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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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他被拦在了门外。

  在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在一个不收费的公共花园大门口,被拦住了。

  “我到上海后,去过三个公园,黄浦、虹口和兆丰公园,每一个公共花园的大门外都会挂着一块相似的公示牌。这就是现在的上海,”傅侗文平静地看着黄浦公园的大门,“每个有血性的中国男人,都该来看看。”

  “三哥……”小五爷想说,他懂。

  “走吧,”傅侗文的眼风从公园大门滑过去,微笑着说,“去火车站。”

  汽车不再逗留,驶向火车站。

  她在寂寂中,把手伸到狐狸毛皮下。傅侗文无声地把她的手捉了,揉搓着,给她取暖。

  沈奚悄悄和他对视,见他眼中有笑,才算是安了心。

  给小五爷上课不要紧,最怕是影响他的好心情。

  车到火车站,天全黑了。

  站外的天灰尘蒙蒙的。

  汽车司机和男人们把行李箱卸下,大家在商量着如何分工抬进去。

  在过去,傅侗文凡出远门,都会全程包租火车。包火车的好处多多,其中一样就是汽车可以直接驶入车站,把行李卸在站台上。

  可今天的行程是临时定的,他们来不及包租火车,只买了半车厢的头等票,不论搬运行李还是候车都和寻常旅客没差别。换而言之,只能自己一箱箱搬。

  大伙正打算分两批搬,傅侗文忽然提起一个皮箱子:“除了小五,余下人分一分行李,一起带上站台。”

  沈奚当即提了自己装书的皮箱子,响应了他。

  “三爷,”万安追着要抢行李,“您这身子骨,还是当心点儿吧。”

  “你家三爷昔日留洋,带了三箱行李,还不都是自己搬运的?”傅侗文别过头,问落后自己半步的沈奚,“少奶奶也一样,都是吃过留洋苦处的。”

  “是这样,三爷没骗你,”沈奚笑着挽住傅侗文的手臂,对万安说,“你不要以为留洋的人都是享福去了,全是要吃苦的。”

  万安再要拦,两个人早走入车站。

  六点时,最后一班到上海的车次也结束了,早没了出站旅客。所以此刻,无论是挑箩挟筐的,扶老携幼的,还是提着行李箱的年轻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去,全在进站。沈奚和傅侗文顺着人群向前走,像在被潮水推着,上了站台。

  他们人多、行李也多,聚在一起,大小十六个皮箱子竟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车站站头每隔十米的木桩子上悬着一盏电灯,在黑夜里,将行李堆照出了一团黑影,更为醒目。也因为这堆皮箱子,迟到的周礼巡轻易就找到了他们。

  他跑得急,额头冒了汗,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扇着风说:“险些没赶上。”

  说话间,火车的车头灯已经照到他脸上。

  他笑,傅侗文也笑,谭庆项也笑。

  “来,上车。”在旅客们蜂拥登车的声浪里,傅侗文揽住沈奚,登车。

  他们是最先登车的一批人,挑选座位的余地大,沈奚环顾四周,最后挑了靠近车头的沙发。这是四人的座位,由四只单人皮沙发围拢着小矮桌。

  矮桌用白桌布罩着,上面摆着杏红色的玻璃瓶,在车驶离时,才有人来给一支支玻璃瓶插了两朵假花。

  沈奚在翻看着餐单。

  小五爷坐在她对面,上车以后就瞅着车窗,起先是看站台,后来是看路边街道,再往后,除了大片浓郁的黑,窗外再没能看的风景了。他才悠悠地摸出一个小纸袋,拆了封口。

  纸袋上贴着红字条,毛笔写着“陈皮”。

  “嫂子吃吗?”小五爷递到她眼前。

  “何时买的?”她奇怪。按道理说,他该没时间去买。

  “一个护士送的,小姑娘,”小五爷答说,“三哥在我病房里,也被送了一包。”

  护士?

  “是不是学生气重,文静模样?”

  “嗯,你们医院里的护士都爱说笑,就这个安静,”小五爷吃着盐津的陈皮,评价说,“她说,她有个哥哥是当兵的,见到我就觉得亲切。”

  真是容易骗的傻小子。

  沈奚瞥了眼傅侗文。

  傅侗文自然猜到她的想法,可偏装着不懂,也摸出了一包陈皮:“小五不说,我倒是忘了。你瞧着我做什么?”他笑,把未拆封的陈皮搁到矮桌上,“想吃,自己拿。”

  “我才不吃,让小五慢慢解馋吧。”

  傅侗文一笑,把下颏往车门偏了一偏,自己先起身去了。

  做什么?沈奚也离席。

  她推开车厢拉门,傅侗文倚在那,望着他笑。

  沈奚反手,关了门。

  “人家送小五一包陈皮,你都要迁怒我?”他揭穿她。

  “不是迁怒……就觉得你厚脸皮,”沈奚为小护士抱不平,“人家买了两包,肯定都是给小五的,你抢走一包,是不是故意捣乱?”

  他有板有眼地分析:“要不是我先拿了,小五是不会收人东西的。三哥是在做好人,只是落在你眼里,倒成了捉弄人。”

  说完,他一叹:“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为旁人的一纸袋陈皮互相猜忌……”

  紧跟着,他又笑道:“果然是天下太平了,我也学会和人说闲话了。”

  沈奚刚要还嘴。

  一等车厢的门被拉开,是端着饮料的服务生。她没料到有一对男女旅客在这里幽会,先是一怔,旋即推开头等车厢的门,又被保护傅侗文的两个男人吓得不轻……

  傅侗文致歉一笑,拉起沈奚的手,竟不是回去,而是进了一等车厢。

  沈奚不晓得他要去哪,穿着高跟鞋的一双脚,急促不稳地向前走:“去哪?”

  “去看风景。”他回她。

  他们在前,四个男人跟在后头,从一等车厢,到了二等车厢,走道越来越窄,两旁不再是沙发雅座,也不再是联排座椅,而是扁担、棉被床单捆扎成的包袱和拥挤的旅客。

  傅侗文没想到后面的车厢会有这么多的人,他把沈奚拉到身前,搂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往车尾去。这节车厢离烧煤的火车头最远,没有供热,可因为人多,反倒比前面的车厢要暖和。车尾倚着一圈车厢墙壁,坐靠着六七个烟鬼,满身都是大烟的焦香混杂着汗腥气。

  因为他们的存在,妇人孩子都躲得远远的。

  沈奚经过,也被熏得够呛,胃里翻腾起开。幸好,他推开了车尾的玻璃门。在呼啸而来的冷风里,傅侗文敞开大衣,包裹住沈奚,走出去。

  车尾的平台里,有个中年男人裹着棉衣,提着信号灯,手臂下夹着个信号旗,正预备进车厢避风。猛见一对璧人迎风而出,吃了一惊。

  室外接近零下温度,冷得要命。四周又黑,噪音惊人。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幽会的地方。

  但对方还是识相地避让了。

  “下雨了。”

  风混着雨,落到鞋前,雨势不大,足够淋湿两人的鞋。可他的血液和体温都在升高,以他现在的心境,辽远夜空,苍茫雨幕,狂风下的旷野,全是让人沉醉的风景。

  沈奚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是高兴的。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巴黎之行。

  “冷不冷?”他大声问她。

  火车行驶的噪音惊人,就算面对着面,也要大声说话才能听清彼此。

  她回过身,搂着他的腰,抬高声音说:“你不能吹风,最多两分钟,两分钟后必须进去!”

  “只有两分钟?”

  “是,”沈奚被风吹的脸疼,“两分钟!”

  他笑,难见的眉眼舒展。

  在沈奚还要讲道理的前一刻,他突然对着不断后退的铁轨和旷野,高声喊:“宛央——沈宛央——”

  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这是傅侗文难得的肆意妄为。

  她的心狂跳着,被他低下头,毫无征兆地吞掉了呼吸。她在这狂风里,在火车碾压铁轨的轰隆巨响里,产生了脚下踩空的幻觉……不由抱紧他,攀着他的脖子。全身的暖意都被狂风吹散了,只有两人唇齿相依的地方,有着灼热的温度。

  他吻她,竭尽所能。她被他吻,如坠深海。

  ……

  “到了吗?”他笑着,嘴唇贴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地问,“你看看三哥的怀表,到了吗?”

  傅侗文没等她掏,自己先掏出来。啪嗒一声,揿开表盖。

  沈奚只看到表盘上一对孔雀从眼前闪过,连指针都没看清,就看到他又收了回去。

  “没有灯,三哥看不清。”他又说。

  沈奚被气笑,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想看。”

  “让你猜对了,”他低声笑着,得了逞似的,又来亲她,“三哥就是不想看。”

  

第66章 第六十四章 浩浩旧山河(4)

  沈奚的手冰冰凉,被他抓到手里,下意识反应是抽回去:“我手凉。”

  “我这里更凉,你试试?”他攥她的两手。

  两人四只手,全被浸过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胡闹惯了,”他往她掌心呵热气,“外科医生的手可不能冻坏了。”

  像感觉到那股温热的痒,可其实她手冻僵了。

  趁他在内疚,把他骗回到车厢才是正经。

  “进去了?”沈奚压低声音,求饶,“我冻得不行了。”

  傅侗文望着她。

  女孩子的小聪明,尤其是全为你着想的小心计,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守在门里的四位男士也是忧心傅侗文的身子,一见沈奚掉头,没等她伸手,车厢门就被他们拉开,簇拥着淋湿的两人往回走。

  从烟鬼聚集、空气混浊的车厢,到鼾声不绝、小孩子串来串去的车厢,傅侗文都在给她擦着头发上的水。等回到他们的车厢,他手里的白色亚麻手帕湿透了。

  万安早要了热水,给两人绞了热烫的毛巾。

  头等厢有更衣室,沈奚和傅侗文换了干爽的衣裳,万安再一人递一杯热茶,开始絮叨:“爷,我说你是有些日子没发烧了,忘记自己的病了是不是?”

  傅侗文接茶杯。

  “烫,您可要慢点儿喝。”

  傅侗文吹了吹浮叶。

  “这去巴黎,可是山遥水远的,爷你要是每日来上一出,我可伺候不了您了。要不然您把我扔在北京吧,你们北上,我留守。我受不了,我也心脏不好,我看你糟蹋自己的身子就心窄,喘不上气——”

  “行了,”傅侗文忍着笑,“你这孩子,是二十岁不到的身,八十岁的心,我也受不了你。按你说的,留你在北京。”

  万安被噎住,眼瞅着脸涨红了。着急了。

  “你别吓唬孩子,”谭庆项叹气,“瞧万安这小脸都白了。”

  “不是白,是红。”培德认真纠正。

  大家笑。

  沈奚比着噤声的手势。

  小五爷习惯了医院的健康作息,这时辰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头,在一顿顿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盖到他身上,低声对万安说:“你帮五爷把假肢摘了,睡时不好绑的,明日会淤血。”

  万安钻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爷的腰带,褪下长裤,看着复杂绑扎的皮绳,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我来吧,你看一下。”

  沈奚给万安做示范,中途里,小五爷突然醒过来,迷糊看到自己的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吓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给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么亲自动手了……”小五爷哑声道,“该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么?”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个医生,还是你的主诊医生,其后才是女孩子。”

  小五爷讷讷着,羞又窘,只好选择继续睡。

  到后半夜,只剩火车行驶的声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来后,从火车车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同样醒着的傅侗文。

  “你没睡?还是刚醒?”她凑到他肩旁,轻声问。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实也没多久,倒好像认识了半辈子。

  也许,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渊源吧。

  沈奚挪动双腿,稍作活动,瞧见杏红色花瓶旁的两个小纸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爷联姻的事:“你心肠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着去联姻。”

  “央央是心肠太软了。”他笑。

  或许吧。

  他接着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丢了一条腿,连糊口的差事都难找。我们小五丢了一条腿,却还能去法国,去做外交事业,已经很幸运了,”傅侗文轻声道,“我们的国家处于弱势,外交更是艰辛。当初辜幼薇回来找我,也不止是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积攒的人脉。”

  他停了会儿,又道:“三哥是讨打了,又和你说辜家小姐。”

  “……我器量没那么小,你说就是。”

  “不说了。”他低声笑,“总之,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我能给他铺路,但不能扶着他走到最后,还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会,这些话可以在路上说。”

  倒也是。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也只有闲谈能打发时间了。

  

  “北京政府和南方政府共同派代表出席,主导成员五个,外交总长陆征祥,第二席位是南方代表王正廷,第三席位驻美公使顾维钧,余下是驻英公使施肇基和驻比公使魏宸组。”周礼巡在到京后,获取了进一步的消息。

  五个代表,和五十多人的代表团,这是前往巴黎的外交团。

  对巴黎的和平会议,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孙中山政府都选择了一同携手,面对国际。

  到北京后的几日,傅侗文也周旋于各国公使之中,在争取获得更多的支持,忙得几乎不见人影。离开北京那日,他匆匆而归,把随行人员精简,不带任何随从。

  “我们要跟外交总长的火车同去,人越少越好。”傅侗文解释。

  “哪怕不带万安,我和沈奚也能照顾你。”谭庆项说。

  “不,不,要带我,”万安反驳,“我是保少爷平安的。”

  “快去收拾吧,下午的火车可耽误不得,”谭庆项笑着安抚,“你只当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培德,算谭先生欠你一回人情。”

  万安郁闷,但也没法子。众人各司其职,相继散去。

  在上个月,傅大爷重伤不治,死在了上海的医院里。大儿子一死,老夫人不愿再回北京,独居在上海的旧公馆里,不准许傅侗文去探望。

  傅家大房算是散了。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同室操戈,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的又一次应验。

  至于傅家的老宅,原本是在傅侗文名下,在徐园之后,傅侗文想将宅子赠与二爷,被二爷婉拒了。他约莫能猜到二爷的心境。傅家曾在北京城叱咤一时,风头无两,如今分崩离析,再住这里也不是滋味,出来进去的让人看笑话。

  对傅侗文而言,闲言碎语都是无碍的,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但这宅子,这院子,有太多过去了。他也不想留。

  比方说,侗汌自尽的这间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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