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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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禀皇后。”仲太医重重顿首,隐有颤声,“臣惶恐,殿下征象有异……所染并非寻常风寒,乃是,乃是疫毒外侵。”

  疫毒。

  商妤耳中轰然,心中虽早有最坏预感,猝听之下,眼前仍是天地皆暗。

  从姜氏口中一听见皇子染了风寒,心尖已揪紧——金枝玉叶的孩子,衣食寝卧都有人不离手不眨眼的守着,岂是那么轻易“略感”风寒。更不早不迟,偏在帝后回京之日。商妤已有不妙预感,皇后更是生来就在血色深宫中搏杀求存的人,锦绣宫闱处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暗流,她必然一听就知,此间从来没有单纯的不巧,一切蹊跷皆有因由。

  “疫毒!”姜璟几疑听错,身子晃了一晃,周身血脉都僵了。

  从玑脸色苍白如纸。

  跪在地上的乳母等人,面无人色,伏在冰冷如冻的地上,砰砰叩头,口中不住叫着“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皇后僵立了一刹,一语不发,迈步走向房中。

  仲太医抬首急叫道,“娘娘,且慢!这疫毒怕会过人,娘娘凤体为重,暂勿接近为好!”皇后恍若未闻,仍往前走,商昭仪紧随了皇后,脚步几近踉跄。

  从玑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僭越,抢上前欲拦阻皇后。

  皇后头也不回,重重挥袖一拂,纤弱之躯的力气,竟将从玑一个七尺男儿推得退开半步。他无计可施,眼睁睁望着皇后越过跪伏一地的侍女们,亲手掀起了床帏。望向小皇子的一瞬,皇后本已苍白的脸色,失尽血色。

  商妤终于瞧见了昏睡中小皇子的模样,一时惊痛得,耳后血脉突突剧跳。

  从玑看不见小皇子怎样了,只见皇后一瞬不瞬地望了孩子半晌,缓缓轻抚孩子面庞,又俯身抱起小皇子,连同被衾裹着,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轻贴,一言不发。身旁商昭仪恻然别过脸,泪如雨下。

  姜璟硬着头皮近前探看,一看之下,再站不稳,跌跪在地。

  皇后怀抱中的小皇子,乌发披散,小脸宛如凝脂,雪白肌肤上,却现出点点猩红,竟满是触目惊心的红疹,红如毒火熏燎,一见之下,姜璟骇然欲绝,今早还只是发热昏睡,半日不到,竟发起毒疹来!

  小皇子双眼阖起,眼睫微颤,半昏半醒里哼了两下,声气低弱。想是红疹痛痒难当,他抬手抓挠,手背上赫然也是红疹。皇后将他小手轻轻握住,怕他抓破肌肤,孩子却只难受得扭动身子,手脚乱蹬,一声声哭哼起来。

  仲太医忙递上浸了药汁的巾子,道是清凉解痛的,敷在毒疹处会好受些。皇后拿药巾轻轻敷拭孩子脸庞、脖颈、手背……目光温柔凝注在孩子身上,唇抿紧,一声不出,纤巧下颌紧绷出了刀锋一般弧度。

  此时的华皇后,只是一个心碎的母亲,凄楚而无助。

  从玑望上一眼,心已煎熬如割,恨不能以身相替小皇子,一时连阖家获罪的惧怕也忘了。皇后凝注在孩子脸上的目光,无尽柔软怜爱,双臂抱着孩子,楚楚姿态自成一道天堑,似要以一己之身,将世间险恶病痛都为他远远隔开。

  她一言不发,无人敢有声息。

  良久,皇后的目光,恋恋的,一点点从皇子身上抬起,投向跪在地上的人丛,从姜璟、从玑、乳母、太医……的脸上逐一淡淡掠过。

  伏跪在地的每个人,起了一阵凛冽入骨的寒意。

  “仲太医。”皇后语声低沉,不见喜怒。

  “是。”太医叩首应了,将皇子的病情细细禀来。

  这疫毒起于湿热,原是民间幼童常见病症,贫户陋室多有污秽瘴疫,幼童体弱,极易受侵。起病之初,只类风寒,随后毒入肌理,发作红疹。一旦毒入脏腑,则有性命之忧。小皇子如今疫毒已发出体外,遍生红疹,痛痒难当。更兼发热昏沉,不思饮食,睡眠难安。如今已服下驱除疫毒及解热的药,只盼发热及早消退,毒疹散去,疫毒便逐步化解,不至侵入脏腑。

  皇后缄默听了,冷冷问,“若是红疹不消,便有疫毒内侵之危?”

  太医打了个寒噤,伏地道,“殿下素来康健,福泽天佑,臣亦全力施治,必不至于危急及此……只是,此疫毒虽是专侵染幼儿,若有体弱之成人,太过接近病患,也或有受侵之忧。娘娘万金之体,慎勿大意,微臣斗胆叩请皇后暂勿接近殿下。”

  皇后笑了一笑,低头看着小皇子,轻轻拍抚,良久缓缓道,“专侵染幼儿的湿热疫毒,怎会传入相府?”

  从玑感到皇后的目光从自己面上一扫而过,只觉眉睫一寒,不敢抬眼。

  仲太医顿了一顿,沉声道,“府中另有一名女童,也感染此症,发热在前,臣推断,疫毒或是经此女童过给了殿下。”

  “殊微!”姜璟失声低呼,几觉魂飞魄散。

  皇后目光闪动,“这女童现在病势如何?”

  太医道,“女童亦有发热,尚未出疹,许是因为年岁长,身子强健些,病势也轻些。此疫毒惯常只在幼童间传递,年岁越小,越易受侵。如何能传入相府,亦是蹊跷,微臣不得而知。”

  未待太医的话说完,从玑已双膝落地,长身跪倒。

  姜璟周身发软,以额触地,绝望等候着皇后的赐罪。

  “这女童,便是令媛?”皇后冷声问。

  姜璟怔了一刻才省得是在问自己,惶然道,“是。”

  “是何人让令媛与皇子共处?”皇后语声更冷。

  姜璟冷流直流,“妾身罪该万死,妾身……恐皇子独处孤单,便教小女陪侍。”

  昀凰不言不语,淡淡审视姜璟,目光落在她被冷汗濡湿的鬓上。

  从玑强自镇定心神,叩首禀道,“微臣斗胆启奏,自殿下驾临以来,府中万事小心,除大嫂与微臣进出此间侍候殿下,旁人概不得入,连内子也从未谒见殿下。一应衣食皆万般小心。殿下御用之物,都是宫中带来的。殊微陪侍殿下,亦未曾出府,未曾接触外人。此事蹊跷,臣即刻将府中仆佣拘问,势必查清疫病源头!”

  皇后目光微抬,听着从玑这番话,一芒闪过,却问太医,“这疫毒起病发作,需多少日子?如何传递?”太医回禀,“至多一日,发作迅猛,或经由饮食,或是接触,均可传递。”

  瞧着小皇子昏睡中犹带痛苦的脸庞,商妤心疼如割,深知昀凰之痛,更百倍于自己。小皇子身边侍候的人自是忠诚可靠的,衣食用具都有层层筛查,要想做手脚,绝非异事。相府千金虽也娇贵,身边却不至于防范森严。用计之人,必是孰知相府内情,知晓这女童与衡儿时常共处,借女童之身,转向皇子下毒手。

  此番于家的疏忽,实在可恶。于府众人是否清白无嫌,也还未可知。可如今皇后在朝中最重要的盟友正是于家,这联盟初成,若毁于一夕,往后皇后就越发势单力薄了。

  “于夫人”。

  皇后清冷迫人的语声令姜璟惊怔抬目。

  “将令媛带来。”

  “是……”姜璟不敢迟疑,颤声应了。

  门外蓦地传来侍从急促尖长的声音——

  “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外头急纷纷的脚步声已至,帘子掀动处,皇帝颀长身影疾风一般卷了进来。卸下的风氅与外袍来不及穿上,只着一件常服,便在风雪里匆匆赶了来,玉冠乌发上还落着碎雪。

香煞(上)

  他的身影,随门外凛冽寒意疾卷而入,衣摆当风,翻卷似刀锋,将外间天地皆白的肃杀也带了进来。众人伏跪一地,昀凰臂间搂着昏睡不醒的孩子,没有起身迎驾,抬眸与他目光相迎。

  四目相对刹那,昀凰有些恍惚,支撑在后背的无形之力消失,身子罩在他的目光里,绵软了下来,只剩臂上那一点力气,抱着孩子不敢松开。

  他快步来到面前,伸臂稳稳将孩子接过。

  她那一颗心,也随之转到他手上,得一刹相依……依稀如同,昔日乱军阵前,箭雨将发,他飞骑而来,以染血的手将她从倾覆的鸾车拽上马背。百千劫里,终有一刻不是孤身相抗。

  尚尧深深一眼,以目光给昀凰安抚,才低头去看臂弯中的孩子。只一眼落在孩子的面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疹,令他浓黑眉梢染尽霜杀,眼中凛然结起薄冰。

  昀凰将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被他反手紧握住。

  彼此间心意流转,都在一望中,她知他的震怒,他知她的隐忍。

  若是连于家也不能信任相托,身为帝后,天下至尊,连稚子也不能守护周全,为君为后,竟孤立至此……怀中正受病痛折磨的稚子,维系彼此血脉于一身的小人儿,身受的每一分苦楚,都同样落父母心头,这份苦楚也唯有彼此能领会。

  他觉察她将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用尽了全力,似握住唯一依凭。

  尚尧凝望昀凰,抬手替她掠起鬓间散下的发丝,手指掠过她脸颊,顿了一顿,不避外人的抚上,沉声道,“衡儿一向康健,生来是马背上的男儿,小恙不足为惧,你放宽心。”他以泰定目光,温暖掌心,予她安定。语声未落,昏睡中的阿衡将小脸一偏,像是梦中惊悸,小手摆了摆,眼睛茫然睁开一半,散乱目光努力搜寻。

  “他听见你的声音了。”昀凰恻然,轻轻握住孩子小手,柔声道,“阿衡,你瞧,是父皇来了。”

  听得“父皇”这两个字,似醒非醒的阿衡,眼睛眨动,懵懂里抽噎了一声,泪水瞬时滚出。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同他父亲一般的浓密深长,眉眼间秀深轮廓与尚尧犹如一个模子刻出,鼻唇下巴如玉如琢,透着昀凰的影子。

  “父皇……”他目光迷蒙,尚未完全清醒,含糊抽噎,像是又说了句什么。

  昀凰俯下身,听清了他的稚声呢喃。

  “父皇没回来,父皇不要阿衡了。”

  他闭着眼睛,晶亮泪珠从眼角滚落。

  昀凰酸楚泫然,侧眸看向尚尧,他怔了似的定定瞧着孩子,英锐眉目融化在一层近乎无措的柔软里,眼中满是愧意,“衡儿,父皇在这里,父皇回来了。”

  阿衡睁开乌濛濛的一双眼睛,眸子带着水汽,眨了眨,不相信似的盯住他半晌,也不出声,只大颗大颗泪珠往下滚,一双小手攀住尚尧颈间,说什么也不放开了。

  尚尧阖目叹息,轻轻拍抚阿衡后背,用指头抹去他小脸上的泪水。

  昀凰拈了丝帕,还未触到阿衡脸庞,他便将头一扭,飞快躲开,满怀戒备地将父皇攀得更紧了。

  外边药已煎好,仲太医小心翼翼奉上,将殿下的病情和诊治用药之法细细禀奏。尚尧面沉如水的听了,颔了颔首,商妤亲手将药接过。

  咚一声,却是姜氏直身跪下,膝头着地之声极重,令太医一惊。

  “贱妾斗胆奏请,让小女戴罪替殿下试药。”

  姜氏额头触地,鬓发汗湿,语意恳切。

  从玑一怔之下明白了嫂嫂的用心,怕皇上皇后因此对于家生疑,对她生疑,故让亲身骨肉殊微先替皇子尝药,以防再生万一。从玑暗皱眉头,嫂嫂此举实在有些太过,急欲表露忠心,摆脱嫌隙,以皇上的性情,看在眼中只怕更生嫌厌。

  果然,皇上闻言,眼也未抬,薄唇如锋,冷意里似有不屑。

  姜氏僵直地跪在地上,从玑大气不敢出。

  却听皇后宛声道,“皇上,妾身以为可行。”

  皇上望了皇后,不置可否。

  皇后又道,“太医说,女童所患病症与衡儿相同,且起病在先,不如教太医也瞧一瞧,试试药方是否对症。”

  “也好。”皇上仍是看也不看姜氏,神色却因皇后之言和缓了几分。跪地的姜氏忙向皇后谢恩,从玑却隐隐觉得,皇后此举别有深意,更叫人忐忑。

  裹在斗篷里的殊微被仆妇抱进来,两腮潮红,发髻松散,怕是从睡中匆匆起来,目光还懵懂着,见到母亲跪在地上,立时懂事地从仆妇手里挣下地,朝皇上皇后蜷身就拜。皇后的目光落在殊微身上,若有所思,清冷容色里隐现一丝温柔。

  太医查看了一番,见殊微只是发热,脸上手上不见红疹,皱眉沉思片刻,匀出一份药来给她服下。那药气辛腥,闻着也知极苦,殊微一声不出地喝下了。

  虚弱依偎在父皇怀抱中的阿衡,默默瞧着殊微进来,瞧着殊微喝药,奶声奶气问了声,“苦不苦?”殊微想要点头,迟疑一瞬,细声道,“不苦。”

  阿衡皱起鼻子闻了闻,“苦的!”

  他已瞧见商妤端着药盏走近,知道那是要喂给他的,扭过身子,极是抗拒。

  昀凰从商妤手里接过了药盏,将银匙作势舀了舀,并不喂给阿衡,却喂向尚尧唇边。尚尧明白她用意,低头就着药匙饮下。昀凰自己也啜了一口,侧首微笑,望着阿衡,“父皇喝了,母后也喝了,阿衡敢喝么?”

  阿衡睁大眼睛,看看昀凰,又看看尚尧,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昀凰将药一勺勺喂进他嘴里,他皱紧小脸,几乎哭出来,到底还是一口不落的咽下了,一边咽一边眼巴巴望着父皇。父皇的目光却没有如往常般紧紧落在自己身上,只是瞧着身旁这个“母后”。

  尚尧目不转睛,望着给孩子喂药的昀凰。

  她尝药时,唇角沾了一点药渍也浑然未觉,只专注给喂药给孩子。他一手抱了阿衡,一手拭上她唇角,轻轻将那渍印拭去。昀凰微微怔了,抬眸相视,一时两人都有些恍惚。

  “你是谁?”阿衡的语声在二人之间响起。

  “我?”昀凰对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这双像极了尚尧的眼睛,竟无言以对。

  “她是你母后。”尚尧微笑,一字字缓声道。

  “母后是什么?”阿衡记得上一次问殊微,殊微说是娘亲,可娘亲是什么,他也不明白。那时他不再吭声,默默记在心里,等着来问父皇。

  “母后,便是这世上,最疼阿衡的人。”尚尧微笑更深。

  阿衡本已困乏曚昽的眼睛蓦地睁大,晃着头道,“不是,不是!父皇是!”

  “阿衡!”尚尧低声喝止,怕小儿无心之言,越发教昀凰伤心。

  “他还小。”昀凰只是笑,垂目望着阿衡,手指缓缓抚过他头发。阿衡不甚情愿地扭过脸,看也不看她。尚尧的目光从孩子脸庞移上昀凰隐抑苦涩的笑容。她笑时,自是艳光无畴,此刻虽也淡淡笑着,眉展入鬓,却是流波转黯。

  阿衡蜷缩在尚尧怀抱,方欲睡去,忽又睁开眼,扭头去看一旁的殊微。昀凰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小女童楚楚可怜地依偎在姜氏身旁,便柔声唤她过来。

  殊微低头走到昀凰身侧,还未跪拜,一眼瞧见了小皇子脸上的红疹,“呀”的轻呼出声,忘了礼数,脱口问,“你怎么了,你的脸……疼么?”

  阿衡撇着嘴点头。

  殊微呆了呆,低头从自己衣下掏出一件物事,攥在手心里,递了给他,“我的小兔给你,你别哭啦。”阿衡见了这香囊,倒记起他的小兔子来,仰头望了父皇软声道,“我要青青,青青呢?”

  “青青睡着了,你也该睡了,睡醒再和青青玩。”尚尧温言敷衍他。

  昀凰凝目看向殊微手中香囊,小小一只,缝作兔子形状,雪缎上缀了两粒殷红欲滴的玛瑙珠做眼睛,甚是灵动喜人。殊微见皇后在看自己的香囊,乖觉地双手呈上。昀凰甫一接过,便觉一缕熟悉之极的香气飘入鼻端。

  从前商妤闲来无事,照南朝的古香谱配香,齐宫中缺了一味南方独有的香料,便随兴往里头添了一味北地独有的雪苔。昀凰意外觉出,那气味缈远中隐含清苦,与旧日栖梧宫里的气息仿佛相类……从此昭阳宫中用的香料,都要添上这一味雪苔。此物生于极寒之地,珍罕少有,历来是专贡皇室的御用之物,若非赏赐,臣下不得擅用。因是皇后所爱,宫中别处都不再使用,遑论宫外。

  “这是谁做给你的?”昀凰含了一丝笑,转眸问殊微。

  “婶娘给的。”殊微小声应道,怯怯看了一眼母亲和二叔。

  姜氏脸色有异,身侧的从玑却是一惊非小,惴惴屏息等候皇后问话,然而皇后只是一笑,将那香囊用帕子裹了,信手递给商昭仪,“好巧的手,我瞧着喜欢,昭仪善巧女工,带回宫去照着做给殿下吧。”

  商妤应声接过,心中尚有诧异,皇后为何对这小女童的一只香囊上心,到手上闻出雪苔香气,蓦地心下一动——这怕是宫中流出之物,怎会到了于家少夫人的手上;皇后远居殷川,昭阳宫无主,是谁擅用此物?

香煞(下)

  见昀凰将香囊递与商妤,且拿帕子裹了,尚尧心知有蹊跷。

  皇子在相府中染上疫毒,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偏偏发生在众人眼皮底下。

  以于廷甫之缜密,以相府之戒备,也被人做了手脚。下手之人,花了多少营谋心思,将毒触伸到无孔不入之地……尚尧目光落在那香囊上,眼中森然,半是杀机半是寒凉。

  虽将衡儿交托给于家,以防那人闯宫挟持,却没能料到,那人竟将毒手伸入相府,要夺衡儿的命!不可遏止之怒,似一团烈火在尚尧心头腾起,灼在肺腑之中。比愤怒更甚的,是悲伤。怀中衡儿的眉目,与那个人也有依稀相似的痕迹……兽类犹有慈怀,那人却连衡儿也下得了手。

  何至于此?

  尚尧抬目看向昀凰,深褐色的瞳仁冰凉,有一刹茫然。

  那人要的是太上皇的权柄,要将他这个皇帝变成一个牢牢抓在手中的傀儡,容不下一个不受摆布的中宫皇后,连她所生的皇子也要一并除去?目睹衡儿所受的苦楚,心下虽杀机四起,却仍有一个声音在迟疑地问,真是那个人?

  若不是,又能是谁,谁还敢冒谋害皇子的灭门夷族之罪?

  望着昀凰因忧切衡儿而苍白的脸,尚尧心下黯然歉疚。他知道她,越临大事越是冷静,惊惧忧苦都不显露人前,独自背过身去吞咽。她也望了他,楚楚目光令他愈发歉疚,愤怒愈发如噬在骨。谁令她受此忧惧,令衡儿受此折磨,他必千万倍索回!

  “皇上——”

  守在外头的单融,奔了进来,急道,“于相赶过来了。”

  于廷甫是被四个家仆用软轿抬进院中,再扶进来的。

  从玑一看父亲脸色,就知道必是得知皇子出了事,急得犯了病,稍缓过来些,便拖着病体赶来请罪。厚裘绒压得父亲枯瘦佝偻的身体像是随时要倒下,俨然风烛飘摇,一呼吸一举步都是艰难。父亲挣脱家仆的搀扶,直挺挺扑跪下去。

  皇上将小皇子递给皇后,一步上前,将他扶起,沉声道,“朕明白,你不必自责,此事必会还你于家清白。”

  父亲老泪纵横,“臣,万死难报。”

  皇上看着父亲苍苍白发,面色深沉如水。君臣相对无言之际,却听皇后宛声道,“于相不必过虑,太医说,皇子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这句话令屋中众人都是一怔。

  “皇后说的是,小儿风寒是常事,不足为虑。”皇上竟也颔首。

  仲太医率先省悟过来,忙垂首应是。

  皇子在相府患此重病的消息若是走漏出去,于家脱不了罪责,从玑万万想不到,非但皇上没有降罪之意,皇后更一力回护。从玑心中感动,无以复加,想起父亲所言,当真华皇后是于家的盟友,有她,便有于家的荣耀不坠。

  “是,殿下天命所归,必会安然无恙。”

  于廷甫朝小皇子垂首一拜,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后华昀凰身上。

  他浑浊老眼已看不大清眼前诸人的面目,看不清一别两年的华皇后是否美艳依然,然而阅人无数的于廷甫,观人已无需肉眼,早有剔透心眼——他看得出,华昀凰比之两年前,又自不同了。

  两年前的华皇后,会与皇上一怒决裂,出走殷川。

  如今的华皇后,藏锋更深,也更寒了。

  从他口中说出的四个字,“天命所归”,同样意味深长——昀凰一听便明白,这是于家对她的许诺,对日后力保阿衡为储君,接掌天下的许诺。她需要这样的盟友,阿衡更是需要。

  暖阁之中,君臣二人叙话,于廷甫深知自己已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能与皇帝这般诚恳相见的时机不会多了,再无保留,将自己为国为家的筹算合盘托出,一共四件大事,要叮嘱给皇帝。

  其一,趁此次整顿京畿戍卫之乱,削弱禁军,革新军制,是最好的时机,万不可因诚王的阻拦而妥协,务必要将禁军控制在皇帝一人之手。

  其二,征伐南朝,一统天下的时机已至。南秦虽在内患之中,国势仍不可小觑,此战一开,怕是旷日持久,更难在驯服人心。日后半壁江山的安稳,只靠武力难以维系。而华皇后和她所出的皇子,比千军万马更能收服南人之心。

  于廷甫肃然谏言,以华皇后之子为储君,宜早立储。

  来不及说完后两桩,就被单融急奏打断,小皇子染病的变故,令皇上勃然变色,更令于廷甫眼前一黑,就在眼皮底下,自家府中,竟被人下了手,这令他几乎一口血涌上喉头。万幸皇上皇后并无迁怒之意,第一国手仲太医在此,看他神色,小皇子的病情但不至于危重,于廷甫才稍松了口气。

  余下的两桩事,还没来得及嘱托皇上,如今当着皇后的面,已是说不得了。

  前两桩谏言与皇帝的心意是不谋而合的,只后两桩,最是要紧,也最令皇帝为难。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却是撤去诚王对禁军的控制,更改军制。

  京中这盘乱局,原是越乱越好。

  皇上借南巡之机离京,在外冷眼看着诚王的手段,看他迫胁姚湛之,杀元飒,杀沈觉未遂,闯宫被逼退……皇上等着看,此人会不会当真走到“兵谏”这一步。登基三年,隐伏不发,奉行贤孝,皇上在等朝野悠悠众闭上,等夺位之役的杀戮血气淡去,等拥立功臣们自恃骄横,处处树敌于朝野。到那一天,便是一举清除制掣的时机。不单要拔除纠缠在帝位之下的恶蔓,皇上胸中,另有一番宏远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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