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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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奚好奇问道:“先生是准备动身北上了吗?”

  谭庆项和周礼巡对视一眼。

  其实原定是明日,傅侗文要一道北上,但显然,计划是要变了。

  两人默契地,齐齐笑而不语。

  周礼巡提前上楼去收拾行李,准备赶火车。

  厨房剩了她和谭庆项,谭庆项才低声问她:“你和段孟和?”

  沈奚摇头:“都是谣言。”

  虽然医院里也常常这样传,但她和段孟和确实是君子之交,除了突然的求婚,没有任何逾越。不过这里不比在纽约,男女两人相约出去吃顿饭,或是常在一处多说两句,便已经算是恋爱关系。谣言不止,她也没办法,在医院的女医生,除了她只有一位妇科的住院医生,追求者众,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段孟和和总理是亲戚,也是副院长,自然受关注更多,连累了她。

  谭庆项笑:“早知有这场误会,我应当去医院和你叙叙旧,一来二去,全明白。”

  他说得没错。

  “侗文他……”谭庆项叹气,“当年那场病险些没命,虽然不能说是因为失去了你,但当年那样被困、失意,你再一走,对他打击是很大的,”他小声说,“人生苦短,不想放手的,以后咱们别放,行吗?”

  沈奚被他逗笑。

  两人聊了会,约莫都是这两年沈奚在上海,傅侗文在北京的事。最后沈奚都忍不住唏嘘:“谭先生,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并不一定只要说他……”

  “我?”谭庆项寻思着,“很无趣啊。”

  他兀自一笑,轻声问:“你们医院的护士,有没有未曾嫁人的?我母亲催我结婚,是催到已经要跳河了。只是要同我结婚了,恐怕是要北上换一家医院就职的,”说完又叹气,“前些日子侗文倒托人让我见了两位小姐,你晓得我自己的条件,小姐是不敢娶的,还是要普通点的人好。”

  沈奚想到苏磬,小声问:“那位……苏小姐,你不要再努力努力吗?”

  谭庆项愣了,摇头不语。

  他把几人用过的碗筷收拾了,放进水池子里。

  沈奚猜想自己戳到他的软肋了,内疚着,听到他背对着自己,笑说:“让你介绍个护士,你就拿我过去的事情来堵,沈奚啊,还是不是朋友了?”

  不愧是至交好友,佯装轻松的本事都是一顶一。

  沈奚顺着他说:“好,我帮你留意。”

  今天上午是她的门诊日,她没法子不去医院,纵是再舍不得,也是要走的。

  沈奚在床畔,枕头边蹲了会,看他的脸,只觉得一点都没有年纪增长的痕迹,反倒比过去更俊秀了。她看着看着,觉察出自己的傻,于是留了张字条在书桌上,又去书架上挑了个最漂亮的空墨水瓶压着,离开了公寓。

  里弄里,邻居们都在忙活着,在雨里收拾厨房、烧饭。

  雨势未减,要去公事房的男人们都在找寻着雨具,沈奚问谭庆项借伞,谭庆项不熟悉公寓的东西,前后寻不到,她无奈只好去和隔壁邻居借,人家见她第一眼惊讶起来:“沈小姐啊,你回来啦?我还说你的公寓是卖给青帮的人了呢。那房子外啊,都是青帮着人在守着……吓得我们呦,你晓得的,我们这些老实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沈奚不晓得如何解释,含糊着说自己急着去上班。

  对方给她进去找伞,被屋里的老人提点了两句,约莫猜到沈奚的背景也许就是青帮,再拿伞出来时客气了不少,权当方才没感慨过,笑着把伞递给她。她笑着说过两日会拿回来,对方忙道:“沈小姐拿去用,不用急着还,家里伞多得很。”

  她怕赶不及门诊时间,仓促而去。

  上午的门诊照常忙碌,不寻常的是,今日她和病人说话,能想到他,写诊断也能想到他,就连午餐时,听到几个住院医生闲聊昨日大雨,冲塌了一段路,也会想到傅侗文。

  午餐后,她回到办公室里,隔壁的医生又在听电台。

  胡琴是声声不息,京戏是曲曲不断。

  她手撑在脸旁,在跟着人家听电台,心里反复三个字——傅侗文。

  电话铃响。

  她恍神了一刻,清清喉咙,提了听筒:“你好。”

  线路那端是翻书的声响。

  几乎是一刹那,她已辨出是他……

  “我在想,晚上要挑选哪一家餐厅,”他说,“是否要有上好的酒。”

  他在提出和她约会?是正经谈恋爱的步骤。

  “别喝了吧。”她犹豫。

  昨日醉得糊涂了,再喝对身子也不好。

  他在电话里笑:“几点结束工作?我要去医院探望父亲,再接你走。”

  “五点,或者,”她小声说,“你更早点来也是可以的,我上午门诊后,时间都很自由。”

  幸好办公室里有平日准备的衣裳,还不至应付不了约会。

  他又笑。

  笑得她莫名失措:“你笑什么……”

  “我在笑,没有一份正经工作的男人,已经用漫长的等待打发了一个上午,”他道,“我在你们医院附近的西餐厅,菜品乏善可陈,你如果能早些离开,我很乐意现在接你走。”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相思未相负(3)

  面前的玻璃杯里,膨胀的茶叶上下翻卷,沈奚盯着玻璃杯看,像要回避自己的羞涩,可其实又不是真面对着面,屋子里也没有他……

  “我等你。”他说。

  “嗯。”她点头。点头做什么?他也瞧不见。

  一通电话,时间不长,倒像是长篇大论地讲了几个时辰,颇耗心力。

  通常人对于自己时间的预估,总是错的。

  沈奚料定下午无事,却在一点时被护士电话唤到门诊楼层。给她打电话的小护士是她从护校招聘来的,会一点英文,专门安排接待外籍人士。那天在码头上,这位小护士也在,所以对欧洲的流感很敏感。

  小护士见到她,不间断地讲述着突发的这个状况:刚刚来了三位病人,是德国来的,一家三口。男的有明显的流感症状,有咳血症状……

  “门诊室有多少人?”沈奚说。

  “沈医生你交待过,这几个月外来的病人尽量单独候诊,那间房就他们一家人。”

  “有医生过来吗?护士呢?”

  “护士是我和护士长,医生还没有,有人通知段副院长了。”

  这间医院院长从政,常年不在医院里,大小事都是段孟和负责,估计马上段孟和就要过来:“去做准备工作,隔离病人,让人通知段副院长不要进入隔离病房。”

  沈奚戴上口罩和手套,按照之前和陈蔺观讨论出的一系列对策,把半层楼的病房腾出来,拉了一道隔离线,线外线内消毒。医院里没有专门的传染病诊室,按照鼠疫和疟疾的处理方法,已经是能做到极致。

  “你等等,”沈奚说,“你让隔离线外的人帮我打个电话到三三四……”她犹豫着说,“找一位谭先生,告诉他,我这两天在医院很忙,就不去探望他了。”

  傅侗文去的地方,谭庆项一定能找到。

  今晚怕是没法一起用晚餐了。

  内科室来的医生也被护士挡住,说是沈医生交待的,既然她进了病房,那就让她来主诊,不要让太多医生加入。毕竟这个流感没有治疗方法,中招的全是青壮年,不必有多的牺牲。

  沈奚在病房里接诊那三位病人。

  因为德国人,语言不通,只好简单用英文询问病情,对方表达也不清楚。沈奚看几人的体温,只有十七岁的女儿是正常的。她交待护士把这位女孩子带到隔壁病房观察,自己和护士长守着中年夫妇。

  沈奚考虑护士长家里有两个小孩子,尽量让她少接触病患,一缕由自己来,最后护士长都急了:“沈医生,你干脆把我们都赶出去,自己在病房里算了。”

  沈奚笑,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我倒是想,谁让你们已经进来了,也没法子了。”

  “你要是倒下了,段副院长怎么办?”

  “……段副院长一个总理亲戚,海外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又是咱们这间医院的院长,他未来会好得很,”沈奚无奈,“我和他当真只是同事关系,多半步都没发展过。”

  两人说着。

  小护士跑进来:“段副院长在外头,是想要进来了。”

  沈奚去到走廊上,远远见段孟和的身影,高声说:“我有一位病人明天早晨安排了手术,交给你了,段孟和。还有,三楼病房里的七个病人,也都给你。”

  走廊另一端,段孟和来回走着,黑色皮鞋踩踏着地面,在走廊内回声不绝:“沈奚,你是什么科室的?轮得到你来处理这里的病患吗?我们没有内科吗?”

  “这是高危传染病,我来了,自然要我来,”她理直气壮回,“再说了,我当年在仁济内科室待过,你最清楚。还有,这个病本来就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向,我在这里足够了。”

  段孟和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她。

  “况且,段孟和你应该明白,我给你看过欧洲的消息,这个病杀死最多的就是青壮年群体,我们医院的医生,包括你都在这个范围内,”沈奚又说,“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为什么要做无谓的牺牲?”

  段孟和沉默着,远远凝视她。

  护士们在疏散病人,沈奚和段孟和远距离的对话,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外籍病患还好,中国籍病患听得懂,根本不用疏散,全都配合地马上撤离这个楼层。可偏偏有个六十余岁的老人家逆流而行,在段孟和身边问,是否有他能帮忙的地方。

  老人家穿着旧时袍子,留着清朝的小辫子。他本是怕丢颜面,隐藏了中医身份,来西医院看自己腹部外露的肿瘤。但他听到沈奚说被传染的主流人群是青壮年,想到自己是个老人家,也是医者,应该可以帮到。

  段孟和因为担心沈奚安危的心,被老人家这么一问询,倒是缓和了下来。面对病患,医者仁心是想通的。他耐心和老人家解释后,让护士把老中医送走。

  “把你病人的情况,大致和我交待一下。”他恢复冷静。

  沈奚和他简单交待后,回到病房。

  中年男人不止是咳血,眼睛和耳朵都淌出了鲜血。护士长没见过感冒有如此激烈的症状,也有点懵。沈奚知道,按照陈蔺观分享的解剖报告,这个病人几乎没有抢救回来的希望了。

  那位夫人也躺在病床上,模糊了意识,可她还在看着自己的丈夫,用德语喃喃着沈奚听不懂的话。是在安慰早无意识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慢慢地,夫人恳求地望向沈奚,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泪,用英文蹩脚地求她:

  不要因为德国人带给中国的战争,而憎恨他们,求她救自己的丈夫。

  沈奚眼眶烫着,别过头去,掩盖了自己眼底的情绪。

  她想到,傅侗文说,要去山东买栋别墅,和她定居在那里……山东,她还没去过。傅侗文心心念念的山东,就是被德国人抢走了。

  心绪复杂,是为国,也是为看到这对普通夫妇的临危深情。

  到了傍晚,饭被送来。

  那个小女孩因为屡次想闯入父母病房,被强行锁在了另一间房间,送去的晚饭也被打翻了在地。语言不通,又是被隔离在病房里,唯一能和她沟通的母亲也失去了意识,对女孩子而言,这个世界在她眼前全部塌陷了,哭一会,喊一会。

  寂静的隔离区,乃至整幢医院大楼都是女孩子的声音。

  沈奚和两个护士默默坐在走廊上吃饭。

  小护士毕竟年纪小,在看到那位男病人发黑的皮肤和满脸是血的惨状后,救人的斗志全熄灭,在女孩子哭声里,也哭出来。

  沈奚轻轻把手放在她背后,不擅长安慰人的她,只有这种方式来抚慰小护士。

  晚上十点,中年男病人死亡。

  她终于体会到了陈蔺观所说的“无能为力”。

  空气灰蒙蒙的,像到处飘着尘埃,让她透不上气。

  “沈医生。”远处有人叫她。

  沈奚回魂。

  “段副院长让电话公司人来,帮你弄部电话,”那位住院医生高声说,“你在隔离区要很久,他说,这样方便谈工作。”段孟和竟让人把装在一楼值班室的电话机拆下来,想办法安装在了一块木质板子上,连着电话线送过来。

  住院医生把连着电话机的木板用送饭的法子,拉绳子传送进来。

  木板拖曳着电话线,仿佛自己长了脚,在地面上匍匐前行。

  到过了隔离区,她抱起它,寻不到妥当地方安放,搬个凳子,搁在了上头。拿起电话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段孟和汇报这里的情况,段孟和办公室里汇聚了上海几个西医院的专业医生,全是听闻这里出现首例流感病人后,专程赶来的。

  众人在电话里讨论着病人病况,和接下来的用药。

  大家都是话里火药味浓重,争吵不绝,沈奚这个唯一在现场的医生反倒无话可说,安静着,等他们吵完。幸好段孟和是个控得住场面的人,很快给沈奚指出了新的方法。

  “好,我有情况会和你们电话。”她回答。

  电话丢在走廊上,没再管。

  清晨六点,中年女病人死亡。

  小护士也出现了流感症状。

  她和护士长之间,因为这接连的病患死亡和同事被传染的事,已经很少有言语沟通。保持冷静和克制,是两个人无声达成的默契。

  七点时,沈奚让段孟和帮忙,让护士长和家人通了电话。

  沈奚在走廊上,面对墙壁。

  此刻的她万念俱寂。手术刀对上死神镰刀,是弱者和强者的战争,就像陈蔺观在信上说的,几百年后的他们,并不比14世纪医生好多少,那时是黑死病,现在是肆虐各国的流感。

  “沈医生,谢谢你,”护士长把听筒递还,“你也和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家里人……

  只有傅侗文。

  她握着听筒,发了会儿愣,问接线小姐要了三三四。等待的每时每刻都被无限拉长,像钟摆失了衡,摇摆着,无力荡到下一秒钟……

  “你好。”他的回应,擒住了她的魂魄。

  “是我。”

  “我在等你的电话,”他说,“等了一夜。”

  “这里就我一个医生……我不能说太久,”她轻声说,“我的病人,有两个没有救回来,还有护士也被传染了……万幸,那个德国的女孩子还是好的。”

  给他讲这个做什么,害他更担心吗?她埋怨自己。

  “昨天下午我去了医院,”他是一贯的轻松,“没有去你的楼层,怕我一个闲人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你分心,耽误你救人。女儿家的志气,我要学会成全。”

  他总把自己说得可怜,换她的不安。

  “你来也见不到我,医院有规定的。”她解释。

  她能听着他的呼吸,在清晨的医院走廊里,陡地鼻酸。

  谭庆项说的不错,人生苦短,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晓得。

  “我当年……”她的心忽然缩紧了,“是后悔的。”

  哪怕是要被传染上,也是要告诉他,当初她离开北京城是有多后悔。

  傅侗文没了动静。

  衬衫摩擦话筒口子,沙沙地,像风吹着梧桐树的叶子。

  为什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心脏不舒服了?她胡乱想。

  “三哥……”他停住,仿佛在措辞,继而说,“对你的心情,过去在别人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你要想听的话,等回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顿了半晌,他又道:“你是在前线救人的医生,我一个安逸坐在家里的人,应该是支持你,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没有,你没有影响到我……”

  你的存在,对我本来就是一种支持。

  “宛央,”他唤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爱你。”

  他说着,静了会儿,又一次说:“我爱你。”

  ……

  沈奚下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一层布在脸上微微颤动着,呼吸全乱了。

  宛央,宛在水中央,很美的寓意。

  可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名字,四面环水,无所依傍,一世飘蓬。

  ……

  苍白灯光里,她眼里都是水光。

  他说爱她,她要如何答?

  “沈医生。”护士长撕破了这份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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