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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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高大的身躯遽然一晃,脸色瞬间惨白。

“沈迦蓝!”璟鸾惊呼。

三字出口,沈迦蓝又是身形一晃,他微喘了口气,伸出右手扶住桌子一角,入眼处,前一刻还好好的手掌,此刻已开始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变紫发黑。

中毒毫无所察,潜伏期亦无异状,可一朝毒发,竟势如迅雷——好厉害的毒!

“哼!”他倏地冷笑出声。

万物相生相克,此乃不变真理,只要知道所中何毒,再厉害的毒也有法子解。只是通常来说,剧毒发作,人随即陷入昏迷,除非解毒者已经事先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否则必须先查清楚毒性,再去解毒,这便耽误了救治的时间。

这就是他以身试毒的原因,他要利用那七次心跳的时间,说出毒性在体内发作的态势,为太医省去那最麻烦耗时的一道工序——查毒。

呵呵,荷衣,你可以不说,但我想知道的,无论如何也会知道,饶你心口如钢,只怕也断想不到世上还有我这种不要命的人,竟想出用这种法子来赢得那殊为珍贵的救命时间吧?

他用劲浑身的力气站直了身子,即便到了此刻,他的脊背竟仍然挺得笔直。

抬起苍白的脸,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坐塌上的那个人。

你不会有事……

有我在,谁也不能让你有事……

你知道么,就在半个时辰前,我还以为我们能拥有明天……

可现在,我已明白,明天对我这种人,只是传说……

明天属于你,但你的明天里——已没有我。

抬手连封右臂七大穴,他再也没有支撑自己的力气,蓦然跌坐于桌边,喘息着对璟鸾笑道:“只有七次心跳的时间,公主,我开始说了,你可要听仔细了……”

窗外,月光愈加清冷,满庭雪色寒。

明天,在哪里?

夜已深。

天如铁幕,冷月无声。

室内温暖如春,精炭在镂花火炉里脉脉焚烧,寝床上丝绸织锦夹帐无声低垂,她静静地抱膝坐在帐里,丝绸般的乌发洒泄满肩,愈加衬得一张脸苍白如失血的花瓣,病态的颜色。

“李太医说,若非他以身试毒,就凭‘美人恩’百变莫测的毒性,等他验出你中的是什么毒,早已回天乏术。”

耳畔再度响起一刻钟前璟鸾说的话,她相执于膝前的双手骤然紧了紧。

由来士杰多含恨,最难消受美人恩。

缠绵悱恻的诗句,点滴摄魂的剧毒。

她精于毒术,对“美人恩”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感到陌生:天下排名第三的奇毒,生于滇边深山里的一种草本植物,外形酷似尸香魔芋,硕大无朋,根、茎、蕊俱纳剧毒,沾手即中,毒性诡谲多变,且必将人体脏器一一损毁后方致人死命,绝对当得起“最难消受”之语。

而有一个人,却为了救她,不惜以身试毒。

“他想救你,这我能理解,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那么冷静?”

还是璟鸾的声音,带着叹息之意,低低的,仿佛从深潭里传出,袅袅飘升至镌刻着鎏金云龙纹案的屋顶,在那里扩散,挥之不去,响于耳畔,缭绕在心头。

“现在想来,他其实早就在心里做好打算了。他那样决绝地杀了荷衣,只因他要在死前手刃害你的人……他早就抱着必死之心了,却一丝异样也未表现出来,只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地把事情安排下去:准备九转护心丹、请擅解毒的太医、找出毒源,然后趁等待的时间告诉我真相,接着准备纸笔、交代后事……直到他昏迷的前一刻,我都没想到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太医换取救你的时间。我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一丝一毫也没有,因为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竟然可以那样的不动声色……”

她忽然抿了抿唇,轻轻地吸了口气,再重重地呼出去,低声唤道:“翠屏?”

“嗳。”帐外一阵衣袂窸窣,继而烛光倏放,一盏琉璃宫灯荡漾着移至榻前,“三小姐醒啦?方才公主跟您说着话您就睡着了,公主留下话说明儿一早再过来看您……”

万俟菀没吱声。

其实她不是睡着了,而是不知该对璟鸾说什么,也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装睡,是个不错的法子。

那翠屏是璟鸾身前的四名大婢女之一,自然句句话不离她主子,自顾又说了些在万俟菀昏迷的这一天里,公主有多担心的话,见万俟菀始终不接腔,才蓦然收住话头,提灯往帐里照了照,试探地唤道:“三小姐?”

“我没睡着。”万俟菀忽然道,却不知是针对翠屏刚才的话,还是现在的话。

无意识地拿手指在锦绣被褥上划着圈,她又沉默了好久,久到翠屏以为她是不是又睡着了,才幽幽地问了句:“他在哪儿?”

“呃,三小姐问的是……”

“沈迦蓝。他在哪儿?”

“噢,沈公子在西厢房……”

话未说完,帐子已被撩开,万俟菀用手支着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来。

翠屏吓了一跳,忙把琉璃灯盏往床柱的钩子上一挂,赶过去扶她:“三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要什么东西,跟婢子说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床?仔细招了风。”

“给我找件衣服来。”万俟菀推开她的手。

她体内的美人恩毒性已经完全拔除,然而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一整天,并非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她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断了,可她仍然不想表现得弱不禁风。

翠屏瞄了眼窗外,赔笑着道:“都这么晚了……”

“衣服。”万俟菀语气平静。

翠屏立刻噤声,乖乖拿了件浅紫色的深衣和一件全白的貂皮大氅来伺候她穿上,期间几度开口欲劝,然而偷眼瞧她的脸色,终究未敢再吭声。

万俟菀也不说话,穿罢衣服,裹得跟个雪团似的,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翠屏本还想叫醒外屋的几个小丫环,但见万俟菀的步伐虽然不稳,却走得很快,眨眼便出了门,只得硬着头皮独自追过去。

刚追到房门口,她忽又住了脚,提心吊胆地望望漆黑一片的走廊,连头也不敢探,缩在门内颤着嗓子喊:“三小姐?三小姐?您等等,婢、婢子去拿灯笼……”

“你待着罢,不用跟来了。”万俟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黑暗中听来,别样的清冷。

“可……”翠屏犹豫着,想出去,又不敢,站了一会,只觉外面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向自己挤了过来,回头瞧瞧,就连挂在床边的那盏琉璃宫灯里的烛光,也好像变得微弱如鬼火。

其实,早在今天上午,冯远、蒋二便被璟鸾派人拿入府中地牢,只是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她决定暂时不向众人揭露他们几人的阴谋。因而,在翠屏的意识里,王府里肆虐月余的那只“鬼”,依然是存在的,而且越来越凶!想到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可怕传闻,她此刻真真吓得两手全是冷汗,双脚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两步……

就在她退到第三步时,她忽然觉得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耳中传来一声奇怪的轻响。

——“哗啦!”

夜半杀机

推开西厢房的门,两名坐在火炉边小板凳上的绿衫小丫环正抱着膝盖睡得香酣,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万俟菀也不喊她们,径自掀帘子进了里屋。

屋子并不大,陈设却很精致,每一样东西都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长条案上焚着安息香,缕缕淡烟中,一名绛衣婢女正靠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打瞌睡,听见声音立刻机警地回头,见是她,忙迎上来道:“三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来了?翠屏那丫头呢?”

她叫绯云,也是璟鸾身边四大婢女之一。为了照顾万俟菀和沈迦蓝,璟鸾竟从自己最贴身的婢女中抽调出两人来,关切之心,可见一斑。

“我叫她不用跟来了。”万俟菀淡淡道,飞快地扫了眼床榻上静静躺着的那人,旋即垂下头去,走到桌边坐下。

绯云为她倒了杯茶,道:“三小姐是晚上刚醒过来的?婢子奉命守着沈公子,一整天不曾出过这屋的门,本打算明日一早等替我的人来了,再瞧您去,不想您这就来了。”

万俟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以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不住瞟向床那边,只一眼,便又调转开去,然后又去瞟,又调转开,一时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扑闪。

绯云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叹息。

她是璟鸾的贴身婢女,虽然对发生的事情并非全知,但至少知道沈迦蓝是为了万俟菀才会这样的,便道:“三小姐放心,沈公子虽然还没醒,但左右也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公主说……”

“我知道。”万俟菀倏地打断了她。

刚才璟鸾已经说过了——他体质比她好,中毒比她迟,本应比她先醒,只因他担心七次心跳的时间不够说清楚毒性,于是在毒发后又擅用内力与体内毒素对抗,故而受到的伤害反比她深重,醒转的时间也会在她之后。

对她而言,这些话听一遍已经够了。她不想再听,也不会忘记。

“我都知道。”她又说了一遍,看着绯云,没有一丝表情地道:“你不用再说了。”

绯云看着她淡淡的脸、淡淡的唇、淡淡的眉眼,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以前一位老人曾说的话——能够从表面看出来的难过,绝对不是真正的难过。

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说点安慰的话,万俟菀却已先道:“你睡觉去吧,今晚我在这儿……”

“这怎么行?”绯云大惊,“您身子还没大好……”

“……守着他,不走了。”万俟菀平平静静、不急不徐地把话说完。

她的态度很温和,丝毫也不盛气凌人,却叫人不得不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绯云静静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她静静坐着,静静地任绯云看。

半晌,站着人后退一步,屈膝行了一礼,一言未发地退出房去。

她又想起一位老人说过的话——

悲伤到了极处,便与疯狂无异。

屋内烛影摇红,屋外雪色照人。

透过玻璃冰裂纹横披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东厢房的屋顶,厚厚的积雪银白一片,在月光下闪烁着粒粒盐晶般的微芒。

月正中天,因十五将至,月相已近满圆,只是从万俟菀这个角度看去,月光正好被院子里的一棵参天大树遮挡着,分明冰心一片,却偏生被张牙舞爪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何其蛮横,何其无奈。

她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床榻上的那人。这次,目光没有一触即分。

昏迷中的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分别,眉宇之间充斥着淡淡的疏离,虽然双目紧阖,但是睫毛勾勒出的两道漆黑弯弧衬着坚挺的鼻梁,依旧英气逼人,抿起的唇线也依旧冷漠……只是,嘴唇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为他平添了一份落拓。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璟鸾的声音——

“我不知道,也完全无法想象,当他数着有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七次心跳,告诉我毒性发作的特点和感受时,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的眼神倏地迷离起来,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喃喃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觉。你,一定觉得很高兴。”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因为你自由了,你终于得到了你最渴望的东西。你在沈狐身边等了十年也没等到这个机会,却在遇到我后不足一月便得到了,你真幸运,真幸运……可是我,我就活该倒霉么?你想还债,那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害我?”

她的声音骤然噎住,看着他深刻的眉眼,目中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不是感激,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无可奈何,以及——深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说过的,不要你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不要!为什么你这么蛮横,这么不讲理?为什么要逼着我,在自己无法选择的情况下,欠下你一条命?我再也忘不掉你了,你知道吗,再也再也不可能忘掉了,可你,却就要离开了。”

她缓缓弯下腰去,一直弯、一直弯,直到自己的唇再向前一分便能触到他的耳廓,然后在那里,一字字地对他道:“你是个混蛋,沈迦蓝。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个怎样的混蛋。”

随着最后一字出口,房内陷入死寂。

只是,这种死寂似乎来得有些特别、有些异样,虽不闻一丝人语、未听任何响动,却好像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空气中骚动,如同静水深流,平静无波只在表面,内里,却是无声处听惊雷。

她似有所察,肩头一动,直起身来,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醒了?”

他依旧一动不动,连睫毛亦未颤动分毫。

她丝毫也不放松地盯着他,良久,始终未见异样,眉心仿佛松了松,又好像皱得更紧了,抬手摸索着身后椅子的椅背,慢慢坐了下去。

身体松懈下来的一瞬,一缕疲倦悄然从心底钻出,并不沉重,只是不绝如缕,缠心绕骨……好累,真的好累,原来眼睁睁失去自我,却无法阻止这种转变的感觉,如此之累!

她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她了,她清楚地知道。

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追寻极致的自我,拥有极致的自由,因为她的心已经扣上了一把锁,而唯一能开启这把锁的钥匙,叫做沈迦蓝。

可是,他要走了。

若她所料不差,来日他醒转那刻,便是他离去之时。他会走,毫无留恋、绝不回头地走,天地间自此多了一个自由欲飞的灵魂,也多了一个再也轻松、快乐不起来的她。

从此后,碧水丹山、朗朗乾坤,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叫沈迦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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