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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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樱哥道:“第一日见面,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不然日后怎么立足?”一个是打小儿的情分,一个是空降军,而看世子妃同王氏的情景,康王府,或者说是皇家讲究的都是多子多福,这两个人便是摆在台面上的预备役,也许有一天,还会再有身份地位高出这许多的侧室挤了进来。几乎是在决意嫁入康王府那一天开始,她便已经预知到了今后将会遇到的事情,所以新婚第一天,涉及到领土纷争,绝不能相让。康王府可以有康王府的态度,她也可以有自己的态度,已经够委屈,不能再憋屈,反正即便是装得再懂事,这些人也不会忘记她曾经的决绝刚烈。

听到她如此说,想到不着调的张仪正,想到飘渺的前景,房内众人便都有些沉默。既然要确定女主人的地位,青玉便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默:“什么时候调整人手?”

许樱哥道:“这个不急,咱们同这府里的人不熟,站出去名字都叫不出来,怎么办事儿打交道?所以还和从前在家时一样,先管好咱们自己的事。等到熟了再说。”

铃铛轻声道:“雪耳回来了。”

“奶奶。”雪耳踉跄着走进来,对着许樱哥直直跪下去,用力磕了两个响头,含着泪道:“求您救救秋蓉,王妃要打死她。”

只为了张仪正或许在早间摸了一把早就赏给他的丫头,康王妃便要在儿子新婚第二日打死从前最看重,并且日后抱有一定希望的丫头?谎言总会被戳穿的,雪耳的脑子里装要不是豆渣,便是脑黄金。许樱哥真的有些惊讶:“她做了什么?”

雪耳悄悄打量着许樱哥的神色,小声道:“婢子不知,只听说是她不规矩。奶奶明鉴,秋蓉是个规矩明事理的人,平日里再老实不过。”

许樱哥满脸难色:“我才进门,人都还认不全,哪里会有王妃知道这府里的人和事?贸然开口,便是不敬王妃了。”

雪耳闻言,猛地连磕了几个头,连连道:“奶奶,求求您大发慈悲,三爷一向随意任性,我们做下人的日夜惶恐,只怕伺候不周,引得雷霆大怒,早就盼着奶奶进门,垂怜我等……”说到此,娇美的脸上露出几分小意讨好来:“如今可好了,奶奶进了门,婢子们心里便妥当了许多……”

许樱哥看着她那雪白光滑的额头上磕起来的青紫肿块,心中有气,忍不住冷冷打断她道:“你把你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是想要人说我虐待你,不容你,不贤么?”

雪耳怔了片刻,再度猛力磕头:“婢子不敢,婢子不敢,婢子是什么人,奶奶是什么人,婢子哪里敢有这种心思……”

张仪正身边最亲近信任的大丫鬟,在康王妃如此严厉打击的情况下,仍然敢上蹿下跳,是太过高估自己,还是有恃无恐,所以才敢在她这个女主人的面前如此肆无忌惮?许樱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淡淡地道:“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我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害你,但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雪耳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忽然听得珠帘轻响,张仪正大步走了进来,一时见着这情形,便停下来疑虑地看向许樱哥:“怎么回事?”

这也太巧了!青玉几个的心尽数下沉,全都噤声屏气,只恐这对冤家又会吵将起来。

雪耳的表情很奇异,似是解脱,又似是更加害怕,颤抖着低声道:“三爷,求您去替秋蓉说说情吧。”

许樱哥看了看这对男女,沉默地起身走进了东梢间。才在窗前的长案旁坐下,就听张仪正在外间道:“秋蓉怎么了?”

雪耳小声回答:“今早三爷同奶奶才走不久,王妃便使人过来把她叫了过去,现在还没回来。婢子使人去打听,听说王妃已经把她关起来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张仪正又道:“那你这又是怎么了?”

雪耳颤着声音回答:“婢子没什么。”

外面一阵静默,再没有什么响动。许樱哥垂眸打开左手边那个长方形的匣子,从里面抱出一卷画纸,低头安静浏览,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听见有人走了进来,她知道是张仪正,却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等待张仪正发难。

张仪正低咳了一声,许樱哥放下画纸,听到他在她身后道:“你不去替秋蓉求求情?”

许樱哥小心地把画纸卷起收到匣子里,淡淡地道:“王妃要收拾一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甚至没和这丫头说过两句话,根本不知她品性如何,为了什么犯的错,哪里有资格乱发言?”

张仪正拔高声音道:“秋蓉没有不懂规矩!你所嫉妒的不过就是她今早伺候我盥洗!你就不怕人家说你嫉妒不容人?你看雪耳那样子多难看,也不怕人笑话,看看大嫂和二嫂都是怎么做的?你不是一直号称贤良的么?你之前在旁人面前不是装得极好?怎地这会儿装不下去了?”

“你们的破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问心无愧,如果秋蓉真的为此出了什么事,应该感到羞愧不安的人是你!雪耳自己乐意把额头碰青,难道我能拦着她?”许樱哥抬起头来看着张仪正,愤怒地道:“名声,不过是给人看的,究竟冷不冷、痛不痛只有自己才知道。我不知大嫂和二嫂有没有在新婚第二日便要由着公婆来替自己撑腰出气,我只是觉得从昨日到现在我都很屈辱愤怒!刚巧我运气好,公婆明理乐意护着我,我便只有感激并接受,因为我虽想过好日子,却不想把自己委屈成变态,我能做的事情很多,其中不包括和小丫鬟争风吃醋!我要问三爷一句,这般折腾你究竟有什么不满?”

张仪正舔了舔嘴唇,冷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怎么秋蓉了?我怎么秋蓉了?不过是打翻一盆水就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我为什么要感到羞愧不安?就算是我做了什么……”他乜斜了许樱哥一眼,慢条斯理地道:“她是母妃赏给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满?谁告诉你我不满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娶进门,好日子长着呢,有什么不满的?”

许樱哥忍不住冷笑起来:“既然如此,咱们便等着看规矩的秋蓉有什么下场,搬弄是非的雪耳又有什么下场。”

张仪正得意道:“晓得你阴险狠辣,但母妃最恨的就是戕害下头的人……”

许樱哥摊了摊手:“既然我阴险狠辣,自然不会让人抓到我的把柄。王爷王妃如此明事理,我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只需要坐着看你怎么弄死她们。”

张仪正怔了怔,大声道:“你想得美!你去不去?”

许樱哥稳稳坐着:“不去。她是三爷的人,三爷自己操心。”

张仪正跳了起来:“你这个恶毒的妇人!我错看了你。”

许樱哥轻笑道:“嘘……我虽是三爷死皮赖脸求来的,但实际上还是皇后娘娘和王爷、王妃满意了才娶进来的,三爷错看不要紧,三位老人家可不能看错。”

张仪正呼呼喘着气,跺脚道:“我自己去说!”

许樱哥拍手道:“去吧,去吧,王妃只怕更容不得她了,本来只是关关禁闭,这回只怕是要判流放。”

张仪正冷哼一声,一摔帘子走了出去:“我等着看人家怎么笑话你的恶毒善妒。”

许樱哥扶着桌子坐下来,眼看着窗外的春光,心里一片迷茫。说一千,道一万,他只是想要她不舒坦罢了,这会是怎样的一段婚姻?

第122章 春雨

风从远处吹来,吹落一地残花,几点春雨随着风声淅淅沥沥地落下,激起一阵微微带涩的土腥味儿。康王妃午睡起来,坐在堂前轻轻啜了一口香茶,香茶极好,闽粤送来的贡品,食之齿颊生香,一股幽意自心腹间油然而生。“好茶。”她舒适地眯了眼,看向台阶旁那株嫩芽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油亮的石榴树,低声问道:“现下如何了?”

曲嬷嬷坐在她下手的杌子上低着头做针线活儿,闻言抬头笑道:“之前听说的是一个在睡觉,一个在场子里跑马。有王爷和王妃的严命,这雨下起来,三爷大抵也是回去了多。”

想起之前听到的禀告,康王妃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碗,道:“性子还是一样的倔。”

她没点明是谁,曲嬷嬷却知道是谁,乃温言道:“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至少是比从前好了很多,皇后娘娘和王妃担心的事情一直没出现,慢慢儿的就好了。”

康王妃没说话,许久才道:“也怪不得她委屈,小三儿委实是不像话。她要是一点不在乎,任由小三儿去胡闹,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乎了,那便说明她还是想过好日子,有所期盼的。女人么,嫁了人还能怎样?”

曲嬷嬷微怔,试探道:“那秋蓉……”

康王妃叹了口气:“我之所以出手,是不想给她添堵,也是警告那些小妮子们,顺带让小三儿懂点事儿的意思。但既然秋蓉并未做什么,只是小三儿混账,那便不能怪秋蓉。若她乐意来为秋蓉说两句话,我也是极高兴的,她不肯来,我也不能不为她着想。秋蓉总是留在我这边,只怕府里有人会说闲话,她听了也闷气,反倒怨我生事,这样,你让秋蓉先回去。”这话虽说得头头是道,到底带了几分无奈。

曲嬷嬷笑起来:“王妃总是最慈爱周到体恤人的,不是老奴夸口,这整个大华可没见过几个您这样慈爱的婆婆。就是才闹过一场,恐怕新人不想再看到秋蓉呢。毕竟……忠信侯府是没有这些事的。”

许家家风,非是正室无出不得纳妾,没有通房姨娘,这是整个上京都很有名的事情,家风如此,女儿们肯定眼里也不能揉沙子。想那许杏哥,嫁入武府这么多年,样样得体样样如意,就是在这件事上和小熊氏暗里别劲,小熊氏和自己也曾抱怨过很多次,但因为儿子乐意,做婆婆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康王府怎能与寻常人家相比?子嗣不丰,怎么传承天下?康王妃皱了皱眉:“新婚期间倒也罢了,日后可由不得她!她是什么身份,这两个又是什么身份?天和地的差别!她要是连这个都容不得,日后这一辈子她怎么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曲嬷嬷频频点头:“王妃说得是,老奴这便去交代秋蓉。”

康王妃转过头看着阶下那株生机勃勃的石榴树,心里生出几分期盼来,只愿这对冤家早日生出儿女来,那她便可以放下一多半的心了。

许樱哥歪靠在美人榻上,听着窗外的风雨之声,隐隐然又有发困的感觉,正想丢了手里的书,放开手脚睡他个昏天黑地,就听帘子轻轻响了一声,青玉立在帘下探出一张脸来,神情颇是犹豫。

许樱哥微微皱眉:“怎么了?”

青玉低声道:“秋蓉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廊下请罪,奶奶见不见?若是不相见,婢子就去打发了,让她这些日子都不要往前头来。”

康王妃把人带去又不声不响地送了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许樱哥沉默片刻,道:“让她进来。”

青玉叹了一声,出去将立在廊下低眉垂眼,一脸平静的秋蓉带了进来,秋蓉也没多话说,干脆利落地跪下请安。

左右自己的脸面在晨间已被张仪正削得干净,许樱哥也懒得起来维持当家主母的端严模样,懒洋洋地半歪在榻上朝秋蓉抬了抬手:“起来吧,日后时时都要见面,动不动就跪,挺麻烦的。”

秋蓉微微有些诧异于她的和气,但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也不敢去偷觑她的神情,只垂着眸子低声道:“听说奶奶有话要说,婢子早前有差事在身,恰好错过了。现下来奶奶跟前听训。”声音温柔和软,并不提康王妃那边发生过的事情,面上也没有委屈之色。

她倒安静。许樱哥忖了一回,道:“我早上是想知道你们谁是谁,再赏一赏你们。既是王妃寻你办差,自是王妃那里最紧要,怪不得你。只是我初来乍到,许多事儿都还不熟悉,你同雪耳二人管着三爷的日常起居事务,若是要出去,还当先交代一声,让人顶上,以免误事。家有家规,这点你没做好,让许多人等了你很久,众目睽睽,我便不赏你了,和你说在明处。”

秋蓉抬头看着许樱哥,面上微有急色。许樱哥只是微笑着看向她,轻声道:“还有事么?”

秋蓉抿抿唇,轻轻摇头:“没有了。婢子谨遵奶奶教诲,下一次再不会犯糊涂了。”

许樱哥道:“那就好,下去吧。”

秋蓉屈膝福了福,屏声静气地退了出去,一举一动,皆有章法。

紫霭抱着个琉璃小鱼缸进来,见状忍不住凑到许樱哥耳边低声道:“奶奶,何不把雪耳干的好事告诉她?让她们狗咬狗去。”

许樱哥不屑:“不值得我提。早上的事情瞒得过几个人去?不说这个,谁给你的鱼缸?”

紫霭笑着把那鱼缸抱到许樱哥面前:“是世子妃那边使人送过来的,瞧里头这对金鱼多好瞧!世子妃说了,您爱画画儿,多瞧瞧这个眼睛好!”

许樱哥凑过去瞧,原来是一黑一红两只水泡眼,未必有多名贵,但鱼缸价值却不菲,鱼儿活泼新鲜,心中忍不住就有几分欢喜,当下来了精神,张罗着让把鱼缸摆在窗前逗着玩。青玉几个见她欢喜,少不得跟着逗趣,欢声笑语传了老远。

秋蓉束着手,平稳安静地走在长长的廊上,一路对众人投过来的各色目光毫无所动,待走到后罩房自己的房前方轻轻叹了口气,才将手推门,就见雪耳从一旁闪了过来低声道:“秋蓉,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

“有劳姐姐挂心。”秋蓉的目光从她额头上的青紫处扫过,自推门入内。雪耳见她冷淡,赶紧跟着挤将进去,急急地道:“你怕是怪我了!”

秋蓉垂着眼只顾收拾着房间,清清淡淡地道:“我何故要怪姐姐呀。”

雪耳将窗子推开一条缝,眼望着窗外低声道:“你果然是误会我了,我只说一句话,咱们给人做奴婢的,还不是看人眼色行事,他要这样捉弄你,你没有办法,他要我做什么,我也没有办法。可我真没想过要害你。”

秋蓉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眼里微微露出几分讶异来,却也没说什么,自往床上躺了,道:“我倦了。”

雪耳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秋蓉侧卧在床上,听到雨点打在窗纸上的声音一阵大似一阵,暗自下了决定。

雨越下越大,风也来凑热闹,把冰寒的雨水尽数往张仪正的脸上、身上灌,张仪正奋力从泥土地里爬起来,僵硬着手指翻身上马,接过小厮递来的长枪,猛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着牙朝远处拥马横枪而立,面色冷峻的康王冲了过去。康王冷静地一挡一挑一拍,再次将他打落马下。张仪正死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再不肯起来,康王催动马儿走到他身旁,将长枪戳了戳他身上的甲胄,喝道:“起来!没死就给老子爬起来!”

张仪正趴在泥浆里一动不动。

康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冷笑着看向周围的家将,讽刺道:“看看,这便是我养了二十年的好儿子,从未冲过锋陷过阵,只知道吃喝玩乐折腾女人,老子五十几了还能冲锋陷阵杀敌,他却下点雨便像死狗般的躺在烂泥里不动了!”

众家将不敢吭声,有人劝道:“王爷,雨越下越大,三爷重伤初愈,这着实不是比练的好时机。”

“废物!将来上了战场也是被人刺死的多,能指望你什么!”康王失望地啐了张仪正一口,大声道:“走!”

张仪正却猛地抬起头来,狠戾地瞪着康王,从地上捡起长枪,嗷叫着朝康王扑了过去。康王拨转马头,眯缝了眼睛看着他,估算好距离将长枪倒过来,把那不锋利处对着他的胸前狠狠一戳,张仪正嗷叫一声,不退不让,拼了命也要将自己的枪戳上康王的马屁股。可那枪将要戳到马屁股之时,他却又缩回了手,扔了枪垂着手呆呆地站在雨里。

“妇人之仁!”康王晓得他是怕惊了马伤着自己,面上虽不屑,心里却由不得软了几分,眉头一皱,招手叫他过去低声道:“撒不完的气就来这里练一练枪术,也省得被人弄死。和女人闹什么?那是最没出息的男人!”

张仪正不是滋味地应了一声,两条被雨水浇湿的浓眉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康王想想,他这些日子受的打击颇多,还得给他点自信心才是,便又低声道:“你姑母那边传来的消息,你说得不错,那事儿果然和赵璀有关系。”

第123章 祛寒

风吹珍珠帘,雨打海棠花,天空云层低厚,天色便也暗得早,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烛,丫头们进进出出准备安置晚饭。张仪正仍然不见影踪,人人的心里都有些不踏实,雪耳满脸急色地立在廊下举头张望,秋蓉仍然是关在屋里悄无声息。

紫霭立在帘下冷冷地看着雪耳,讽刺道:“瞧,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恨不得立即就拿了油衣雨伞满府的去寻。”

青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没气度。她是伺候三爷的人,外头下着雨,马上就要吃饭,三爷却还不归,心里不急才是假的。这是本分。”一边说,一边去瞅正在洗手的许樱哥。

紫霭冷笑道:“要急也是咱们奶奶急,她算什么东西?守的什么本分?分明就是个狐媚。”

许樱哥自绿翡手里接过雪白喷香的手巾,吩咐道:“青玉和紫霭一起拿了油衣和雨伞去接三爷吧。”

紫霭却不干了:“去哪里接?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啊。”

这丫头自挨了那一刀之后,看到张仪正便打心眼里不舒服,许樱哥心知肚明,也不为难她:“那就让铃铛和青玉去接。”

接得到接不到都是次要的,要的只是姿态,青玉也不问去哪里接,笑眯眯地叫铃铛:“去取油衣雨伞灯笼来,咱们去接三爷。”二人嬉笑着刚走下台阶,就见张仪正拖着一杆长枪,淋着雨快步走了回来,头发衣裳尽湿,说不尽的狼狈,然则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精神得很,与早间负气而去时的神态完全不同。

青玉和铃铛不由呆住,先狐疑地对视了一眼再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接枪的接枪,撑伞的撑伞。铃铛回头脆声喊道:“三爷回来了!”青玉则忙着替许樱哥宣传:“奶奶正让婢子们取了伞和油衣去接三爷来吃饭呢,三爷就回来了!”

张仪正应了一声,大步走上台阶,径直进了屋子。屋子里一片暖香,明亮的灯光下,许樱哥穿着件家常的胭脂红衫子,神情慵懒地抚着松松的鬓角朝他走过来,看到他的狼狈样儿虽有些诧异,表情还是非常自然亲切:“三爷回来了?”

张仪正满是泥浆的袍子上滴着脏水,很快便将漂亮贵重的加丝毯弄脏了一大块,神情似是疲惫到了极点,一双眼睛却在闪着不明所以的亮光。他就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许樱哥,面上带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和感叹之意。

他又怎么了?许樱哥皱了皱眉,接过绿翡拧来的热帕子递到张仪正面前:“三爷先擦把脸,热水马上就好。”言罢边往外走边吩咐众丫头:“伺候三爷盥洗。”

张仪正不接她手里的帕子,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道:“你不伺候我,这是要去哪里?”

许樱哥微笑着任由他握着:“我去让人给你熬姜汤。三爷伤愈不久便淋成了这样子,总得祛祛寒才是。”

张仪正扬了扬唇角:“其实你挺贤良的。不怒不怨,还很替我着想。”

许樱哥眨了眨眼,半真半假地道:“三爷说哪里话,我们是夫妻,我不替你着想谁替你着想?要是三爷哪天真觉着我贤良了,我才欢喜。”

张仪正晓得她是指自己早间才骂她不贤良,这会儿又说她贤良,遂低哼道:“你倒是挺能干的,翻脸无情,转眼有意。”言罢放开她大步走入到净房中。

男主人归家,丫头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许樱哥垂眸看着跪在地上大力擦拭污水的芷夏和闻夏,忍不住去猜,张仪正到底遇到啥好事儿了,虽然狗嘴里仍然没吐出象牙来,但现在的心情和早上的心情明显就不同么。可惜她初来乍到,有心无力,不能知道他的动向。

铃铛拎着个盒子揉着手臂从外头进来,叽歪道:“三爷这杆铁枪可真重,仲夏那丫头力气好哇,我两手抬着抬不动,她轻轻松松就接过去了,真不愧是吃这碗饭的……”又凑到许樱哥跟前低声道:“三爷之前一直在前府场子里骑马练枪,后半晌王爷亲自陪练,把他从马上挑落了好几回!”忍不住“啧!”地一声,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

紫霭鄙视她:“你又知道了!”

铃铛笑道:“是平嫂子适才使人送膏药过来,特意说给我听的。”

许樱哥默然,张平家的挺周到细心的,或者说是康王妃用心良苦。不多一时,张仪正发梢滴着水,散披着件袍子一摇三摆地晃了出去,一脸无所谓地往许樱哥身边挤过去,无所谓地道:“父王要我好好待你。”

许樱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绿翡递来的帕子默默给他擦头发。张仪正难得安静,微闭着眼任由她收拾。

康王府的生活开得不错,冷盘热菜荤素搭配,七七八八摆了一大桌子,张仪正一把推开青玉呈上来的姜汤,道:“你什么时候熬锅鸡汤来吃吃。”

许樱哥平静地道:“新婚三日洗手作羹汤,理应我亲自下厨做了饭菜孝敬父母,只是明日要进宫,回来后少不得还要回娘家,怕是得改个时候。”

张仪正便不再说什么,下箸如飞,埋头苦吃,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地瞬间便倒了三大碗饭下去。许樱哥看得目瞪口呆,张仪正抬起头来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道:“没见过男人吃饭?”

许樱哥认真道:“见过的。”

张仪正皱了皱眉,道:“那还不快吃!”边说边戳了一根鸡腿放到许樱哥面前的碟子里。

许樱哥突然觉得胃里堵得厉害,凭什么他不高兴了她就只能跟着不高兴,他高兴了她就应该跟着高兴?遂放了筷子道:“秋蓉回来了。”

张仪正一口饭含在嘴里咽不下去,皱着眉抬起眼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你也有吃不下去的时候。许樱哥一本正经地道:“但她好像有点不舒服,回来后便一直躺着,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张仪正用力咽下口里的饭,烦躁地道:“不要你管,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许樱哥微笑着,甜甜地道:“三爷教训得是,我这便该去给母妃请安了。虽然母妃宽容体贴,但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你去么?”

张仪正放下碗筷:“食不言寝不语,你的话太多。”

许樱哥便不再言语,安静地把碗里的饭吃完,漠视了碟子里那根闪着油光的鸡腿。张仪正的目光闪了闪,凶狠地将筷子戳走鸡腿,只两嘴便啃得只剩骨头,犹不肯放手,仿佛那便是许樱哥的胳膊。

许樱哥轻声问道:“鸡骨头的味道很好?”

张仪正瞪了她一眼,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

少倾饭毕,青玉等人寻来油衣雨伞木屐,许樱哥一一穿戴完毕,命铃铛捧上那只装着图纸的木盒,认真问张仪正:“三爷当真不去给母妃请安?”

张仪正累得半死,这会儿就想高床软枕地窝在被窝里不动弹,闻言挑着眉带了几分恼火看过来:“你想折腾我就明说。”

“三爷歇着便可,我会同母妃说你累了的。”许樱哥笑笑,转身自走了出去。才出院子门,张仪正便拖着步子追了出来,恶声恶气地道:“是又想去告我黑状吧!我才不给你这个机会!”

许樱哥反问道:“三爷有什么可给我告的?”

张仪正道:“那便是又想用我来衬你,显得你多么孝顺懂事似的,我再不吃你的暗亏。”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宣乐堂,早有丫头发现了他二人,欢喜地奔去报给里头的人听。张仪正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和许樱哥并肩而入,但见康王与康王妃都在,老两口正坐着说闲话,见他二人进来,都微微有些吃惊,但眉梢眼角都透出十分欢喜和欣慰来。

康王温和地朝许樱哥点了点头,又赞许地看了看张仪正,起身自去了。康王妃微笑着道:“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说了早些歇下,怎地又来了?”

许樱哥笑着把匣子递过去:“有事儿要同母妃商量。上次觐见皇后娘娘,说起首饰头面的事情来,儿媳一直准备着,今日作了最后一次修改,请母妃过过目,若是妥了,明日便可带去给娘娘看一看。”

康王妃拿起图纸一一看来,忍不住赞叹:“你有心了。不错,不错。”再看到最底下那张图纸,由不得眼睛发光:“这顶凤冠很不错!娘娘一定会喜欢。”

许樱哥甜甜地微笑着,虚心询问康王妃的意见,眼角瞟到张仪正一脸的鄙夷,也懒得理睬,直到夫妻二人告辞,相谈甚欢的婆媳俩也没提过半句关于秋蓉的事情。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砸在栏杆和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张仪正抱着后脑勺仰卧在床上,斜瞟着身边许樱哥雪白纤长的脖子酸溜溜地道:“你倒是挺会拍人马屁的。这才刚成亲,就想着要讨好宫里了,有你不会利用的么?”

“孝敬长辈怎么能说是利用呢?难道要我苦大仇深地对着皇后娘娘么?”许樱哥翻了个身,娇媚地乜斜着眼看着他道:“会拍马屁,拍得人舒服受用,自己又不丢丑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三爷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看在是夫妻的份上我便不收你束修了。保证日后父王见了你再不拿枪杆子戳你的心窝子。”

张仪正撑起身去瞪着她:“你要真那么能,怎么就没见把我给拍得舒服了呢?”

第124章 梦话

“三爷英明神武,哪里需要我来谄媚?”许樱哥拨了拨鬓边的碎发,朱红宽松的薄绡衫子随着她的动作滑下去,露出一大截雪白的手臂和半边圆润的肩头,整个人便像是被剥了一半的荔枝,鲜嫩明妍得让人忍不住想啃一口。

张仪正的咽喉动了动,非常坚决地迅速转开眼睛。与此同时,许樱哥轻轻翻了个身,缩回被子里裹紧了不再出声。张仪正垂着眼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探头一口吹灭灯烛,理直气壮地去掰许樱哥的肩头,许樱哥闪电般地翻了个身,抬起脚来一脚揣在他胸前,恶声恶气地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去找你的秋蓉!心疼你的雪耳去!”

她踹得很准确,正是白日康王戳到的地方,张仪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吼道:“你要翻天!”许樱哥轻蔑地笑了一声,张仪正便气哼哼地坐起身来,又重重地睡下去,翘起一条腿压在许樱哥身上。他身材高大强健,腿自然细不到哪里去,压在身上很是沉重。

很早以前就证明过了,许樱哥在马背上再怎么风光灵敏,握着球杖的手再敏捷沉稳,她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只需要拎着她的衣领往前一提,她就得双脚离地,小鸡仔似地任由他宰割,所以她是拿他没有办法的。许樱哥只能在口头上讨点便宜:“你这条腿大抵有八十斤那么重。若是用盐和作料熏制了,只怕够三、四人吃一冬。”

张仪正不语,反将两条腿一起压了上去,许樱哥不堪重荷,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想怎样你不明白么?”张仪正的鼻息离她越来越近,手也跟着从被窝里探了过来:“是你勾引我的。对,没错儿,就是你勾引我的,你一直都在勾引我,实在怪不得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很沉重的鼻音,仿佛是在陈述指控又似是带了些说服的语气。

许樱哥不明白是为什么。夫妻敦伦乃是人伦,何况这是新婚夫妻,虽然他们才经过一场不大不小而且很膈应人的风波,但对他这种不讲理的人来说,还是理所当然,用不着寻找借口,可他偏还寻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许樱哥迷惑着,轻声讽刺道:“你是不是男人?连这个都要往我身上推?”她就勾引他怎么了?她就要他看得到吃不到。她打不过他,还不能戳戳他的眼睛,让他难过难过?

张仪正不说话,直接用行动表示。才只是靠近,他的气息便已经乱了节奏,整个人又回复了昨夜的慌乱急躁,许樱哥听见他的心在她的身后一直有力地跳动着。她能感觉到他唇间的热度和指尖的湿意,房间里残留的金银香味道和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凑成一种很复杂、令人印象很深刻的味道,许樱哥的眼睛莫名酸胀,突然间觉得很委屈。

大抵是因为她的眼泪太过滚烫,张仪正讪讪地缩回了手,沉默片刻后坐起披衣下了床。许樱哥擦了一把泪水,听见门轻轻响了一声,猜着张仪正大抵是出去了。她将被子拉齐下颌默默地告诉自己,战争有很多种方式,她要坚持不懈地继续战斗,便是不胜也要打个平手!可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又听得门哐当一声响,张仪正趿拉着鞋子噼里啪啦地冲了进来,什么都不及说便又在她身边躺了下去。

大抵是值夜的绿翡听到声响掌了灯出来探望,灯光透过虚掩的门缝照了进来,把许樱哥脸上的讶然照得分明,更把张仪正的脸照得越黑。许樱哥看到他的眼睛嗖嗖往外射刀子,大抵明白他在气愤什么,这哥们没觉得甩手而去是件潇洒的事情,而是觉得他被她轻易就弄走是件很丢脸很吃亏的事情。果然张仪正用力拍了床一下,凶神恶煞地道:“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床!你是我的女人!想赶我走?做梦呢吧!死了你那条心!小爷就要在这里。”

许樱哥不说话,就只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渐渐露出几分笑意来,便是这样也弄不走,再凶也不过就是纸老虎罢了,他别扭,总是有原因的,什么时候才能弄清楚这倒霉孩子在想些什么了?张仪正见她不接招,大抵也是被折腾得惨了,干瞪了一会儿眼,眼皮便打起了架,没多少时候便起了微微的鼾声。

许樱哥朝束手束脚地立在门外的绿翡摆了摆手,绿翡便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退了出去。灯光熄灭,天地间便是一阵黑暗静默。许樱哥试探着将手放进已经熟睡的张仪正手里,张仪正的手掌似婴儿一般的张了张,紧紧将她攥在掌心里,她再试探着想退出来,他却越抓越紧,嘴里跟着发出两声含混不清,仿佛是在撒娇,又仿佛是在埋怨的嘟囔。许樱哥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耳朵才凑近他的嘴唇,张仪正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将她一推,下意识地就往后一缩并迅速坐了起来。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显得十分凝滞急促,仿佛是被什么大大的惊吓了一般。“怎么了?”许樱哥犹豫了一下,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只觉满手都是冷汗。张仪正猛地往后一侧脸,语气十分警惕生冷:“你干什么?”

许樱哥皱着眉头道:“听见你说梦话,看你睡得不安稳,以为你做噩梦,想关心关心你。”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便是张仪正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许樱哥等了片刻不见他再有动静,便起身下了床,准备点灯,才刚摸着了火石就听张仪正疾声道:“不许点灯。”

许樱哥在桌旁默立片刻,摸着黑拧了块帕子递过去。

张仪正默然片刻才接过去将帕子盖在脸上,好一歇才冷冷地道:“下次不许偷听我说梦话。”

许樱哥被他吓得一惊一乍的,心里委实不高兴,忍不住低声嘲讽道:“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张仪正拔高声音:“你说什么?”

空气中隐然有火药的味道,此时的气氛与之前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许樱哥察觉到了危险,立刻举手投降:“我说不感兴趣。”她以为张仪正会继续发作,谁知张仪正却没了任何声响,闷闷地将帕子扔了过来便倒头睡下。这一夜,他再没发出过任何声响,整个人蜷在床里一动不动。

五更鼓未响,许樱哥便起了身,绿翡等人鱼贯而入,将灯烛一一点上,备热水,服侍许樱哥盥洗梳妆。许樱哥看了看整个人藏在喜床深处的张仪正,见他愁眉苦脸的睡得死沉,两条眉毛紧紧皱着仿佛能夹得死苍蝇。便低声吩咐众人:“轻一点,别吵醒三爷,等差不多了再叫他起身。”

这话一传下去,所有人的动作便都又轻了三分,绿翡凑到许樱哥耳边轻声道:“秋蓉那边告病了,昨夜里交了一串钥匙给铃铛,还说了三爷的许多日常喜好,她说了,她来这边的日子不长久,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许樱哥微怔,随即便放开了去:“那便收着。不要为难她,给她请个大夫来瞧罢。”

绿翡为难道:“她在这档口告病,只怕会有闲话出来。”

许樱哥道:“又想如意,又想不吃亏,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传什么难听话昨日就传出去了,我不怕。她既然开了口,想必是早就想好了的,我便是不许,谁知道她又会弄出什么花样来?”要是再来一个当众晕倒,那时候更难收拾,她的凶名就真要在外了,只怕康王妃也会有点看法,不如暂且供着,处得长了也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绿翡一想也是,遂不再言语。

床上一直沉睡的张仪正轻轻睁开了眼,看着对镜理妆的许樱哥,只觉得身心疲惫到了极点。一步步逼了算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赵璀自作孽,很快便可以看到卑鄙小人的下场,可高兴过那一阵,他便也没觉得有多快活。他慢悠悠地坐起身来,摆手挥退想要上前伺候他盥洗的丫鬟,轻轻走到了许樱哥身后。

今日要入宫拜见那两位,还很可能会被各色人等参观,不能不慎重以对,许樱哥正持笔对镜描眉,就见昏黄的镜子里露出张仪正的脸来。许樱哥俏皮地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他要如何?张仪正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眉笔,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静气细心描画起来。不会是恶作剧吧?许樱哥睁大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描画。

张仪正被她看得颇不自在,却是耐着性子画完了,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看镜子:“如何?”

这画得也太适合她了!便是她自己也不过就是这水平。许樱哥怔住,目光十分复杂地看向张仪正,调侃道:“三爷这手艺也太好了,这平时没少练吧?”

张仪正瞥了她一眼,把眉笔往妆台上一扔,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净房。

许樱哥讨了个没趣,却也没觉得有多丢人和多气愤,对着镜子静静地看了许久,稳稳地将一朵鲜红精致的石榴宫花簪在了鬓边上。石榴多子,多子多福,想来已经年迈的帝后都会喜欢这份喜庆。

第125章 禽兽

上京的秋天和春天总是多雨,到处都透着一股湿寒之意。许樱哥把目光从太极殿顶的鸱尾上收回来,探询地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张仪正。入宫觐见,第一便要见这位年号天福的皇帝,然后才是皇后等人,可她们来了这么久,在这太极殿外等候了整整大半个时辰,却还不见这位据说十分宠爱张仪正的枭雄皇帝接见。

张仪正早就等得不耐烦,接到她探询的目光便无声地表示他也不知道。好容易瞅着大太监黄四伏出来,忙拦住了低声道:“怎么回事?”

黄四伏谦卑地赔着笑:“圣上正议国事……”

帝国最高领导人在商量国家大事,张仪正又能怎么样?也只能安心等待。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雨停风歇,天边竟然浮起一泓浅浅淡淡的彩虹,把庄严阴暗的宫殿也衬得美了几分。但没人有心思去欣赏这雨后初晴的景象,张仪正越见烦躁,许樱哥则站得腰酸背痛,两口子对视一眼,打算各想各法。

许樱哥才寻了个泥塑木雕一样的宫女,正想借尿遁歇一歇,就听身后有人轻声笑道:“真不巧,竟然遇到你们。”却是一身银甲戎装的安六翘着薄薄的唇朝他二人走了过来。

许樱哥一看到安六就暗生警惕,下意识地往张仪正身边靠了靠。张仪正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背着手朝安六炫耀而做作的一笑:“哈哈……真不巧,竟然遇到你。”

安六完全无视张仪正,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许樱哥,微笑着道:“许二娘子好养气功夫,就是气色不太好,可是过得不太如意?你们成亲那日可真热闹,我本想去,但临时有军务在身,竟不得去。现下想来,真是可惜了。”

她已成亲,若是论起年龄大小,他好歹也该称她一声弟妹。她便是过得不如意,气色不好,又与他安六有何关系?要说安六不是故意挑衅许樱哥绝不相信,张仪正从来不是能吃这种亏的主,何况还有新仇旧恨,她下意识地悄悄握住了张仪正的手,但几乎就是同时,张仪正便已经踏前一步反唇相讥道:“干你鸟事!”

他比安六整整高了半个头,还壮实了许多,安六夸张地一怔,又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坏笑讨打样的大声道:“吓死我了,小三儿,何必呢,咱哥俩好久不见,六哥不过是和弟妹打了个招呼,你就摆出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来!便是再疼媳妇儿,再着紧媳妇儿,也不要这样么。我们可是兄弟,至亲骨肉。你不会似打韩老二那么打我罢?”

张仪正不傻,当然听得出来这话里话外所含的恶意,虽拼命忍着不动手,可是也气得微微发抖,眼睛发了红,只顾死气沉沉地瞪着安六。许樱哥顾不得其他,一扬下巴作迷惑状:“三爷,这位是?”

张仪正一直紧绷的肌肉方放松了些许,微笑着讽刺道:“这是咱们上京城最有名,最风流,男女通吃的禽兽安六爷。他正名儿叫张仪安,因府中行六,故而叫安六,你虽该称他一声六哥,但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害人不留情的主儿,记得离他远一点。”

许樱哥一本正经地对着安六爷福了福。

安六爷也不生气,笑了一笑,贴近他二人轻声道:“三弟妹好生无情,翻脸便不肯认我,你记不得灵犀阁了么?当时你不肯嫁,宁肯从灵犀阁上跳下去,幸亏我发现及时才抱住了你……”

许樱哥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磨着牙微笑着道:“您记错了,这般好姻缘,这般好夫君,我又如何会不肯?六哥便要开玩笑也不带这样开的,这坏人姻缘的恶事做不得。”

安六哈哈一笑,再往前一步,抱着胳膊看着她只是意味深长的笑,声音越发低沉:“不会记错,当日曾有个彪悍的娘儿们骑在我身上……咦!那滋味我至今不能忘,梦里也要咂摸几遭,寡妇我也是不嫌的,还奉若珍宝。”一边说,眼睛便落在了许樱哥的腰肢上,许樱哥只觉得被他用目光从头到脚都轻薄了一遍。正自羞恼愤间,就见张仪正猛地一下跳了起来,血红了眼抡起拳头就朝安六爷那张漂亮而可恶的脸砸了下去。

新婚第一日,婚房里先打韩彦钊,新婚第二日,太极殿前再打安六,每次都和她有关,每次她都在场——冷汗顺着许樱哥的背脊流了下去,迅速将她的里衣给浸湿浸透,许樱哥死死拽住张仪正的手,恨不得做个树袋熊挂在他身上去拖住他。张仪正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将她狠狠推开,咬着牙便要去揍安六,安六也不再多言,就笑得无比讨人嫌地等着他,好整以暇的闪避躲让。

张仪正一拳落空,许樱哥死死抱住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一迭声地低语:“为家里人想想,为我想想,你这一拳落下去便正好上了他的恶当。我不想才嫁了你你就出事,我求你,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要上当……”

张仪正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一头猛兽在里面咆哮,许樱哥晓得,如此奇耻大辱,他要忍得住那便非同一般人,但这一拳真不能打下去,她是拦不住了,许樱哥看着安六那可鄙讨打到了极点的嘴脸,想了想,干脆放开张仪正,跳起去对着安六那挺直漂亮的鼻子就是一拳。

安六看似无意,其实一直都在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张仪正这头猛兽,哪里会想到这飞来一拳?待到他闻到香风扑鼻,眼前红影闪动,鼻子已经又酸又辣出了血。许樱哥用力太猛,险些扑了出去,张仪正眼疾手快,将她拉住紧紧搂入怀里,冷笑着看向正在苦笑的安六,无比轻蔑地“呸”了一声,低声道:“犯贱!”

许樱哥心满意足地靠在张仪正怀里揉着拳头,心想终于揍上了,虽然事件的发展与她之前预期的不一样,但这样肆意的滋味也不错,她有些骄傲地望着张仪正明媚一笑:“我打得好不好?”

饶是张仪正心中忿恨不已,对上她的如花笑靥也忍不住应了一声:“打得好。”

许樱哥得寸进尺:“那等会儿我要是挨罚,你会不会不理我?”

张仪正沉默片刻,认真道:“无论怎样,我只陪你一起就是了。”

许樱哥心里涌上几分热意,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再犯浑,我也一直陪着你,无论怎么样。”

张仪正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多么好的机会,明明就该被她给感动了,接着说上两句情话的么,这人怎就把嘴闭上了?那冲动直率的性子只是在要打架的时候才能有吧?许樱哥撇撇嘴,把头转开。却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快步自太极殿内冲了出来,尖声尖气地道:“宣南郡公、郡公夫人觐见!宣安国公觐见!”

许樱哥微微吃惊,心想适才这外间的举动大抵是被里头看去了,不然按理应该先见见他夫妻二人才对,怎地要和安六一起见?却见安六平静地接了小太监递来的帕子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用一种很温和平静的声音叙述道:“我这个安国公可是全凭军功累积而成的。小三儿,你有什么?”言罢大摇大摆地从张仪正和许樱哥面前走了进去。

按例,亲王之子非承嗣者封郡公,张仪正之前因为特别得宠的缘故所以很小便封了国公,后来因犯错而降为县公,直到新婚前夕才又重升为郡公。安六这安国公的确是凭军功累积而成,打人不打脸,但安六今日便是跳在他的脸上来回踩了几十遭,便是算准了无论他要打要忍都是他憋屈。张仪正的脸色极其难看,许樱哥看在眼里,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先进去。日后再说。”

入门便是一阵阴凉,外间已经微暖,太极殿内却是一片阴寒,许樱哥先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并且有些心虚。当时挥拳打向安六虽是她无奈中最好的选择,安六也是活该,还该被千刀万剐才对,但若是龙椅上的那位刻意要找麻烦又该怎么办?正自乱想,便觉身边的张仪正有意无意地碰了她一下。她偷眼觑去,只见张仪正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许樱哥突然间微笑释然,有什么可怕的?龙椅上那位再怎么看她不顺眼,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她怎么样,她便且张扬着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帘幕深处的老皇帝将一枝蘸满了朱砂的御笔轻轻放在了珊瑚笔搁上,淡淡地看了他三人一眼,带了几分戏谑道:“许卿家,你以为呢?”

许樱哥吃了一惊,飞速扫了一眼,这才看到许衡立在一旁。许衡似没看见她一般,一本正经地躬身回答道:“这是圣上和皇后娘娘慧眼如炬,配成如此佳偶。”

老皇帝对许衡的回答倒也不挑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你们适才在闹腾些什么?”

安六微微一笑,朗声道:“回皇祖父的话,孙儿几个闹着玩儿呢。”

“是么?”老皇帝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应了一声,眯缝了眼睛看向许樱哥:“小三媳妇儿,你们适才在做什么?”

这位枭雄皇帝两鬓早已斑白,看着虽还高大勇猛,实则年龄着实不轻了,可是两眼仍然清明犀利。许樱哥一咬牙,道:“六哥同孙媳开了个玩笑,孙媳小心眼生气了。”却没说她干了什么。一旁的安六好整以暇,根本不怕她会说出什么来。

“皇祖父,是我……”张仪正刚开了口,就听老皇帝一声断喝:“外头跪着去!”

第126章 至诚

老龙发威,好比山大王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由不得人不紧张,大殿内寒气森森,气氛低迷,导致张仪正等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惊吓,唯有许衡平静如常。

这大抵是针对自己,不管怎么说,揍了安六的人是她,还是自觉点的好,许樱哥懵过便拜了一拜,老老实实地起身准备退出殿外去跪着,却见张仪正也蹙着眉默默拜了一拜,起身跟着她一起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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