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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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非但于氏夫妇受宠若惊,姜家父子更是喜出望外。
众人浩浩荡荡跪送帝后登辇,起驾回宫。
车驾徐徐驶离,昀凰从大辇中回望一眼于府,一声叹息。
尚尧握住了她的手,明白她所叹为何,自己心中也有同样惘然。
于廷甫走了,这个始终不声不响站在彼此身后,如参天老树覆叶成伞的人,终究撒手离世,鞠躬尽瘁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从今而后的风波只有彼此并肩相御。
“妾身已按皇上的意思,处置好了郑氏。”昀凰低下目光,语声轻缓。
“好。”尚尧一笑。
郑氏之罪,连坐阖族也不为过。帝后宽贷了郑氏的这份鸿恩,外人不会知晓,只需镇西都督郑豫则心中雪亮便足够了。
商妤守着一觉睡醒过来就躲在大床深帷内独自与兔子玩耍的阿衡,一整日都在盼着帝后回宫。不见着父皇,阿衡便闷闷不乐,不肯进食。无论商妤和乳母如何哄劝,他理也不理。
皇上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殿门前,阿衡不等商妤来抱,自己已像小兔子般跳下床,飞快奔向门口,扑入了父皇的怀抱。他两手攀住尚尧的颈项,披散着一头乌亮的柔发,脸埋在父亲肩头,只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戒备警惕地看向父皇身后,那个唤作母后的人,生怕她再来把父皇抢走。
这些日子他已渐渐在昭阳宫住惯,却仍未能接纳凭空多出的一个母后。
哪怕昀凰日夜不眠的守候,温柔悉心照料,在他眼中,也同乳母侍女们是一样的。他虽不乐意,却也不是执拗的性子,只要是父皇说的话,都十分顺从。因而父皇要他唤这个人作母后,他便唤母后;这个称谓,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他尚不能明白母亲究竟是什么。
昀凰见他这样瞪住自己,好似小猫弓起脊背防备闯入的生人,一时无奈又心酸。
今日一番劳顿,昀凰也觉格外倦乏,强打精神近前,抚了抚衡儿的脸,柔声问,“阿衡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商妤在一旁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衡趴在尚尧肩头,也将圆圆的脑袋左右摇了摇,很是老实。
尚尧看出她已累了,便笑道,“今夜我带衡儿回太微殿,不在昭阳宫扰你,你为了他,好些日子不曾睡得安稳了。”
“你这样宠他,半点规矩也不要,待他长大了看你怎样管教。”昀凰摇头,似笑似嗔地睨了尚尧,“从不曾见过有你这样的皇帝,自己带着皇子宿在太微殿。”
“这……”尚尧面露为难之色,“这母子争宠,也是见所未见的。”
骨血
“旨意到——诚王殿下接旨——”
官道上碎冰飞溅,雪泥被高扬的马蹄甩上了半空,黄骠马与绿衣宫监的影子已经飞快消逝在道路尽头,一路呼喊的声音犹自未散,惊鼓急雷一般回荡在随众卫队诸人耳边。跟随诚王赶往燕山的卫队人数众多,锦衣铁甲,高头大马,潮水般覆盖了官道,一眼望不到边际。此时人丛正中分开一条通道,令飞马传旨的宫人通过。
诚王车驾已在前方停驻。
一身玄色道袍,头戴高冠的诚王,缓缓步下车驾,拂袖挥退上前搀扶的哑老,负手站定,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激飞。手捧圣旨的宫人上前三步,躬身说道,“诚王殿下,请接旨。”
“本王在此,宣旨吧。”诚王昂然负手,竟不跪下。
宫人僵了片刻,咳嗽一声,惴惴展开手中黄绫,“诏谕:太皇太后凤体违和,燕山行宫地处僻寒,不宜居养,着即命诚王亲往永乐行宫迎奉太皇太后鸾驾回宫。钦此!”
宫人将圣旨高举过头顶,等待诚王接过。
诚王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有须发袖袍在风中张扬飞舞,“皇上一片孝心,太皇太后心中有知,也当安慰了。只是她老人家病体虚弱,已不堪车马之劳,本王也不忍令太皇太后再受辛劳,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太皇太后居于行宫,也是先帝的遗命,本王奏请陛下三思。奉老尽孝,乃为人子孙之本,若是陛下能御驾亲临行宫探望,太皇太后必当更加欣慰。”
传旨的宫人听得面色发白,想不到诚王竟公然抗旨不遵,言下之意,更似讥讽皇上若真存了孝心,就当御驾亲来探望。
诚王冷冷眼风扫过那道圣旨,径自掉头登车而去。
车帘再度密不透风的放下,座前金案上,搁着今晨送到的密函。
诚王再一次展开来读了一遍,欣欣然,如览绝世妙文。
密函捎来了震动朝野的讯息——于廷甫这老贼,终究熬不过,死在了这个绝佳的时候。半面银甲覆盖之下,诚王的脸,因森然笑容而扭曲成奇异形态。
天意如此,该死的人,死得其时,该病的人也病得恰是时候。
“母后,我知道,您这是到了最后仍要助孩儿一臂之力。”诚王喃喃自语,语声微颤,“这一回,孩儿不会再辜负您了。”
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车驾抵达了燕山脚下。
诚王却下令卫队原地宿营,自己宿于驿馆,只因天色已迟,不欲入夜再入永乐行宫,惊扰太皇太后的静养。
是夜,驿馆中早早熄了灯火,人马各自歇息,只有一列巡夜卫队从侧门出来,悄无声息进入驿馆后的密林。一行人踏了积雪簌簌而至,林中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哑老亲自提了风灯,躬身迎上来,搀扶着一个身着卫兵服色,斗篷遮头的人,登上马车,沿林中小道驰去。
马车中的人,卸下斗篷,正是诚王。
寒夜罡风吹得车帘刷刷作响,简陋的马车不抵严寒,诚王却面色如春,隐有急切之色。哑老也是满面微笑,以手势向诚王说道,“一切安好,王爷就快要见到了。”
诚王颔首,叹了口气,大有唏嘘感慨。
马车驶入山脚下一处极偏僻的山村,悄然在一户农舍前停下。
院中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农舍门窗紧闭,门缝里透出微弱光亮,黑沉沉的院落里,迅捷无声出现了几名黑衣人,一齐来到马车前屈膝行礼。哑老先下得车来,一摆手,黑衣人们退后,农舍门房徐徐开启。诚王步下马车,随哑老走入了门内。
农舍之中,却燃着最好的宫炭,地上铺了落足无声的厚毯,一应用具都是王府里送来的,垂手侍立的八名仆妇也是哑老亲自挑选的人。一名老年仆妇躬身挑起通往内室的帘子,诚王顿了一顿,迈步入内。
内室只有两名乳母,守在摇篮边上,齐齐朝诚王跪下。
诚王一步步走向摇篮,俯身抱起襁褓中安睡的婴儿,刚刚足月的孩子,眉眼还不分明,诚王目不转睛凝望婴孩的脸,眼中狂喜,双手微微发颤,“这才是我的儿,我的儿……”
哑老眼中也激动有泪。
襁褓中的婴儿被惊醒,睁开眼睛,懵懂的看了一眼,又歪头睡去。这双眼睛是黑色的,诚王一见,心中仿佛空了一下。再也不是迷离如琥珀的颜色了,拥有与他少年时深爱过的女子一模一样眸色的另一个儿子,虽流着他的血脉,却是再不会认他为父了。盼了这些年,终究盼来的,只是绝望。
哪怕以江山相让,也换不来父子之情。
那至尊无上的皇位,本是自己的,千秋之后终要传于子孙,而他曾以为,此生只有那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虽不甘心,却也拱手相让。到头来,那白眼狼得了皇位,竟再不认这个父亲——既然如此,我能成全你,也能毁了你;这江山,我能让给你,也能再夺回来!一个逆子不肖,还有别的子嗣,日后大好江山何愁无人为继!
诚王笑得切齿,笑得快意。
这一生大憾,原是父子不能相认,如今真真切切抱在手中的孩子,是自己正大光明的骨肉。以近半百之龄,再获麟儿,诚王望着手中婴孩,喜悦激荡不已,只觉平生的缺憾与不甘,愤恨与失落,尽都被这个小小婴孩弥补了。
这个孩子得来不易,为了避开那个逆子的耳目,不得不将两名已有身孕的侍妾远远送走,藏匿在外。两姬先后诞下了一儿一女。为免事多枝节,走漏风声,那个没有价值的女婴,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两个侍妾也都在生下孩子之后,即被赐死。这个襁褓中的男婴,并不知道,自己的降世是以这许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包括他的生母,更不知他的诞生将要给这天下带来怎样的翻覆。
这孩子被藏匿此处,不可见光,一旦被皇帝察觉,便是大祸。哑老以目光暗示诚王,此地不宜久留,隐蔽要紧,看过了孩子便走吧。诚王将孩子交给乳母,临走前回头喃喃道,“你我父子,无需忍耐太久了。”
车驾沿着来路返回,雪地上留下深深车辙。
子夜里,风中又聚起了一簇簇,一团团的雪片,漫卷飞舞。
次日清晨,雪霁云开,晴日朗照着通往驿馆的官道上,又有一列人马疾驰而来。虽仪从甚简,卫队的服色仍赫然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车驾在驿馆前停下时,诚王已亲自迎出,阔步来到车前,恭然搀扶车中人落驾。
一个苍老沉劲的语声从车中传出,“不敢劳动王爷。”
步下车来的老人,须发皆白,高大身躯裹在重裘之下,虽老迈而不失威严仪态。诚王以晚辈之礼相见,直称一声,“舅父安好。”
来者正是高太皇太后的胞弟,早已退隐在野,不问朝政多年的武成侯。
昔年高太后当朝,执掌禁军的统帅,正是武成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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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侯爷?”
倚在枕上,云鬓松散的华昀凰,听得这个消息也有了一丝异色。
今日不觉醒得迟了,又是大雪纷飞的天,倦怠里慵然未起,直到尚尧散了朝,来了昭阳宫,她仍还在床上。见了昀凰这般慵懒模样,芙蓉春色染上两靥,尚尧原本铁青的脸色,这才转缓。她笑问龙颜为何不悦,他冷冷扬了扬眉,接过宫女呈上来的茶喝了一口,将驿馆飞马传来的消息说与昀凰。
太皇太后病危,高老侯爷赶往行宫探望,于情于理都是自然的。
只是当年宫变,高太后失势,遭先帝软禁,恰恰是因她身为禁军统领的胞弟武成侯临到最后一刻,明哲保身,没有趁先帝庙祭之际发难,以致高太后一败涂地。先帝将高氏外戚的势力从朝中尽数拔除,唯独对武成侯网开一面,保留了他的爵位,只撤去兵权。武成侯也识进退,随即归隐在野,多年不问政事。尔后的夺嫡之争,连番风云变幻,这位老侯爷从未牵涉半分;多年来太皇太后幽居行宫,武成侯也从未前往探望。
如今禁军中身在高位的将领,颇多是当年武成侯一手提拔的,论治军,论威望,武成侯的赫赫威名,远胜今日姚湛之。
武成侯恰与诚王一同现身燕山行宫,这其中的意味,尚尧与昀凰四目相对,虽不名言,也知彼此心中所想。尚尧抬起双臂,任宫女替他换上了深襟博带的常服,来到凤榻之侧,执起昀凰有些凉的手,暖在掌中,缓缓道,“他能请动武成侯出山,倒是出乎我意料,不过高家再也难成气候,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花样。”
昀凰沉吟道,“怕只怕姚湛之未必压得住禁军……总之,多些防范才好。”
尚尧目光微凝,“另一桩事,倒更蹊跷些。”
单融接到暗探回报,得知诚王宿于驿馆之夜,曾有外出,却未能追踪到行踪。随后的大雪掩盖了车驾行迹,暗探只发现了一小段车辙痕迹。
“这倒有趣。”昀凰若有所思道,“燕山脚下是皇家禁地,驻防森严,他若踏入禁区必会被察觉。”尚尧颔首道,“不错,他去的方向应当恰相反,大雪夜他也去不远,不会深入人迹罕至之地。我已令单融在那周遭村庄中仔细暗查。”
昀凰点了点头。
尚尧见她说了这会儿话,脸上隐隐又有些倦色,不由担忧,“这几日你总是恹恹的,劳神太过了,也怪我,不该让你操心这许多事。”
“只是天寒怕冷罢了。”昀凰笑笑,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拢过如云青丝,“我长在南方,虽来了北地这几年,还是最怕这里的冬天。”
尚尧揽了她在怀中,叹道,“北国酷寒,苦了你了。”
“从前真想不到,北国的冬天竟是这样冷,真冷……”昀凰闭上眼睛,静静依偎在他胸前,从他温暖怀抱中汲取抵御这苦寒的热量,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心底浮出的模糊音容,掠起身体深处一阵颤栗——
那是初冬时节的南秦帝京,暮色温柔的宫檐连廊下,有一个人,望着她说,“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她不以为然的回他,“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
又再笑着说,“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然是守诺的。”
那时的暮色,那时的九重宫阙,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人,立在廊下,负手淡淡地笑。
他的目光奕奕,脸颊与雪裘相映,分不出哪个更白。
天伦
自大皇子搬来之后,蓬壶宫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早晨皇子刚起,皇上皇后的赏赐就到了。
皇上赐给大皇子的生辰礼是一匹神骏宝马与一张自己少年征战时用过的长弓。皇后所赐,则丰厚得令宫人们咋舌,衣饰用具赏玩无所不包,更有一对会说话的白玉鹦鹉,是异邦进贡来的,皇上本留给了喜爱鸟兽的小皇子玩耍,皇后却将这对鹦鹉赐给了大皇子。
满堂琳琅珍玩,承晟也唯独喜爱这一双鹦鹉,趴在半人高的金丝笼上,眼睛晶亮发光,恨不得钻入笼中与鸟儿一同玩耍。
尚尧摇头笑,看向昀凰,“到底还是你心思玲珑,这孩子一向不声不响,连我也不知他爱些什么,你却猜得到。”
昀凰微微一笑,看向承晟的目光有些飘忽,“他小的时候,也常到昭阳宫,那时昭阳宫里养了许多珍禽,我记得他总想同一对白鹦鹉说话,可她们不让他亲近,说男孩子喜爱这些花草鸟雀不成体统。”
尚尧沉默。
他记起了那时昭阳宫的主人,他的养母,最爱珍禽奇花的废后骆氏,还有骆氏的侄女,承晟的生母,服毒自尽的骆臻……
那张艳妆下灰白的脸,再一次掠过眼前。
死去的骆臻仰面倒在妆台前,长发倒垂地上,如万千黑色的细蛇,蜿蜒血痕干涸在眼角口鼻。她勾曲如爪的手指还死死抓着一片碎锦,是从承晟衣袖上撕下的。乳母和侍女们将承晟从她手里夺走时,她不肯放手,强要将剩下半瓶水银霜灌入承晟口中。她的指甲划破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臂,留下长长血痕。承晟目睹母亲的死亡,几乎被她一同带入黄泉。自那一天起,他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即便看着父亲,也充满戒备。曾经他最想亲近的太子妃昀凰,以继母的身份再次出现,承晟眼中的怨毒与疯狂,震骇了所有人——那不是一个五岁孩童应有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骆臻死前对他说了什么,令他憎恨昀凰至此。
转眼三年,已经八岁的承晟身量已高,渐渐显露少年模样。
终究只有时光能淡去怨恨,如今的承晟,心智虽未复原,却也不再有疯狂憎恨的目光,这已令尚尧足感欣慰。
他缓声问,“晟儿,可曾向母后谢恩了?”
趴在鸟笼上的承晟仿佛全未听见。
如今侍候他的李嬷嬷对他悄声道,“殿下还未向皇后娘娘谢恩。”
承晟缓慢地回转身,低着脸,默默朝昀凰行了礼。
尚尧皱眉。
昀凰柔声道,“你喜欢就好……父皇赐你的马和弓,也喜欢么?”
承晟木然点了点头。
身后的李嬷嬷却不禁多了嘴,笑道,“启禀皇后,殿下很喜爱那张御弓,不过却被马儿吓着了。”尚尧闻言,眉锋一扬,“岂有此理,齐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你四岁就能自己骑上小马,如今倒怕了?”
承晟打了个寒噤,低头瑟缩。
尚尧越发不悦,斥道,“把马牵来殿前!”
昀凰轻轻一挽尚尧衣袖,“今日是晟儿生辰……他久居宫中,这些日子疏于骑射,一时不惯也是自然的。”尚尧看着承晟畏缩不前的样子,心下失望,缓声道,“从前是父皇带你第一次骑马,今日父皇再教你一次。”
他上前拉起承晟的手,不容他畏缩,径自牵了他往殿外去。
宫人牵了马到殿前阶下,满庭积雪,白马银鬃。
尚尧一手抱了承晟,跃上马背,将缰绳交到承晟手里,要他策马前行。马背上的承晟小脸发白,双眼紧闭,仿佛怕得随时要栽倒下来。无论如何鼓励,始终不敢睁眼,更不敢松开紧紧抱住父亲的手
尚尧有些动了怒,呵斥道,“放开手,自己骑。”
承晟被他这一吼,竟摇摇欲坠。
尚尧无奈之极,抱了承晟下马,一松手,承晟踉跄就要栽倒。李嬷嬷赶紧扶住他,跪下请罪。昀凰冷冷看了李嬷嬷一眼,暗责她不该多嘴提及大皇子怕马,惹得皇上这一通生气。李嬷嬷惶恐低头。
尚尧叹了口气,拂袖离去。
昀凰相随行了数步,记起吩咐李嬷嬷,今日雪晴,宫宴设在未央池畔的暖阁,皇上有兴致带着皇子们踏雪玩耍,需替大皇子穿上厚靴。
昀凰驻足回首,方欲开口,恰在此时,跪地的承晟缓缓抬起头来,苍白小脸上,一双乌幽幽的眼里盛满怨毒。
这目光令昀凰一僵,凝目看去,承晟已低下了头。
尚尧回身,恰见昀凰望向承晟,凤瞳里凛然生寒,令人心惊……顺着她目光望去,承晟无助低头而立,满脸仓惶。
为大皇子承晟生辰所设的宫宴,简朴如寻常家宴。
因在居丧之期,姜璟与殊微没有盛装打扮,帝后也是一身日常燕居的服色。
小皇子见了殊微,喜笑颜开,殊微抿着笑,也悄悄朝他眨眼。
许是宫中从未有过女童,殊微的出现,令传闻中心智失常的大皇子也抬目朝她看了几回。一身紫锦轻裘的大皇子,小小年纪已生得端秀眉目,静静坐在皇上身侧,带了不合他稚龄的落寞,与皇后身边明珠美玉般的小皇子一比,越发黯淡无光,叫姜璟看了心生怜惜。
向来神采飞扬的皇上,今日有些沉郁,兴致并不高。
见小皇子一直在朝殊微张望,皇后笑着将殊微唤到身边,问她爱吃什么。殊微笑眯眯指了一碟酥酪,皇后亲手喂给她,她也乖巧的拿起一块喂给皇后。小皇子睁大眼睛看着,学她的样子拿起一块,举在胖乎乎的小手里,喂给皇上。
皇上方要张口,小皇子却眯眼一笑,缩回手,飞快将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皇上大笑,将小皇子抱起来横放在膝上,呵他的痒,小皇子咯咯笑着滚作一团,手脚乱蹬,将皇上的衣裳也扯乱了,父子俩玩闹得不亦乐乎。
皇后搂着殊微一起笑看那对父子,殊微笑靥如花,皇后艳光无畴。
姜璟看得怔了,未曾想到天家也有这般天伦之乐。
小皇子玩闹够了,跳下地来,摇摇摆摆去找殊微玩。殊微替他理一理衣裳,见他玩得额头热乎乎有些冒汗,又取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汗。
皇上笑道,“这孩子果真乖巧,难怪你这么喜欢。”
皇后盈盈一笑,“妾身想着,若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才是锦上添花呢。”
姜璟的心蓦地一紧,悬提到了喉头。
皇上笑而不语,修长手指徐徐转动白玉杯,眼底风云起敛如一片琥珀色的海,深不见底。他不作声,皇后亦只是眼中含笑,笑里有细碎光芒,随眼尾一点胭脂痕悄隐入鬓。殿上陪侍的诸人,连商昭仪也眉目凝止,无人敢有动静,殿前阶下一时寂静如未央池封冻的水面。
“明年衡儿也该启蒙了,难得两个孩子投缘,殊微也乖巧知礼……”皇上终于开口,侧目望了皇后,深深一笑,“朕就准她入宫伴读吧。”
这一句,从皇上优雅的唇间,轻描淡写说出,轻淡得近乎无情。
正是这一句话,姜璟等了不知多少回,盼了不知多少回。从起初奢望,到心底隐隐有了希望,再到皇后宛转笑语间的暗示……终于,一梦成真,此生最大的心愿竟这般顺理成章的实现了。
世家子弟入宫伴读本是平常,若是女子被准入宫伴读,那就意味着,如无例外,她将是未来皇子妃的人选。
姜璟肃容起身,领了殊微,向帝后郑重下拜,叩首谢恩。
额头贴上冰冷宫砖,眼前模糊,竟分不清是热切还是酸楚。
回想皇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姜璟心潮翻涌,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后的恩典,从此改变了殊微的命运,将于家与姜家,与天家最尊贵的血脉相衔;这两个世家,从此也将是华皇后与小皇子最坚固的同盟。
一身朱衣鲜朗如火,颈围白狐裘的阿衡,乌发以玉环束起,眨动着晶莹大眼,好奇地左右瞧着,尚不明白父皇这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瞧着殊微走下去跪拜谢恩,他也觉得有趣,咯咯一笑,拍了拍手掌。
众人都被他逗笑了,性情沉稳的商昭仪也忍不住笑道,“看来殿下很是满意。”
殊微似懂非懂,隐约知道自己以后要到宫里陪小殿下读书了,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怯意,仰头望了皇后,怔怔的想,皇后娘娘又美又温柔,好像寺庙中供奉的菩萨……昀凰也笑望了殊微,伸手让她到身边来。
“我该赏赐你什么才好呢?”昀凰心中感慨,抚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好孩子,你想要什么?”
殊微甜甜一笑,“皇后娘娘,我能要一个小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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