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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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楼前面的门楼铺面已经被烧得只剩些残垣断壁,后面的工匠铺子却还侥幸地剩下三间半房,但往日被粉得雪白的墙壁此时也是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张仪正默默看了片刻后转声问许樱哥:“你可否要下来看看?”

许樱哥毫不犹豫地下了马车。看着面目全非的和合楼与凋敝萧条的宜安坊,再想起死去的腊月和伤了的许扶,失去孩子的卢清娘,她心里真是不好受,却不敢做得太过明显,便转过头问双子:“你说这里头还住着人的?”

双子与腊月交往自来密切,腊月被烧死,他是最难受的,红了眼圈道:“小人昨日晨间来探时,还有小迟师傅和春分、惊蛰几个住在里头。昨日他们还在搬动砖头寻找烧剩下的金银,今日怎地就不见了?”

张仪正朝朱贵呶了呶嘴,朱贵便上前拍门:“有人在么?”

半晌无人应答,朱贵忍不住道:“莫不是见许五爷伤重,挟财私逃了?这可不得了,得赶紧抓回来才是!”

却听不远处有人小声道:“莫要冤枉好人。是小迟师傅带着人往城外义庄里安置腊月去了,天黑前一定回来的。”

许樱哥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全都是一副病怏怏的倒霉样儿。一时想起他们都是因为许扶的缘故遭的池鱼之殃,心中又愧又不好受,却晓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便是同情也只能表现得很有限,于是将头低下来默默看着自己的鞋尖。

张仪正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后走:“走吧,去侯府。”言罢不上马背,自入了马车,许樱哥默默地跟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找了句话讲:“看着这么多人流离失所,真让人不好受。”

张仪正赞同地点点头:“是不好受。”

第210章 顽强

她说什么,他便应和什么,从未有过的温和体贴,倒像是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知道了她的疑虑和难受之处。许樱哥觉得有些许别扭,便带了些狐疑看向张仪正,张仪正侧靠在软枕之上,慢悠悠地喝着青玉递过的茶,蹙了眉头整一副思索的表情。

许樱哥夺了他的茶微笑道:“三爷现下怎不和我吵架了?”

张仪正白了她一眼,探过头去就着她的手喝茶,喝完了整整一杯茶才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指责我对你不好?如今对你好了,你偏又奇怪了是不是?皮痒痒。”

许樱哥坦然承认道:“从前和你吵惯了,突然间不吵了,就有些不习惯。”

张仪正挪了挪身子,轻笑一声:“习惯了就好。总不能和你吵一辈子。”又或者,若是能吵一辈子也是好的。

许樱哥想起自己还不曾称赞过他,便握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举到眼前笑眯了眼轻声道:“三爷威武。从不知你如此厉害的。可是也被你吓死了,真是怕极你输。”

张仪正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握着手,懒洋洋地道:“从前你总以为我是连你也打不过的吧?”

许樱哥笑得越发谄媚:“哪里,哪里,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让着我的。所以胆子才敢那么大。”

张仪正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说话间,马车驶至许府,许府早得了消息大开中门候着,但许衡父子几个却是均不在家,各各在外当差办事。大管家许山将许樱哥与张仪正送入二门,傅氏接着了,直接就将二人领至正院姚氏居处。

待进得门,姚氏首先打量的不是张仪正胖了瘦了,而是观察这二人是否融洽。待见许樱哥并不似之前许扶被鞭笞那一次般紧张焦虑,张仪正平静端和,再结合到这两日康王府惹上麻烦这二人却还能回娘家探亲,心里便有了底。于是第一次看张仪正多了几分顺眼之处,少不得嘘寒问暖一回,又问过康王夫妇及才归家的张仪先是否安康,这才屏退下人嗔怪道:“我们今日早间才得了消息,晓得有人上门胡闹,正想着要使人过去探一探,不想你二人就来了。不是我说你们,这种时候实不该出来,三爷不当总是纵着她。”

许樱哥自是照例不吭声的,张仪正则彬彬有礼地道:“回岳母大人的话,正是因为别人欺负得狠了,所以小婿才更要带她出来走一走,亮一亮相,免得人以为她好欺负。早间之事不过是几只苍蝇乱飞,岳母不要放在心上,须臾就会了结。至于人言可畏,简直不堪一提,谁敢把她怎么地!”

这里头关系到两大王府之争,姚氏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透,却很满意张仪正的态度,觉着嫁了个横的人倒也有横的好处,便认真道:“我们做父母的,就怕女儿过得不好,既然三爷能护住她,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只盼你们好好过日子,早些开枝散叶,孝敬父母长辈就好了。”

少一时,寒暄完毕,许樱哥道:“娘,远思听说五哥不好,特意过来探伤的。”

姚氏便起身道:“一起过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而行,张仪正见许樱哥觑着觑着往姚氏身边靠,便默默地走得慢了些,转头看见许徕一瘸一拐地赶了来,直如瞌睡来了便有枕头,忙万分热情地迎了上去作揖:“见过三叔父。”

许徕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生性坦然随和,也就含笑还了半礼:“听说你们回来,特意过来瞧瞧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紧跟在他身后的冒氏含着笑,怯怯地来了一句:“五侄儿是郡公的救命恩人,自是要去探伤的罢。”

张仪正不咸不淡地对着她行了一礼,规规整整地道:“见过三婶娘。”

冒氏眼里的情绪复杂万分,终是老老实实地敛了眉眼,还了一礼:“郡公一路辛苦。”言罢也不敢多看一眼,低眉垂眼地快步往前跟上了姚氏等人。

这边许樱哥已经揪着姚氏问完了要问的话,知道许扶昨夜彻底清醒了,与卢清娘夫妻相对伤心了一回之后,又是有些被激着,半夜里又发了一次热,所幸他性子顽强,便是吃什么吐什么,也是咬着牙将该喝的汤药喝完。

“那烧刀子酒效果真不错,退热快。你爹和我商量着是要再造些出来才好。”姚氏感叹着,“清娘这孩子早前我看她是个温婉性子,却也是个倔强的,不顾自己才刚小产,非得亲自照顾五郎,她嫂子又只是堂嫂,也不好多说。你二婶娘呢又是个软绵性子,见她不听也就算了,还是我去骂了一顿,才红了眼跟她嫂子去歇。”

许樱哥听得又是难过又是欣慰,许扶能得这样一个妻子倾心照料,那也是他的福分。况且这些年,许彻邹氏夫妇待他也是真心不错,也算是求仁得仁。

须臾行至许扶一家人暂居的客院,早有侍候的婆子出来迎着,禀告道:“五爷这时候精神倒是还好,就是五奶奶娘家亲戚也在里头探病。”又凑过去贴在姚氏身边轻声道:“五奶奶请托她大堂兄帮着找宅子呢,怕是想搬出去。”

姚氏皱了皱眉头,道:“还是替我们通传一下吧。”

那婆子忙奔进去,不一时,就见许彻、邹氏老夫妻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邹氏目光炯炯地一扫,许樱哥下意识地便微微垂了头,往姚氏身后躲了躲。辛亏邹氏很快便收了目光,热情地领着众人往里走,少不得悲悲切切地诉苦:“也不知是什么天杀的恶徒,就这样的狠毒,辛亏是有他大伯和大伯母们照管着,不然可真是叫我们怎么办?”

姚氏等人少不得又拉着她苦劝一回。这边许彻对着张仪正有些转不过话头来,结结巴巴地道:“原来是郡公回来了,本该让五郎上门去探您的,倒烦劳您来瞧他,这可真是……”

张仪正倒是温和得紧:“族叔客气了,且不论五哥对我和樱哥都有救命之恩,便就单说他是族兄,在部里也是同僚,他遭了大难,正该我们来瞧他。”

许徕也在一旁相劝,好容易顺顺当当进了许扶养伤的屋子,卢清娘的娘家人早就躲了出去,唯剩了两个侯府里的婆子同一个叫做菡萏的小丫头留在里头。

这间客房,虽比不过后头的采萍阁清净凉爽,却也是许家所有客房中最好的一间。又有许衡与姚氏等人关心着,收拾得很是清爽舒适,饶是如此,众人才踏进房门之时却也被里头的各种不好闻的味道给熏了一回。也不知真是味儿太闷人,还是想借机发作,许樱哥眼里瞬间便泛起了泪光。

邹氏尴尬着:“真是让你们见笑了,要不,隔壁请奉茶?”

姚氏便转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众人:“你们昨日该探的也探过了,这屋里窄,济困又是才醒,全都挤进来倒为不美,除去三弟和樱哥小两口,其他人都去隔壁喝茶。”

众人依言退下,冒氏临走时深深看了许樱哥一眼,再看了看张仪正,却见张仪正垂着眼盯着脚底下的青石砖,面无表情,全无所动。冒氏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晦暗不明地退了出去。

许扶刚见过一回岳家人,本已是累了,却还硬挺着等待许樱哥等人,眼见着红了眼圈的许樱哥,便朝她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来。兄妹二人心意相通,不用多语,许樱哥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告诉她,他很好,让她不要担心。虽是打击伤害程度远比之前的鞭笞事件时更为严重,但明显这回许扶的精神状态好太多,他生命中不屈服的一面被空前激发出来,他不服,所以他很顽强地撑着,顽强地在和伤情奋斗。

许樱哥对许扶伤情放心的同时却更为难受,她在许扶的眼里看到了小时候最为熟悉的那种狠厉与隐忍。他必是要报复的,眼前所有的温和笑意全是假象,里头隐藏着更深的仇恨与不屈服。她不想许扶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可她却不能指手画脚,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正是理所当然。

一旁的许徕同姚氏温和恳切地说着宽心的话,许扶虚弱地笑着答了两句后便只顾看着立在一旁的张仪正。许樱哥见他神色不虞,心里一紧,忙笑道:“五哥,远思昨日傍晚才回来,听说你这里出了事,今日一大早便领了我来瞧你。”

张仪正平静上前,语气和缓:“五哥可好多了?现下最要紧的便是安心养好伤才是。”

许扶轻轻出了一口气,道:“给南郡公添麻烦了,在下身负重伤,不能起身相迎,请恕罪。”话里行间照旧的疏离。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张仪正并不在乎,转头对着姚氏和许徕等人道:“我有几句话要同五哥讲,不知可否方便?”

许彻怔了怔,笑道:“当然方便,方便。”

姚氏不放心,便道:“樱哥,你留在这里看顾着些。”

许樱哥求之不得,忙起身应了,迎头碰上邹氏沉默倔强的目光,垂头默了片刻,索性抬起头来望着邹氏微微一笑。邹氏吃了一惊,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第211章 蜜意

雕花的木窗被推开,燥热却又带了几分清新的暖风立即涌入,把室内的药味血腥味酒味席卷着自另一端吹了出去。院子里葱郁的树木随风哗哗作响,一枝青翠的竹叶俏皮地自窗前探进头来,摇了又摇。

许扶长长吸了口气,看着在屋里闷着头忙个不休的许樱哥,眼里多少浮起几分温柔怜惜之意,于是语气也变得随和了些:“三爷有什么吩咐?”

“五哥客气,不敢说吩咐,不过是有几句话要说。”张仪正认真打量着面前的许扶,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鬓边却已见斑白,眉眼里似乎永远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哀伤之意。固似许樱哥的俊美眉眼如今已被一道鞭痕破坏了美感,虽则那鞭痕曾被精心处理过,到底是一道伤痕,正如一块美玉被摔碎了,再巧的能工巧匠也不能让它复原。

察觉到他的打量,许扶有些厌恶地别开了头,淡淡地道:“三爷但说无妨。”

张仪正斟酌再三方缓缓开了口:“五哥可知,贺王世子在前日夜里暴毙?”

许扶平静地道:“听我族伯说了。”

张仪正点点头:“那贺王府认为这事与我们府上和学士府脱不掉干系,故而大闹我们府,抬尸闹事,替樱哥安了个打死人的罪名之事,五哥可又听说了?”

许扶的眉毛一下子蹙了起来,眼里凶光毕露,却又很快垂了眼帘淡淡地道:“不曾听说。”

许樱哥有些生气地嗔道:“三爷真是的,把这些不相干的琐事闲事说给五哥听做什么?”

张仪正微微一笑,道:“五哥又不是娇弱的闺中弱女,什么都听不得,这些事情他越早晓得越好。”

可许扶现在正养伤!让他知道这些事情,只会让他心中更恨,更觉无力。许樱哥担忧地看向许扶,看到许扶放在薄被上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便赶紧道:“那也是。”随即轻笑了一声,道:“那我也说件趣事儿给五哥听,权当五哥病中无聊的调剂了。今日早上,我们三爷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

待她声色俱茂地将张仪正在贺王府门前的一系列表现说完,才发现两个男人都在沉默地看着她。张仪正才见她看过来便及时垂了眼睛喝茶,许扶是不高兴和高兴掺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一个人的舞台很寂寞,许樱哥有些讪讪地垂了眼,端起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假借喝茶以掩盖尴尬。

许扶到底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闷了片刻便干巴巴地给她找了个台阶下,言不由衷地赞道:“三爷性情中人,此番作为果然是大快人心,但也要防着小人记恨作祟。”

张仪正也还上道,立即认真敛了眉眼跟上去道:“五哥,我正是这个意思。明枪易暗箭难防,便是我们府上也少不得被恶心了又恶心,何况是你。”

“是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日方长,当下还是先安心调养身子才是。”许樱哥便又感激起张仪正来了,他把她想和许扶说的,却没有机会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夫妻二人配合默契,许扶深深地看了许樱哥一眼,见她看着张仪正,眼里透出的满意半点都不掩盖,便在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无精打采地道:“我记住了。”

许樱哥松了口气,本还想借机再多说两句,就听张仪正道:“你不去看看五嫂?”

她是想去看来着,不是担心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呛起来么?但张仪正已把话说到这里,并无推辞的余地,许樱哥只得站起身来对着许扶行了一礼:“五哥多多保重,我去看看五嫂。”

见她提起卢清娘,许扶便有几分黯然:“去罢。”却也不想再与张仪正多语,自闭了眼不再说话。张仪正倒也知趣,跟着许樱哥便出了门。

此时卢清娘的娘家人已经告辞离去,老实巴交的许彻生怕怠慢了贵客,便硬拉着许徕在门前不远处候着,见他夫妇出来,忙迎上去请二人到隔壁奉茶。张仪正毫不客气地跟着许彻和许徕去了,许樱哥则顶着邹氏压力十足的目光,硬着头皮坐在了卢清娘的床前。

说来,二人虽在之前见过两次面,也互相递过几次礼物,但第一次会面之际,许樱哥知道卢清娘,卢清娘却不知道许樱哥。第二次会面时,许樱哥脸上敷了厚厚一层脂粉,周围客人又多,还有个冒氏在那里捣乱,两人匆匆而过。所以此番见面,二人才算是真正会面。

一夜之间近乎家破人亡,失去家业,丈夫险些丧生,再失去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卢清娘所受的打击不小,难为她还能打起精神招待许樱哥等人,也不忘表示感谢,言辞条理清楚,举止得体。并不过多地去提自己家的伤心事,说得更多的却是对许樱哥所遇之事的关心。

坚韧自守,温柔有礼,许樱哥在这女子的眉间看到了一种茁壮的生命力,是为许扶的良配。许樱哥不由真正对卢清娘生出些喜欢和亲近来,更是钦佩姚氏挑人的眼光。虽则怜惜也有心亲近,到底身份所限,一旁又有个虎视眈眈的邹氏,坐也坐不太安稳,便寻了个适当的时机起身告辞。

卢清娘正欲起身相送,邹氏板着脸道:“好好将养你的身子骨,小月子做不好,日后有得你受的!还想不想要再生孩子了?”

卢清娘的脸色瞬间煞白,低垂了头不再言语。邹氏这才转过脸来换了张笑脸对着姚氏、许樱哥等人客客气气地道:“我送贵客出去。”

姚氏等人只把这视作是婆婆疼惜儿媳的表现,并未多往心里头去,许樱哥却是心知肚明邹氏这是防的自己,暗自叹了口气,唯有装聋作哑而已。

一行人出了客院,邹氏第一件事就是风风火火地走进去看许扶,见许扶睡着了,便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找着了卢清娘,屏退众人后,在卢清娘床前坐了半晌方严厉地道:“日后你少同这二娘子来往。”

卢清娘吃了一惊,有些为难地低声道:“婆婆,我瞧着二妹妹挺好的。没架子,心地也良善,似她这般诚意待人的可没几个了。”

邹氏冷笑道:“你倒是有点脑子。她是侯府千金,又贵为皇孙之妻,郡公夫人,日常交往的非富即贵。咱们是什么人家?她凭什么折节相交?凭什么对咱们这么好?”

卢清娘轻声道:“不是说济困救过他们夫妻的命?”

邹氏嗤笑道:“是呀,但你见过对咱们这种小户人家这般礼遇周到的么?济困因此升了官,他家也送了重礼,还要怎么样。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可当心着,贪图和她这样富贵的人交往,倒叫你夫君陷进去为了他们卖命!”顿了顿,低声道:“指不定这次咱们家倒霉,就是为着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事。凡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我们小门小户,是交往不起这样的贵人的。”

可是整个侯府,对他们也是顶好的,这又是图的什么?卢清娘心里不服气,却不好反驳邹氏,便只能低垂了眉眼一言不发。

邹氏心中有苦说不出,独自生了一回闷气,又道:“你今日同你大堂兄说过了罢?寻间好房,等五郎好些咱们就搬出去,就这样全家子都在这里窝着,实在不是事。你族伯他们虽然好,却也不能这样占尽了便宜。”

却听许彻在外头低声骂道:“你个不晓事的不贤妇人!媳妇还病着,你就在这里作!什么事儿都能赖上旁人,你怎地不说就是王府给咱家招来的祸!”

邹氏委屈地道:“我还不是心疼五郎。”

许彻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怒气冲冲地道:“不贤妇人!你出来,你出来,我同你理论!”

邹氏纠结地在卢清娘床前站了片刻,叮嘱道:“你好生养你的身子,这些事情莫要拿去烦五郎,让他安心养伤。”

卢清娘忙应了:“是,婆婆放心,媳妇记住了。”邹氏慢吞吞地走出去,与许彻低声挣了几句嘴,一切都平静下来。

邹氏平时极好相处,但不知怎地,一对上许樱哥便有些不讲道理,卢清娘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满怀的不解看着帐顶发了会子呆,觉着累了方睡了过去。

探望许扶出来已近晌午,许樱哥同张仪正留在许府里用过了午饭,因等不着许衡父子几个归来,也记挂着康王府那边,便告辞离去。马车驶出大门,风吹起车帘,只一错眼的功夫,许樱哥便看到了一个人,她立即将车帘子掀起往外看出去。

侯府角门附近,身着白衣,长得全不似个手艺人的小迟师傅立在那里,正转头向她看了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那小迟师傅彬彬有礼且十分自若地对着她行了一礼。许樱哥再看,便看到不远处和合楼的掌柜何长生立在侯府门前正同门房说话。

马车渐渐驶远,许樱哥收回目光放下车帘子,安静地坐直身子。张仪正好奇道:“你看到谁了?”

许樱哥朝他微微一笑:“看到和合楼里的何掌柜。”想到他适才的体贴之处,心中由不得生出一层柔柔的蜜意来。虽然他不知道她所需所想,但他的确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她很好奇,他此番出门,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第212章 决定

人还未到家,张仪正干的好事就已经传回了康王府。许樱哥下车时,明显发现二门处的婆子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从前也不是不恭敬,却没有似这般谄媚讨好。又往里走,遇到了府中几个有体面的女管事,虽不至于如二门处的婆子那般做得明显,眼神却也不同。再走几步,就有小丫头跑来传康王妃的话:“王妃请三爷和三奶奶过去。”

许樱哥低声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看,全都晓得了,三爷准备挨骂吧。”

张仪正笑道:“只要父王没意见,母妃就没意见。这时候父王还没让人来寻我,那便是没意见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宣乐堂,却见武夫人与许杏哥、武玉玉都在,曲嬷嬷看到他二人就笑:“三爷和三奶奶回来了。”

夫妻俩上前同武夫人等见过了礼,又同康王妃转达姚氏的问候与谢意。康王妃微沉了脸,撩起眼皮子淡淡地道:“你们回来倒早。家里都还好?”

许樱哥忙束手立正:“都好。”

张仪正笑嘻嘻地补了一句:“就是没见着岳父大人。”

康王妃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和武夫人诉苦:“看看这冤家,说是去拜访岳父母,转眼就跑去人家门前打了一架。不知道的说我们没教好,知道的却晓得我是拿他没辙了。”

武夫人微笑着:“男子汉大丈夫,哪能没有点冲劲?也没闹出大事儿来,再说也是那边府里立身不正,正该质问。”

张仪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赢了张仪道,到底是件长脸的事。康王妃眉眼间露出几分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骄傲来,口里却是骂着的:“这混账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他老子回来还不知要怎么收拾他呢。”又训斥张仪正:“你姨母晓得你们回来,特意来瞧你们的。现下你二表哥他们陪着你二哥说话,赶紧地去招呼好了,别在这杵着。”

“是。”张仪正规矩退下。

武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道:“三爷此番稳重多了。若不是证实了的,我真不信他适才打了架。”

许樱哥在一旁呆立装傻,其间收到许杏哥与武玉玉的好几次眼风,都只能装了不曾瞧见。康王妃也不去管她,自顾自地和武夫人说话,还是武夫人替她说情:“让她们几个出去玩,我们说说话。”

康王妃见许樱哥低眉垂眼,束手束脚,老老实实地立在那里,终是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去把你姐姐和玉玉招呼好了。皇后娘娘寿辰将近,你大嫂要忙的事情多,你二嫂要照顾你二哥,只怕都忙不过来,家里的事你多操点心。”

“是。”许樱哥立刻扬起一个欢快的笑容,脆生生地应了,招呼许杏哥同武玉玉去了随园,将什么好吃的都拿了出来招待二人。武玉玉在随园里转了一圈,调笑道:“出息了啊,都能挑唆着为你打架了。”

许樱哥笑道:“那是为了王府,他们欺人太甚了。”

武玉玉就捏了声气学她:“那是为了王府,他们欺人太甚了。”然后声音一变,面容一整:“为了王府用得着特意拉着你跑这一趟?那不明摆着告诉人,你是他的人,不许人动你?”

许樱哥斜睨着她笑:“谁是谁的人啊?玉玉也懂这个了?说来,你秋天便要出阁了吧?那陈家小将军听说也是长得玉树临风的。”

武玉玉红了脸扑上去呵她的痒痒,二人笑闹成一团。许杏哥摇着纨扇在一旁笑看,偶尔插嘴挑拨一番,不动声色间就将来往的丫头婆子全都打量个遍。武玉玉不满她嫂子在一旁看笑话,也扑上去歪缠许杏哥。正笑闹间,就听人道:“三爷来了。”

接着张仪正在帘外探了个头便缩了回去,许杏哥姑嫂二人赶紧收拾妥当了,装了淑女样子含着笑,温文尔雅地喝茶。许樱哥这才掀了帘子,含笑看着张仪正道:“三爷进来吧。”

都是至亲,张仪正也没多啰嗦,打了招呼便道:“我来换衣服,刚接了宫里的旨意,即刻就要进宫。”

许樱哥忙跟着他进了屋子,飞速张罗着给他换了衣服,担忧道:“是要做什么?会不会是为早间之事?”

张仪正欲言又止,见她眼里满是担忧,便伸手轻轻抱了抱她,低声道:“不是,另外还有点公事。”

那就不该是她过问的了,许樱哥回抱他一下,再仔细给他理了理衣襟,轻声道:“早去早回,一切小心。”

张仪正的眼睛里闪出琉璃一般的光泽,然后望着她微微笑了,轻声道:“这般的好,就像做梦一样的。”

恶霸突然变文青了。许樱哥恶寒,忍不住轻轻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微笑道:“只要你别再抽风,只会越来越好。”

张仪正抿了抿唇,转过身大步去了。

武玉玉没能在许樱哥这里多坐,华娘等几个女孩子很快便以各种借口将她勾搭了去。许樱哥命人将堆了一桌的吃食收了下去,只泡了一壶清香的花茶,与许杏哥二人背靠着后院那片梅树林,闲适地坐在亭子里吹凉风。

清风徐来,竹制的躺椅冰凉舒适,桌上水晶雕作的茶壶里几色花草浮浮沉沉,许樱哥半闭了眼,低声道:“我觉着,明明才嫁进来没多久,却已似是过了半生。”和张仪正仇视,防备,撕咬,斗狠,比脸皮厚,再到心中的那扇门终于缓缓开了一条缝,这个过程看着简短,实际上却漫长而充满了艰辛。

许杏哥将手里的素纨扇放了,执起茶壶给许樱哥和自己续上茶水。花茶特有的清香味瞬间弥漫开来,许杏哥觑着茶杯茶壶轻声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制了花茶约我去喝,家里只有瓷壶瓷杯,你曾说,这得用水晶制的茶壶茶杯,看着这许多花花草草在里头沉浮,看着喝着才是享受。如今你已经有了,所以是值得的。”

既然有了便该珍惜,该忘的就要忘了。许樱哥明白许杏哥的意思,笑着举起面前的杯子敬她:“姐姐知道我的。”哪怕是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想要过好日子想法,何况现在她刚看到了曙光,又怎么会轻易放手?就在这一刻,她认真地下了某个决定。

姐妹二人碰了碰杯,都笑了。聊了会子如郎的趣事,许樱哥道:“我听说此番他们没见着姐夫。”

提起武进,许杏哥颇有些郁闷:“他在邕州呢,离着林州老远,那边又穷又冷,风沙又大。任师傅说来不及过去,只能想法子托人把东西带过去,然后晓得他是好的。”说到这里,她挺翘的鼻头微微有些发红,语气也有点委屈。

武进到底是受了牵连,贺王怎可能让他过得称心如意?许樱哥温柔地将许杏哥的手包握在掌心里,等她平静了方道:“邕州虽然诸般不好,但好在得不着功劳却也安静,就当是白跑一趟吧,人平安归来就好。总比英娘的父亲好。”

许杏哥皱了眉头:“我怕安静不下来。你觉着,就凭这些天里那府里闹出来的这些动静,能安静下来么?”

弄死两个不相干的姬妾,然后硬生生地栽在她和世子妃身上,怎么看都像是一般豪门大户爱玩的玩意儿,实不适合两个王府来玩。但贺王府就是玩了,且早间安六还很痛快地当着满门宾客的面说和他们无关,任由康王怎么处置怎么好。许樱哥看不透这里头包含的内容,她认真想了片刻,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几家人总是拴在一起的。敏娘的父亲虽被暗算,但留了命在,武老将军不是也还稳稳地驻守在镇州?只要父亲还在,王爷还在,就不用太担心。”

许杏哥仰头笑了笑,带了几分认命地道:“但愿吧。”

日头渐西,暑气渐渐降了下来,水晶壶里的花茶已经见了底,有微风袭来,梅树林发出一阵愉悦的哗哗声,许樱哥将面前的水晶杯子转了个圈,轻声道:“姐姐,若是什么时候方便,我想见一见任老师傅。”

许杏哥躺在椅子上微闭了眼睛似是要睡着了,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是飘忽的:“干嘛呢?人已经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樱哥道:“姐姐没觉着,他此番归来似是变了个人?问他什么都不说,只说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给我听。我也不是想追究什么,就问一问。”

许杏哥爽快地应了:“那又有什么?等哪天你找个借口来我们那里,我替你安排就是了。”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有些事情不要探究得太细,男人始终是男人,他在往正路上走,知道护着你就够了。”

许樱哥笑了起来:“姐姐以为什么?我都晓得。我只是想,总不能他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是怕他哪天突然又抽风。”身处这样的时代,她既无经天纬地之才,又没有祸国殃民的本事,除了爱吃会吃会画画,设计点首饰款式,就只剩下一头扎进生活里,勇猛直前的勇气。

她只是想知道,张仪正这次有没有去蒲县,崔家的人结果如何。如果……那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吧,如果他不肯告诉她,香积寺里的故事她也不想再去追究了。她想要一个崭新的开始,真正的开始。

第213章 和好?

暮色四合,康王府中烛火被顺次点亮,厨房中的饭菜早已出锅,饭香满鼻。宣乐堂里明灯高照,康王妃看着已经布好了碗筷的紫檀镶玉石饭桌,有些不安地问道:“可有消息传来?”

世子妃忙道:“才刚问过,道是还在宫中。”

康王妃的面上便浮现出几分隐忧。武夫人忙劝道:“没有大碍的,王爷过去不也常常深更半夜才回来?前线战事吃紧,事务繁多也是有的。有他和世子在,小三儿也不会有大碍。”

如今形势一日紧似一日,皇帝的心思捉摸不定。谁都以为贺王在前头打着仗,他不会动贺王府的人,谁想他就硬生生把贺王世子给弄下马了呢?康王妃苦笑着应和了一声。

许樱哥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得到许杏哥暗里递过来的温柔一握。秋实进来道:“王妃,世子爷回来了。”

接着康王世子张仪承快步进来,先与武夫人等见过礼才不急不忙地低声道:“母妃,父王和小三儿暂时还不能回来,这里又急召老二入宫,这晚饭怕是等不得了。我这里收拾收拾,送了老二去。”

康王妃听说宣召张仪先,心里先就“咯噔”一下,勉强定了定神,起身强笑着招呼武夫人几个入席:“那咱们就不管他们的,先吃咱们的。”又叫张仪承:“你表弟他们在,你再忙也得去打个招呼。”

张仪承应了自去不提。此时天色已晚,康王府有事,武夫人也就客随主便,匆匆忙忙把饭吃了,带着许杏哥并武玉玉辞去。康王妃歪倒在榻上,目光深沉,一言不发地想着心事。世子妃并许樱哥也不敢发声,就在一旁屏声静气地候着。少一时,王氏进来,康王妃问道:“老二走了?夜里凉,可给他备了衣物?”

王氏微微红了眼圈:“备了。”心中担忧得很,却不敢多嘴相问。世子妃便体贴地拥了拥她的肩头,低声安慰道:“莫担心。”

“都坐下来等吧。”康王妃看看几个神色各异的儿媳,吩咐秋实:“给奶奶们备座上茶。”

一屋子的女人便都安安静静地坐着,谁也不想多话。半晌,康王妃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都板着脸做什么?那京兆府不是已经接了咱们的状子?一审不清,二审再审,还怕它不能水落石出?”

世子妃忙配合地笑道:“母妃说得是。”

许樱哥也跟着干笑了两声,康王妃又看向王氏:“你怕什么?老二死不了!大不了官爵被免再罚些钱粮。正好让他歇歇呢,这些年一直在外辛苦,就没个空闲的时候,除了敏娘胆子大,那两个孩子见了他就如老鼠见了猫。不是说前些日子樱哥给你从唐家寻了个什么方子?你们都补补。”

王氏的脸一下子红得如血,世子妃就打趣道:“是呀,敏娘也该添个弟弟了。三弟妹这里也该抓紧啦。”

提起子嗣的事情,气氛立刻就松活了许多。正说笑间,秋月进来道:“四爷、四奶奶回来了。”

接着就见宣侧妃陪了张仪端与冯宝儿进来,三人俱是一副沉默担忧的表情。宣侧妃捏着块帕子按在唇角,要哭不哭的,劈头就问:“王妃,这可怎么好?”

康王妃烦得很,见她还在那里我见犹怜的,就没给好声气:“什么怎么好?”

宣侧妃奇道:“不是说王爷和世子他们几个全都被扣在宫里了?难道不是因为老二吃了败仗,贺王府那边在背里捣鬼,圣上发怒了不饶?”

“你从哪里听来的鬼话?”康王妃的眉头跳了两跳,眼看就要勃然大怒,张仪端忙上前一步将宣侧妃挡在身后,温言道:“侧妃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政务繁忙,前线战事吃紧,二哥和三哥刚从林州回来,皇祖父宣召他们入宫问问前线事务也是有的。”

宣侧妃的嘴唇动了动,恼火而不服气地看向冯宝儿。冯宝儿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安静温顺地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张仪端不露声色地在身后对着宣侧妃比了个手势,宣侧妃这才往后退了,在秋实搬过来的锦杌上坐了,带了几分委屈道:“我不都是听下头人乱讲的,心里害怕,没忍住就来问王妃。”

康王妃按捺了火气道:“你好歹也是个做侧妃的,下头人乱嚼舌头你便全信了?全无半点稳重。”

宣侧妃垂了头,恶狠狠地将手里的帕子在袖中绞了又绞。康王妃却已和颜悦色地看向张仪端和冯宝儿:“家里都好?”

张仪端忙躬身道:“回母妃的话,都好。”

冯宝儿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道:“家祖父母、父母亲问父王、母妃安。”

康王妃微笑着道:“许久不见,老将军、老夫人身子骨还好?”

冯宝儿一一答来,康王妃便叫人也给她在许樱哥的下手看了座,不经意地道:“你祖父、父亲都在家?”

冯宝儿乖觉地抬起头来看着康王妃:“因着知道我们今日要回门,所以都告了假留在家中。”

康王妃点了点头:“你们累了,回去歇着罢。”

冯宝儿悄悄看了眼张仪端,张仪端便自告奋勇地道:“母妃,我去宫门外打探消息,等着父王兄长他们罢。”又叮嘱冯宝儿:“母妃疼你,你也别娇气,就留在这里照顾母妃和嫂嫂们罢。”

冯宝儿自然是恭顺温柔地应了,宣侧妃眼里闪过一丝不平,最终选择沉默。康王妃看在眼里,淡淡地道:“不必了,都下去歇着吧。小四若是不累,可以跑一趟,其他人都回房,在我这里守着未必就能让他们回来得早些。”

世子妃等人都是知晓康王妃性子干脆的,便都不啰嗦,纷纷起身告辞。天气有些不同寻常的闷热,有风时还好,无风时便是一股潮湿的热气笼着人,轻轻一动便是满身细汗。许樱哥心浮气躁,并不想就那么早回随园去,便带了青玉、紫霭慢悠悠地顺着园子里的冰裂纹石小径散步。

忍冬的香气若有若无,夜风也是若有若无,许樱哥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绒绒的汗,心情却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了。然后她就在假山转弯处的浅水池边遇到了冯宝儿。

冯宝儿身上还穿着日间回门时那身大红罗衣,罗衣的衣角袖口领子都绣了金线,被灯笼照着一闪一闪的亮。她独自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假山石上,纤白的手掌撑着尖尖的下颌,安安静静地看着许樱哥轻声道:“三嫂肯不肯赏脸陪我坐一坐?”

许樱哥是不怕冯宝儿的,马上功夫冯宝儿比不过她,力气冯宝儿没她大,便是在水边她也不怕。她会凫水,冯宝儿却不见得会。于是许樱哥含着笑,爽快地在冯宝儿的身边坐了下来。

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假山石热乎乎的,人才挨上去便被热得一层细汗针扎似地冒了出来。许樱哥将手里的素纨扇搧了搧,自若地谈起了天气:“这天怪热的,这石头也烫人,四弟妹怎么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坐着?这里黑灯瞎火的,又是假山又是水的,也不怕失足落下去。”

“从前我经常在这里坐,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路,哪里就那么容易掉下去?”冯宝儿笑了笑,轻声道:“我认房,认床,认人,话也多,府里规矩大,独自一人坐在房里总是有些不习惯。就想来这里走一走,兴许还能遇着哪位嫂嫂肯赏脸陪我说说话。谁知真的就遇到了三嫂,可见我和三嫂是真的有缘。”

冯宝儿身上有股淡淡的龙涎香味儿,莫名就让许樱哥觉着熟悉了。这龙涎香,整个康王府也只有张仪正一人在用,便是康王也是不用的,难为冯宝儿随便熏个香就与张仪正相通。许樱哥稳坐不动,微笑道:“是挺有缘分的,随便出来逛逛都能遇到。四弟妹想说什么?”

冯宝儿亲热地往她身边靠了靠,许樱哥忙坐得离她远了点,道:“四弟妹坐好,别掉下去。”

冯宝儿也就坐稳了不再往她身边凑,转头借着远处青玉手里的灯笼微光认真地打量着许樱哥的容颜,慢慢地道:“我们算起来也是认识多年了。”

许樱哥点点头。

冯宝儿静默了片刻,道:“从前看你蛮顺眼的,突然有那么一天,就觉得你不顺眼了。你可记得?”

许樱哥便又点了点头。

冯宝儿自嘲一笑:“上次我在宫中失礼了,让人看了笑话。”

许樱哥默了默,道:“理解。”

“你不懂。”冯宝儿皱起眉头,似是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晃了晃纤细的脖子,语气却是继续自嘲的:“那时候我真恨你呀,可想来想去,愚蠢的人是我,我怎么就那么自以为是的相信了人?荒唐,荒唐。”

许樱哥不知道她想表达个什么事,就索性闭了嘴安静地听她说。冯宝儿却不想再往下说了,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伸出一只手给许樱哥:“既然做了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和好吧。忘了从前。”

隔着夜色,许樱哥看不清冯宝儿的神色,只能看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就那么执着地放在她的面前。许樱哥想了想,把手轻轻放在冯宝儿手里,一触便放开:“从前忘不掉也不用忘,想好日后怎么过就好了。”

冯宝儿点点头,二人分开,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第214章 恩爱

将近三更,天边的星星被厚重的云层所湮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热的味道。许樱哥推开窗户看着黑沉沉的天际道:“要落雨了。”

张仪正这时候还不曾归家,青玉几个少不得宽慰一歇,许樱哥笑道:“不用宽慰我,我都有数。黑夜枯坐无聊,我们来打叶子牌解解闷。”嫁入这样的人家,又是非常时期,哪能不担惊受怕?且这种滋味她在上巳节时就已经体会一回。

铃铛忙支了桌子寻出牌来,主仆几个坐了,许樱哥又让抱了她的钱匣子出来,赢了只管给几个丫头,输了只算她的。几人心不在焉地玩了一回,外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冷风卷将进来把烛火吹得一阵乱摇,许樱哥输得凄惨,索性将位子让了铃铛,自己跑去关窗。

此时随园中人大多数已睡下,唯独剩了两个看院门守夜的婆子坐在灯下闲叨,许樱哥看了一回,吩咐道:“取两碟干果子给她们送过去,让她们警醒些,别三爷回来了都不知道。”

铃铛利落地装了两碟干果,撑开伞跑了去。谁想不过片刻功夫,那雨便越下越大,转瞬间白茫茫一片,铃铛跑回来时鞋子和裙角都湿透了。因恐弄脏了锦绣地衣,便立在门口道:“奶奶,婢子适才听见院门外头有人说话,似是男人声音,大抵是三爷回来了。咱们赶紧把牌桌子给撤了吧,省得三爷看见了不高兴。”

绿翡几个忙急吼吼地把牌桌子收了,许樱哥倒是不急:“难道非要哭眼抹泪地等他才叫关心么?”说是这样说,却是主动去将张仪正的鞋子和家常衣服一并取了出来。青玉几个笑嘻嘻地挤了挤眼,分头叫人备热水,弄吃食,又去铺床。

果不其然,这里才刚准备好,张仪正便撑着把伞跑了进来,许樱哥笑眯眯地立在门前接着了他,笑道:“都湿透了吧?饿么?先洗洗换了干净衣裳便可以吃了。”

张仪正看了她两眼,手里的伞便扔在了地上。门前的许樱哥穿着件半旧的淡青色家常袄子,并未系裙子,只着的湖蓝色撒花裤子,趿拉着双宝蓝色的绣花软缎鞋,一头青丝松松散散地绾了个堕马髻,未施脂粉,就那么俏生生,笑吟吟地立在那里瞧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大块干燥柔软的帕子等着给他擦雨水。雨夜归家,有个人等着你,人世间,最恩爱的夫妻间也不过如此。

张仪正在突然间觉得有种激烈的情感在胸腔之间猛烈冲荡,令得他忘了所有一切,就想与许樱哥这样两两相望,安静温柔地静守一生。许樱哥听不见他回话,抬眼便撞进了他的目光里,心中也是一荡,却不想说话,只将手里的帕子高高地举起来。

张仪正便默默地低了头,许樱哥将帕子包上他的头,沉默而温柔地给他擦着头脸上的雨水。青玉几个见状,便都躲了开去。

风雨太大,才刚擦干,便又有风将雨雾吹拂到张仪正的发上,就连许樱哥也不能幸免,二人发上俱都串上了一串串的水晶珠子,两下里一瞧,俱都笑了。

张仪正就探手搂住了许樱哥的腰,她的腰肢柔软纤细,身上又暖又软,抱在怀里又软又香,他留恋地捏了又捏,终是场合不对,生怕下头人看见觉得不尊重,便十分不情愿地放开了手,沙哑了嗓子道:“我先洗洗,多给点吃的,饿坏了。”

许樱哥柔柔地应了一声:“嗯。”声音又软又糯又甜,里头隐隐还藏了个钩子,正是从未有过的风情。这一声“嗯”,在很久之后,张仪正每每想起来时还忍不住要去细究,她怎么就能说出这么好听的一声“嗯”,可再叫许樱哥去说时,却再也没有当初的旖旎感受。

此番张仪正入净房收拾洗浴,许樱哥主动跟了去,浇水梳头递帕子,动作体贴而流畅。张仪正等着她问他何故这时才回家,她却只问了一句:“一家人全都回来了吧?二哥还好?”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她便不再多问,只比平时多了十二分的温柔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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