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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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德这几个月和谭庆项学中文,学得投入,每日七点开始就在和谭庆项说话,小女孩精神头好,从早上说到晚上都不会嫌累。谭庆项是最早一批留洋的医学博士,跟着傅侗文见识也广,从不缺话题聊,可他也有失去耐心的时候,总想以做活为借口,把人打发走,寻个清净。岂料培德不吃他那套,你做活,我帮你好了,比白吃白喝要强。

  此刻,两人准是在天台晾晒衣裳呢。

  这是谭庆项雷打不动的每日洗衣、晒衣时间。

  “万安,上来搭把手。”谭庆项的喊声贯穿三层小公寓。

  “来了,来了。”万安乐呵呵跑上楼。

  隔着扇门。

  沈奚低低地“嗯”了几声,骨软筋麻,仓促抓到丝绵床单,扯过来,咬到边角上。断断续续、细细碎碎的声响都被丝绵和紧咬的牙挡着……

  身上的热浪一层卷过一层,她上半身还是白色的衬衫,纽扣全开了,红唇白齿地咬着丝绵的布,是沉香色的。

  门外是:

  万安上楼,万安下楼,谭庆项招呼人去菜场,培德换衣,追着谭庆项出了门,万安独自收拾三层公寓,打扫洗手间……

  后来万安去各房开窗弹尘。

  最后,是谭庆项带着培德归了家,嚷嚷着要烧绿豆百合汤防暑。

  她喘着气,骨头缝里酥麻酸软,慢慢地,慢慢地,把牙齿间的床单拽下去。腿也缓缓地滑下去,从跨在床上到放平了。

  汗渥着臂弯、腿窝。不管是齿间的,还是身下的床单,都像在水里浸过了一回。

  盛夏八月,正午里,路人行在日头下都要中暑,他们却是春情无限地在这屋里折腾,纵然有风扇,也像荒原大漠走了几个时辰,到此时喉咙是干哑的,像被烧红的炭熏过。

  傅侗文的鼻尖轻擦过她的,汗湿着彼此:“你再闻闻三哥身上,还有脂粉味吗?”

  被翻红浪,枕上留香,全是她的。

  “叫来听听,叫我的名字,”他道,“从未听过。”

  方才她三哥三哥地求饶着,他忽然有了兴致,要从她口中听“侗文”。

  “我想听。”他催促。

  她酝酿许久,念不出那两个字……不习惯。

  “快,”他轻声说,“三哥等着呢。”

  僵持了好一会,她在他逼视下,不得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侗文”。肉麻得很,这一声先打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细品着,不应,也不评价。

  他侧躺在枕头上,目光不离她。

  沈奚也学他,并枕躺着,两两相望。像新婚夫妇的闺房相守,从不嫌腻烦。

  知了在唱。窗边被他留了条缝隙,霞飞路上的热闹和热浪如潮,从那狭小的窗缝里挤着、追着,流到这间房里,直奔着床上赤条条的两人来。沈奚感知到一痕汗沿锁骨流下去,他也瞧见了,给她拭去。

  “相看两不厌——”他忽然笑,“唯有沈宛央。”

  笑罢,再叹道:“早知有今日,三哥早早把你接入家门,省了不少的事。”

  早先?“早先我在花烟馆,没出过门,你在傅家,在六国饭店,在领事馆里……也不会知道还有我。”

  傅侗文久久不语,最后才道:“是这个道理。”

  略停了会。

  他问她:“在烟馆住着辛苦吗?”

  她脸压在枕头上,笑着,不答,不想和他聊这个。

  辛苦不辛苦的,为活命而已。

  开烟馆的都非善人,刚被送进去,想是救她的义士打通上下关系,她十一岁剃了光头,蒙头垢面,小布褂子穿着,被养成男孩子。可在那种地方明娼暗妓的,喜好兔子的也多,有一回她被两个烟鬼拖到门板后头,扒了裤子了,才被认出是女孩子。常去的主顾是邻近几条街上的平头百姓、贩夫走卒,谈不上怜惜,围成一堆笑她估摸是个傻丫头,被烟馆老板豢养着玩的。是个男孩子大家都消遣消遣无妨,是老板养的女孩倒要顾忌了,毕竟能在北京城里开这个的,哪怕是个最下等的脏地方,也要是街头露面叫得出名号的地痞流氓,动这些个人的女孩子,不如掏几个造孽钱,去找隔壁家妓欢喜圆一个时辰的鸳鸯梦。

  后来,烟馆老板换了几茬,都晓得要照应她在这里……

  这样想,救自己的人是有点手腕的。

  “你说,救我的人还能找到吗?”她问。

  傅侗文瞅着她。

  沈奚原想说羡慕婉风,起码清楚自己的恩人是谁,可联想到顾义仁那一插,把话又咽下去了,只是解释说:“是想当面道谢。”

  短短的一段沉默。

  “也许已经出了国,”他说,“那时的人下场都不太好,大多出国避难了。”

  傅侗文下床去找修剪指甲的物事,赤膊的男人背对着她,日光照到他后腰上的两道红痕,在她看到时,他恰好因为汗流过去,觉出沙沙地疼,反手摸到了。

  他饶有兴致,仔细用指腹去丈量了长度,笑睨她:“还说要给自己修剪修剪指甲,怕会刮伤你,看来是多虑了。”说话间,他找到剪指甲刀,在手心里掂了掂。

  也不知是想到方才鸳梦里哪一段细节了,笑意愈浓。

  因为德国再次战败的事情,傅侗文心境奇好。

  晚饭前,他在厨房里把新鲜的蔬菜翻到水池里,非说要给大家做道菜。除了烤面包和煎牛排,连谭庆项也没见他在厨房弄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于是全都聚在厨房门内外,围观他。

  尖辣椒、黄瓜、大葱切成丝,香菜切段,盐、醋、糖拌一拌,递给沈奚。

  沈奚尝了口,味道不错。

  “老虎菜,专为了开胃出的菜。”他献宝似的。

  大家尝过一轮,到培德那里,被辣到眼泪上涌,小口吸气,连串的抱怨说给谭庆项。

  “她说,她再吃就要得盲肠炎了。”

  “这和盲肠有什么关系……”连万安都懂得要质疑。

  大家笑。

  电话铃响,谭庆项接了,喊傅侗文去。

  “你去等等他,估摸他挂了电话会找你。”谭庆项再出来,满面春风的。

  是什么好事?

  沈奚狐疑,去一楼房间里,电话机在杏色的红木桌上。她搬进来前,是在门口的,搬进来后傅侗文怕深夜电话吵到她,嘱人挪到窗边去了。沈奚看着蓝色窗帘旁的他的背影,正巧是挂了电话,回了身,阳光被窗外的围栏杆隔成一块块的,落在地板上。

  “谭先生说,你挂了电话会想找我,”她奇怪,“谁的电话?”

  傅侗文眼角眉梢都是笑。

  “是有好事情吗?”她更奇怪了。

  “是侗临的消息。”

  小五爷?“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消息?三哥你别笑了,快说啊。”

  “在长沙的医院里,也不晓得是如何送过去的。”

  “是受了伤吗?伤了哪里?”

  “电话里说是伤了腿,”喜讯忽然而至,他获取的消息也不多,“我让人包了火车,这几日内就会到上海。再等两日,至多三日……”

  傅侗文重复着:“至多三日。”

  他难得这样反复地重复同一句话,是在肯定喜讯的真实。

  沈奚和小五爷没打过几回照面,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夜他闯书房——她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屋里灯光照到他面庞上,白净俊秀的男孩子在羞涩地对她笑,那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热浪习习,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远不及心里的热。

  欢愉在公寓里弥漫了三日。

  傅侗文定下的火车是下午四点到上海,他们一点已经到了车站。

  光秃秃的站台前没有避日头的地方,

  沈奚被晒得睁不开眼,错综的铁轨折出的光连成大片,是刺目的白,仿佛枕木碎石上不是根根铁轨,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镜面。站了会儿,她怕他晒得中暑,借口是自己热的头昏,把傅侗文骗到背阴的屋檐下,打着扇子,却在给他扇风。

  “头昏的是你,怎么给我扇起来了?”他把折扇接过去,为她扇。

  凉风掀起她额前碎发,一丝凉意敌不过蒸腾的热气。

  沈奚把扇子拿回来,心虚解释说:“你要是中了暑,谭先生会骂我。”

  她紧着扇起风,把他黏在背脊上的衬衫拉高了,让他能舒服点。

  “中暑也好,做病人有做病人的妙处。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他,“央央还记得吗?就在广和楼那一折里?”

  她窘着笑着,踢他的皮鞋。

  当然记得,这是戏里秀才急着要洞房的词。

  再不拦他,只怕下一句就是‘沈沈玉倒黄昏后’了……

  阴凉处的两边都站着傅侗文的人,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详细对话,只瞧着那题了字的折扇在两人之间,你拿回来,我抢过去,是争抢什么呢?没人瞧得懂其中门道,但也明白,三爷这是在和沈小姐逗闷子呢。

  这婚事是真要近了。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南国雁还巢(2)

  到四点十分,有火车进站。

  不是他们等的那一班,是从南京来的。

  其实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准备,火车历来都是晚点,他们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准备。他望着站台上下车的旅客散了,车停到铁轨尽头,等明日返回南京。

  “刚通火车时,还没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为夜间行车要惊扰山神水怪,会有车祸。”

  傅侗文一说过去,她就像个旁观的孩子。

  有许多问题排队等在心里,等着被问出来:“你来上海时,也是坐火车吗?”

  他倾身对她笑,低声说:“我是自作主张离京的,不能乘火车,怕被人发现了带回去。”

  她惊讶:“那四爷……”

  谭先生不是总说,四爷和他一道出国的吗?傅家两个儿子都跑了,怕是会大乱吧?怎么让他们得逞的?她满腹疑问。

  寻常日子沈奚不愿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还有一层微妙的心理是:她和傅侗汌的牌位拜过天地,每每提起来,总能记得那个牌位上傅侗汌三个字。听说,那字是傅侗文亲自写下来,刻上去的。

  “想问关于侗汌的什么?”他含笑反问。

  “想问,他是怎么和你一起逃离傅家的?”

  “他……在我之后,”傅侗文记起过往,嘴边挂了笑,“我走后,父亲看管他更严了。那时恰逢老人家想娶个风尘女子,为讨对方欢心,还在广和楼旁的天瑞居摆了酒宴。侗汌借着这个由头,在报上登了一则广告,公开宣布不承认这个来自八大胡同的女人进傅家。登出来不说,还把那报纸买了上千份,传得满京城都是,于是就被赶出了家门。不过三日,父亲回过味来,人却再寻不回了。”

  傅侗汌胡闹起来,可不比他这个三哥差。

  “他不晓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馆,于是只好雇了几个人,在码头日夜守着,”他继续道,“我在公寓里等船期,他在小旅店里住着,守株待兔。他是少爷的身子,可惜逃出来没带多少钱。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的苦。”

  傅侗汌虽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从未吃过苦,何曾住过那等地方。那时的小旅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夜里头左右房间里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烟的抽大烟,还有下等妓女在门外头笑,几个女孩子环抱着双臂,在一溜房间溜达着,唱着小调,只等着哪位光着膀子的爷们拉进去做个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里难安眠,被不知什么东西咬得身上一块块地红,瘙痒无用,去质问旅店老板,为何房里会有咬人的虫子,老板和伙计嘲笑他见识短,告诉这位小少爷,那咬人的虫子叫跳蚤,是旅馆里最常见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爷脾气上来,自己买伙计烧了滚烫的水烫洗床单,还想要晒被子。

  结果小旅店窗外临着破败的弄堂,墙根下经年累月被人尿得骚气熏天,别说晒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傅侗文说到这里,笑出了声:“等再见到我,我险些没认出他来,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身上还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钱疏通,才让洋人把他放上了船。单开了一间房,二十天后,身上总算是干净了,只是头发全剃了,终日戴着帽子不肯摘下来,成了游轮一景。”

  沈奚轻轻摇着扇子,为他扇风。

  “侗汌在英国,和一个华侨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这个火车站台上,在夕阳下把往事都说尽,“带来给我看过两回,他回国后在和那个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着定了。因为我家里不太接纳华侨,也算是私定终身。”

  傅侗文手指捻沈奚脖子里的珍珠项链,一颗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有浅粉的光泽。

  “后来,那女孩子送来一副挽联。”

  华侨家庭,女孩子没学过古文学,挑了现成的句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灵堂上的挽联都是歌功颂德居多,为攀附傅家,有联语精妙的,有荡气回肠的,有催人泪下的,唯独这一幅像应付差事,哪里有抄句诗词就送来的道理?

  独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灵堂里的挽联被搬出去焚烧时,他亲手把那幅取下来,放在侗汌的怀里。这悲欢哀怨,他竟和一个不相熟的女孩子有了共鸣。

  人生过半,将至不惑。

  他这个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寻常人很难再触到了。

  可那日顾义仁的事还是穿心刺肺。“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相似的话,侗汌说过,侗临也说过,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火车在铁轨尽头,天地一线处直行而来。

  一声汽笛鸣叫划破长空。

  “三爷,是这个了。”私人租用的火车上有特殊的信号旗,很好认。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时,前一班车次的旅客早离了站,今日从上海驶出的车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内外都没了闲杂人,枕木震颤着,车早早减了速,缓慢地借着刹车后的余力滑入站内。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傅侗文还没等车停稳,已经握住门边的金属扶手,登上车。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车,一节车头,两节车厢。在第一节 车厢里的人都没见过傅侗文,忽然见个先生闯入,手都按在枪柄上,到有人叫“三爷”,大伙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备着到上海,总算是见到主顾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着,不看过道两旁的人,只问第二节 车厢门外的人。

  “说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声说,“昨日夜里烧起来,人眼下是糊涂着的。”

  “有医生跟着吗?”沈奚插入一问。

  “没有,没有医生敢接——”

  没有人敢接?沈奚觉出不妥:“让我去看看。”

  面前这个不是医护人员,多说无用。

  傅侗文扶她的手臂,把她让到自己身前,让她先进车厢。

  车厢的窗帘都被拉拢了,是为了遮阳。

  虽有几个年轻女孩子在摇着扇子,给车厢内通风,还是闷热得让人窒息,酷暑日长途而来,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伤患。沈奚拨开了一个女孩,见到了躺在硬床上的傅侗临,车厢里很安静,沈奚缓慢地呼吸着,去摸那熟悉的脸庞,这张脸似乎五官没有变化,可每一处细微的轮廓都被岁月重新雕琢了。

  虚弱、沧桑,面色蜡黄的傅侗临,嘴唇抿成一条线,烧得糊涂。

  他的眼珠在眼皮内动了一下,没睁开。

  沈奚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像身体里裹得不是五脏六腑,而是烧红的炭。她怀疑是伤口感染,去检查他的腿,是伤在右小腿,裹在纱布下的骨伤口溃烂严重,揭开来纱布下有阵阵恶臭……

  热气汇聚的车厢,却生生从四面八方吹来冷风,刺骨的寒。

  “用你的车,我们去医院。”沈奚不容置疑地望住他。

  傅侗文立刻吩咐说:“照办。”

  没等旁人动手,他已经抱起昏迷不醒的五弟。怀中一个成年男人,抱着重量却没比沈奚差多少,瘦到这种程度是受了多大的罪?他这一生抱过三个人,在傅家宅院里偷他枪自尽的傅侗汌,为护他杀人后心理受创的沈奚,还有现在的傅侗临。

  这三个,每个都像在为他受了苦,可他纵有一双翻云覆雨手,独独保不住他们。

  他抱小五爷到轿车上,沈奚坐上副驾驶座。

  路上她频频后望,是担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捞到丢在后排座椅上的他的西装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给傅侗文。他摇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膝上枕着小五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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