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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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及索性放弃去追寻那女子的来历,她从未向他要求过回报,她教他调香,教他如何讨得皇帝、贵妃、驸马韦保衡、侍郎李尧的欢心,教他如何悠游于皇宫官场。他接受她的恩惠,时时能在夜中见到她,他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能够如此,较之他从前一无所有的人生,已经很好很好。

那女子以瑞龙脑麝香为李可及配出的一味香料馥郁芬芳,胜过皇帝原先的熏衣之香,皇帝十分喜爱。李可及学得了配方,但此味香却需特别的瑞龙脑,宫中的瑞龙脑皆配不出。每当他的香料用罄时,去文公寺索要,空照随手给他的香宝子中,便有足一月之用的香料。

因为这香料的珍稀奇异,关于李可及的传言愈发多,甚至有一个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救得一名鲛女,鲛女为他炼香的经过。李可及努力地回想他贫困潦倒的前半生,却记不起他有任何的善举,能让他得到如此丰厚的报偿。

也许只有非人,才有这样无所不知的心智、广博浩瀚的才艺、颠倒众生的容貌、冷寂孤绝的神情,用弈棋般的漫不经心,随手拨弄世事,在短短一年内将贫寒的凶肆伶人变成富可敌国的公卿。他只该感恩,顺从地接受她的摆布,若他证明了那女子不是仙怪,又如何证明自己所经历的不是一枕南柯?会不会香烟散去的一刻,便是一锅黄粱刚刚煮熟?那么便让她是仙怪吧,那样他和空照都只是她的信徒,倾慕供养她,却谁也得不着她。

只是李可及的参军戏与奇香,却始终无法治愈皇帝的丧女之痛。无量珍宝的供养,仍然没有让皇帝好转,龙体日渐衰弱,李可及与韦保衡、李尧心急如焚,他们的身家性命皆系于皇帝一身,眼见得刀圭无效,李可及只得再求助于文公寺中的女子。女子给他几颗金丹,却命他献于侍郎李尧,由李尧献给皇帝。

李可及对这安排有些不解,若金丹有效,为何要将功劳转手让人,若金丹无效,不是凭白得罪李尧?只是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女子的安排,便告知李尧,自己请得道行精深之人炼得灵药,可起沉疴。李尧将信将疑,寻得一个患病体虚之人试了一丸,竟见精神好转。李尧大喜之下上奏皇帝,皇帝服食一丸后见效奇快,一日后竟能起身,服药三日,已能恢复常朝,皇帝命翰林院草敕,欲封李尧与李可及为国公。

他去向女子报喜,女子只是吩咐他,明晚与李尧前来,不可带随从。李可及心中迷茫而忐忑,他不知为何近日女子似乎格外青睐李尧,是因为那只素手已经拨弄厌倦了这枚棋子,要另换新的吗?但他始终不敢违拗她,以他现在与李尧的交情,编一个香艳风流的理由,夜晚将李尧拐入樊川的寺庙中易如反掌。

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在夜间走这条幽深的山路,他在沟壑山石之间,已经如履平地,李尧却是踉踉跄跄,走得狼狈不堪,取笑道:“你是勾搭了什么巫山神女?金屋贮之尚不够,须养在这山水之中?”

李可及听到那四个字,轻轻打了个哆嗦。这两年来每一次奇绝险绝的境地,女子都能好整以暇帮他平安度过,这一条天路似乎将要走到尽头,她的来处、她的目的,他全然不知。这天路的尽头,究竟是无忧无怖的须弥,还是刀山火海的地狱?

进入文公寺,依旧是空照迎接,先奉上两盏茶,李可及与李尧皆是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的人,早就口渴,皆是一饮而尽。李尧不解地笑道:“还道是庵堂,怎么是寺庙?”

空照神情淡漠,瞥了李尧一眼,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冷意,他在李尧察觉前已转身,说:“随我来。”

李可及不同于诧异散漫的李尧,通向密室的每一步,他都走得艰辛,越向前走,他越觉得心中悲凉恐惧之情渐重,原来熟悉的浓郁奇香不见了,这烟沉水冷的寂静,让他嗅出了某种诀别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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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轻轻打开了门,原来的香案撤去了,李尧终于毫无阻挡地看到了她,她转脸向窗外,望着初夏带露的一轮明月。这水晶盘下的美人望月图,只看背影便无限婉转美好,李尧松了口气,笑着说:“果然……”

这时那女子缓缓回头,那张明莹如玉的面上,竟带着一抹李可及从未见过的笑容,如同十万春花同落梦里,如同三千秋意齐聚眉梢,世间竟有如此艳丽又如此凄凉的笑容。她轻轻开口:“月明千里故人来,八郎,别来无恙。”

李可及禁不住去看李尧的脸,那张脸已经变作了黛色,让李可及担忧他会不会吐出一口胆汁来。李尧颤抖一刻,忽然尖叫一声,转身便向门外奔去,空照却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门闩扣上。

其实闯出一条路并非难事,李尧却忘记了反抗,他靠着门软软滑落身子,惊恐道:“阿檀……阿檀,我对不起你,我……你放过我,我真的很后悔,我一直在为你念经追福……”

被唤作阿檀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生受你了,只可惜,我困在这六道之外,往生不得。”空照上前,小心地扶住女子下榻。她的身子仍是十分虚弱,连站立都费劲,无骨般靠在空照的怀中,向前走了两步。

她望着李尧凄然一笑:“你也知我自幼体热,从小服食白檀凉血解毒,给我下毒之时,怎么舍不得下重些?”

李可及在旁边打个寒战,他忽然想起来,原来同昌公主与韦夫人的居处,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与此时女子身上所散发的芬芳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往常都被她用馥郁的香料遮盖。她的魂魄散落在长安城的各处,飘荡于一缕缕的香烟里,她的聪慧、她的美貌、她的悲伤,他为什么到今日才想明白?

李尧泪流满面地摇头:“你……你没有死吗?可是我看着你入殓,那棺椁里……”

一抹泪光在阿檀的眼中一转:“那是绿翘,我停尸佛堂,她发现我尚有气息,找来空照救我出去。待下葬之时,那腐坏的女尸,连你都辨不出了吗?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若是肯多陪陪我,绿翘也不会为我而死。”

李尧狠狠地抹去泪水,站起身道:“我一直在后悔,我早就后悔了……”阿檀悲悯地望着昔日的夫郎,她一动未动,李尧却在离她咫尺之间,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茫然地唤道:“阿檀……”

一滴泪水盈盈挂在女子精巧的下颚,她不忍卒观,转过脸去,对空照道:“为他念一段往生咒吧。”空照的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森冷:“他作恶太多,合该入泥犁地狱。你将那味药调过,减他痛苦,已是慈悲。”

李尧躺在地上,想起方才那一盏茶,浑身已渐渐有沉入水中的幽冷,他恐惧至极,却还有一丝求生欲望,喃喃道:“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你们害我,韦相、陛下都不会放过你们……”

女子柔声道:“这时候大明宫应该鸣钟了吧,你误献丹药,致使天子驾崩,畏罪自尽。便用你和韦保衡来祭同昌公主,祭那三百多名无辜之人,祭京兆尹温公之灵,这世上,总要有人来讨一点儿公道。”

李可及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望着这清素的僧人和病弱的女子,他们未曾走出这古庙一步,便毒杀了皇帝与中书侍郎,他恐惧道:“你们……你们怎么敢……”

阿檀望了他一眼,她站立这一刻,已经体力难支。空照扶着她回到榻上,为她置好隐囊。女子疲倦地闭上双目,微微喘息着向空照道:“赖他之力良久,也须让他知道。”

空照轻轻擦拭着女子额上的汗水,他的神情怜惜温存,丝毫不像无欲无求的出家人,他向李可及解释:“韦保衡年少俊美,早早便与宫中郭淑妃有私,皇帝只道淑妃喜爱韦保衡门第相貌,便将他选为同昌公主驸马。阿檀的父亲韦公生前节度海南,掌管着香药贸易,阿檀自幼得家风熏陶,精通医药香道,同昌公主爱香,与阿檀是姑嫂,也是密友,李尧因这层人情,攀缘韦保衡,韦保衡拜相,他便得以入省拜侍郎。”

“不过两年,同昌公主发现母亲与夫郎有染,忧愤成疾。韦保衡恐惧公主举发于皇帝,便在公主药中下毒,为阿檀察觉,韦保衡便要李尧毒死阿檀灭口。韦保衡又趁机诬告御医与几位宰相下毒谋害公主,皇帝将二十余名御医灭族,将数位宰相流放。我救得阿檀,将真相告知忠直的京兆尹温璋,温大尹为御医们鸣冤,皇帝却听信韦保衡与郭淑妃之言,将温公赐死。自此韦保衡与李尧大权独揽,一举两得。”

李可及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李尧的尸身,自语道:“他们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可是,你们……你们怎么敢弑君……”

空照冷冷说:“始作俑者,是九重宫阙里的那个皇帝,皇帝奢侈荒淫,宠信佞臣,父不保子女,君不爱子民,这冤狱命案是他一手促成!”

李可及想起这两年来与皇帝的日日相伴,涩然道:“陛下,也是可怜人,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失去淑妃,宁可相信韦保衡的欺骗。”

榻上的阿檀忽然睁开眼睛,她的双颊泛上两片瑰丽的潮红,她喘息着低声说:“我一番生死,才知道皇帝是什么人,同昌是什么人,我自己又是什么人。为了我们这些人,地方官竭尽民力,苛政诛求,以天下之财力,聚敛于长安一城之内,供一家一姓之声色奢侈。这城内是奇香氤氲、金玉遍地的天堂,城外是兵困民乏、山河破碎的地狱。你、我、李尧、韦保衡,以一撮香、一支曲、家世、门第、容貌,只因迎奉了皇家,便得享富贵禄位。这天堂是我们所造,这地狱也是我们所造,这样的地狱,我纵然有心赎罪,也不能改变,这样残民以逞的国家,这样残忍昏聩的帝王,早些毁了,便早些给生人一些希望。”

“我将毒下在瑞龙脑中,皇帝以此熏衣,一年内日日浸染,麝香龙脑皆是易走窜之物,毒性从肌肤呼吸入腠理骨骼肺腑。我便是要让皇帝知道,龙涎瑞脑,郁金沉檀,一两寸金,焚它便是焚金玉,便是焚生民血肉,便是焚剧毒。所以合该我们皆落得中毒而亡的下场。”

她望着李可及,神情中第一次有了哀婉的温存:“我对你不住,让你空欢喜一场。我为你留了后路,今夜皇帝驾崩,新君即位,你可将家中财富尽献于新君身边的宦官,并举发韦保衡。你罪不至死,让他们判你流放岭南,我父生前执政岭南,门生故吏遍布,我与你手书一封,你在那里,不至吃苦。”

李可及冷森森打个寒战,忽然急道:“你们快走吧!趁着还未查到这里来,趁着长安城内尚未大索,你和空照快走!你放心,韦保衡那笔账,我一定替你讨还!”他头一次觉得富贵功名、生死安危,都不甚重要了,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如果他还有一件事值得做,便是救这个虚弱的女子,替那三百多枉死之人讨还公道。他终于敢将自己的勇气、渴望、倾慕,对她表达,即使是牺牲,只要她懂得便好。

女子缓缓躺下,柔声道:“替我送送李郎。”

空照将李可及送出寺外,李可及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空照不再对他有任何隐瞒:“我原是寒门之子,与阿檀相恋,但她出身高门巨族,长安贵族联姻,必以‘李武韦杨’,她父将她嫁给陇西贵族子弟李尧,我亦是年少气盛,更不愿成她负累,心灰意冷下在此出家。”他苦笑一下,“我只道她能永享富贵,安逸快活。”

这短短几句话的光景,李可及却从空照的眼波中看到了温存、甜美、痛苦、割舍、怨愤、怜惜,他渴望经历却不曾经历的一切,就在这转瞬的眼波中流转了一个轮回。其实李可及隐隐猜到了答案,但此时听来,有种痛快淋漓的绝望,他点头道:“只因我们也在地狱中。”

他又问:“你们欲往何处?”

空照淡淡一笑,淡月西坠,犹在林梢,轻柔月光照耀在他明净恬淡的脸上,李可及忽然明白,为何他能成为韦夫人心系依靠之人,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她当会快活些吧?空照微笑道:“满目山河忆旧游,若是有缘,当会再见,李兄珍重。”

李可及一拱手,不敢多留,便转身快步向林外走去。他此时痛定思痛,方觉得恐惧痛楚深入肺腑,越走越快,竟至于奔逃。他满面泪水跑过那一道小小跨溪板桥,才忽然想起,来时桥上尚留着他和李尧两人的足印,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忍不住回首时,向那隐蔽在重重树影中的寺庙作别。板桥上闪烁着点点白霜,这一道奈何桥将他与对岸的文公寺隔绝开,他却不知,这凉薄入骨的景象与长安城中的歌舞繁华,究竟哪个才是梦里鬼蜮,哪个才是真实人间?

空照返回室内,阿檀轻轻挽起头发,轻声道:“今夜大事已了,我可除下丧服,可惜已不能与你结发,便替我梳梳头吧,我想梳妆了。”她神情中含着一丝俏皮,如花娇柳嫩,姹紫嫣红,弄尽春柔。

唐懿宗驾崩的那一夜,京郊的文公寺在大火中化为焦土。因寺内藏有大量香料,故冲天香气,萦绕城南,数日不散。

九月,新帝即位,宰相韦保衡被罢职流放,数日后又赐自尽。伶人李可及籍没家财,流放岭南。

几年后,唐王朝在财匮民怨中终于崩溃,黄巢军队攻入长安,义军痛恨贪官污吏已久,将长安皇室公卿屠戮殆尽,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长安城百座珈蓝寺庙、千座广厦玉堂尽皆焚毁,寺中与富贵人家多藏香料,在兵火弥漫中依然香气氤氲,正应了黄巢当年那句“冲天香气透长安”的谶语。

尾声

李可及结束了一天的卖艺弹唱,回到陋室中坐下,端正地摆出一只香炉,投入檀香木屑,点火之后,那缕依稀近似的幽香便在冥冥烟气中萦绕而上。

如韦夫人所言,他流放途中确实并未吃苦,到了岭南,他也未曾去寻找韦宙的门生故吏以寻庇护。长安城中大唐已经崩塌,他罪人的身份随着那个王朝的逝去早已消散,他在这穷乡僻壤之中,重操旧业,以唱挽歌为生,清寒却也安心。他有时亦会想,若是此刻他留在长安,只怕早就为乱军所杀,她引他做了一场春梦,又平安将他送出梦境,只是不知道此时她却在何处?

岭南是产香之地,觅得些沉檀不难,他思念她时,便点一炉。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袅袅香烟由生自灭,便是他这繁华家国的百年之叹了。

琵琶行

文/惊鸿

一、如是我闻

长安的夏日溽热难挨,令人恹恹得提不起精神来。午后忽然起了一阵清冽之风,眼见得凉雨将至,整日穿着赭色圆领袍的黄门内宦们欢喜不已,纷纷走出屋子,聚拢在廊下享受着那份清凉。

远处巍峨的含元殿,也在这朦胧的水雾中隐去了龙衔宝盖的飞檐雕梁。大明宫的复道夹城、合欢绮窗、玲珑宝铎,此刻尽被阴云遮掩,天地笼罩在一片恭谦的大平等中,太极宫剥落了色彩的陈旧宫墙,也氤氲入了含着悲悯的烟水。

太极宫地势低洼,一下雨便积水成潭,本朝自玄宗年间便废弃不用。两个月前,天子派金吾把被废的襄阳公主押了进来,紧闭数年的院门这才开启了一次。此时满院的兔葵惊恐不安地动摇在风中,天外的闷雷惊起了梧桐树上的燕子,在墙头踉跄盘旋,无枝可依。

一个老黄门忽然心软,道:“开了门吧,热了数日,难得这场凉快,她尽日闷着,得了暑病也不好交代。”他一边起身一边摇着头叹道,“造孽啊,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落到这步田地。”

另一个黄门笑道:“金枝玉叶怎么了?”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皱纹横生的脸上长出了青苔一般阴湿暧昧的笑意来,“我听说,她在定州不止是跟几个少年有私,还微服扮成妓女在酒肆陪酒跳舞,五十钱便能睡她,要不咱大唐偷人的公主多了,为何偏偏囚禁了她?”另一人眨动着烂了边儿的眼,诧异道:“她又不缺钱,这是图什么?”那老宦笑道:“有一等女人,缺了男人便过不得。”

那开门的老宦已站起了身,踽踽地走到门前,忽然回首道:“我也听说,有一般人,是锁骨菩萨降下凡尘来历劫的。”他用力地拧开锈涩的铁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清冽的腥风以大军过境一般的气势扫荡进屋,卷起女子黑长的头发。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大而失神的眼睛在幽暗中如两簇磷火闪动。

她身上还穿着名贵的轻容纱,只是已被菜汤泥渍糊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一道闪电划过,凛冽之光骤然投射在她身上。那老宦惊奇地发现,这形如乞索儿的公主,面庞却是如同皎皎满月,不施脂粉的肌肤沤成了近乎透明的白。被关进来两个月,她倒是略显得丰腴了些,此刻汗水正从她贴在面上的发梢,从她袒露的胸膛上滚落下来。

宫中的贵妇近年来皆用赭色胭脂、乌膏注唇,又刻意画了八字眉做啼妆。但眼前这张干净得如同天雨洗过的脸,竟让这些老宦对时空起了错觉,这身负重罪的公主似乎并不属于悲风郁结的长安。

又是一个裂雷炸开,一场久候的阵雨终于瓢泼而至,雨点打在树叶上、墙头上、屋檐上,引起一阵高低不平的吟唱,白雨抛珠滚玉般腾跳,如同群工合奏,弦悲管清。檐下的铁马被雨滴打得摇撼旋转,清越刚劲之声宛若大曲中骤然响起的琵琶,震得人如饮了一口冰水般,浑身的毛孔都微微战栗。

这些老宦诧异地看见,屋角的公主目光焦灼地来回寻找,一种弥漫着悲凉与愉悦的笑容,慢慢地在她干涩的唇角溢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两颊生出淡淡的红晕,一股勾人心魄的柔媚竟如同疼痛一般,从她的形骸深处复苏。公主站起身,提着裙子走到屋外,那些老宦因为震惊而忘记了阻拦,他们听见了她被囚禁后说的第一句话:“琵琶。”

她毫无知觉地走入了那片雨幕,其后的情景让几个老宦都恍若梦中。公主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她的双腿,在雨幕中翩翩起舞,随着急促的铁马声,她的身体轻盈旋转如一片风中柳叶。那身肮脏的衣裙被洗去污垢后,露出了原本的云霓彩翠之色,她的一双明眸泛着浓烈痴迷的光,引诱着观看的人。轻容纱衣在雨水的清洗下恍若无物,她肉色的肌肤就在舞蹈中时而真实时而隐晦地流光溢彩。

这些断绝了人欲与生气的年老宦官们,傻了一般望着这欢快的女子。天地为这歌台舞榭拉起了珠帘,他们触摸不到这舞姿本身的含义,又因为愚钝和朦胧,让这含义变得愈发神秘、充满暗示而不可企及,如同鸿蒙初开伏羲女娲纠缠中所舞的飞天。它的含义便是万物绵延的契机,足够众生用千世百世去膜拜追寻。

二、绿腰

晋康郡主初次走出宫廷是在贞元十九年的春天,十五岁的她与六个未曾下嫁的妹妹一起,自幼居住在大明宫少阳院的偏阁中。虽然有时会追随身为天子的祖父和身为太子的父亲,去芙蓉园看花,去慈恩寺礼佛,去兴庆宫龙池泛舟,但大明宫通往四方的夹城,确保了天子可以横跨长安而不被百姓窥视。她以为这层层叠叠、辽阔又逼仄的复道夹城,就是她出嫁前所能触及到的全部天地了。

一场大旱从贞元十八年孟冬延续到了贞元十九年春,整整三个月关中未降雨雪。皇帝一边降下德音,一边降诏令祈雨,东西两市祈雨的方式也颇为喜庆热闹,乃是结彩楼弄丝弦大赛歌舞。

听闻东市请了梨园第一琵琶供奉康昆仑,皇帝也不禁为这声势浩大的比拼动容。天子心血来潮,坐御辇来到天门街观战,东西两市慌忙在两座赛乐的彩楼之前,又结了一座彩楼,专供天家皇族登楼听乐。

晋康郡主跟在列位兄长身后上楼时有些疑惑,楼下尽是擂拳呐喊满面通红的百姓,明明是一场灾难,怎么四处都弥漫着如醉如狂的兴奋呢?

也许十八年前的“泾师之变”麻木了长安人对苦难的恐惧,被派遣去征战藩镇的军队哗变,反叛攻入长安,皇帝太子弃城而逃,乱兵于城中烧杀数月,成了继安史之乱后长安的又一次浩劫。从此皇帝一蹶不振蛰伏深宫,再也不敢对藩镇用兵,天下节度使横征暴敛,国家以四分之一于天宝时的人民,供养着四倍于天宝时的兵卒。长安人不以耕种为生,比起国家衰败苛政重赋,这场大旱连雪上加霜都够不上,索性便用这沸反盈天的欢乐去揶揄上苍的威严。

楼下的百姓在康昆仑登上东市彩楼时达到了癫狂,康昆仑含着自负的笑容,上楼向皇帝坐的方向一拜,朗声道:“臣移《绿腰》入羽调,为陛下寿。”康昆仑侍奉禁中,一手琵琶弹得鬼神莫测,十指拢捻如飞,许是晋康郡主听得惯了,倒未觉得新奇,楼下围观的百姓却是如雷般叫好。

东市的客商们纷纷讥诮西市,众人都以为胜负已定,却不料这时西市的彩楼上款款走出了一位女郎。

女郎横抱着一个红檀琵琶,几乎不曾抬头,只是微微一福。这略微的躬身是对皇帝、对楼下百姓,抑或是对苍天,这一点卑微因为其中的淡漠而无人能够消受。女郎抬起头来,晋康郡主看见了一张明晰如玉的面容,远山一般的双眉飞入鬓中,秀逸修长而非时下粗短的蚕眉,可以断定不曾经过任何螺黛的修饰。

女郎道:“我亦弹此调,兼移于枫香调中。”她说着一口纯正悦耳的洛下音,只是嗓音在温润中略微有些沉郁,不同于少女的娇媚细腻,便让她沾染了几分风霜与书卷气。

看见美人应战,楼下的百姓更是大声鼓噪,康昆仑亦带着疑惑与轻蔑的笑容望向对面楼上的女郎。他在四根丝弦上下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哪里是这个尚在少年的女郎能够匹敌的?料来西市请不到能够与他颉颃的琵琶手,就用美人赚取噱头罢了。

女郎站在危楼之上,五指在琵琶上一划,一声裂冰崩玉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女郎纤纤十指上竟然有这等力道。女郎的双目仍旧淡淡地望着远方终南山的朦胧翠色,她手下却是弹、挑、滚、剔、抚、飞并用,夹杂着推、拉、吟、揉出的细微滑音、颤音,激烈的满轮、安适恬逸的半轮、明亮清丽的长轮,将凄越清刚的调子直送上容容春云。

晋康郡主不得不屏住呼吸,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已完全由不得血液的支配,而是随着那珠玉激扬的琵琶声时快时涩地跳动,跳得她浑身疼痛。

《绿腰》曲是《录要》的讹称,皇帝命乐工进坊中曲谱,录其要者为舞曲,流至民间却变成了这样一个旖旎的名字。她不知道祖父都选中了哪些曲子,她听过了那么多古旧的传说,乌孙远嫁的悲戚,虞姬自刎的缠绵,昭君出塞的幽怨,绿珠坠楼的决绝,霓裳羽衣的风流婉转,马嵬坡下的血泪交流,这些繁华与破败的深情,就在女郎的四根琴弦上如画轴一一展开。她忽然明白,乌孙公主为何要造琵琶,只因情到深处愈难自明,无法倾诉无法长歌当哭,唯有寄托于响遏行云的丝弦,为人喊这一声。

女郎一曲抚罢,不同于康昆仑曲罢的欢腾,楼下一时寂然无声。皇帝久病浮肿的脸上挂着一颗泪珠,也许他也想到了王皇后。康昆仑面无人色,他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在西市的彩楼下“扑通”跪倒,高声道:“愿拜仙姑为师。”他说罢忽然伏于尘埃中失声痛哭,听不出那哭声是欢愉还是悲哀。

皇帝缓缓地擦去面上的泪痕,向舒王李谊道:“去问问,是谁家的娘子。”舒王领命而去,他登上彩楼吩咐两句,女郎面现迟疑之色,忽然转身入内,这个翩然的离去令皇帝也有些诧异。千万人交头接耳地等候了片刻,楼下终于走出了更衣后的琵琶女——不,应该是琵琶僧。

年轻的僧人依旧是素净秀丽的面庞眉目,依旧是横抱着红檀琵琶。一模一样的淡漠神情令晋康郡主又震撼又平静,仿佛她早已预知了这诡谲戏剧的变化。若非如此,为何他抱着琵琶的姿态是那般雅正矜持;若非如此,为何他鸾凤引首的双眉是那般密丽英挺;若非如此,为何他年少的脸上是那般隽永沉静。

那是非得用无数的诗书和寂寞才能养成的隽永,与晋康郡主此生见过的焦躁、浮华、蠢笨、自满、肥胖的贵戚子弟皆不相同。他也傲慢,但他的傲慢因为含了对众生的怜悯而跳出了众生,深深隐匿入他微颦的眉间,仿佛这尘世只能被他怜悯,而无人有资格怜悯他。他身上穿着粗布的衲衣,因他身形高挑,露出其下的皂鞋白袜,那一领略显臃肿的僧衣沉静地坠地悬在他身上,如同一本蝴蝶装的书册,内中蕴藏着清芬的诗句墨香。

晋康郡主第一次明白“绘绚而后素”是什么意思,儒雅、智慧、桀骜、谦逊、空远、沧桑、青春,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三、柘枝

舒王回来禀报,僧人是大庄严寺的沙门,法名善本,俗家姓段。皇帝命段善本随驾入宫,康昆仑又提拜师之事,善本从容道:“供奉本领太杂,乐中兼带邪声。”皇帝不解地望向康昆仑,康昆仑大惊失色地回奏道:“法师真乃神人!臣少年初掌艺时,曾于邻家女巫处习一品弦调,后又累易数师。今日为段师慧眼识破,竟如此玄妙。”善本道:“供奉若真要学,可不近乐器十年,忘其本态,然后方可教。”

令宫中第一乐手不近乐器,便是要断绝了康昆仑的谋生之道,这要求未免也太过分了。皇帝有些不悦道:“人寿几何?十年之期未免太长。”善本不置可否地垂首,康昆仑却已决然叩拜:“请陛下遣臣出宫!”

晋康郡主着迷一般望着对面趺坐在蒲团上的僧人,那一低头间,她分明看到了善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挑了一下,这是“非志士高人,讵可与言要妙”的淡淡嘲讽。满殿的皇子、公主皆为康昆仑的轻率举动面露不解之色,晋康郡主诧异的是他们为何会觉得奇怪,这因缘是神光慧可在达摩祖师面前斩断的手臂,茫茫千年,多少人日复一日地循环着碌碌余生,有几人肯放下富贵功名皮囊,去求一个情之所钟?若善本肯对她期一个时日,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她都心甘情愿去等。

善本和康昆仑奇异的默契,令皇帝有被冷落的不悦,皇帝带着几分戏弄的态度,令善本再弹一曲《柘枝》。《柘枝》是胡地传来的欢快健舞,舞动时善用眼波腰身撩人,曲将终时,舞女须褪衣半袒上身,用雪肤花貌来将舞蹈推向高潮。

宜春院中的舞女穿戴上场:她身着窄袖红紫五色罗衫,腰系银蔓垂花腰带,头冠绣花卷檐虚帽(出自白居易《柘枝妓》:“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娉娉婷婷往红氍毹上一站,蹬着锦靴的右足踮起,侧身向皇帝一笑,便是万种风情流泻而出。

三声羯鼓响毕,善本的琵琶声骤然夺势而起,堂上有了墙壁的冲撞回和,清冽的琵琶声更加激昂。原本该此时起舞的舞姬,被这琵琶声震慑,竟是一颤,魂飞魄散地望向堂下的僧人。这一回头,让她错过了节拍,善本望着她温善地一笑,似是安慰与提醒,那舞姬才骤然回过神来,连忙急翻手臂旋转起来,她腕上与帽上所悬挂的金铃,与琵琶声相应相和,摇曳出一片荡气回肠的情思。

舞姬的面容因为方才的失误、也为这激烈的动作而泛上红晕,她在回旋舞蹈之间,明眸善睐的眼波含着浓如烈酒的醉意,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可是晋康郡主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情意只是给善本的,佛经上说一切皆空,唯有世尊的光明宝相是真实的,这堂上还有谁,能够比那素净的僧人更加耀眼夺目?

没有人看到年少的晋康郡主在角落中轻轻发抖,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那流波送盻的双眼一片片地切碎。她看见鲜血从自己身上流下来,淌进了舞姬脚下的大红地毯,将那氍毹渲染得更加鲜艳凄丽。那一瞬间,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段善本向她笑了,段善本见她不过须臾,就向她笑了。佛祖拈花微笑,不是只有慧敏的迦叶使者能够领受吗?

原来这就是求不得,这就是贪嗔。不是因为得不到一支金步摇的失落,也不是因为一朵牡丹随春而去的感伤,从来没有一种渴望能如此深切地刺入她的血脉,让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只为了能够得到属于她的一个笑容。

那舞姬最后如何脱去外衣,那娇喘吁吁的双肩如何在满堂崇光下颤动,善本的琵琶如何赢得喝彩,晋康郡主都记不明白了。那个人距离她不过数尺,她思念他却像思念了一生那么长。她闭上眼睛也躲不过,逃回房中也躲不过,梦中也躲不过,无论她是睡是醒,那个笑容、那种渴望就在一遍遍地重现,折磨得她气息奄奄。她明白若不为这渴望做些努力,她以后可怎么在这繁华荒芜的宫殿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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