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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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燕山行宫中的太皇太后,嫡亲的祖母,尚尧只觉茫然,心中空空荡荡。幼年知事时祖母已被父皇软禁行宫,往后数十年只得见寥寥几回,若说亲恩,实在无处可寻。最后记得的,却是三年前永乐行宫里的腥红与情炽.

  正是在凌华殿的屏风后,彼时身为晋王的他,与身为太子妃的她,第一次越过身份礼法的禁锢,在那层层锦帷掩蔽间,他凶狠的吻她,她激烈回应,两个孤独求存的人,相依背水一战。他弑兄杀弟,她背夫夺玺,双双染了满手猩红,忤了世间大逆,踏一路白骨血河,携手登临至高。

  “太皇太后半世孤苦,临到此时,仍在那囚了她半生的牢笼里,也太凄凉。”她的语声有些不易觉察的发颤,言及半生囚笼,分外戚然。他知她是想起了命运相似的母妃。尚尧回转身,将昀凰拥入怀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软禁高氏太皇太后是先皇立下的铁令,有生之年,不许高氏踏出行宫。

  当年的高太后权倾一时,朝中愿意为她效死的重臣甚多,先皇对这段母子反目的恩怨忌惮极深,更忌惮高太后在朝中死而不僵的势力。这个禁令,至今无人敢进言废除之。

  华昀凰却做了这北齐朝中第一人。

  她伏在他胸前,缓缓道,“既然诚王已赶往燕山,不如就此将太皇太后迎回宫,好好的送她一程。你虽不在乎世人说甚么天家无情,多少念着,衡儿还没有见过他的太祖母呢……”

  这声太祖母,令尚尧心中一颤,郁痛不可言说。

  此夜北风厉啸,万里北国尽成茫茫,已是一冬最冷的时节。

  殿中熏暖,暖不到心间,他的头脑仿佛置于外面冰天雪地之中,清醒无以复加。

  怀中人,美如朝云,灼灼如绕在指尖的一束光。

  她不是别人,是轻取生死于一笑的华昀凰。天家无情有情,此局是生是死,她洞明如烛。她以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温柔的推着自己,拔出剑来,坚定心志,为她亦为自己,为衡儿亦为江山——她要杀人,要那人死。

  若下了这道旨意,令诚王奉迎太皇太后回宫,则逼他到无路可退,或奉旨回京,或抗旨不遵。他或念在太皇太后的份上,勒马于断崖千屻之前;抑或,就此一朝了清这段不见天日的父子恩怨!

  百千转的苦辛滋味,是漫长孤独里得而又失的亲恩,曾在心底煎熬如沸,一旦冷却,便凝成铁汁,慢慢凝铸了心肠。纵使曾有赤子之心,终究坚如铁石。

  ——天明之际,急召诚王迎太皇太后回宫的旨意,飞马追往燕山。

  *******

  这消息,却已传不进病榻上的于廷甫耳中。

  姜璟望着他已呈灰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端着药的手连连发抖。今晨犯的病,来得比以往更凶险,眼看已要喘不上气了——父亲强硬地撑了这么久,竟在这个时刻,却要撒手去了吗。

  只有她一个做媳妇的在跟前,从璇被人从病榻上抬来,也无计可施,还得靠她拿主意;从玑被召入宫议事还未回来,而父亲垂危半昏迷中,一声声念着从玑,显是有要紧的话,极重要的心事,等着告诉他。

  姜璟一面焦急盼着从玑赶回,一面催人将皇后赐下的千年人参煎了,亲手给于廷甫喂下,不指望起死回生,只盼续住一口气。她心里知道,这一回怕是再也熬不过去了。

  从玑终于带着太医赶了回来,弃了车驾,策马疾奔而回。

  来的是仲太医,皇上得知于廷甫病重,当即遣了他来。

  入内只看了于廷甫一眼,仲太医不必号脉已然知道,于相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回天乏术了。他沉重地朝于从玑摇了摇头,压低声道,“给宫中报信吧。”

  从玑木然点头,吩咐了人,这才一步步走向病榻上的父亲,心中苦得发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握住父亲冰凉枯槁的手。

  仲太医的药,合着参汁一起灌下去,于廷甫的喘息慢慢平复,已经发灰的脸竟也泛上细微血色。从玑大喜过望,转头看仲太医,对上太医的目光,热望又被冰水浇成死灰。看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于廷甫双眼缓缓睁开一线,紧了紧从玑的手。

  “父亲,我在。”从玑哽咽道。

  “我有话同你说,旁人,都出去。”于廷甫气若游丝,拼着回光返照的一口气,声气仍平稳。众人不敢耽搁,一时退得干干净净。从玑照父亲的意思,俯身凑近,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平州可有动静?”

  从玑想不到,父亲临终竟不嘱咐身后依托,这第一句,仍是问的平州。

  望着父亲眼中的不甘,从玑深知父亲与诚王的仇怨,从昔年拥立先帝便已结下。斗了这么多年,父亲终于没能熬到亲眼见宿仇之死——坐隐平州不出的诚王,令父亲,乃至皇上,长久以来抓不到破绽。连舅父姚湛之也被他利用,为矛为盾,遮挡在前。阴忍久蛰的诚王,就如一条盘踞深渊的巨蟒,欲斩之,必先引其出洞。萨满案,成了惊动巨蟒的一声惊雷,令他再也蛰伏不住。

  此时太皇太后病重,诚王离开平州,去往燕山,已是风雨欲来之势。

  皇上的回应,更如平地雷声,震地欲摧。

  从玑不敢迟疑,俯身在父亲耳边,低声道,“昨夜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在燕山病危,诚王已离了平州赶往燕山。今晨皇上下旨,令诚王即刻奉迎太皇太后回宫!”

  于廷甫的眼皮蓦地一跳,枯木般的脸上,皱纹抖动,渐渐浮起笑容。

  从玑看着父亲这般笑容,笑得如行夜路之人终见曙光。

  这笑容,令他说不出的惊怵,心中那个不敢触碰的猜想,此时再也按抑不能的浮上水面。这些日子,回想前后因由,觉出环环相扣,渐渐凸现出令他心惊肉跳的真相——

  皇上待诚王,始终存了容让之心。

  诚王或许本不会走到如此大逆的地步,至少不会如此之快。

  然而华皇后殷川遇刺,风波骤起,平地忽涌千层浪。

  这风波,看似卷向华皇后、小皇子,乃至于家;背后推波助澜,看似诚王,乃至骆氏余孽,然而最终卷入风波中心,拔剑相向的,却是诚王和皇上!

  从玑扶着父亲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震动神色尽落在于廷甫眼中。

  “父亲……是你?”

  于廷甫费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掠过奇异光彩,嘴唇噏动,极低微地吐出字,“很好,你到底看明白了这盘棋。只不过,我,于家,也是棋子。”

  从玑一震,骇然直了身,“是,是皇后?”

  “她若是男儿身,便又多一个逐鹿天下的枭雄。”于廷甫脸上泛起红光,气也转顺,回光返照之象更甚。

  “小皇子和那香囊……是皇后的苦肉计?”从玑感到一股自足底冒起的寒意,冻住了齿舌,竟说不下去。原以为南朝烟雨之地,竟有这般女子,其颜如玉,其心如铁。于廷甫叹一口气,仰脸垂目,缓缓向从玑道出真相——

  大皇子在华昀凰出走殷川之后才被接进宫,申氏不曾料到,华昀凰却是从大皇子还在王府时,就在她身侧安置下了耳目,从晋王府跟随到灵岫宫。申氏暗藏药符谋害小皇子的祸心,根本瞒不过华昀凰。若是她仍在昭阳宫,要除去申氏,易如反掌。然而远在殷川,碍于大皇子,华昀凰隐忍不发,留下申氏将计就计,等到时机一至,反将申氏做了饵,借她之手酿出萨满之祸,引出背后的大鱼。

  从玑颤声问,“小皇子和殊微中毒莫非是假?”

  “不假。”于廷甫喘道,“我命于贞在皇子和殊微的饭食里暗加解药,临到御驾回京之前才将香囊给殊微,前有解药,后有太医施治,自然……有惊无险。”

  “至亲骨肉,皇后她竟狠得下心。”从玑手足阵阵发麻,想不到皇后对小皇子,父亲对殊微,竟都有这样狠的心。父亲一向待殊微如掌上明珠,爱惜无比,这令从玑越发心寒,一时竟觉得眼前的父亲,有了陌生面目。

  于廷甫合上眼皮,一字字道,“一时之狠,若能永绝大患,便是仁。”

  “可小皇子还如此幼小。”从玑脱口而出,心底既悲也愤。

  “天家之子,未坠地已开始厮杀……后宫之中,岂有柔弱的母亲……华皇后,她若不狠,待旁人对她母子狠起来,便是千万倍惨酷。”

  于廷甫无奈望了儿子,拼着断断续续声气,是为华昀凰,亦是为自己辩白。

  从玑无言以对,只一声长叹,“于贞,于贞,我果然错怪了他!”

  于廷甫笑了笑,“以他一命,换于家一门安稳,阿贞求仁得仁,我亦无愧。”

  唯一可指望的儿子,生就这副柔弱心肠,于廷甫越发挂牵难安,可生死大限最教人无可奈何,一时也只得黯然闭上眼睛,湿润了眼角,“还有一句话,你记着。”

  “是,父亲所言,儿子永铭心中。”从玑低下了头,强忍泪水。

  “日后于家的女子,无论殊微,或是你们兄弟再有女儿,都择个厚道夫家嫁了便是,万万不可入宫。即便中宫之位,也切莫贪图。前有太皇太后,元氏皇后,骆后,今有华昀凰……女子终归只是女子,美而不祥,慧极必伤!”于廷甫自觉胸中气息急乱,竭力张大了口,用力说道,“我枕头下,有两封书信,你取……取出来!”

  从玑忙俯身,从父亲枕下取出火漆封缄好的两封信,一道封上无字,另一道则写有,“臣于廷甫叩别”。

  父亲喘息急促道,“此信,你私下呈给皇上,切莫让他人得知。”

  从玑明白父亲重重说出的“他人”二字,所指正是皇后华昀凰。

  “另一封是留给你的,如若日后华昀凰对于家发难,你再启封;若是,她没有那一天……待她,待她一死……你便焚毁此信,不得启封!”

  于廷甫用尽全力,抓住了从玑的手,额上青筋绽出,声色俱厉说出这番话。

  从玑瞠目结舌,只得点头。

  于廷甫缓缓松开他的手,生命迅速枯竭的躯体仰后靠去,一口比一口更吃力地喘息着,“唤你兄嫂弟妹都进来吧,殊微也抱来让我再瞧瞧……”

  “是,都在外面候着,父亲安心。”

  从玑悲从中来,心中大恸,千万句话也都强忍住了。

  “安心,如何安心……”于廷甫沉重的摇了摇头,“我死之后,你便是于家一门之主。我交代给你的话,你且记着,日后慢慢领悟……我没有时间再教你了。”

稚子

  两朝元老于廷甫为国操持一生,拥立两代君王身登大位,他身后哀荣也达到了北齐开国以来人臣之极致。

  当夜于廷甫陷入弥留,消息传入宫中,皇上竟不顾三更夜寒,即刻驾临相府,却仍是晚到一步,于相已溘然长逝。君臣一场,诀别无期,令皇上哀恸不已,在遗体之前,亲口追谥于廷甫为文定公。下旨罢朝一日,百官吊唁,更次日,帝后同乘十二龙大辇,亲临致祭。辇上金丝络网,红罗画带,夹幔锦帷等一律换作了青黑二色,白绫裹索,驾白马八乘,马饰铜面,插白羽。

  皇帝玄衣玉冠,缨蕤皆白,衣襟胜雪。皇后素颜青裳,低挽云鬓,珠翠尽除。

  百官相随,尽摘冠璎,腰围素带。

  于府内外素幡如云,白幛遮蔽了飞雪。

  正在萨满风波中人人自危的朝臣们,目睹于相身后哀荣,于氏一门承恩之隆,皆大受震动。宦海沉浮一生,皆知起落荣辱难料,最终谁都有盖棺定论之日。再多的官爵也带不到黄泉下,然而自己留在君王眼中的功罪几分,却左右着后代子孙乃至一姓一族的兴衰。

  得享圣驾亲临祭奠的大臣,北齐开国以来不过寥寥几人。

  而令帝后同临致祭的,于廷甫是第一人。

  于廷甫从当年册后之争就站在华氏一边,自始至终拥戴中宫,而华昀凰是记着他这份功劳的。她以素服致祭之诚,无声告慰这位有功于己的老臣。

  在百官们眼中,此时此地皇后的现身,则有着更多更深远的意味。

  于府中上下老少重孝缟素,次子于从玑代替了大哥,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在灵堂前跪迎圣驾。大侍承单融宣读了皇上为于廷甫御笔亲书的祭文。圣眷殊隆如此,蒙在于家头上唯一的阴影,似乎已无声无息散去。外人并不知道,于从玑之妻郑氏,此刻仍禁闭在隐秘深宅,惶然等待着自己即将被裁决的命运。

  前来吊唁的朝臣之中,于家的姻亲——台卫将军姚湛之,高门望族的姜家,一门上下军功赫赫的郑家,乃至从琳和从琅的岳家,都是朝中显贵。于廷甫为四个儿子所选的妻子,皆出身不凡。

  重孝在身的姜璟,举止沉缓,低眉垂目,双手端着茶盘,屈身敬呈给皇后。今日格外寒冷,随侍的宫人怕皇后身子畏寒,进了参茶。姜璟屏退府中仆妇,自己亲自上前侍候。

  华皇后却将参茶赐给姜璟,叫她补一补精神。

  “你一夜未眠,想来也未进饮食。”华皇后的目光扫过姜璟苍白的脸,柔缓道,“且歇一歇,不必站着侍候了。”

  姜璟忙谢恩,心中暗暗感激皇后的体恤。这一夜下来又是跪,又是哭,更要帮着从玑里外操持治丧的事,巨细靡遗,到此刻早已哑了嗓子,没了力气,在华皇后跟前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皇后温言宽慰于家女眷们,又与姜璟说起,尚书右丞今日也来了。

  姜璟知道,身为尚书右丞的父亲与三位兄长全都来了,此刻正在前堂陪着皇上,方才也随皇上一同去探视了从璇,见到皇上待从璇如此亲厚,想必父亲脸上也很有光彩。从璇伤残之后,父亲大失所望,曾经寄托了厚望的女婿从此形同废人,连带着对自己这个女儿也冷淡起来……如今他怕是又忘了这些,重又觉得嫁女嫁对了。思及此,姜璟心中黯然,生为女儿身的悲凉莫过如是,

  “镇西都督身在行台,未能亲至,护军将军奉召回京诉职,今日倒是来了。”

  皇后淡淡说来,神色如常。

  姜璟却心头蓦地悬紧。

  郑氏的父兄,镇西都督与护军将军都是军中肱股,这门姻亲的分量也影响着于家的未来,皇上会对郑氏如何处置,仍是高悬在于家头上的出鞘之剑,不知几时落下。此际皇后开口提起郑氏,是什么用意,姜璟屏息不敢揣摩,静等皇后示下。

  皇后却不再开口,悠然沉默。

  姜璟心念转动,大起胆子试探道,“弟妹郑氏……近些日子身患恶疾,自秽形貌,未敢见驾。”皇后目光深敛如水,缓缓道,“大丧之日,为人子媳,不露面也是不妥的。”姜璟会意,虽还摸不透皇后用意,却回道,“是妾身疏忽之罪,妾身知错,这就唤郑氏前来觐见。”

  皇后颔首,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脸上,带了一丝嘉许之色。

  华昀凰心中暗叹,这姜氏并非糊涂人儿,倒也知进退利害。只是姜氏自己尚不知道,当日她的一句话,险些为于家招致大祸。

  那日在于府发现衡儿中了疫毒,这姜氏,当着皇上的面,竟莽撞进言,要让于殊微来为衡儿亲身试药。因了她这一句话,尔后于殊微献出香囊,就落下了仿佛有意安排的嫌疑。原本于廷甫与昀凰早有设计,避而不提殊微,以皇上缜密多疑的心性,自会亲查于府上下所有接触过皇子的人,待皇上召了殊微来,再经殊微之手献上香囊,方可天衣无缝。偏偏这个姜璟,自作聪明,险些坏了大事。

  时至今日,昀凰也无法窥见,尚尧是否放过了这一道蛛丝般的疑痕。当时他并未流露半分异色,似乎满心忧切都在衡儿身上。可昀凰深知,如果说于廷甫是道行最深的老狐,尚尧就是俯瞰苍生的雄鹰,大地之上没有什么能躲过最锐利的鹰眼。他的心思日渐深沉,许多云遮雾罩之下,藏着她看不透的隐秘。

  不过少顷,郑氏已被两名仆妇搀扶而来。

  当日是个光艳照人的贵妇,此刻却判若两人,瘦得脱了形,病困无力,战战兢兢,仆妇方一松手,她便跌扑在地上,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连姜璟也目不忍视,暗暗别过目光。

  她想,皇后方才的话,已有饶恕郑氏的意思,想来不会难为于她。

  却听皇后悠然道,“你瞧,一个人怕死起来,死之未至,自己先已魂飞魄散了。”

  姜璟心头升起一股寒意,惴惴应了声是。

  皇后目光转向郑氏,冷冷如看一件死物,“你的姑母,便是如此。”

  郑氏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姜璟也骇然失色。

  “几日前,你姑母已在宫中病亡了。”

  皇后淡淡的一句话,令郑氏几乎昏厥过去。

  “你本也活不到今日的。”皇后语声沉缓,一字字似有千钧之力敲落在人心头,“只因皇上顾念你父兄功绩,本宫也念着于相的颜面。如今你姑母既不在了,你所作所为,若是从此不为人知,本宫也不愿因你一人之恶,毁了郑氏一门栋梁。”

  姜璟立刻跪下,重重叩头谢恩。

  郑氏这才省悟过来,皇后已饶自己不死。一时间涕泪交流,叩头不止。

  皇后不再理会她,从座中起身,对姜璟温言道,“皇上时常念及旧谊,这会儿想必与你夫君叙旧起来,将你我都忘在了脑后。也是回宫的时辰了,你随我去请皇上,也好见一见你父兄。其余女眷不必相随了。”

  方才冷如寒霜的皇后,只是一转头间,目光中霜杀已无迹可寻,只见雍容之态。姜璟随在她身后,离了内堂,目光所及,见府中女眷们俯首送驾跪了黑压压一地,只自己有这一份殊荣,得以跟随到前堂,甚至与父兄相见。姜璟一时飘飘然尝到了久违的风光滋味。

  “娘——”

  忽听这声带着哭腔的稚嫩呼唤,从跪在两侧的人丛后传来。

  皇后停步回首看去。

  姜璟慌忙道,“皇后恕罪,小女殊微年幼无知……”

  皇后已看见了乳母抱着跪在角落里的殊微,微微一笑,伸出手,“过来。”

  殊微挣脱了乳母,跌跌撞撞奔向母亲,想要扑入母亲怀抱,看见了皇后向自己伸出的手,犹豫一刻,还是怯生生上前牵住了皇后的手。

  昀凰俯下身,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柔声道,“好孩子,不哭。”

  殊微小嘴一扁,泪珠又落下来,“我想见祖父,我不信……祖父真的走了么?祖父不要殊微了么?”

  昀凰恻然,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殊微睁大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望住昀凰,“皇后娘娘,你能让祖父回来么?”

  昀凰抬起头,看了一眼层云低垂的天空,轻声道,“你的祖父去了更好的地方,去了云的上面,那里有许多仙女仙童陪着他,再也没有病痛辛劳,比这尘世更好,你祖父在那里会很欢喜,会从云上面瞧着殊微,瞧着你长大,长高……长得和仙女一样美呢。”

  “真的吗?祖父在云上面?”殊微极力仰起头,睁大了眼睛,“为什么我看不见他?”

  昀凰抱着她,感觉到她柔软的小小身体仰靠在自己臂弯中,满是信赖偎依,一时竟有些怔了……这样抱着一个孩子,哄着一个孩子,于她竟是第一次。

  衡儿依然与自己生疏着,抗拒母亲的怀抱,不肯与母亲说话。

  昀凰默默抱着殊微,心中温柔无法抑制的溢出,用最轻柔的语声回答她,“等你长大就能看见,祖父却是时刻都在看着你的,你若是哭泣,祖父也会看见。”

  殊微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还是努力往天上看,又喃喃问,“皇后娘娘,你能看见我祖父么?”

  昀凰驻足,抬眸望向天际,“能,我能看见你的祖父,也能看见我的母妃,看见……离去的人,他们都在天上,时刻看着我们。”

  殊微望住昀凰,忽的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的颈项,将脸贴着昀凰脸颊,细声说,“那皇后娘娘你也不哭。”

  昀凰怔住了,身子忽然在这一刻变得绵软,连心底也发软,既软也酸,酸中有涩,涩而含辛,这股滋味竟直冲上眼底,令她不得不仰起头来,望了灰蒙蒙、沉甸甸大雪将至的天空,“是,我也不哭,再也不哭。”

  姜璟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被皇后抱在怀中,一路走过许多人的跪拜,一直走到了皇上跟前。

  玄衣素冠的皇上,襟领胜雪,肩上如有辉光,清俊出尘。

  所有人都垂手恭立着,只有两个人坐着,一是皇帝,一是自己的夫君,围裹在厚厚裘绒下仍虚不胜寒的于丛璇。能够在此处陪着皇帝叙话的,都是公卿显贵,朝中重臣。皇上容色深肃,犹有戚然,对老臣的敬惜之情尽在言表,令姜璟感叹皇上真正是仁德重义之君。

  皇上正与众臣一桩桩说起文定公一生为国所铸的功绩。

  见到皇后亲手抱了殊微而来,皇上有些意外,旋即离座,迎向皇后。

  姜璟看见了站在众臣首列的父亲,站在后头的兄长。

  他们初见自己和殊微随皇后一同到来,亦是讶然,旋即欣然有骄色。

  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竟从皇后手中接过殊微,抱在了自己臂弯中——除了皇子公主,能让皇上皇后抱在怀中的孩童,普天之下,于殊微是第一个。

  尚尧见到怀抱女童而来的昀凰,只怕她受累,想也不想便伸手接过了孩子。小女童却有些怕他,怯生生扭过身子想要回到昀凰怀中。尚尧不由一笑,“这孩子与你倒是投缘。”

  昀凰安抚着殊微,目光温柔,“她很是乖巧。”

  尚尧看了一眼殊微,望向昀凰,深深一笑并不言语。

  他想,若是她所生的女儿,一个同她一模一样容貌的小小人儿,能够也像这样抱在怀中,捧在掌心,那真不知道要怎么爱惜才好。

  殊微被他抱在手中,知道他是皇上,是祖父都要跪拜的人,又敬又怕的觉得皇上一定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一般,乌莹莹的眼珠定定望了尚尧,又扭头看看昀凰。

  “你在瞧什么?”昀凰看她颇觉有趣。

  “小殿下的眼睛和皇上是一样的……”殊微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惊奇。

  尚尧也被这稚趣的小女娃逗得莞尔,回身将殊微交回给姜璟,对丛璇温言道,“你生得好一个冰雪似的女儿,皇后和朕瞧着也喜欢,过几日大皇子生辰,宫中只得他们两兄弟,正嫌冷清,让这孩子也到宫里玩耍两日,添些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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