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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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环着自己的双臂似乎也僵了僵。

  看不到身后的皇帝是什么表情,冯昭媛屏了息,侧耳静听。

  素日里气静神定的大侍丞单融,跪在雪地上,低了头,鬓角渗出汗来。

  两年中,这样的奏报每月都会送至,将殷川行宫里的大小事奏知皇上。

  却从来没有一次,来得这样急突。

  这封急奏,几乎累死了三匹快马,一刻不停从殷川飞骑送入宫中。

  大侍丞单融亲自从信使手中接到封缄了密奏的匣子,目光触到信使累得满布血丝的眼睛。单融的眼皮也剧跳了一下。

  皇帝一声不发,也不接那只藏着密缄急奏的匣子。

  “鹿要逃远了。”

  他淡淡开口,像从不曾看见单融赶来,也没听见有什么急奏。

  像是浑然不在乎,转头催马驰出,携她驰入林中,不理不睬,只管去追那只鹿。

  她低头瞧见他的手,紧握缰绳,握得异常的紧。

  马被他催得疾蹄翻飞。

  鹿影在前面密林间掠过。

  他一言不发,张弓搭箭,嗖一声弦动箭去,没入林中不见踪影。

  没有射中。

  鹿纵跃而逃。

  冯昭媛怔怔不敢相信。

  皇上骑射精绝,一箭能将豹子封喉,却射不中那只鹿。

  这一箭着实偏差得远了,连初通箭术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潦草。

  箭不随心,弦不应手,只怕是心气乱了。

  皇帝一声低笑,仿佛自嘲,带了些许恨声。

  不待她出声,他掉转马头,对从不舍得鞭打的照夜白,重重一甩马鞭。

  烈马怒嘶,照夜白化作一道惊电掠出,驰回来路。

  马蹄得得,寒风猎猎,踏得一路积雪飞溅。

  单融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捧着密匣立着,呼出的霜气模糊了脸上神色。

  冯昭媛在单融的搀扶下,下了马,惴惴立在雪地里。

  马背上的皇帝,一言不发,伸手接过了那封密奏。

  他没有立时展开,也不看单融一眼,只垂目望着那奏函,脸上变幻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仿佛一层寒云将孤独无助的阴影,投在这个睥睨天下的君王脸上。

  单融低垂的头,更低了些。

  皇上缓缓拆开了那封密奏。

  他眉斜飞,眼深敛,神色不动。

  可是冯昭媛觉得,他整个人,全不一样了。

  像是脸上起了层霜气,目光都结了冰似的,一时间就那样寒了,空了。

  御驾原该当日回宫,临到百官都在宫门前朝服迎候了,却从御苑传来旨意,说皇上要在毗邻御苑的山中禅寺静思休养几日,暂缓回朝,静思期间不见朝官。

  一时间群臣错愕。

  皇上自登基以来,勤勉朝政,虽然也时有出宫巡幸,却从未这般突兀辍朝。

  随驾御苑的冯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处,一直盼着皇上宣召,却也只等来皇上已移驾山寺的消息。

  无端端怎会去了山寺静思,冯昭媛忐忑不安。

  这变故突生,定是从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宫之内,殷川是个禁词,没有人敢提及,连昭阳宫也一并蒙上避讳之色。

  殷川行宫里的华皇后,仿佛已被宫闱上下遗忘。

  冯昭媛进宫才半年,不曾见过那位名义上的中宫皇后。如今要说恩宠,后宫里不见得有人真正获宠,至今一个妃位也没封过。常在皇上身边侍奉的,是过去在潜邸晋王府里就侍奉过的旧人,容色出身皆不出众;要么就是内廷新选上来的宫人,位份都低微。

  能伴驾随行御苑的冯氏已算御前风光的人儿,也只封了昭媛。

  冯氏出身也平常,只是个中阶武官的女儿。

  御苑中,冯昭媛正自幽怨猜寻着,却出乎意料地有内侍传了旨意来,竟是让她跟去山寺随侍。这破格的殊宠,让她喜不自禁。

  待到了山中禅寺,在寺外客舍安置下来,皇上不见现身,来的却是单融。

  对着这位大侍丞,冯昭媛立时放下了宠妃的身段,客客气气地见礼。

  单融垂着目光,向来无风无浪的一张脸上,也是一团淡淡的和气。

  “昭媛就在此间好生安置吧,皇上吩咐说,静思期间不宜受扰,不见旁人。”

  他拖长音调,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这意思是,皇上不会见她,不需要她侍奉,只叫她在这山寺客舍候着?这又是什么意思?冯昭媛被这一盆冷水泼得有些回不过神,半日前雪中共骑的温暖还没散,马背上的怀抱余温犹存,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样冷冰冰的局面。

  直到送了单融离去,看见他示意守在舍外的内侍将大门关上,才蓦地转过念头来,自己是被当做幌子,隔绝安置在这里了。

  山寺静思,怕也是一个幌子。

  皇上根本就不在这里。

  冯昭媛背后像有一桶雪水顺着背脊慢慢浇下来。

人归(下)

  覆雪的凤台行宫,冷寂如死。

  前殿凤座上的血还未洗去。

  寝殿屏风后,一盏盏琉璃宫灯全都挑亮了。

  商夫人说,皇后想看见光,如同春日洒满杏子林间的阳光。

  可这寒夜风雪里,如何寻得了暖春的日光。倘若真有神迹,一线日光能不能照进来,驱散这不祥的,笼罩了整个行宫的死亡之影。

  满殿弥漫了辛涩的药味,苦到人五脏六腑里去。

  从御医六神无主的脸上,青蝉已明白,这药没有用,凤帷深掩下的皇后,越来越虚弱,生命正在从她身上无声流逝,神魂随时会离开这美丽孤独的躯体。

  药石无用,御医无计,青蝉也只能在外殿廊下埋头煎药,小扇微火,任凭药烟熏得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御医说剑伤极险,差一点就伤及要害,所幸偏差了半分。

  伤处不深,失血也及早止住了,却不知为何,皇后的脉象不断衰弱下去,似乎她的鲜血,她的生气,都从那可怕的伤口往外流失了太多。

  青蝉虔诚地双手捧起煎好的药,送入屏风后,奉给商夫人。

  商夫人正在为皇后净面,拿丝帕浸了素日皇后常用的花露,轻拭皇后脸颊与双手。跪在下方的青蝉看不见凤帷后的皇后,只看见垂在衾下的一只手,寒玉似的,苍白近乎透明,冷得了无生气,仿佛这身躯里的血已因那一剑而流尽。

  青蝉端着药的双手微微发抖。

  那一剑,刺入皇后胸口时,她就侍立在商夫人身后,离刺客不出十步。

  动魄惊魂的一刻,犹在眼前,梦魇般挥之不去,。

  使臣韩雍觐见皇后,在宴上献给皇后一名南朝琴师,说那琴师技艺绝妙,能弹奏南朝宫中的旧曲,聊解皇后思乡之心。

  琴师被召上殿来。

  当时宫灯高悬,明烛犀照,辉光映着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谪仙似的,一步步翩然走上白玉宫阶。玉簪束发,广袖低垂,奉琴而立。

  凤座上云髻嵯峨的皇后,骤见这琴师,端凝的身姿微倾,凤首衔珠步摇在鬓间微不可觉的颤了一颤。

  皇后静静听那琴师将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完,良久不语。

  伏地叩首的琴师,便要退下去时,皇后开了口,唤他走近前来。

  琴师应一声诺,垂首缓缓走向御座,袖底似携了清风,步态轻妙不染尘埃。

  连侍立在侧的商夫人,望着琴师清雅出尘的仪容也失了神。

  御座玉阶前,珠帘绰绰,琴师止步。

  皇后覆在凤羽广袖下的手,略微一扬,示意掀起珠帘。

  青蝉趋前,便在打起帘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见琴师袖底有寒芒微闪。

  心念电转间,那一点寒芒骤然暴展,琴师的身影动如鬼魅,一掠而起,扬起的白衣大袖,像举翼的鹤,遮住了青蝉的目光。

  商夫人扑出,以身子撞向琴师,也已来不及阻挡那一道寒光。

  青蝉眼睁睁看见,那一柄雪亮的剑,赫然已刺入皇后胸口。

  血溅凤座。

  亏得商夫人那一挡,御前侍卫疾如惊风赶至,刺客只得了一击之机便被擒住。

  皇后被商夫人扶着,摇摇欲坠站起身,面容如纸,胸前鲜血泅出,越来越多的血,染上商夫人的手,也将皇后一袭雪锦云裳染成半身深红。

  “青蝉。”

  商夫人的声音将她自猩红梦靥里唤回。

  日夜不离一直守候着皇后的商夫人,此时也憔悴枯槁。

  “你去取些梨花蜜来,皇后醒了,一定不喜欢这药的苦味。”商夫人哑声吩咐。

  御医不敢明言,可任是青蝉也在想,皇后或许再也不会醒来了。

  连日来皇后昏迷不醒,脉息已成游丝,只靠药力勉强续着一口气。

  青蝉凄然应了,方要搁下药盏,忽地凝神侧耳,“夫人,您听见什么了么?”

  静夜里,远远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竟像宫门开启的声音。

  是听错了吧。

  皇后遇刺,凤台行宫旋即封闭,无一人可出入,宫门怎会夜半而开。

  可那悠长沉重的声音分明已穿透重重宫阙。

  相继又有一声声悠远声响,由远而近,打破了深殿寂静,听来竟是次第宫门都在这静夜里一道道开启了。

  一声,比一声更近。

  商夫人站起身来,凝重目光里,闪过异样光亮。

  静夜里,纷乱足音由远而近,从来没有人敢喧哗的寝殿深处,仿佛一点涟漪在深碧寒潭的水面渐渐扩开——

  一名值守宫女从殿外飞奔进来,步子踉跄,钗鬓颤颤,仓促间连行礼都顾不得。

  “夫人,快……快迎驾!”

  商夫人冷冷问,“你慌张什么,这时辰是谁开了宫门?”

  宫女急喘道,“是,是皇上御驾到了!”

  殿里一众侍女骤然惊怔得气不敢出。

  商夫人沉默。

  宫女急得提起声来,“千真万确,御驾已经过了前门,真的是皇上来了!”

  那沉沉的脚步声,来得疾风一般,转瞬已到殿前。

  殿外侍立的宫人们鸦雀无声,伏首跪了一地,纹丝不动。

  唯独商夫人没有跪。

  宫灯煦如春日的光亮,照映外间幽幽深殿。

  照见一袭玄色风氅未卸,靴底沾满雪泥,鬓发因霜气融化而半湿的皇帝。

  一别两年,圣驾终于驾临了殷川行宫,来得如此仓皇憔悴。

  商妤不避不退,一双眼睛,平平望着面前的君王。

  “陛下万安。”她语声空洞,无喜无悲。

  皇帝没有看她,目光越过眼前一切,直望向凤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风雪里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连日连夜不曾合眼片刻。

  不敢慢,不敢停,怕误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见无期。

  从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长艰难如赴天涯。

  原来这样远,原来这样难,在马背上忍受着寒风如冰刀,一路都在想着,怎么竟把她放逐了这样远,远得像隔了碧落九天。

  疾驰千里,如今咫尺眼前,几步之外,她就在那里,却仿佛比千里更远了。

  “皇后睡着呢。”商妤垂了脸,缓声道。

  他一震。

  莫名悲怆从心里扩散开来,死水里一点波纹,急遽翻涌,掀成惊涛骇浪。

  正是这句话,当他最后一次踏进朝阳殿,从沉香缭绕的内殿里,迎出来的商妤,也说了同样的话,对他说,皇后睡着呢。

  那日,是她生下衡儿的第五日。

  那日,下着连绵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见过了朝官,不及换上常服,就匆匆过来,进内殿先在金阁熏炉前站了一会儿,让外面带进来的雨气寒气烘干,怕让她着了寒。

  她犹自安睡在凤榻深垂的帷后,青丝枕上,容颜恬静如笼了一层轻雾。

  刚刚来到这人世间的衡儿,他们的儿子,也睡在她身边。

  他屏息静气望着一对母子,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这么看足一生一世,一世也嫌不够。从前她睡着时总易惊醒,如今终于安心了,倦眠在这昭阳宫中,在他为她所筑的凤凰巢里,睡得这样安稳。

  北有佳木,当日他许诺于她,凤凰择木而栖,你若来归,我定不负你。

  如今她是中宫之主,天子正妻,亦是未来储君的生母。

  他俯下身,嘴唇轻触在她额上,不忍将她惊醒。

  侧目,却见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幼儿,不知何时睁开了漆亮晶莹的双眼,静静望着他,仿佛在好奇地看着他的父皇要对母后做什么呢。

  他将孩子小心抱起,唯恐孩子啼哭惊扰了她。

  柔软的婴儿竟也不哭不闹,安静转动懵懂双眼,看着这新鲜的世间。

  他笑了,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小皇子,想把天下一切,但凡他这个父亲所拥有的一切尽数给予。哪怕是他蹈过血海枯骨夺来的天下,也终有一日要传给新的君主。

  “往后你要做一个很好的小太子。”

  他无声地在心底对孩子说。

  却听见沉睡中的昀凰,恍惚唤了他一声,“尚尧……”

  他回头,看见她并未真的醒转,眼眸微阖,像是还在梦中,眉头却紧蹙。

  “我在。”他一手抱了孩子,一手伸去握住她纤细的手。

  她睁开眼,瞳色幽深,望向他怀中抱着的孩子。

  他将襁褓放回她枕边,扶她起来,倚入自己臂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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