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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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夕阳已西斜,从午后到黄昏,整整半天坐在桌前,一口气读完艾默给他的书稿。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却忘记喝上一口。启安自始自终没有停歇,直至读完最后一个字。

抬眼间,已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废园大雨之夜归来,艾默闭门不出,用了一天一夜,终天完成了她的书稿。

现在这份书稿就摆在他的面前,而她两天两夜未眠,感冒发烧加上疲乏,拖延成了肺炎,入院输液之后回到旅馆,此刻仍在沉睡。

静谧的房间里,推窗半开,窗帘被柔和的晚风吹得一起一伏。

风里捎来谁家晚炊的香气和孩子归家的欢笑声,令睡梦中的她微微侧了侧身,神情仍安恬。

她就在他身后,倦倦睡了一个下午,阳光从窗户照到床头,从床头移到床尾,终于无声离去,让夜色悄悄笼罩在她周围。

他守着她,一面读着书稿,一面等待她醒来。

全然没有想到,她会允许他做这本书稿的第一个读者。

当他发现她额头滚烫,脸颊绯红,强行要送她去医院时,她难得一次的顺从听话,没有反对,只将这叠厚厚书稿交给他,用满怀热望的目光殷殷望子成龙住他,“读一读,看看这是不是茗谷的往事,是不是那个故事!”

她沙哑了语声,疲乏得眼窝凹陷,眼里布满血丝,却又充满狂热的熠熠神采。

启安长叹一声放下书稿,抬头看向她。

印花向日葵的被子柔软如云朵,米白条纹枕上,她乌黑长发披散,衬着恬柔睡颜,令他忍不住连呼吸也放轻,不舍得将她惊醒。尽管心中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太多谜团等待她给出一个解答,可是……她的睡容如此动人,似乎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安心而满足。

启安拿了书稿起身,只沉膝盖已有些僵硬。

他放缓脚步走到床前,凝视她良久。

她脸上发热的潮红已退下去,白皙肌肤透出健康的粉色,一丝鬓发贴上脸颊。

下意识伸手将这发丝悄悄拂开,指尖触到她的肌肤,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启安薄削唇角抿起,眉间有一丝深思时才会出现的浅痕,伫立在床前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一个极大的决心,转身步出房间,悄然将门带上。

在楼梯上迎面遇见旅馆老板娘,老板娘关切询问小艾好些没有,启安微笑说已退了烧,并托老板娘帮着照看艾默一会儿。老板娘诧异问,“你要出去吗?”

启安淡淡一笑,“很快回来,我去发一份传真。”

“喔,有工作?”老板娘热心地点点头,“这里出去不远有个酒店,那里就可以发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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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黑尽时启安才回来,老板娘见他便数落,“怎么发个传真去那么久,我们饭都吃过了,小艾还问你去哪儿了呢!”

启安一怔,“她醒了?”

“早就起来了,精神好多了,我给她炖了驱寒的汤,锅里还有,你要不要喝……”老板娘十分热情,话未说完却见启安急匆匆摆了摆了手,只顾往楼上去,关心急节之情溢于言表,令她不由会心一笑。

推开房门,却不见艾默身影。

启安转头,灯光照得半明半暗的露台上,见那袅娜身影凭栏而立。

她披了长风衣,夜风拂动衣带,长发也被吹得缭绕。

这背影,蓦地令他看呆,恍惚觉得那么象……那么像他曾经见过的谁的影子,却又是谁,谁会如此孑然,如此绰约,是真的见过还是旧日影像里的惊鸿一瞥?

她听见他推门的动静,回眸看来。

灯光映上她消瘦脸庞,修眉薄唇犹带三分病容,靥上一丝笑意却恍惚。

“你去哪里了?”她哑着声,目光清寒照人。

“我……”启安语滞,对着这样的目光突然不知应该如何说谎。

她垂眸瞧见他手里那叠书稿,眸色随之一柔,“你带出去看了?”

启安嗯了声,将书稿郑重放回桌上,“全都看完了。”

她长眉一扬。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这真的只是一本小说吗?”

“那你认为是什么?”她一瞬不瞬望住他。

“如果世上有一种可令时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会用这种魔法的女巫。”启安却没有笑,只深深看她,“艾默,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眼里像骤然落进了星辉,神采焕然。

“艾默,你是谁?”

这个她曾经问过的傻问题,他又原封不动问回她。

她盈盈笑弯了眼,又变回另一面的稚纯面貌。“我是女巫。”

启安挑唇笑了,“是,你是会在半夜冒雨上山,挖开一座无名旧坟的女巫。”

艾默目光流转,微微收敛笑容,“你在奇怪这个?”

启安不语。

遇上这样的奇诡举动,谁能不惊异。

艾默却漫不经心地笑,“是你自己粗心,没有仔细看完我找来的资料,不过我也是几乎忽略了这细节,我们来来去去经过那座旧楼好多次,都没想到那是谁曾经住过的地方。一旦想起那个人,就会发现所有资料记载里都少了一个名字-----沈念乔,她明明应该也在那里,却没有一句话提到她,你不觉得这有蹊跷么?”

看着启安沉吟不语,她又解释,“如果豹子咬死过一个女人是确凿真事,真有一个女人在这里死去,可是不是霍夫人,也不是她女儿,那么茗谷当年还有谁,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的解释头头是道。

启安微微一笑,“艾默,你没有回答我真正的问题。”

她知道他惊异的是什么。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他凝目锁住她的目光,“艾默,这句是什么意思?”

她呼吸变得缓慢,抬起眼来定定看他半晌,从容回答,“ 这是一份资料里提到过的话,也许是一句给后人的暗示,也许是当时的墓志铭……我一直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那天夜里我去山顶,并不是想起了月季花丛,只是想看看以前豹笼的废址,看看传说里的黑豹食人是发生在怎样的地方。我本该等到天亮再去,可是想到那些疑问,就一刻也睡不着,只想立刻看个究竟。但是我走错了方向,按图纸豹笼在后园左边,我去进了右边入口,在那片月季花丛里迷路……我拨开地上落叶浮土,想找到以前铺设的石径走出去,就那么发现了墓地。”

灯光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显出一种矜然的淡定。

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

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揉着自己衣带,拇指指甲轻轻插着……她甚至忘了解释那只花铲,她从楼下花园带上山去挖开那坟墓的花铲。她善于纺织书里的故事,却并不善于纺织当面的谎言,即使这谎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却依然漏洞百出。

“原来是这样,当时你真吓住我了。”启安微笑微微笑,并不急于拆穿这拙劣谎话。

“你以为我是盗墓贼?”她俏皮眨眼。

他失笑,目光温柔流连于她脸庞。“身体好些了么?”

艾默轻轻点头。

启安叹口气,“为了写一本书,几乎不要命,难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艾默目光微错,笑着反驳,“你也说了,这不只是一本小说。”

那是一个心愿,如同对他而言,修复废宅也不仅仅是重新盖起一座房子。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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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谷废宅的清理修复工作推行顺利,图纸和勘测基本都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真正动工。启安的神通手段让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顶铺设水、电、气的许可手段原本复杂又耗时,他却有本事让主管部门一路绿灯,以异乎寻常的效率批复下来。

工人已开始清理废墟,按照图纸对原有构件一一编号,能原件复原的尽量复原,缺损的构件再重新修造。这又是一项无比浩繁费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来,工期也需大半个月。

艾默的书稿已发回给编辑,只等出版社审校付印,她也难得无事一身轻,接连一星期都投入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忙碌,亲自查对图纸,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旅馆暂时成了临时工作室,老板娘民自告奋勇做起帮手。

启安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齐全的办公设备,连同传真机与电脑,将小小房间塞得又挤又窄。从二楼露台望下去,恰看见艾默与旅馆小狗玩闹的身影,启安不觉微笑。

傍晚时分刚从废墟工地上回来,她也不怕累,连衣服也没顾得上回房换,脸颊被日光晒得微红,透着从未见过的健康明媚。

老板娘的语声从楼下传来,招呼他们该吃饭了。

她抬起头,与他视线遥遥相遇。

他伫立在栏杆后,长身玉立,笑容温煦。

刹那恍惚,令她忘记呼吸,复杂心绪却似藤蔓再一次从心底爬出,无声缠绕上来。

以谎言维系的默契,勉为其难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能信服。

如同她也从未相信过他的籍口。

他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仅仅是修复这一座废旧别墅么……明明已疑心了她的来历,却不动声色,不闻不问,任由她留在这里,慢慢瓦解她的机心和防备。

埋藏在茗谷废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还有什么是他甘愿一掷千金也势在必得的目标?

启安,你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

心底的声音萦回不去,甜美笑容却在艾默唇边绽开。

她仰头望向露台上的他,一派烂漫,“你还在忙什么,下来吃晚饭呀!”

启安笑着应了她,回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听见传真机嗒嗒启动,一页新的消息传过来。

他走过去,就着窗外昏暗天色扫了一眼,目光却聚然顿住。

“艾默”,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籍贯、年龄、职业一应俱全。

连同出生年月,出生地点,先后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曾任职过的广告公司名称,曾出版过的书籍,全都罗列在这张传真纸上--------他所委托的这家商务咨询公司十分严谨负责,从畅销小说作家苏艾的身份入手,将艾默的身份履历挖了个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都市女子。

如同一份生于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标准履历,一步步循规蹈矩,规范得毫无新意的人生---------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吗?启安眉跳过关于艾默的这一页,在长达八页的传真里找到他最关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历一样简单明了:

父亲艾华,商人,与其母早在艾默幼年时便离婚,现已再婚,父女往来极少;

母亲苏敏,音乐学院教师,已去世;

祖父艾立成,离休前是一名医生,至今在世,祖母吴玉兰是同一间医院的职工,已过世;

外祖父苏从远,已故,生前是一名军官,在部队从事后勤工作;

外祖母何玲,生前在部队文工团工作,已故。

匆匆扫过这一份直系亲人的资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无奇,如同中国亿万家庭一样普通。

姓氏来历,更与故人全不相干。

启安翻动传真纸,眉心纠结越来越深,盘桓心间的疑惑更加强烈。

笃笃传来的敲门声令他一惊,忙将几页传真纸匆匆藏起,转身开了门,只见艾默闲闲靠在门外,笑意轻松,“还不下来吃饭,非要三催四请么?”

  

第十六章 (上)

【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夜里湿气阴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结起霜雾。

客房的门并未锁上,念卿无声将门推开,屋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发现罗妈只将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也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干舌燥。

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

念卿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夜风,驱散屋里的潮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床前,将他被子细心掖了掖,转身正欲离开,他的呼吸声却蓦地轻了。

念卿顿住脚步,唯恐走动将他吵醒。

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匀长平缓呼吸,她才松一口气。

只听他在睡梦中合糊地晤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她凝眸看他,借着壁炉火光看见他眉心那道浅痕… … 这些年,他一点也不见老,仍是风仪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在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显出多年忧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云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

习惯了有这样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帕,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

黑暗里却听低沉柔和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子,慵懒靠着枕头,语声带了沙哑疲惫,“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醒着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也有些热了。

他没有拧开床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倚靠在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 … ”她喃喃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说,“我渴了。”

念卿看他一眼,折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汨汨水声倾入杯中。

“你… … ”

“你… … ”

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晋铭笑道,“你先说。”

念卿莞尔,“我只是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床边坐,一面捂了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近前扶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 ”

“你不想陪我?”他却看她,微挑唇角带上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倚着床边款款坐下。

看他心满意足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淡淡倦倦,有别样安然心绪缦上,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都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前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了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情分的。

“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 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十年结发,也曾企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

“两厢情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触动,脱 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 … ”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夙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梗着火炭… … 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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