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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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一早便要觐见皇后,年迈的韩雍早早便已歇息。

  有个随从送了衣袍簪戴来琴师任青的房中,嘱他明日殿上觐见照此穿戴,也不多话,掩门而去。琴师唯唯称喏。

  驿馆闭门,灯火俱熄,守卫昏昏欲睡。

  无人留意僻处驿馆角落的房里,文弱的琴师,换了装束,假须遮面,来去如魅影。

  自奉沈相之命潜入北齐,被选入诚王府中,他就成了琴师任青。

  明日琴师任青就要被韩雍带入行宫,作为南朝乐人献给皇后。

  今夜此时,潜出驿馆,他是离光。

  是效忠先皇与长公主,效忠沈家的一名死士。

  殷川是长公主的殷川,便也是南秦的殷川,是故国之土。

  这是今生的最后一夜了。他想在故国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喝一口殷川之水酿的酒,看一看那轮照耀凤台行宫的月亮。

  当年在皇城,目睹浩浩荡荡送嫁的队列,云霞蔽日一般簇拥鸾驾远去。

  原以为有生之年再不复见,却不料风云翻覆,他这一枚棋子,在白子黑子间易色移位,终于落子在这凤台行宫。

  咫尺之间,重重宫门隔断,依然如隔云端。

  诚王处心积虑,寻到了琴师任青,等来时机将他送入行宫,送到皇后身侧。

  这个时机,不只诚王等了许久,离光、沈相、皇后也在等。

  许多人的刻骨苦忍,成败一举,就在明日。

  就这把剑上。

  剑出,则天下变。

  沐浴洗去了一身乘雪归来的寒意和杀气,离光脱簪散发,盘膝独坐窗前。

  身前几案上,放着一袭白衣,一支玉簪,一具古琴。

  离光看着案上的白衣玉簪,唇角有讥诮淡薄笑意。

  没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仪容,相貌五六分相似又如何,这般玉簪白衣的穿戴起来又如何,可笑那诚王,未曾亲见过先帝,那般天人之姿,尘世里,岂能再有。

  取了玉簪在手中摩挲良久,离光缓缓以簪束发于顶。

  再取白衣加身,束带整袖,转身回视镜中。

  离光凝视镜中人影,唇角讥诮笑意愈深。

  剑,静静卧在案上。

  离光肃然双手奉举,三起三叩。

  先帝所赐,见物如见君。

  兰叶般薄而窄的剑,天生是刺客的剑。

  明日这剑就要尝到世间最芳美的血。

  一人的血,万万千人的血。

  有些血是温暖洁净的,有些血冰冷肮脏。

  这世间,愚人、恶人、不忠不义,背叛君上之人,一个个都该杀。

  过了今夜,便有许多人要流血来洗净他们的罪孽。

  天下杀伐,江山谁主。

  离光含笑并指拂过剑锋。

  窗外月色映了雪,照上剑身,泛起清光如水。

  寂夜,深殿。

  衔鸾琉璃垂苏宫灯一盏盏照进去,照不透重帷之后,幽沉沉浮动的碧烟。

  混含药味的特异熏香,清苦绵长,从内殿渺渺飘散出来。

  侍立在商夫人身边的年轻宫女,不禁屏息,隐隐觉得这香气也带了寒意。

  外头仿佛下雪了,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青婵,是下雪了么?”

  她闻声回过神来,听见商夫人在问话,忙应了声是。

  “今年雪下得真早。”商夫人顿了顿,似自言自语,“还好韩雍已经到了城里。。”

  青蝉微怔。

  极少见到商夫人过问起皇后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商夫人就像皇后的一个影子,沉默淡漠,仿佛世间事全无一样与她相干。

  在行宫侍奉皇后两年来,青蝉眼里的商夫人,从来素衣单髻,不着脂粉,容色虽不美,举止气度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即便是在皇后病得极重的那时候,也不见商夫人有过慌张失态,只是一步不离伴着皇后。

  而今夜,商夫人没有在寝殿那道黛青云母屏风后面随侍,只在外间候着,垂袖静立于帘下,听外边的风雪声,问起无关的闲人。

  也许是因为,明日来的韩大人,觐见了皇后,便要出使南秦,去往皇后的故国。这多少撩起了商夫人的思乡之心?

  这凤台行宫还从未有朝臣或内官前来觐见过。

  皇上更是不闻不问。

  皇后仿佛已被遗忘在寂寥殷川。

  一忘便是两年。

  皇后也终日白衣素服,抄经事佛,为南朝先帝和贤恪太妃服孝,对自己的处境浑不在意,连新岁和寿诞也不陈表向皇上问安,仿佛是万念俱灰,一心就此终老行宫了。

  青蝉倒觉得行宫里万事淡泊,没有宫中险恶,即便侍奉皇后终老于此也不坏。

  如今皇上令出使南秦的使臣前来觐见皇后,或是又念起旧情,多少有些关切之意么?商夫人这般在意明日的觐见,也是盼着皇上还能回心转意罢?

  青蝉暗里揣摩着,却见商夫人已回转身,徐走向分隔内殿的屏风,斜长影子垂曳身后,珠灰素锦长裾似流水逶迤。

  不知为何,青蝉隐隐觉得这端凝背影,比往日多了些萧瑟。

  镶嵌屏风上的云母流转幽光,商妤在屏风前止步,冰凉的两手拢在袖底,屏息片刻,才轻悄将合拢的屏风推开。

  琉璃光,碧烟沉。

  画案后的皇后华昀凰,一袭素衣曳地,长发披覆两肩,执了羊脂玉管霜毫,垂首凝神纸上,仍在画那幅画。

  笔尖凝停纸上,素手执笔,手指比玉管更匀皙,肤光比玉色更冷。

  青丝素衣,雪肤黛眉,眸色似点墨坠入秋水染成。

  华昀凰的目光,似乎落在画上,又似落在无穷尽的虚空。

  如同悬停纸上的玉管霜毫,纸与墨,一白一黑之间,碧落黄泉,游丝天外。

  商妤将屏风合上,也不近前,也不出声,只哀哀望着华昀凰。

  她心里清楚,这幅画,一笔一痕,不是画在纸上,而是利刃划过皇后心底。

  想着那画,那画里的人,商妤拢在袖地的双手不觉发颤。

  “阿妤你瞧,像么?”

  华昀凰的声音,像那碧烟似的轻微。

  商妤走到画案之侧,画已画好,却不忍多看一眼。

  “如今我也不知道,画得像不像他了。”

  华昀凰的目光语声,平静得近乎空茫,不见喜悲起伏。

  商妤没有回答,一点泪,却从眼角坠下。

  华昀凰目光轻掠,仿佛察觉了她的落泪,似也怆然一笑。

  凝视画幅良久,她终究搁了笔,将画幅徐徐卷起搁在案侧。

  “天要亮了,是梳妆的时辰了。”

  华昀凰拂袖起身离了画案,徐步走向妆台,身后青丝散成一幅墨色长缎。

  “公主……”

  商妤却觉得连指尖也发软,这一天,这一刻,等了许久,竟然还是怕的。

  两年间,为亡母守孝,公主终日素衣散发,商妤一次也不曾为她梳过头。

  华昀凰在妆台前驻足,一动不动凝视镜中,唇角徐徐扬起。

  这笑容如一簇妖红。

  不可方物的艳光,在镜中漾开,

  镜前的华昀凰,凝望着镜中的另一个华昀凰,笑意更深,艳光凌厉。

  “两年了,阿妤,你可曾见过我流泪?”

  商妤无言以对,引袖拭去泪痕,抬眼望定华昀凰,镜里镜外这一抹身影,历经尘劫,愈发风仪无双,孤绝如梅傲立,不可摧折。

  泪光下,商妤眼中哀戚之色渐渐敛起,目光坚定如初。

  “是,从今尔后,奴婢不会再落泪。”

  “会的,终有一天,你我都能纵情一笑,或纵声一哭。那一天不会太远。”镜前的华昀凰,与镜中的华昀凰,四目相对,“成王败寇,唯有胜者可以流泪,输尽一切的人只有血可以流。”

人归(上)

  正午日光照着积雪皑皑的御狩林苑,碧空无云,劲风飒飒摧动林梢。

  山涧封冻成冰,溪岸圆石覆上薄霜。

  风里裹着猛兽的喘息声,仿佛带上一股浊热腥气,回荡林间,嗅到这危险气息的马儿,绷紧了周身肌腱,雪鬃如银,马蹄踏过地上碎冰,一步步朝那濒死一搏的猛兽逼近。

  猛然,马身一颤。

  平地起了一团旋风,挟裹雪霰,低沉如雷的咆哮震动山林。

  那个斑斓的庞然巨影,来得迅疾如电。

  白马扬脖长嘶,铁蹄奋举。

  惊云弓,早已怒弦满张。

  扣弦的手,坚如山,凝如玉,寒矢破空,一道乌光去若惊电。

  跃起的豹子,半空中巨大身躯陡的一阻,折后扭曲,轰然坠地。

  喉头被一箭贯透,箭尖没入头颅,尾端白羽犹自挟着未消的余力颤动。

  御前护卫们策马奔驰近前,高擎天子旌麾,簇拥着一箭猎杀了巨豹的皇帝。

  当先一人,骑着红鬃骏马,杏色窄袖骑服,缀貂绒的风帽下,云鬓翠眉,芙蓉笑靥,俏向君王绽。

  冯昭媛驰到近前才瞧清楚那头豹子是如此巨大可怕。

  她按住心口,看着狰狞瞪目,濒死喘息的猛兽有些后怕。

  皇上竟然只身一个人追踪搏杀这头豹子,不许侍卫近前!

  她抑不住满心的骄矜和欢喜,恨不得化身成他手里的弓,腰间的剑,只要贴近着她眼中神祗一样英武倜傥的君王。

  “陛下,下次妾和您一起,别再远远抛下妾一个人!”

  她朗声娇嗔,不在乎尊卑,这里是远在京郊的狩猎行苑,不是在宫中,左右都是御前亲信,而皇上从来都任着她的性子,喜欢她这份率真。

  皇帝却看也没有看她,跃下马,执了弓,大步走近那头豹。

  豹子还有一息未断,吼间发出不甘就死的喘息。

  轻裘紫袍,龙吻玉带,护甲也不穿戴便追猎猛兽的皇帝,长身凝立,俯视这头濒死的兽。豹子森冷瞳孔里的光泽,在垂死中渐渐黯淡。皇帝盯着豹子的瞳孔,轮廓深长的双眼,褐色眼仁在日光下更透淡如烟晶,冷意直染眉锋。

  齐人自游牧先祖传下的习俗,武士杀死猎物后,要直视它的眼睛,才能将它的灵魂一并猎取。与利爪的搏斗,是勇力的角逐;与垂死猛兽的双眼对视,是心志的较量。濒死的豹子,眼瞳里最后一丝华美光芒即将淡去之际,皇帝眼中的冷酷也融化,显露了淡淡的敬意。

  “朕仗了刀兵之利,论勇猛,朕未必能赢你。”

  骄阳映雪,山林寂静。

  皇帝转身离开,风氅扬起雪末。

  冯昭媛迎上前去。

  皇帝一手仍握了惊云长弓,另一只刚刚扣弦杀死了猛兽的手,随意伸来揽了冯昭媛。这只修长有力的手,手心里的暖,令她神驰心荡,仰脸望去,见他修眉斜飞,唇上薄薄噙了笑。

  她倚靠在他肩头,在这一瞬间,不记得他是君王,只识得他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风华器宇,文采武功无人能出其右;更是一个温柔地携了她,在雪中缓步同行的男子。

  “看,有鹿!”

  冯昭媛眼尖,瞥见远处林中闪过鹿的犄角,雀跃摇着皇帝的手说,“妾去射那只鹿来献给陛下可好?”

  皇帝低头看她一眼,莞尔,将手中长弓递了给她。

  她转眸,指着那匹照夜白,“妾可以骑它么?”

  那是皇帝的御骑,只认一个主人,旁人谁也驾驭不得。

  显然,她暗里是想让他带着,共乘一骑。

  于礼数,这可是僭越了。

  皇帝却漫不经心笑了一笑,“去罢。”

  他跃上马背,将手递了给她。

  她紧抓住他的手,仰脸柔柔地笑。

  他看着她,眉目间有刹那恍惚掠过,锐利目光在这恍惚间柔软了。

  阳光照进皇帝深邃的眼,眼里有温柔微光。

  冯昭媛的心,悠悠溺进这目光里。

  皇帝一言不发将冯昭媛带上马背,策马缓驰,向林中去追逐那只野鹿。

  踏雪寻鹿,乘风纵马,倚在这怀抱中,再凛冽的山风也不觉得冷。

  马儿渐渐追上鹿的踪影,身后却有马蹄声近,踏破林间寂静,将鹿惊走。

  冯昭媛有些气恼,回首望去,茫茫雪林中,有两骑疾驰而来。

  当先扬鞭催马的人,却是大侍丞单融。

  内官之首,皇上最亲信的随身之人,大侍丞单融竟然亲自飞马而来。

  冬岁狩礼,循祖例,皇帝行完狩礼后,要在御苑行猎三日。

  今日已是最后一天,午膳后御驾就要回宫。

  冯昭媛蹙眉,什么事急成这样,非得在此时扰了行猎之兴。

  她朝皇帝的怀抱偎紧了些。

  单融翻身下马,在雪地上一跪,双手奉上一只火漆封匣。

  “陛下,殷川有急奏!”

  殷川。

  这两个字令冯昭媛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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