如此拖泥带水。可那几下耳光提醒她,原来她是不甘。
而这一丝不甘,有什么好耻于不承认?它如斯真实,直击内心,它提醒她,她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凡人,一个会坚忍会果敢,也同样会软弱会犹豫。
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凡尘女子,那又怎样?
这才是修炼的根本,若连正视自己内心的人性都无法做到,若连正视她作为人的缺憾都无法做到,她与那些蝇营狗苟,一心想杀人夺宝的普通修士又有何区别?
《琼华经》中曾言:人性惟危,道心惟微,这八个字以前曲陵南不懂,但今日她忽而明白了,从来没有一条修仙的坦途能令你扶摇直上,心志坚定只是第一步,道心坚忍只是第二步,而见性思微,心性相融才算真正问道于天地。
曲陵南站起来,忽而觉得四下空明,广阔到无边无际,远处,天地连线的那一处,有绚丽的晚霞在燃烧。
她仰头清啸,啸声清朗回旋,久久不绝,无数珍禽噗噗飞起,向着归巢叽叽喳喳奔去。
远处,有内门弟子驳剑飞行,有外门弟子扫洒庭院,有女弟子相邀嬉戏,有男弟子勤学苦练。
有长者讲经,有少者侍立,有道童磕磕绊绊地汲水,有丹童战战兢兢地守炉。
这便是人世间。
这便是她活在其中的人世间。
一种对生的感动霎时间油然而生,曲陵南忽而双目湿润,在她有所意识前,一滴眼泪已顺着脸颊流下。
有一双手伸过来接住,那双手指骨修长,宛若白玉雕琢,美轮美奂。
曲陵南透过泪眼看过去,却见孚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默默地守在自己眼前,伸手接下自己的眼泪。
曲陵南眼睛一眨,泪滴落下,晶莹无暇,透过泪眼,她看到孚琛目光清亮柔和,内里有满满的情感,却又全部归于沉默。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怀里的储物袋内摸了一会,摸出一条灰扑扑的丝带,上面带有隐隐的金色符文。
她将那条丝带,递给孚琛。
那是多年以前,孚琛送给她的防身法器,那时她还是个鲁莽的小姑娘,小姑娘心里有一个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的念想,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师傅能替自己绑这个发带,那就美死了。
可惜后来沧海桑田,世事无常,这个愿望终究被遗忘失落。
孚琛一下缩紧瞳孔,迸射出亮到惊人的光,他迟疑着伸出手,触及那条丝带的瞬间,竟然指尖微微颤抖。
曲陵南转过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就如多年前的那个懵懂无知,不明就里却敢于一往无前的小女孩。
孚琛迟疑了一会,才抖着手,慢慢替她将那条灰扑扑的丝带结到头上鬓发之间。
果然不好看,可是足够了。
她想要师傅帮她结一次发带,师傅也做到了。
这就够了。
曲陵南站起来,用手背擦擦眼泪,笑看孚琛,笑容灿烂如最美丽的霞光,干净剔透,不含杂质。
她在微笑里看向自己昔日的师傅,轻声道:“多谢真君。”
孚琛愣住,随即明白了过来,脸色逐渐苍白。
“我擅入真君紫府,斩了心魔,虽本意为善,然到底太过刚愎自用,累真君此刻灵力全无,心中万分歉疚,若真毁了真君道田,那我又如何补偿……”
这些客套话,本是孚琛最擅长的,然饶是他巧舌如簧,此刻张开嘴,却觉满心苦涩,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适才想了一番,这等情形应与真君修炼紫炎秘文有关,真君道法高深,与太一圣君决斗尚能全身而退,断不至于斩断心魔反落得修为尽失的道理。望真君多多参详本命功法,想来自有补救之途。我一身所有,本就是真君教授,实在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昔日太一圣君左律曾传我一部天心功法,我后又参详青玄功法,合成自己一点小心得,班门弄斧,望真君莫要嫌弃,若能有助于真君早日恢复修为,那就太好了……”
曲陵南说毕,素手一扬,一片玉简呈在掌中,她递过去道:“请真君笑纳。”
孚琛接过去,深深看着她。
曲陵南笑了笑,抚了抚头发道:“此间事毕,我也该走了,有云浦真人等琼华俊才在此,想来真君也无需我多嘴,如此,再会吧。”
她取出清河灵镜,化作飞行器,一跃而上,正要御风而行,忽而听见孚琛在下道:“等等。”
曲陵南回头看他,孚琛满面戚色,却露出一个温柔之极的笑容,小心地问:“若是,若是我,我恢复不了呢?”
“怎么会?”曲陵南安慰他,“真君乃千年难遇之修仙奇才……”
“别这么说话,我听着难受。”孚琛打断她,“这都不像你了。”
曲陵南深吸一口气,道:“好吧,其实我也难受,我以为咱们是道友了,道友难道不都这么说话么?”
“我们不是道友。”孚琛道,“道友是平辈而交,互通有无,我现下不过是个修为尽失的无用之人,能不能恢复还两说,你一口一个真君是想噎死我么?”
曲陵南想了想,认真道歉道:“也是,不好意思啊。”
“若我真个恢复不了,你可晓得有多少人会背地里笑死,明面上欺到我头上?”
曲陵南睁大眼睛,问:“可你是那么好欺负的么?”
“我不好欺负,乃因为昔日能打,谁也不敢得罪我,现在连个外门弟子都打不过,那帮往常被我揍的人不趁机来报仇才怪。尤其是禹余城那帮孙子。”
曲陵南笑着道:“涵虚真君是你师尊,岂会任由你被人欺侮?”
“可你还曾是我徒弟呢,你不也一看我没什么用了,就要自己跑了丢下我?”孚琛叹息道,“我不怪你,人心向背,大抵如此,徒儿都靠不住,师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了我?”
曲陵南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却还是顺着他问:“我已不是你徒儿了,况且我适才也与云浦说了,若你在琼华混不下去,我不介意在泾川古寨那给你一碗饭吃。”
孚琛抬起头,目光炯亮问:“真的?”
“你怎的,”曲陵南嫌弃道,“怎的这般没骨头了?”
“我还要骨头作甚?赶明儿个被人啃个骨头渣都不剩下,不找个保命的靠山怎么办?”孚琛道,“行了,反正你从小就说要养活我,如今如你所愿了。拉把手,我跟你去泾川古寨。”
“啊?”曲陵南怒道,“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还来真的啊?”
孚琛一边试图去爬清河灵镜,一边絮絮叨叨道:“谁跟你客气啊,为师现在老无所依,老无所养,不奔你去奔谁?满琼华哪个能靠得住?玉蟾真人跟我从小斗到大,云浦那小子个子没长,心眼也没长,我那师侄毕璩倒是个好的,可惜现下忙着魂归躯体,比我还不如呢。师尊那一辈的,道微长老疯了,他徒儿见我不祭出冰剑就是有良心了,可多半那小子没这个良心;余下的长老们各有各的传人,身后都拖着一大家子,谁管我啊,别想了,也就是你了,小南儿,你可不能没良心见死不救。”
曲陵南怒道:“闭嘴!”
孚琛不理会她,径直爬上灵镜,找了个地方稳稳坐下,又道:“我想起来了,我洞府里还存着你打小玩的那些个小玩意儿,你要不要一并带走?哦对了,我既然无修为,自然用不了青攰神器,要不还给你,让他认你作主人吧,其实琼华我也没什么留恋,以前是舍不得你,后来是抛不下责任,现在好了,没了修为也不用担当那些有的没的,无事一身轻,正适合跟你去泾川古寨养老……”
“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去……”
孚琛果然闭了嘴,过了会又小声道:“你不会,你又不是我。”
曲陵南气得双唇紧闭,只当听不见,驱动灵镜飞快朝泾川古寨飞去。
一路无话,到了古寨外围参天古树那,灵镜一个倾斜,孚琛大叫一声,被直直丢了下去,顿时哗啦啦压倒一大片藤蔓草木。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曲陵南板着脸道,“很久以前,你故意不教我飞行术,不给我飞行器,涵虚真君过生辰那日,命我只能用脚走去主峰贺寿。”
孚琛心里暗叫糟糕,忙道:“小南儿,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记得干嘛?再说了你后来不是也自己学会了吗……”
“对,可是我现在想起心里不痛快。”曲陵南道,“泾川古寨便在里头,外有青玄仙子早年设下的阵法,想要进寨,想我养活你,行。你自己走进去。”
孚琛叫道:“我现下可是一无是处的凡人,凡人如何破解青玄仙子的阵法?”
“你只是没了修为,不是没了脑子,”曲陵南白了他一眼道,“别忘了,你可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
“喂,你别走,为师错了行不行?喂喂,你哪里不痛快说出来,为师给你赔礼啊,赔到你痛快为止,小南儿,南儿,你听见没,别走啊……”孚琛大呼小叫声中,却见曲陵南越飞越远,终于不见,他渐渐不喊了,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厚脸皮走到这里,曲陵南其实是真的不会甩开他了。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叹道:“徒儿大了,不听话可怎生是好?孽徒啊,孽徒……”
孚琛念叨了几句,渐渐站直身子,微微闭目,仰着头感受天地灵气流动,再度睁开,瞳孔深黑不见底,浑身渐次笼罩上一层紫红色光芒,散发大能者自然而然的威压,哪里还是适才死皮赖脸的模样?
他朝森林深处宛若闲庭信步那般缓步走去,便走边轻声道:“青玄仙子的阵法,那又如何?可惜啊,若弄坏了阵眼,小南儿定会又不痛快,怎生令阵法完备无损又让我进去呢?这倒是需好生思量思量……”
第125章
泾川古寨说是说与世隔绝,然而就如这世上其他戒律森严的地方一样,总有些不太愿意被律令束缚住手脚的人,他们中有的是向往外界,无知无畏的年轻人;也有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童;还有天生脑子活泛,善于从规矩中钻空子寻漏洞的人。古寨虽有成年后入世三年历练的规定,对自己寨中的人不算苛刻,可架不住人心复杂,总有人在见识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回来后,禁不住心存挂念,没法再安分守己在寨中过活。
比如曲陵南过世的娘亲,比如现在的曲沐珺。
沐珺想出寨。
她在经历了三年的历练后又在外头滞留三年,回寨子后,她仍然想出去。
她是有情有义的女孩儿,家中尚有双亲幼弟,寨中亲朋好友无数,外头的世界再好也不足以让她抛弃这片生她养她的故土和亲人。可在故土亲人之外,她还有爱恋,她还想有生之年,再上琼华派,再看看那个骄傲冷冽的年轻人。
那个叫裴明的男子。
其实只要看一眼就好了。
沐珺想,她要的并不多,只是看多一眼,了却心愿,从此天各一方,各自过活。寨中女子自来率性淳朴,热情大胆,喜欢谁便是谁,可若对方不中意自己,那也行不来死乞白赖,痴缠不休之事。好比张三家的女儿看上李四家的小子,可李四家的小子却另外中意王五家的女孩,这时张家女儿便是不甘,也拉不下脸做那勉强之事。因为除了情爱,张家女儿与李家小子、王家闺女还有自小长大的情谊,还有各家各户相识相交多年的情分,不过是爱而不得,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寨中人人如此,女孩儿们自小耳闻目睹这些境况长大,便是偶尔有那等爱侣成了怨偶终究分道扬镳的,也是来去洒脱,不拖泥带水。曲陵南的娘亲虽深陷情伤疯疯癫癫,然终究是自己先离开了傅家,而不是苟安一隅,给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事情到了沐珺这也是一样,裴明修的是北游剑诀,冷情冷心,纵使在他身上耗尽毕生爱恋,只怕对他而言也不过沧海一粟,白马一隙而已。少女左思右想,终究明白这事是不成的,还不如退一步,回寨中寻个知冷知热的男子,从此夫唱妇随,安乐祥和。
只是律令之下,仍有人情,女孩心中再清明,却仍想给自己少年爱慕留一个结局。
她再一次收拾了包裹,偷偷摸到寨后祠堂的大树边当初旁。她早已观察过了,每月望月朔日,曲陵南皆会在此独立,望着树上某处良久无语。她很好奇,稍靠近些却已被人发觉,那个叫清河的狗腿子立即就现身将她远远赶开。沐珺小孩心性,越是不让她知晓,她好奇心越重,曲陵南在此做甚,成为她挠心挠肺想弄明白一件事。于是,又到某个望月时节,她早早就潜入祠堂,也不知是不是祖宗庇佑,抑或她突然福如心至,想起当初在琼华派,那个古怪的道人文始真君曾教给自己的屏息功法,她运起来,还真让她悄然无声地躲在祠堂内,靠着窗棂缝隙将外头光景看了个清楚。
这一看,沐珺才知道,原来曲陵南在树上以运起灵力,撑开寨子结界一角,这一角很小,只如一面菱花水镜,碎光流离。尽管相隔遥远,沐珺却清晰地看到,那面镜子中映着的正是当初将她抓上琼华山的坏道人。她那个时候小,并不懂这道人明明对自己无所图,却仍然要将自己禁在身边,也不明白他明明有一身通天本领,可见到曲陵南,却屏息小心,不敢造次。直到她自己为裴明魂牵梦萦,却又求之不得,无法可想,沐珺却突然明白了这位被人尊称为文始真君的男人,其实不过与她一样思慕一个人而不可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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