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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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军制,有陈弊已久,几朝夺位之争令得禁军势力一再膨胀,十二卫各相牵制,势力交错潜杂,连外军镇边大将也要对姚湛之礼让三分。

  朝中只有于廷甫知道,皇帝登位之初,便有心革新军制,削弱禁军,碍于夺宫一役,禁军拥立有功,姚湛之更是诚王亲信。此番尘心堂之变,元飒之死,十二卫自起变乱,恰是给皇上送来了等待已久的机会,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诚王挑动十二卫之乱,蓄谋兵谏,纵然兵谏不成,也有姚湛之做替死鬼。

  姚湛之若真的踏出这一步,皇帝与诚王势必公然决裂于天下,胜,也胜得不孝不义。于廷甫坐视十二卫之乱,却于公于私,定要阻住姚湛之。

  他亲自登门,一番开诚布公,令姚湛之迟疑勒马于悬崖之前;最终令姚湛之掉转马头,倒向皇帝的,却是从佑州传来的调令,明为邱嵘的赦令,实是皇帝皇后给姚湛之的赦令。一场兵谏之危,消弭无形之间,宸卫大将军姚湛之却不知自己将要面临的是福是祸。

  眼见帝后将要带着小皇子起驾回宫了,于廷甫虚弱的咳嗽连声,向皇帝奏道,“宸卫大将军前来探视微臣,恰也在府中,不知御驾到来,只得回避。不知皇上是否要宣召?”

  “不必了。”皇上眉目间掠过的阴郁,令从玑暗地为舅父一悸。

  姚湛之的名字,令尚尧想起平州鹤庐里的那个人。

  更令昀凰想起了至今孤魂无依的母妃。

  邱嵘、姚湛之、诚王、裴令婉……这一个个名字从她心头热炭一般烙过去,昀凰垂下脸,沉静凝望怀中幼儿,将目中冷冷笑意隐藏。

  这些名字,就要从这世间被抹去,被碾碎,一个也不会落下。

  御驾起,龙舆徐徐离了相府,沿黄沙铺设的大道驰向宫城。

  重帘纱窗隔开外间纷扰,微微摇曳的舆车中,鼻息匀细的阿衡沉睡在昀凰臂弯中,昀凰的额角微汗,脸颊苍白,疲惫之色此时才显露在脸上。尚尧伸臂欲接过阿衡,被她轻轻摇头拒绝。他一笑,索性将她连同阿衡一同圈在臂弯中,令她安稳倚靠在自己胸前。

  “衡儿睡着了,你也睡一会。”他以下巴轻轻抵着她额头。

  “嗯。”她顺从地靠向他肩头,脸颊贴了他颈侧,果真阖上眼。看来她真是累极了,难得这样温纯,温纯地像阿衡的小兔。他微微笑了,恍惚忘却了里里外外忧烦,只觉这一刻静好无双。

  她却低哑地叹了一声。

  “怎么?”他问。

  她默然不语,往他怀中偎依得更紧了些,良久低低道,“也不知道昭阳宫还是不是同从前一样。”

  他沉默片刻,抚了她的鬓发,“连你妆台上的凤钗,也不曾动过。”

  她抬眸,与他静静相视,各自莞尔。

  “往后就让衡儿住在昭阳宫里可好?”

  “再好不过。”

  “他会不会不惯?”

  “他是出生在昭阳宫里的,如今所居的宫室,也按着昭阳宫的样子布置,破格不照皇子的制式,连殿中熏香也和你素日用的一样。你虽不在,也要他如同在你身边时一样,不离你的气息。”

  昀凰怔怔抬眸,望见他眼里,温柔深敛如潭水,无声无息将她溺了进去。沉陷其中,竟起了一阵眩晕,心口微窒。他的气息笼罩下来,薄唇印上她额头,掠过鼻尖,落在唇上……昀凰闭上了眼,脑中却蓦地回荡过这句,“熏香也和你素日用的一样”……半阖的眼中,眸光一闪,语声清冷如常,“只是衡儿的居处用了和昭阳宫一样的熏香?可还有别处?”

  “没有别处。”尚尧摇头,蹙眉沉声问,“那只香囊?”

  昀凰心中微动,将已到唇边的“雪苔”二字悄然收回,缓声答,“我也不知,只是觉着香气有些异样,阿妤擅调香,若有蹊跷,她定能识出。”

  尚尧沉吟道,“女童说的婶娘,是于从玑的正妻,便是郑氏长女。郑氏是军中信得过的……谋害皇子,罪及三族,郑氏一族不敢有此逆心。”

  昀凰颔首,“许是我多心了。”

  尚尧阴沉了目光,淡淡道,“你放心,胆敢加害衡儿的人,无论是谁,都逃不过去。”

厌胜

  晴雪之日的黄昏,大地覆白,绵延霜瓦,满映落日光辉,如金沙倒倾九天,漫延在重檐高阙的皇城之上,流漾过如林如海的皇家仪仗,闪耀于銮驾金顶。望不到尽处的御道,一头伸向宫门,一头衔住了天际那轮沉沉笼罩众生的红日。

  朝南而开的宫城正门徐徐打开,迎入帝后同乘的鸾驾。

  来时路,去时路,归来亦是这条漫漫长路。

  影影绰绰的金丝络网,紫罗画帷之外,似有一层浮动的光晕,毫无温度的隔在殿阁宫墙与昀凰的目光之间,入眼之景,依稀熟悉,又似生疏。昔日身披太子妃的嫁衣踏上这条路,辗转沉浮,又戴上皇后的凤冠。

  昀凰垂眸,回想近在咫尺的昭阳宫,倏忽间,眼前掠过碧影瑟瑟的雕窗,被雨气浸润得泛青的玉阶,覆上落英的宫檐,曾有一袭白衣独立凭望的阑干……那是辛夷宫中的落英起落,那是栖梧宫里的木叶如诉。

  是万物润泽的南国,是物是人非的隔世。

  昀凰深深阖了眼,拥紧臂弯中沉睡的幼子。

  孩子身上传来的温暖,轻细的呼吸,悄然消弭了万里流离之苦,带回幼时辛夷宫中清晰记忆,那时仍有母妃的臂弯可依偎,闻着她衣袖上辛夷花的香气,便能安心入睡。伸手可及之处,有至亲之人的温度,原是如此。

  凡有名位的世妇、女御、女官一众内命妇们都在昭阳宫前迎驾,皇帝出巡回朝,皇后归位中宫,隆重堪比大典,众姬依制穿戴,肃然端立,远远朝着行近的銮驾整齐跪下——仿佛比两年前热闹了许多,原先潜邸中的姬妾之外,又添了不少新人,这些时日他身边并不寂寥。昀凰隔了车帘,目光扫过一众婀娜,心下哂然。

  觉察到身侧投来的目光,知道他在捕捉自己的神色变化。

  身为后宫之主,女德之范,还能有怎样的神色呢。

  从前也见过那人身边群芳环绕,也曾亲手抱过他与旁人的骨肉,她连生妒的资格也不曾有,非妻非妾,不过是“皇兄”身侧一个迟早要外嫁的公主。如今身侧之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君,亦是坐拥天下的君王。而今还有妒么,妒因爱生,帘外过眼的,是红粉亦是枯骨都不足介怀了。

  此心早已倦了,倦是入袖秋风,吹落爱怨,徒留空怀。

  昀凰回转目光,自知一丝一毫也躲不过他的双眼,索性全不掩饰地藐然一笑。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眉目间笼了层看不清的雾,良久不语。

  銮驾已驻,四下凝静。

  尚尧抱过孩子,一手伸过稳稳牵了昀凰的手,一同下舆。

  大侍丞单融跪地接过了皇子。

  “恭迎圣驾,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昭阳宫前,如云之众低伏脚下。

  “昀凰。”尚尧立于宫阶之前,淡淡唤了她的名,“你的昭阳宫,同从前可还一样?”

  你的昭阳宫。

  昀凰抬眸,望进这座天下母仪所在的宫殿深处,此间曾有过的燕尔旖旎、初诞佳儿的欣慰圆满,都随着入目所见,在心底鲜活翻涌上来,倒也不曾忘却。

  “昭阳宫从前如何,妾身已忘了。”她婉转低眉,缓缓道,“只记得,当初将妾身迎入昭阳宫的人,还是一样。”

  若得君心未变,是否妾心如初。

  眼前只见她笑生两靥,令他心神为之恍惚。

  在她册后之日,他着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亲自执了她的手,将她迎入昭阳宫。

  往事如昨,尚尧锋锐唇角含了一丝温润的笑,将手伸向她。

  她莞尔,将手放入他掌心,随他步上玉阶。

  她的身子隐隐晃了一晃,脚步有些虚浮,尚尧低头看去,见她脸色比之前更见憔悴……不待他出声探问,她摇了摇头,悄声道,“只是有些乏。”

  尚尧知她身心皆疲,原本伤愈未久,又担忧着病中的衡儿。

  “你是太累了。”他怜惜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伸臂将她腰肢一揽,竟在六宫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横抱了起来。昀凰失惊,不由双臂环住了他颈项。刹那间只觉心口一荡,整个人被裹入熟悉的温暖中。目光越过他宽广肩头,瞧见老宫人们惊愕得忘了低下的脸,连商妤和单融也看得怔了。

  谁曾见过这样罔视体统的帝后。

  入夜的昭阳宫深处,凤帷深垂,犀烛之光从琉璃莲花宫灯中透出,氤氲化柔。

  虽传了晚膳在昭阳宫,帝后二人只略动了动箸,再是倦乏也难以合眼。

  太医的第二副药能否起效就看今夜。

  阿衡虽发热未见加剧,脸上红疹也不见消退。

  尚尧深信天明之前孩子定能好转,镇定安抚昀凰。

  昀凰不时查看孩子的脸手,以浸润了药汁的丝绵轻拭。

  从昏睡中被唤醒喂食的阿衡,抗拒地偏过头,不肯张口。昀凰想要亲手喂他,却总也喂不下去,不得不唤来乳母。瞧着乳母娴熟地将羹汤喂入他口中,哄着他咽下……昀凰怅然,思及当时,只照料过襁褓中的衡儿五天,便母子分离,再不曾喂过他,抱过他,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一天天长大,一点点从柔软婴儿变成现在的模样。久久凝望他熟睡中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目光,只觉看多久也看不够。分离已久,初见时隐隐还有些茫然无措,及至将他抱着怀中,小人儿仿佛一点点融入了自己的发肤骨血,与自己融在了一处,再也拆分不去。

  “他睡着的样子,最是像你。”

  身后传来尚尧低哑语声。

  昀凰回眸细看他眉目,朦胧宫灯映照出父子间奇妙叠合的影子。此时方觉造物玄妙,他在阿衡身上看见她的影子,她却看出他的痕迹。

  “父与子,原是这样奇妙……我竟从不知道。”昀凰喃喃道。

  “从前我也不知。”尚尧怆然一笑,语声更低。

  这声“不知”,触动昀凰心底最柔软处,她尚且曾与母妃相依为命,他则未曾有过一天能真正依偎父母膝下。

  服过药的阿衡,在药力宁神之效下,睡得渐渐安稳,鼻息轻细如一只小猫,睡梦中翻身两回,向内蜷起身子,缩在凤榻的角落。昀凰诧异,尚尧低声道,“他一向如此,总要睡在最里边。”

  没有母亲的怀抱,再宽深柔软的床,也只能睡到角落才觉安稳。他怕是永远无法明白母亲为何离开,为何缺席了他最需要她的时光,一去如此之久。也许要到百年之后,他身等大位,自己也做了皇帝,有了妻子,才能明白——帝后夫妻,先是帝与后,国与朝,之后才轮到夫妻情分。

  想到终有一天,衡儿也会做皇帝,昀凰忽冷忽热的身子,蓦地起了一阵战栗。

  尚尧却没有觉察她的异样,他全神凝注地俯身查看阿衡,小心扳过他的脸,惊喜发现唇角红疹已变淡,手上也有消减,再一探额头温度,已退了不少。

  千幸万幸,药石起效了。

  昀凰再三看了又看,确信衡儿真的好转了,欣喜得攥紧了尚尧的手,几乎落下泪来。心头大石一卸下,才觉精力早已耗竭,周身沉重得注了铅似的,回头看了身后的尚尧,他眼中也已有红丝。

  宫漏已敲过二更,再敲两回,他就要上朝了。

  昀凰无声叹了口气,“我陪着衡儿,陛下回寝宫歇一歇吧。”

  “这不就是朕的寝宫?”他揉了揉眉心,一笑将她揽过,顺势倚倒在凤榻。

  “衡儿睡着呢。”昀凰唯恐惊醒了睡在身侧的孩子。尚尧侧头看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小人儿,似笑非笑道,“再有三五个孩儿,皇后的凤榻也是睡得下的。”

  他将脸埋在她鬓间颈侧,沉声笑。

  肌肤上温热的痒撩人欲酥,昀凰不由缩起身子,抵了他胸膛,抵御他进一步的撩拨,冷冷道,“谁要三五个孩子了!”

  “我要。”他语声低沉温柔。

  “后宫三千,陛下想要皇嗣当然容易。”昀凰眯了眯眼,语声似笑非笑。

  “皇后贤良。”他悠然拖长声作答。

  “你敢!”昀凰扬起手,作势就要掴上,被他轻而易举将手腕捉住,贴在心口。

  “朕不敢,也不愿。”他低声笑。

  她斜斜睨了他,眼中薄嗔轻恼,流露了真怒,再不是滴水不漏的冷淡。他却等这一巴掌,这一冷眼,等了许久,等来得甘之如饴。他将她整个身子圈入怀抱,从身后稳稳环住。她冷着脸要将他推开。他悠然笑道,“你再乱动,就真的惊醒衡儿了。这还是他第一回与父皇母后同枕而眠。”

  昀凰一怔,心中触动。

  皇子公主与父母同寝,本就不合规制,可衡儿身上已有太多事破除了规制,乃至他的出身,便犯了大不讳。彼时她还是废太子妃的身份,行叔嫂之私,在万年宫祭殿里惊世骇俗的一夜颠倒有了衡儿……往后,他身负北齐社稷,也身担南秦皇族最后的承继。这样的身世,于他,只怕是幸也是累。

  耳畔不过片刻已传来尚尧低匀呼吸,他已倦极入眠。昀凰却睁开眼睛,清醒无法入睡,心思起伏如海潮,今事往事都如浪卷涛涌,一起卷进昭阳宫的深处。

  另一个不能入眠的人,是新迁入临华殿中的昭仪商妤。

  远远屏退了侍女,独坐内殿的商妤,脸色发白,直望着灯下拆开的香囊,眼中骇然,仿佛那细细摊开在银匣的香料中,会伸出一只噬血的触爪来将人缠缚。

  早已用银钗将囊中香料,逐一拨开,按色嗅形状分出。

  确是从前自己亲手为昭阳宫配的香,每一味都是御贡中的上佳之选,并无异样。唯有一小撮白中泛黄的碎屑,夹杂无数更细的黑末,无嗅无味,不似草木。商妤困惑难辨,沾取少许在银钗一端,凑近烛火烤热,一缕悄然升起的刺鼻气味令商妤手腕一震,蓦地觉出这气味是什么,竟不敢置信。

  谁会在香料中掺入——人的头发与指甲。

  厌胜之术。

  这四字浮现心头,如尖冰扎入骨缝,令商妤陡然寒颤。

  宫闱禁忌莫过于此,南朝宫中已经多年不闻此事,虽依稀听过民间轶传,却从来不信真有什么术法能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此刻目睹香料中被掺入了碾碎的头发指甲,诡异之状,令商妤不得不想起小皇子脸上手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毒疹。

  难道宫中真有巫蛊作祟。

  商妤心口剧跳,手脚冰凉,下意识回头四顾,恐有一双眼睛在背后,在角落窥望。

  宫漏声声,已过四更。

  良久,商妤镇定下来,咬唇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将香囊重新收在银匣中,以锦帕层层裹起,放入袖中随身藏好。唤来宫人稍事梳洗,算着上朝的时辰到了,宿在昭阳宫中的皇上该已起身了。商妤披上斗篷,一刻不但迟疑地去见皇后。

  走得急促,赶至昭阳宫前,见单融已候在宫门阶下。

  皇上一袭朝服在身,高冠博带,徐徐步出宫门,皇后亦穿戴庄重,相随其后,亲自送了出来,立在宫门前,送皇上起驾……商妤忙驻足回避在侧殿廊下,屈身跪下,不敢近前,怕皇上见着自己这样早就来觐见皇后,必知事有蹊跷。这香囊倘若当真牵涉巫蛊,从后宫到相府,乃至朝堂,都将有大祸波及。

  商妤忐忑,不知皇后如何看待巫蛊之事。

  遥遥抬目望去,皇上临去之前,回身执了皇后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叮嘱着什么,皇后温婉垂首听着,颔首一笑。皇上这才转身离去。皇后朝着御驾,俯身相送。御驾去得远了,皇后缓缓抬头,身姿挺直,身后被宫灯投下一道袅袅身影。她仰首凝望皇上离去的方向,就那样独立玉阶,良久一动不动。

  连商妤也不知道此刻的昀凰在想什么。

  昭阳宫的主人终于归来了,再不是殷川行宫里孤零零的一个,这座深宫里,有她的夫君与儿子。商妤却恍惚觉得,她的背影,此刻看去,还是一样孤独倨傲。

惊鸦

  姜璟一夜未眠,忽惊忽乍睡不安稳,天明时越发头疼欲裂。乳母来禀,说殊微已退了热,令姜璟稍觉安心,心口的大石头却仍压得她喘不过气。镇定心神起来梳洗,听得仆妇悄声说,那边厢里,郑氏哭了一夜。

  “二公子令她闭门禁足,连向老爷请安也不许,竟不知是为了何事。”仆妇暗暗咋舌。府中上下都知二公子从玑性子温和,对下人从未有过厉色,夫妻间更是相敬如宾。姜璟听了,只是冷笑。

  郑氏是什么时候给了殊微一只香囊,下人竟未对她这个主母禀报;殊微这丫头竟也对母亲不声不响。姜璟越想越是恼怒,眼下却只能隐忍不发,顾不得与郑氏计较,只盼这场弥天大祸能平安避过。

  昨日御驾回宫后,姜璟与从玑一同盘问殊微,才知是前几日,殊微由乳母领着去探望祖父,遇见也去请安的姜氏。姜氏心绪颇佳,夸赞穿了一身新衣的殊微玉雪可人,临走还摘下自己的香囊送给殊微玩耍。府中叔婶一向疼爱殊微,姜氏虽与长房过往甚少,喜爱殊微也是常情。乳母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皇后收了那只香囊去,虽只说是喜欢,姜璟与从玑也难免心惊胆战。

  为免惊动病重的父亲,二人商议着将此事按下,且由从玑处置。彻夜间,姜氏思来想去,唯恐郑氏那只香囊是罪魁祸首,可又觉得万不至于。郑氏只是个浅薄妇人,哪有这等胆量。此刻听说从玑斥责了郑氏,姜璟不得不相信,那香囊果真有异。往日郑氏气盛,姜璟隐忍,从未以长嫂的身份过问过她,今日却非过问不可了。

  只带两名贴心老仆的姜璟,甫一踏入院中,郑氏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见到她来,素来骄矜的郑氏,红了眼圈,拉住了姜氏的手,眼泪直落。

  “都怪我年轻不知轻重,犯了这等大错,嫂嫂救我!”

  姜氏温言劝慰一番,也不催问,知她此时惶急无措,自会将始末道来。

  郑氏泣道,“不怕嫂嫂怪罪,都是我糊涂,见小皇子入府以来只由嫂嫂一人侍候,我等连觐见一面都不得,心中想着怎么也要尽一点心意,便做了那只香囊,让殊微带给小殿下,若蒙殿下喜爱,妾身也就得了天大的光彩。听说殿下喜欢兔儿,便照兔儿的样子做了,又不知殿下对香气惯是不惯,就想着,想着……不如从宫中讨些殿下平日常用的香。”

  姜璟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郑氏哀怨道,“讨来香料只为献给殿下,绝无僭越之心,更不敢泄露半分殿下的行踪……从玑他,他实在是错怪我了!”

  姜氏蹙眉叹息,心中却冷冷想道,到底是个出身将门的女子,张狂轻率,明知是僭越也不放在眼里。

  先皇性情疏旷,不拘小节,宫中规制松弛,高门女眷热衷效仿宫中受宠嫔妃的妆容,偶有无心僭越,也无大碍。久而久之,从宫中讨要些宫妃们闲弃的脂粉也成了京中一时风尚。当今皇上可不是先皇,今日朝中风气也不是当初可比。一只香囊虽小,却也实实在在是僭越了礼制。

  为了这香囊,郑氏费尽心思,又是做成兔儿形状,又是从宫中讨来香料,唯恐小皇子不领情,不给她邀宠御前的机会——她素以女工自负,巧擅针线,做出的兔儿香囊惟妙惟肖。小皇子若是喜爱,随身带着,皇后必会留意到她的巧手和心意。讨好一个孩童,实则是讨好其父母的捷径。

  姜氏知道郑氏从来不把自己这个长嫂放在眼里,不甘心沾沐皇恩的风光尽被她占去,满腹心机只思争宠,却不知轻重好歹——僭越倒也罢了,小皇子被秘密接入相府,府中上下谨慎,不敢泄露半点。她倒好,去向宫中讨要皇子寝宫惯用的香料,只差将皇子身在相府昭告天下。

  郑氏瞧出姜氏沉吟间脸色不善,慌道,“嫂嫂,我不是不知厉害的浑人,怎敢公然跟宫里的人走漏风声,我向人嘱托,只说是因自幼就有心口疼的毛病,需一味药引,只在殿下宫里所用香料中有,央她替我讨来少许入药。”

  “你所托之人是……”姜璟心念飞转,骤然想到一人,“是你在宫中服侍陈太妃的姑姑?”郑氏连连点头,“正是。姑姑为人本分可靠,她在宫中多年,一心侍奉太妃,绝不会多嘴多舌。我只说是求药引治病,她断然不知殿下在府中。太妃年老孤独,时常去探望两位皇子,与乳母宫人都相熟。姑姑是太妃身边的人,开口讨些香料也算不得什么。”

  姜璟听她言语间仍是振振有词,愚钝至此,越发不愿与她多言,只问,“这番内情,从玑都知晓了?”被问及夫君,郑氏现出不安惧色,“他说,今日早朝后要向皇上面奏此事……嫂嫂,皇上果真会为此事降罪给我于家么?”

  姜璟蹙眉,良久作声不得。

  香囊若是与皇子感染疫毒无关,至多是个僭越之罪,若是有关,便牵涉上郑氏的姑姑、太妃、乃至后宫……姜璟打了个寒噤,如坠彻骨森冷,不敢再想下去。

  于家是否将有大祸临头,此刻入宫请罪的从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姜璟五内如焚,苦等到傍晚,终于将从玑等了回来。

  万万没想到,从玑是恭恭敬敬亲手奉着御赐玉带,风光而归的。

  从玑带回了消息,太医检视了香囊并无差错,皇上对郑氏僭越之罪不以为意,皇后反而嘉赏她待殿下心意至诚,赐下一条玉带给郑氏,命她明日入宫谢恩。

  委委屈屈了整日的郑氏,接过皇后所赐的玉带时,一张娇艳芙蓉面,焕然有明光流转,自是眼风也不扫嫂嫂姜氏一眼了。

  从玑至此才敢将此事禀告父亲,也令父亲放心,皇上已令太医院严查小皇子的病因疫源,必将追出祸首,还于家清白。于廷甫一言不发的听了,便合眼侧身睡去。从玑略觉父亲的态度古怪,只道他是病中虚弱。

  次日一早,郑氏郑重穿戴了,容光焕发地入宫觐见皇后,临行来向家翁请安,于廷甫漠然挥了挥手,看也未看她一眼。

  带殊微同来请安的姜璟看在眼中,暗生狐疑不祥之感,却不敢探问。

  殊微趴在祖父床边,小声好奇道,“婶娘进宫去了,宫中好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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