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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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该得到北平的消息了。

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一点动静传来。

东南叛乱军阀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战事一再拖延,她等他归来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给自己无数借口,到此时孤绝无援,心底里密密缠缠如针刺线刻,再也分不清有没有怨。

窗外风声呼啸,雪更急,夜更浓。

许铮却不敢催促,眼前修削背影彷佛一碰即折。

良久,夫人幽幽一叹,终于转过身来,“走吧,该动身了!此去变数难测,我将祁小姐交托给你,你务必保护好她。”

许铮毅然道,“夫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他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已从走廊到了门口,“报告!”

许铮与念卿互换眼色,俱是一凛。

急急赶来的侍从沾了满身碎雪,匆促行礼,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刚得到的消息,说前方大雪封路,往南边和东边的铁路都已暂时关闭!”

“铁路关闭?谁下的命令?”许铮脱口惊问。

念卿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

侍从摇头,“还不清楚,城里军警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备而来。”

许铮还未接话,却听夫人蓦地开口,“马上离开医院!等城里军警有备就来不及了!”

早年颠沛生涯磨炼出她异乎常人的警惕,数年安稳生活,并未磨去她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念卿焦切挑起窗帘,“附近有没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风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

许铮略一沉吟,“有,我有办法!”

变在顷刻,事不宜迟。

留守医院的侍从立刻将发热昏迷中的子谦强行搀扶起来,许铮护着他与念卿,避开医院耳目,从后院悄然离去。其余侍从匆匆赶回专列接应蕙殊。

原设计好与蕙殊互换身份,混淆外间耳目,假造一个霍夫人仍在专列上的幌子;对外不能暴露霍子谦的身份,只能谎称侍从受伤入院。旁人不知究竟,那刺杀的人却必然明白侍从便是子谦,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

按原定计划,只待今夜人静更深,将子谦接出医院,与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来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经过晏城的火车离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则与许铮同行,引开外间注意力,仍照原路行进。

这桃代李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来。

她的勇气令许铮肃然起敬。

念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客气推托,只将自己最干练的侍从都留给蕙殊,命许铮留在她身边全力守护。

念卿很清楚,在这境地下,她和子谦是万万不能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

谁控制了她与子谦,便等于制住了霍仲亨的软肋。

纵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祸,引得纷争再起。

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亦不能令那险恶之人得逞。

可这计划来不及实行已落空。

局势的变故比任何人的预料,来得更快更莫测。

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

成王败寇,旦夕祸福,唯有以命相搏。

  十二记:雪上霜·梦中人

这一夜北风呼啸,巷尾夏家豆腐铺的老俩口也睡得不踏实。

夏伯夜里起来小解,依稀看到一队人影迅疾经过巷子,进了对面教会医院。待他叫醒老伴,惴惴开门看时,巷子里却杳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静夜里只怕是他看花了眼。

老俩口惴惴地重新睡下,没有惊动厢房里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听得一声短促惊叫从厢房传来。

老俩口还未回过神,屋帘一挑,几个黑影子悄无声闪入,后面踉跄推进来一个人,却是簌簌发抖的自家闺女。夏伯一个激灵,吓得滚下炕来,未及出声,已被左右两个黑影子利索地掩住了口。

三人吓得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定是遭遇盗匪。

老夏挣扎着叩头求饶,闯入者却将他与妻女三两下缚住手脚,口勒手巾,一并押在屋角。

整个巷子到这里拐了弯,巷尾是豆腐作坊,隔壁只住得夏家一户人家。左右街坊隔了老远,听不见夏家动静,即便挣脱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夏伯不住发抖,心中惨道完了,一家子性命就要毁在今晚了。

然而为首的人朝他说一声“得罪了”,既不动武,也不翻搜财物,只将屋里前前后后检视一番,回身敲了敲窗户。

外头足音杂乱,两人搀扶着一个高瘦男子进来,将那人小心翼翼放置在炕上。

帘子被挑起,一个身影悄无声进来,看上去竟是女子身形。

“夫人,这民舍僻静,可暂避一时。”为首那人语声恭谦。

“好,外边多留几个人,盯着动静。”女子语声却分外低宛。

“前后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向被缚在墙角的夏家三人。

老夏周身发僵,夏家母女紧缩身子挤在一起,连喘气也不敢。

黑暗里看不清面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路过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风雪,冒犯之处请见谅。”她又走近了些,窗纸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侧脸,眉目廓形有如画上天人,“我们天亮便走,不动府上分毫,三位无需惊怕。”

她身后一人上前,只听叮叮朗朗的钱币轻响,像是一大摞银元搁在桌上。

夏家夫妇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闺女,到底念过几天书,此刻竟比爹娘镇静,听了那女子一番话,虽仍惶惑,却迟疑点了点头,迈出半步挡在父母跟前,姿态哀恳,无声请求她莫要伤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着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让人将他们三人锁进侧屋。

微光从窗纸照进来,将子谦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子谦?”念卿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

“冷。”他含糊呻吟,分明额头滚烫,却一直喃喃说冷。

许铮已将炕上棉被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摸他额头,却比之前更烫了。

“越烧越厉害,一点都没有好转!公子这样拖下去不行!”许铮心慌意乱,冲念卿急道,“我马上去医院,带一个大夫过来!”

念卿皱眉,“不行,现在回医院是自投罗网。”

许铮还欲争辩,却听她说,“况且,派去接蕙殊的人这时还未赶来,只怕遇到了麻烦。”

这也正是许铮一直担忧的。

茫然里,只觉进是险,退也是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你先去接应蕙殊,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过来。”念卿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眼前沉沉黑暗,甚至连对手是谁,危险潜藏在哪里都还未知。身边沉沉昏睡的子谦却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迫她鼓起勇气,支撑他也支撑自己。

“可是公子他……”许铮踌躇,却没有反驳的机会,夫人异常坚决,“子谦交给我,你立刻去接应蕙殊。”

“是!”

趁夜色浓重,风急雪严,许铮带上几个人再度赶往车站。

听着外边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念卿心神不宁,掌心湿腻腻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子谦的汗。侍从捧了窗台上落雪,浸湿手巾覆在子谦额上,化下去的水濡湿他乌黑鬓发。

从医院走得匆忙,药也没带上,此时竟是无医无药,听天由命。

蓦然间心头一动,念卿环顾四下,一进这屋子便闻着股熟悉的味道,仓促间未及留意,此时仔细分辨,分明是清苦的艾叶香气。

香气来自枕头。

南方民间有将艾草晒干填进枕头的习俗,用以辟邪去虫,明目醒脑。

记得幼时受寒之后,母亲总吩咐下人熬上一桶滚烫的艾草汤给自己擦洗周身……寻思这无医无药的境地,虽不敢贸然将枕头里填塞的艾草煎来服用,擦拭身子总是无碍,也总好过束手无策。念卿当即让侍从去灶房烧来一锅滚水,亲自动手将枕头里的艾叶拆来煮了,浓绿近墨的药汁滚烫,辛涩药香飘散屋内。

念卿试了试烫手的水温,将手帕浸下去,黑黢黢的药汁立刻将白色帕子染上。

望着被染黑的旧手帕,念卿有一瞬怔神,依然轻轻将手帕浸入药汤里。

犹记当时初相见,威名赫赫、杀伐予夺的霍督军,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用这条手帕拭去她一手的血污。

这帕子从此留在她手里,再不离身。

仲亨,为何此刻你仍不在我身旁。

手帕被滚水浸得很烫,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

柔软的织物缠绕指间,灼烫,依稀似他掌心的温度。

滚热药汁烫得手指通红,似也不觉疼痛。

忽冷忽热的煎熬里,彷佛有双柔软的手探入胸口,解开衣扣,凉凉的指尖触上滚烫肌肤,像绮梦里曾见的温柔……霍子谦沉沉地喘了声,似醒非醒睁开眼来。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鼻端有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

难道又是梦,如同当年那一场荒唐大梦。

梦里知何处,此身彼身,此生彼生,醒来悔无可悔,错无可错。

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灼痛肌肤,热腾腾滚过周身。

子谦眉头一皱,下意识挣扎,耳边却听得一个温软语声,“躺着别动。”

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子都定在刹那间,分明温柔,却叫人抗拒不得。

胸口的灼烫过去,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子,药味扑入鼻端令神智渐渐清明,涤荡了心头燥乱烦恶……子谦竭力睁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昏暗里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她指尖拂过之处,点点温柔,软语声声恰如记忆深处的母亲。

那时候,母亲性情还未变得乖僻,仍是如水一般温婉。

总是抱着年幼的他,倚在窗下,唱着月儿弯弯的童谣。

“娘。”

喃喃语声沙哑,他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念卿听得真切,顿住手怔怔看他。

透窗微光照得少年唇颊惨淡,眉睫却更浓黑,嘴唇与鼻梁的凌厉线条像极了仲亨,下颌却有着他母亲的娟秀。看他嘴唇翕动,念卿倾身俯近,“子谦,你要什么?”

他微微睁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拽在手中再不放松。

念卿下意识想要抽出袖子,却又顿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边有孩童般恬然的笑。

趁着艾叶汤还滚烫,念卿拿手帕浸了,不停为他擦拭胸膛后背。又替他系好衬衣,将被子严严实实捂好,这才觉察自己手指被热汤药烫得红肿,火辣辣作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子谦冰冷手脚开始回暖,额头渗出微汗。

忽听他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念卿凝神听去,像是三个字的什么膏……直至他反复嘟哝,才令她反应过来,是在说“桂花糕”。

就是桂花糕,仲亨曾说过,子谦幼年爱吃桂花糕,当初还特地吩咐下人为他做过。可惜直至离家,子谦也不领父亲这份心意,一口也没尝过。

从昨天到此时,水米未进,难怪他迷迷糊糊念起这桂花糕。

病里若知道饿,便是天大的好事,念卿欣喜不已,忙叫进侍从,吩咐找些吃的来。可这天寒地冻的夜里,翻遍灶房只找到半缸粳米,一些菜干。

念卿只得挽了袖子亲自下厨煮粥。

侍从都是行伍之人,眼看帮不上手,便将夏家闺女松了绑,带来灶房帮忙。念卿看她惶惑不安模样,端茶递水却很是麻利顺从,便和悦地问起她名字年岁。

“我叫四莲。”女孩儿怯生生低着头,“刚满十八。”

念卿搅粥的手不觉缓下来,侧目看去,十八岁的少女亭亭玉立,浓鬓如云,乌黑长辫垂下肩头。似此如花妙龄,寻常女子该想些什么,却是念卿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的……未经含苞便被迫一夜盛放的罂粟之花,少时丧母,含冤杀人,身不由己零落为风月棋子。

如今想来恍若一梦,那些事,已遥远得好似前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已是重新活过来的霍沈念卿。

那名唤四莲的少女也在怯怯偷眼打量她,虽在身后帮忙,却离她三步距离,不敢接近。

“你念过书么?”念卿微微一笑。

“从前跟哥哥们念过一点。”四莲细声回答。

“家里还有兄长?”念卿留神问。

四莲默了一刻,低低道,“都不在了。”

念卿蹙眉,探究目光里的锐利,迫使四莲涩然道,“那年北上逃战乱,爹跟三个哥哥患了疫病,一下子都没了……”

一时间,念卿也沉默了,看着这黯然少女,不觉低低叹口气。

“这么说,你是跟着你娘改嫁到这家来的?”念卿柔声问,“你们原是南方人?”

四莲点头,“我家在虞县。”

念卿知道那个地方,点了点头,“难怪听你说北方话带些口音,虞县是好地方,怎么会到北方来避战,北方只有比南方更乱的。”

“那年北方闹复辟,我爹说,革命党来了天天打仗,日子更不好过,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四莲蓦地顿住话语,自悔言多,惴惴窥看念卿神色,不敢再说什么。

念卿手里长勺依然缓缓搅动米粥,脸色平静,“你爹是做什么的?”

“教私塾。”四莲迟疑了下,喃喃道,“他原本是喜欢革命党的,那年还带头到镇上绞了辫子,可后来打仗打个没完,总是不消停,唉……”

念卿没有说话,沉默搅着那一锅渐渐散发清香的米粥。

“人回来了!夫人!”

院子里纷乱动静与侍从焦切语声,令念卿蓦地抬头,恍惚神思刹那间收回。

飞雪卷入柴门,先前随许铮同去接应蕙殊的侍从,只得一人仓促赶回。

那人迈进屋来连气也顾不得喘,张口便是一句,“许副官被捕了!”

念卿手中木勺险些惊落。

“还有祁小姐。”侍从喘着粗气,“也被城里驻军带走,连同专列一起被扣下了。”

“许铮……他怎会这么大意!”念卿惊怒失色,将木勺一搁,急急斥问,“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你可瞧清楚了,当真是城里驻军动手?”

侍从立定,“是的,许副官引追兵抓捕他与祁小姐,命我赶回报告夫人,城里情况有变,咱们已陷进重围,四面受敌。现在只能将计就计,由祁小姐与他假扮您和公子,暂时瞒过外间耳目,趁这机会,您与公子务必尽快离开城里!”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问,“城里情况有变是什么意思,他探听到什么?”

侍从略迟疑,“怕是北平内乱了。”

“内乱?”念卿惊问,“佟帅出了事?”

侍从脸色沉重,“详情尚不清楚,只知佟帅已弃了北平,连夜率部退回东北……眼下不知是何方人马掌握局势,但切断铁路的命令是从北平来的,城里驻军想必收到了阻截专列的指令,如今已听从北平差遣了。”

本已是一团乱麻,雪上更添严霜。

许铮与蕙殊身陷囹圄、难测吉凶,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是什么光景,子谦却仍病得迷迷糊糊,念卿低头抚上额角,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下一片茫然,晃悠悠似踩在虚空,无处可着力。

看她脸色青白,侍从忧切道,“您一夜未眠,先歇歇吧。我这就去打探消息,先设法出城再说!”念卿撑了额头,茫然自语,“是,先出城去,得让他知道那不是我和子谦,要不然……”她蓦地抬头,万千头绪里跃出最紧要的牵念。

他们以为抓着她便可胁迫仲亨,他却不知道妻儿还好好的,若因此受制于人岂不危殆。

北平内乱、佟帅退走、晋铭被监视、幕后黑手行刺子谦,甚至在她一踏入北平便遇上刺杀……佟帅与傅系相争,想从中坐收渔利之人委实太多,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嫁祸三方,一心将所有人卷入这乱局?

幕幕迷影闪过脑中,念卿定定望着前方,一双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

往日闲聊时,曾听蕙殊说她从未做过秘书,四少的秘书原本另有其人。只因那位聪明练达的女士遭遇不幸,丈夫出海失踪,才临时换了蕙殊来顶替。她失踪的丈夫也是四少的生意伙伴,正是亲自交接一船运往北方的货物时出了事。

运往北方的货物,若是给佟帅的军火,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出事,是天灾抑或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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