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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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自己打着灯笼进了豹房正院,先到西厢房洗了个澡,里外换了全新的衣服,这才进了堂屋里间,乐琰正在灯下吃夜宵,见他来了,便笑吟吟地抬头道,“想来,你还没吃晚饭呢,就叫厨房准备了些点心,不想闻到味儿,反倒馋了起来。”

朱厚照望着她轻声道,“你是双身子嘛,饿了就要吃些,儿子才能长得壮。”

“你也一样,都是要做爹的人了,再不能由着性子爱吃不吃的。”乐琰回了一句,白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略带些腼腆地笑了笑,在乐琰身边落座,将那滑落到桃腮边的秀发别回了耳后,柔声道,“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也省得脏了你的手,让孩子在肚子里就受了惊。”

乐琰顿了顿,垂眸不语,半日才抬起头来,道,“他是帝王家的孩子,心狠些,也没什么坏处。”

朱厚照望了她一眼,两三盏水晶灯把室内照得明亮无比,直如白日,乐琰的容颜,在灯下也显得那样的夺目,又是那样的神秘,他叹了口气,在乐琰身边坐了下来,茫然地望着桌上的碗碟,半日才轻声问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乐琰拿着调羹的手,就顿了顿,她深吸了口气,推开才吃了半碗的元宵,扬声道,“来人收拾桌面。”芳华忙亲自上前与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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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宫人一起,将那些吃食收拾了下去,又都退出了屋外,为他们合上了门,帝后对坐在桌边,一时都没有说话,还是乐琰先开口道,“你心里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就只管说出来吧。”

“我对你很失望。”朱厚照轻声细语地说,他又看了眼已经稍稍有些隆起的肚子,乐琰咬了咬唇,道,“不碍事的,只要你别推我打我,孩子就不会出事。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做得出这样的事,也不会怕你说我几句的。”

“我该说什么?”朱厚照的语调依然很轻,仿佛再重些,就会戳破什么东西似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你知道我该说什么。”

“你现在和我绕来绕去,有意思吗?”乐琰微微抬高了声调。“朱厚照,我告诉你,老娘行事俯仰不愧天地,刘瑾就是我杀的,药是我给的,不管他信上怎么写,就是我杀了他。你有什么不爽的,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别和我这玩文字游戏!”

“我玩文字游戏?我何必?”朱厚照不由得失笑,他的表情依然仿佛戴了层透明的面具,连一丝心底的情绪都不曾泄露。“今儿的事,我只是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你没有做错……就算你做错了,又如何?你是我的妻子,未出世小太子的母亲,我能拿你怎么办,我杀了你?把你关起来?我舍不得的。”

他们一时都又沉默了下来,朱厚照那一声轻轻的舍不得,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着。乐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名十九岁少年也正望着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比陌生,尽管他们已经同床共枕了两年多,但她依然无法触及他的内心。她红了眼圈,低下头切断了对视,望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在心底自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这样爱我,他毕竟是十分爱我的。”

但很快的,她又咬了咬牙,抬头冷声道,“我没有做错,错的人一直都是你,只是你是天子,你以为自己是不会出错的。但你毕竟错了,朱厚照,我对你相当失望,我原来以为我嫁给了一个英雄,一个虽然叛逆,但却始终心系天下的英雄,但我错了。如果我有错,我也只不过是错在这点,我识人不清,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懦夫!”

哐啷啷一阵巨响,沉重的红木桌翻倒在地,上头的瓷器碎了一地,乐琰被响声吓了一跳,不由得起身往后躲了几步,但她很快又挺起了胸膛,分毫不让地与朱厚照对视着。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愤怒的朱厚照,这少年往常总是带着微微的笑,而此刻他的双眼中似乎带上了熊熊火光,他也站了起来,垂头俯视着乐琰,而那精致的团龙袍上已经染上了点点血迹——飞溅的瓷器划伤了他的额角,但谁也没有就他的伤势多做评论,他们对峙着,互相打量着。乐琰抬着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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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地看着朱厚照,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找到了前世的感觉,而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终究是不可能与时代融为一体,总有些东西,她是怎么也不会放弃,不能放弃的。

那就是她的骄傲!

“你觉得你很勇敢?你以为你是荆轲、高渐离?夏乐琰,你未免有些太高估你自己。若是如此,你为何要等到怀上了小孩,才来声张你所谓的正义?是,你是个才女,你对天下事有自己的见解,但那又如何?夏乐琰,你所凭借的不过是朕的宠爱,而到头来你却指责起朕是懦夫?你未免也太吹毛求疵,太自命不凡了!”朱厚照的声调依然平静,但已没有人感觉不到声音底下的火气。

乐琰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解脱的笑,“我吹毛求疵?不见得吧,我嫁的是一个少年帝王,他有雄心无限,但现在我的丈夫只是个庸庸碌碌贪图享乐的蠢材,朱厚照,你未免把天下事看得都太容易了点,你以为你能凭借着你的一点聪明,一面享受皇帝这个位置给你带来的好处,一面又逃避着这个位置的责任?你这样,只是让天下人都看不起你!我真为身为你的皇后害臊。当我说我的丈夫是你时,人们眼里不是敬重,只有怀疑,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你以为他们都是傻瓜?他们都知道你有多自私,多懦弱,多丑陋!你以为刘瑾是因我而死?不,他的死从你扶他上位的那天开始,就已注定。可你的贪欲却没有止境,我一直在等,在等你叫停,你将他的家产没入内库,我在等你说够的那天,可你没有,而天下已经快要不堪重负了。朱厚照,你想想孝庙,再看看你自己,你不为你自己害臊?你——”

“够了!”朱厚照断喝,他的手已经扬了起来,但最终,仍然只是颓然放了下去。“夏乐琰,你这是后悔了?”

“我从不后悔。”乐琰断然回答,“但我恨你,我恨你逼我恨你。”

“我逼你恨我。”朱厚照轻声重复,“好一个我逼你恨我。夏乐琰,我自问对你不差,自从你过门以来,哪一个人敢说我对你不好?全天下都晓得你霸宠后宫,你是要我一一细数我对你的好?”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乐琰疲惫地说,她扶住了椅背,朱厚照反射性地伸手想要扶她,但顿了顿便收回手。

“那我倒是想要知道,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他冷冷地说。“杀刘瑾,不算什么大事,他终究只是个奴才,你要杀就杀了。但我不曾想到,我的皇后心里,原来有这样强烈的怨气,从不肯说出来给我知道!”

“我该怎么说?刘瑾只是奴才?皇上你对这个奴才,或许也太好了些,在这后宫中我不是主人,我只是个、我动作都要看他的脸色,天下是他与内阁在管,你又做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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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除了做你的武功梦,摔打你的筋骨,享用着天下人献上的钱财美女,你还会做什么?我恨你把我逼得要与他争宠,我恨你逼我恨你!把所有的爱意全部一点一点折磨掉,让我不得不沦为和他一样需要争宠的存在,朱厚照,我是你的妻子,我原本不需要做这些,但你逼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你以为你对我很好?”

朱厚照一时无言。乐琰用力紧握着椅背,指节已然泛白,她依然不管不顾地说着,“当我们初见时,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已经清楚。朱厚照,我不贪图权势富贵,如果我贪图这位置的荣光,这个位置当时就轮不到我头上。只要你有一点点爱我,你就能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有一点点爱我吗?你爱我吗?如果我能为你的表现评分,那么我告诉你,这三年来的夫妻生活,你只能得零分!你以为你已经做到满分,但你所作的,不过是取悦了你自己!”

朱厚照瞪大眼望着摇摇欲坠的妻子,转身大步走出屋子,随口唤了个在外头等候的宫人道,“皇后心情激动,恐怕对胎儿不好,你进去照看。告诉她,要吵,朕等着她来,孩子生下来之后,大可以吵个够!”

那宫人害怕地望着皇上踏雪远去的身影,又望了望被紫禁城外的烟花映得通红的夜色,摇摇头进了里屋。今夜的京城,乃是个不夜之城,鞭炮声响彻云霄。飘荡在紫禁城上空,而这别样的热闹,使得正德三年,成为了正德朝最为波涛汹涌的一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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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张太后重出江湖...

刘瑾忽然倒台,为朝堂带来的影响可说是地震级别的,他毕竟是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内行厂厂公,一时之间,朝堂上下一面要应付年末的种种例行公事,一面,却也忙于四处站队,原本是刘瑾手下的党羽,此时都恨不得能和这大太监全然撇清关系,但又哪有这么容易?当时他们得势时被踩过的仇人们,此刻都和打了鸡血似的,跃跃欲试等着参他们呢。

皇上的态度也并没有给这些人多少喘息的机会,他老人家自从通过了由李东阳为首的文官派所拟出刘瑾七宗罪之后,便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与内阁扯皮上——不论是皇帝还是李东阳,都想把刘瑾的偌大家当全部收进库中,只是朱厚照想收进的是内库,而李东阳却想把刘瑾的家财全都收进国库罢了。但尽管在这事上两人存在着极大的分歧,对于清扫刘瑾的党羽一事,朱厚照却始终未曾说出什么反对的言辞,他甚至还亲手将焦芳打下了台,这位当时靠着出卖同僚博取了富贵的大学士,在这个正德朝终于没能逃脱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在一片骂声中被罢官回家,不久后就重病不治,也算是为除刘瑾的行动,划下了完美的句号。

历经一个多月,到了正月新年大朝后,朝政总算重新又回复了正常秩序,朱厚照随意将身边的一名小太监提拔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他此时真的只是在掌印,别的什么事都不做了。朝臣们对此当然是很满意的,也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仿佛刘瑾之所以畏罪自杀,完全是害怕朱厚照的天威一般。而在这事上真正付出过努力的皇后,却似乎被选择性遗忘了。

要说皇后现在的处境,可说是微妙非常,一方面,宫中流传出的消息,乃是自从冬至夜里她与皇上大吵一架之后,两人就不曾再见面。皇上都是一人睡在正院附近的小院子里。这似乎暗示着她已经失宠,但另一方面,皇上也不曾再宠信别的宫人,夜夜都是独寝,似乎又只是单纯的夫妻吵架而已,并且皇后先斩后奏逼杀刘瑾的事,百官乃至百姓们心中都是有数的,皇上乍然被斩断了臂膀,却似乎并不恼怒,而是夸奖皇后,“为国为民,除掉了一个害虫。”这就让众人捉摸不透这两人到底是什么状况了,而身在宫中服侍的宫人们,更知道得多些,这一个多月以来两人虽然没有照面,但皇上还是关心着皇后的饮食起居,皇后也不时遣宫人为皇上送衣送饭,关注着皇上的起居琐事。这对夫妻除了不曾再见面之外,似乎竟是一切如常。

而在朝政方面,虽然也有些沽名钓誉的人,想要一参成名,以参皇后为自己晋身的筹码,但内有皇帝,外有李东阳,都是倾向于皇后的,终究也无人敢做这第一个吃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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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的人,朝中的暗流,涌动了几日也就无声散去。但也无人出面为皇后请功,似乎皇后在刘瑾案中,乃是个彻头彻尾的路人而已。

老百姓们却不这样想,他们对皇后的感激之情,乃是发自内心,并无半点利益上的考量。乐琰在民间的名声本来并不甚好,有霸宠之嫌不说,性格似乎也很泼辣,百姓们谈论起她时,多半缺乏敬意,一如谈到当今这个小儿天子一般,但现下她在民众心中,简直是堪比长孙皇后的一代贤后,就连之前霸宠后宫,都被解释为因为乐琰本人实在是过于优秀,以至于皇上眼里就没有别人。虽然她的泼辣性格已经深入民心,而此事过后,又增添了个胆大包天的缺点,但现在民间提到夏皇后,无不是一片颂扬之声。小老百姓才不管男女之别,只要能为他们减轻层层的盘剥,就算是条狗,也无疑会被捧成神狗,这个自不待提,总之这正德四年,也算是有了个与往常不同的开始,这个年还是很让众人都觉得舒服的。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不断被赶下台,而真正有能力有风骨的人才,则重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李梦阳、王守仁……他们再一次回到了自己应当在的地方,重新为明帝国效力。

但宫中就远非如此祥和了,帝后不和,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后宫的气氛,尽管乐琰出席了年初一的命妇大朝,但在会后她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连自己的亲叔外祖母张老夫人,都不曾留下说话,而陪伴着张老夫人入宫的新媳妇年少奶奶,也只能匆匆对她笑一笑,表示一下善意,便目送着皇后的背影从边门消失。

且先不提这些贵妇人是如何看待这场大事的,张老夫人虽然有满肚子的话要与乐琰说,但无奈乐琰未曾开口,她也不好主动请见,好在皇太后张氏遣人来将她请到咸熙宫说话,张老夫人知道这一请,必定是有话要说,忙吩咐年氏先回家歇着——她肚子也是争气,嫁过来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子,自己扶了青红的手,颤巍巍地踏着新雪出了紫光台,上轿直进咸熙宫。

她与皇太后张氏,说来还是长辈晚辈的关系,见面只不过是行了半礼,张太后半坐着点头受了,含笑道,“老夫人坐,算来,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

张太后还是张皇后时,老夫人的独子也未曾过世,当时两人都是心满意足,春风得意,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自从朱佑樘与张锐相继去世,张老夫人伤心之下,身体大不如前,也少到宫中走动,张太后更是深居简出,两人算来已是有一年不曾见面了。此时彼此一看,都觉得对方老了许多,还是张老夫人心乱些,也不曾说几句客气话,便忙忙地道,“自从皇后有了身孕,我也不曾进宫看望过,真是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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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她的叔外婆,也不好乱了尊卑的,见了面是你给她行礼,还是反过来?”张太后脸上还是带着笑意,尽管她这几年下来,竟似乎是老了十岁,头上的白发,已是遮都遮不住了,但那股闲适风流的姿态,依然不减。“倒是年氏与她也是闺中密友,等孩子落了地,正好抱进来与哥哥玩耍。说来也是有缘,这两姐妹怀上的时间,只差了三四个月,到时候没准又是皇上与张仑这样的好兄弟,也未可知。”

张老夫人不免又谦逊了几句,张太后这才漫不经心地看了青红一眼,青红知趣,自下去把守着不许闲人靠近,张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也不知道这一对小夫妻,又是闹了什么不快?我听说皇上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进过皇后的屋子……娘娘可别笑话,我与二姐的情分毕竟不同,她外婆在南京病成那个样子,也都不安心呢,托人再四给我捎信,只是在问外孙女的事。”

“哎,这是哪里的话,二姐也如同是我的闺女一般,我哪里不懂得你们的心思呢?”张太后挥了挥手,不在意地道,“这对小夫妻自从成婚之后,从来都是蜜里调油,夫唱妇随的,虽说……这刘瑾的事,二姐是莽撞了些。但这也是为了大义,大郎也不见得有多生她的气,我故意在大郎面前说了几句媳妇的不是,说她身为女子,不该插手朝政,大郎倒是还为她说话的,直说她也是为了国家考虑。”

在当时人想来,帝后之间的矛盾,总归就是皇上不原谅皇后,心痛刘瑾的死是一个,恐怕也有觉得皇后不守妇道的意思,再没有皇后不愿原谅皇上的。因此张老夫人一听朱厚照是这个态度,不由得就狠狠拍了拍大腿,叫道,“这可不是好?”

“可不是?刘瑾这几年也是越来越不像了,当年他的命,还是媳妇给的呢。这几年却专与她作对,媳妇杀他,我第一个叫好。”

张太后也笑道,想到当年与沈琼莲说,“这人定能管住大郎,不让他胡作非为,乃是个最合适的皇后。”一时,目光又幽远了起来,那才是十多年前的事,可此时想起,竟是恍若隔世,隔了那已远去的丈夫,再往回看,当年竟是连最平淡的小事,都是有滋有味的。

张老夫人还在等她的下文,过了半日也不见张太后说话,抬首正要发问,却见张太后唇边噙了一朵甜蜜又凄凉的笑花正出神,知道她是想到了往事,心中也是一酸,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张太后方道,“只是大郎那家伙,也是个倔脾气的,自冬至那日后,便不曾再进后院了。看着像是与媳妇在赌气的样子,任我怎么说,怎么劝,他都只是不肯再进后院一步,但平时,又很肯派人去嘘寒问暖,关心二姐的身子。媳妇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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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古怪,一天派芳华跑上十几趟,问长问短的,一副很关心大郎的样子,只是也不肯走出后院去见大郎的。两个人几次在路上要遇到了,都彼此避开,活像是只要见了面,天就要塌了似的!真是让人费解,我也不知道这对小冤家是怎么了!”

虽说帝后两人此时的关系,未免古怪了些,但张老夫人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事,她咳嗽了声,缓缓道,“恐怕皇上是有了新宠——”

“什么新宠呀,他媳妇还怀着身子呢!我是不许他胡乱行事的。”张太后打断了她的话,皱眉道,“这女人怀了娃娃,本来就禁不起折腾,二姐顶着个肚子已是闹了多大的事出来?这孩子思虑又重,心底指不定多煎熬呢,大郎再这么一来,万一孩子出了事,那可怎么办哇!”

张老夫人彻底心安了,在她看来,朱厚照与乐琰之间的矛盾,终于有化解的一天,可虑的无非就是有人趁虚而入分了乐琰的宠罢了,因此连声附和了几句,也道,“这女人怀了孩子,就是多心得很。年氏平时温温柔柔的,看上去一脸的贤惠,她婆婆要给张仑纳个屋里人服侍,她都顶回去说,‘连皇上尚且没有服侍的人,张仑要纳,也得等皇上纳了再说’,现在的年轻小姑娘,脾气大得很呢!”

“年氏也是这个作风?”张太后自己是一路霸宠过来的人,对乐琰素有知音之感,因此才力挺她到现在,一听年永夏也是如此,不由大声叫好,道,“总算没看错人,年氏也是个有骨气的,好!”两人又说了一番闲话,张老夫人这才回去了。

时值新年,张家自然是人潮汹涌,年永夏身为长孙媳妇,虽然有了身孕,却也得在婆婆身边陪站着招呼客人,张老夫人心疼她辛苦,才一回萱瑞堂,便借口寂寞,把她接来说话。又有黄娥上门被杨夫人领着上门拜年,偷了个空,也到萱瑞堂来寻年永夏,张老夫人素知她们俩与乐琰也算肝胆的,便加减把张太后的话告诉了她们,叹息道,“我年纪大了,真是猜不透皇上皇后的心思你们帮着参详参详,过了年传个话,就说想念她了,也进去陪她说说话,劝一劝。这个夏二姐,当时还是个小娃娃时,脾气素来很好的,虽然泼辣,但也知进退。怎么现在就变得这样古怪!”

年永夏与黄娥当着她的面,倒不敢说什么,规矩应了退到后堂,两人并肩坐着谈天时,黄娥就道,“夏姐姐当时没有儿女傍身,自然是要委屈些的,现在有了身孕,我早猜到她不会规规矩矩生孩子坐月子,不想她真闹出了这样的大事!”

年永夏见她神态犹带一丝少女的天真,但语气却是老成多了,不由得就笑道,“你不知道,这几年来刘瑾给她下了多少绊子。他们俩要对上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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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过门后的那几个月里,因为她有了身孕,刘瑾也不知道多少次安排了娈童少女在宫外等着,只要皇上点个头,立刻就能出宫玩乐。你道她恨不恨那死太监呢?”

黄娥瞪圆了眼,惊叹道,“竟有这样的事?!我竟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比不得年永夏,与夏家沾亲带故的,年纪也还小,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年永夏点头道,“我也是过了门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别看她与我们见面时,都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前两年私底下却很是受刘瑾的气。也亏得皇上疼她,不论刘瑾怎么拉他,也不肯出宫。只在宫里陪着二姐——皇上对她,真是没话说。”

杨慎虽然也疼爱黄娥,但他们还未曾圆房,对夫妻之间的事,黄娥经历得就少了些,想了又想,也不知道乐琰与朱厚照究竟在闹什么脾气,不由得泄气道,“这样的一对神仙眷侣,也有口角的时候?年姐姐,你猜是谁生谁的气了——皇上待夏姐姐那样的好,总归不是夏姐姐生皇上的气吧。”

“那怎么会。”年永夏失笑道,“若是她还要生气,天下的妇人全都别过日子了。自打她过门之后,皇上可曾让她吃过一丝苦头?连她出外散个步,皇上都要怕她被吹着了,什么奇珍异宝,什么该给的不该给的,全都是山一般地堆过去,要东西给东西,要人——连锦衣卫都给了,她还能生什么气?只怕是皇上面上虽然不说,心底却也怪她在刘瑾的事上,多少是不留情面、擅作主张了些。”

黄娥似懂非懂,问道,“可若是如此,夏姐姐怎么不主动俯就,非得也避开皇上呢?这可说不通啊,她又不是那等不懂得弯腰示好的人,和咱们在一起时,也从不使性子的,乃是最爽快的一个人呀!”

年永夏想了想,也不知个中究竟,只得苦笑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求全之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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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便进了二月,乐琰已是快到了生产的时候,她前世穿越时,虽然已有了二十多岁,但却没有结婚,更别提怀孕了。在这事上,身为穿越者并未能给她带来多少好处,反而让她对明代相对落后的医疗条件深感忧心,但要改善谈何容易?顶多是请了许多民间名医,与太医院的御医轮班守候,又指定了张老大夫为主治医生,再对那些产婆做了个简短的培训,也就是了。

饶是如此,这些事仍是占据了她的不少心力,又兼乐琰虽然极力避免过度进补,但吃进去的山珍海味还是不少,以至于到了八个月,肚子就大得让她难受起来。不要说活力四射地和人家钩心斗角了,连走几步路都要提防着尿意不时就来拜访,虽然天气一日渐一日暖和了起来,但乐琰却是越发少到外头去走动了,顶多在每日阳光最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散散步罢了。

小夫妻在冬至之后,除了新年夜侍候太皇太后、皇太后用年夜饭时见了一面,便再也没有打过照面,到如今已是快三个月了。乐琰这边不说,只不过是专心养胎而已,到了这最后几个月,她也的确没有余力再关心别的事了,别说与朱厚照和好了,就连张太后、太皇太后等人前来看望,她都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告罪进里间方便。更别提心悸、失眠、腰酸背痛等妊娠后期的常见反应一个都没少,全在这时节前来拜访,她没心思与朱厚照求和,乃是众人意料中的事。

好,山不来就皇帝,皇帝可以去就山么。以这对小夫妻原本的恩爱程度,就连张太后都觉得朱厚照顶多忍到元月便了不起得很了,迟早要先对妻子低头服软,不曾想小皇帝竟也真能沉得住气,也因为刘瑾去后,大量的政事重新回到他手上,又有刘瑾当时推行的改革措施要被全面废止,回复旧观的种种烦心事要处理,小皇帝每日里忙得是脚不沾地,日日叫了李东阳进来议事,不是提拔人事,就是检阅资料,竟是一副励精图治的景象,闹得朝廷上下又是一阵歌功颂德,全天下都晓得刘瑾这大坏人畏罪自杀后,皇上身边少了人蛊惑,竟是个有道明君。

他不来找乐琰,原也在乐琰的意料之中,他们这几个月来极力避免见面,无非是想要把无可避免的一场大战拖延到她产后而已,按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的确不适合有什么过于剧烈的情绪起伏,因此不管旁人怎么劝说,她都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如此到了二月里,连张太后都急了,亲自到乐琰住处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求助于亲家,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秦氏终于进宫了。

要说这庆阳伯夏家,这几年来虽然是乍贵的皇亲,但作风一直还算是正派,也不曾做过什么欺行霸市、鱼肉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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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事,顶多是夏家二房在南京有些不像,但也都不曾离了大格儿。有张太后的两个兄弟在前头,人人谈起夏家,嘴里都只有夸的,虽然未曾对乐琰在宫中的战斗有什么极大的助益,但凡是乐琰需要帮忙时,夏家总是不会让她失望的,这当然要归功于秦氏,乐琰心中对她实是有些愧疚的,她一人带挈得全家富贵了自是不假,但作为夏家的两房姻亲,张家一直把秦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又是张夫人的女儿,秦氏在夏家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如何响亮,为了管教二房,这几年来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风言风语,这也全是为了她着想。因此她对秦氏,就格外的多了几分耐性,听秦氏说了些夫妻要和睦相处的道理,这才道,“继母说得也是有些道理,只是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事?再说,要我向他低头,绝无可能。”

她与秦氏说话,素来是和和气气的,哪里有过这样强硬的态度,秦氏怔了怔,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接话才好,想了半日,才道,“小夫妻有些口角,也是难免的,但他是你的夫主,就算你心里觉得是他错在先,那又如何了?你也不是那不晓世事的刁蛮大小姐,须知道夫妻相处,就得要互相厮抬着才有味道。你若是一直这么倔强下去,到时候感情转淡了,就算有儿子傍身,也终究是苦的。再说,谁不为你肚子里的那个想,你也都要为自己的孩儿考虑,孩儿没出生你就失了宠,将来如何说得过去?”

她说的虽然有些不客气,但句句都是站在乐琰的角度考虑,乐琰也并没有生气,她叹了口气,略带一丝无奈地道,“继母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呢?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忍也忍了快三年了,难道还不够?这三年来,我自认从没半点对不起他的地方,但这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次的事,就是个开始。”

“什么开始?”秦氏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忙追着问了一句。

乐琰唇边飘上了一抹淡笑,摸了摸凸起的大肚子,轻声道,“一切的重新开始,我是再也不会过之前那样压抑的日子了,不论肚子里的这个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不会再对朱厚照让步。朱厚照他幼稚得太久了,若是全天下都没人出面点醒他,我自然责无旁贷!”

秦氏彻底被这个继女震慑得说不出话了,她沉默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容貌出众、身份尊贵的继女,在心中思忖着将要出口的话,半日,才有些软弱地道,“皇上的行事,固然也有许多不妥的地方,但你身为女子,天下事哪有你置喙的道理?纵使仗着皇上的宠爱,一时间有了些许权势,但他要动你,仍然是易如反掌,你道刘瑾为何死得那样悄无声息?你们本来就是依附于皇上生存的,他不过是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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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有了身孕的你,便有滔天权势,也只得在一夕之间撒手罢了。你难道想重蹈他的覆辙?”

“继母说的的确都是至理。”乐琰淡淡地道,“但继母难道现在还看不明白吗?自从我从皇上手里接过锦衣卫的那天开始,就为今日做了准备……我并不会只甘于一个简单的皇后身份的。”

秦氏皱眉道,“你年纪终究还不大,小夫妻素来又恩爱,有这个想头,倒也不算是你的错。皇上素日行事,也是有许多的不妥之处,但你要知道,女人要在这朝堂风云上占得一席之地,并非那么容易。我们大明从没出过权后,夏家也根本是毫无根基,只是依靠着皇上的宠爱度日,你想要成为能制衡皇上的权后,又谈何容易?”

“我原也知道这不是容易的事,否则又何须忍耐到此刻?”乐琰自信地笑了。“继母请放心,乐琰只是不想庸碌度日罢了,也没有做武则天的心思。皇上与之前的那些皇帝们,也有许多不同,为何就不许我这个皇后也与众不同些?”

秦氏叹了口气,知道这个继女此时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她到底只是继母,不好直接出言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只是夏家的荣华富贵,实在只是系于乐琰一身,她却是不愿意看到乐琰性子就此骄傲起来,终至于和朱厚照感情转淡,落得个凄惨可怜的下场,因此还是劝道,“若是如此,你就更要维系好与皇上的感情,须知道这感情,也是要靠经营的,你这样的任性,就算他对你的爱再厚,能禁得起几次口角?接下来,你总是要想办法下台的,难道你还指望着皇上首先对你低头?”

“我晓得总要有个人低头的,但我生产在即,连朝堂上的事都没心思去管,更别说去低头了。等孩子出世了,我坐完了月子,到那时再来长谈,才是时候。皇上不是说我怀着身子不好和我吵架吗?那我就等到生了孩子再和他吵,我不信他还能憋出什么逃避的理由!”乐琰精神奕奕地道,旋即又换了个坐姿抱怨道,“这几日怎么坐都腰酸背痛的,烦人得很。”

秦氏垂下头,暗暗握了握拳,这才温声道,“不论你和皇上怎么吵,家里的事,你是不须担心的。夏家的荣华富贵,本来就是你带来的,现在我们能拥有的,已是比往日多得多了。”

“继母不必这么客气,你花在我身上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乐琰哪里不明白秦氏的意思?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我与父亲的感情虽然有些淡淡的,但你对我,是真的不错。”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能为家里着想,只管安富尊荣,别这么离经叛道?”秦氏忍不住了,终于是冲口而出,旋即她就觉出了自己的放肆,但横竖话已出口,便摆起了继母的架子,严厉地盯

104、要生...

着乐琰。

乐琰苦笑了下,并没有动气,发自肺腑地道,“天下人都不会懂的,在你们眼里,皇上与我,乃是一对最恩爱不过的神仙眷侣。但这恩爱,是我克制着、压抑着自己换来的,若是要这样活一辈子,我一生还有什么意思?皇上对我就好像对一只狗,高兴了就给点吃的,不高兴就一边晾着我。我要这么活下去,还不如死!”

“我与你父亲,你姐姐还有乐琼,都不能让你稍微安稳些?”秦氏的眉头又皱紧了,“二姐,你心怀高远,我没法说你什么,但你也得脚踏实地!”

乐琰又笑了笑,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抚着肚子略带丝感慨地道,“皇上现在与我闹上了别扭也好的,他见不到我现在的丑样子,想到我时,都是我漂亮的时候,倒也就没有破灭了。”

秦氏顿时无语,想了半日,知道乐琰终究是不会为了夏家回头的,也只得道,“你们夫妻之间,还真是不同寻常。”乐琰哈哈大笑,乐道,“什么事儿都自有好处的,难道继母还真以为我现在很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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