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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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程奕以私人名义发起部门聚会,名义上是普通的周末娱乐,实则都猜到是给孟绮庆祝升职。这么高调的捧场,无非是在暗示,“跟着我,有肉吃。”

  吃肉或是不吃肉,聚会参加还是不参加,非选不可。

  康杰没去,徐青去了。

  因此销售部一大半人没有到场,企划部倒来了不少。

  程奕先打了电话给我,孟绮又当面邀请一次,临到下班时,程奕从纪远尧办公室出来,特意又告诉我一次——如果这样我还不去,等于直接甩脸色给人看了。

  向纪远尧做完工作简报,我故意叹口气。

  他询问的目光投来。

  我将晚上的聚会告诉他,笑着抱怨,“真累,下了班只想回家睡觉,哪还有精神玩。”  纪远尧一笑,漫不经心理了理桌上文件,“难得周末,去玩吧,累了早点走就是。”  见他这样说,我心里多少有数,笑着点头。

  转身却笑不出来。

  连纪远尧都在若有若无地帮着程奕撑场面。

  反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我不经意抬眼,在门即将合上的刹那,撞上纪远尧的目光——他也在审视我背影。

  我僵了一瞬,轻轻的,若无其事将门带上。   

  晚上的聚会,如同预料中一样无趣。

  从餐桌到酒局,都是一群人拿捏着,试探着,虚应着在表演。

  只是把演戏的布景从白天的办公室搬到了觥筹交错的夜色下,除了作为主角的孟绮,春风满面以外,大多数人各怀心思。

  我坐在角落,和身边的同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目光逡巡场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演。  孟绮被簇拥着,不知是喝第几杯了,次次都一饮到底。

  程奕在一旁笑着,身旁不乏殷勤者,频频斟酒举杯。

  他们是今晚的赢家。

  我想起许久之前,类似的场面,只是那时的男主角是踌躇满志的穆彦。

  不知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零下十几度的东北该是积雪盈尺了。

  我搁下杯子,越过迷离灯光下的男男女女,走到会所包房的露台去透气。  露台上很冷,大衣忘在里面,风吹得我瑟缩清醒。

  又想起了三十五层的天台,想起那盛满烟蒂的旧杯子。

  眼前挥之不去,尽是那个背影,尽是那个人。

  “不冷吗?”

  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妩媚语声,不用回头已知道是孟绮。

  她走到我身边来,也靠着露台栏杆,穿得更少,一半白皙饱满的胸口□在寒风中。  “看见你更冷。”我笑了笑。

  她撩撩头发,眯起眼睛看我,“心情不好?”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正在嫉妒你。”

  她哧的一声笑,“这么直接?”

  我笑而不言,等她出招。

  她迎视我半晌,还是转开了目光,看着露台外夜色阑珊,“今天你来,我真高兴。”  没有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我失语,竖起的刺不知该往哪里扎。

  眼前的孟绮看上去没有以往的侵略性,神色里倒像带了点茫然。

  在这个属于她的胜利之日,怎么还会茫然。

  我审视着她,她也平静接受我的审视。

  “你一直看不起我这种人,对吧。”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还有穆彦,是不是一直像看小丑一样,看我丑态百出,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身上有浓烈酒气,如果没有喝高,也许不会同我讲这些话。

  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转过头,“进去吧,这里太冷了。”

  她却望着我,迷蒙了目光,“你说,是不是?”

  她的手搭上我胳膊,冰凉冰凉的。

  “不是。”

  我干硬地回答,却知道这是违心之言。

  她看了我好一阵,嗤笑,“你也变得这么虚伪。”

  虚伪。

  这一次当面听到这样的评价。

  露台的门被推开,是傅小然。

  “啊,你们在这里。”她诧异,手扑扇着,“里面一股烟味,我出来透透气。”  “我们也是出来透气。”我笑笑。

  孟绮又回到酒桌前,一杯接一杯豪饮。

  片刻前的谈话,没有影响她春风得意的姿态,那一刻偶露的迷茫倒像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借口感冒头疼,我要提早离开。

  几个已经喝高的同事不肯放行,拽着我要罚过酒才许走。

  程奕过来解围,做出维护我的样子,叫大家对女士别太勉强。

  本来只是闹着玩,他这么一说,气氛反倒隔阂,连喝酒都索然无味。

  程奕自己也觉察到了,有些讪讪。

  在这个团队里,他依然像个外人,手腕可以为他拉拢人脉,却赢取不了人心。

  聚会之后,我以为,下周就该公布孟绮的职务任命了。

  奇怪的是,将近一周过去,仍然没有动静。

  我这里算是消息最灵通的位置,按常理,程序也该走下来了。

  同样蹊跷的,还有所谓对穆彦的调查——他离开岗位,休假已好些天,却没看到任何实质性的行动,纪远尧只让财务部门全面清点营销费用,会同企划部门做一个说明报告。  程奕几乎没有插手此事。

  他在忙于对正信的穷追猛打,和对市场的重新占领。

  这才是正事,运筹帷幄那么久,就等着收获季来临,摘取漂亮果实——只是摘果子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种果树的人了。那个辛辛苦苦种下果树,日日夜夜守护着果树的人,在果实终于结成的时候,却成了局外人。

  可我坚信,这不会是最终的结果。

  若说纪远尧就这么轻易抛弃了一起奋斗过来的伙伴,将穆彦当做舍车保帅的棋子——这也许是上位者惯常的做法,却不会是纪远尧的作风。穆彦话里话外透出的失望,也许只是情绪所致,也洗有不为外人道的误会。

  我不相信纪远尧是这样凉薄寡恩的人。

  看着他沉静不迫,依然做着手上该做的事,顶着上下压力,混若无事人一样,这样的状态让我想起他钓鱼时的样子,凝神、耐心、敏锐,一到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再下周,纪远尧要回总部述职,我忙于准备他的述职报告和材料,几天下来连轴转,要不是家里有方方,连给威震天买猫粮的时间都没有了。

  而穆彦,一直没有打过电话,短信也没有。

  听康杰说,他倒是每晚一个电话问候穆小悦大人的起居。

  我很无语。

  方方说,“既然惦记着,那就打给他呗。”

  “拒绝了人,又去招惹,这不是手欠么。”

  “你不拒绝不就行了。”

  “你怎么这么容易变节……”

  “唔,听小康说起,这头孔雀男还是有些地方不错的……”

  女人果然耳根软。

  前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康杰惊恐地打电话来,说穆小狗吃鸡骨头被卡住了。我叫他赶紧带去上次那家MAYA宠物医院,说了半天地址也说不明白,我又□乏术,索性让方方带他去——这两人在医院守着贪吃的穆小狗取出那块儿倒霉骨头,就那么一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竟让方方对穆彦大为改观。康杰这个销售经理实在不是白混的,当年号称能把一头猪忽悠成熊猫,看来宝刀未老。  他们甚至相约这周六一起去给穆小悦做美容,计划给他弄个新发型。

  我做好心理准备,等待接受穆小狗晴天霹雳一样的新形象。

  然而,没等到周六,另一个让人错愕的消息却传来。

  孟绮递交了辞职信。      

  三十二章(中)   

  孟绮离开公司的时候,异常狼狈。

  她是周五上午直接来交的辞职信。

  康杰签字,程奕签字,人事部门全部手续通过,到中午下班就已完成流程。  连工作交接也是直接与康杰对接的,之后人事主管陪同她回到座位,简单收拾了个人物品,只抱着两只大纸袋,就走出公司大门。

  在电梯口,一只纸袋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只有傅小然一个人上前帮她收拾,三十六层的其他人,那些共事时久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离开有所表现,全都保持距离,在一旁漠然看着,甚至没人对她说句再见。

  这一幕也正是小然后来告诉我的。

  当时我一无所知,正在从机场返回公司的路上。   

  纪远尧提早启程,原本下周一才回总部述职,却悄然提前到周五一早飞赴香港。  他没有让我通知总部的接待人员,只告知不用接机。

  我也没多问,猜想他周末提早出发,多半有私人安排——这也正常,谁没有访友晤旧的时候呢,假行程之便,和公事并不冲突。他低调不声张,酒店也是以私人名义订的。

  一早和老范送他去机场,路上他还在一气不停地安排离开期间工作,我一一应声记录。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最是繁琐,全年的工作要收尾,来年的计划要搬上来,大小琐事总爆发,还有最头疼的资金流……我只庆幸,遇到一个逻辑极强,有条不紊的上司真是幸运,在他大脑中,像安装着一个强大的处理系统,指派下来的每件事都已分好条理,从不会将一团乱麻不负责任地丢给我。  要到下周四纪远尧才回来,这期间的日常事务,他指定程奕全权决定。

  好在这周也没有太重要的事,只是营销部门比较忙,他们要确定年终客户答谢方案。  我试探问,营销这边具体的事儿,还是徐青负责吗。

  纪远尧的目光斜了过来,嘴角一勾。

  以前我最怕被他这样看着,像在照X光,无处遁形。

  习以为常之后,我笑了笑,与他心照不宣。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我是问,穆彦是不是还要继续休假。

  “徐青也就再顶两天吧。”纪远尧不紧不慢回答。

  这么说穆彦快要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窃喜。

  我想淡定平稳一点,可笑容已经自己爬到脸上来。

  “笑什么?”纪远尧明知故问。

  “没笑,没笑。”我装出一本正经。

  他半侧了脸,瞅着我,眉间舒展。

  他的喜怒起伏,没有人比我站在旁边看得更清楚了。

  低气压笼罩的这些天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喜怒不惊,不管是邱景国的施压、穆彦的暂离,还是程奕的得意,仿佛都吹不起他这里一点波纹。

  但这平静之下,压抑着多少情绪,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只知道,他已很久没这么轻松的说说笑笑。

  然而今天的纪远尧,似乎有哪里不同,话明显比平日多了,语速也快,像有某种情绪不自觉地流露——直觉告诉我,并不是坏情绪。

  到了机场,他总算交代完繁琐的工作,舒了口气,抬腕看看时间,“你们回去吧。”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门口,遥远含糊的播音在一遍遍重复着。

  要有好几天见不到他。

  望着他的脸,想说声旅途顺利,我却不由自主问,“还有别的事吗?”

  他温和地笑笑,“别的都不要紧,让程奕安排就是……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好。”我点头,别无话说。

  “那我走了。”他却没有转身,仍静静看着我。

  该说再见了,张了嘴,声音却不知忘在哪里。

  我就这么怔住。

  他笑了,近前轻轻给了我一个告别的拥抱,拍了拍我的后背。

  只是礼节性地告别,可当他衣襟上透来的独特气息扑入鼻端,混杂了男性的体温与衣服上的清新味道,我竟紧张到窒息,僵硬地无法作出反应。

  迷怔里,他放开我,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机场匆匆碌碌的人丛里。   

  一个短暂的拥抱,像梦里才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又回放。

  回到公司,毫无征兆,没有来由,就得知孟绮辞职的消息。

  程奕将我叫进他办公室,将他代替纪远尧在总经理签名栏上签字生效的人事文件递来。  我问了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纪总知道?”

  程奕点头。

  纪远尧在机场说,“别的也不要紧,让程奕安排”——现在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孟绮的突然辞职,对他和程奕而言,一点也不突然。

  就在程奕为她举行所谓的庆功会时,已经准备好亲自对她宣布这决定。

  公司希望由她自己提出辞职,不用公开原因,不使双方撕破脸,走得太难看。  理由很简单,向来精明谨慎的孟绮,触犯了雷打不动的一条禁令:越级上报。  ——她越过顶头上司,也越过纪远尧,向前来视察的财务官Evan报告了营销总监穆彦的经费支出问题,并提供和冯海峰相关的证据,指出最初BR篡改报告的行为,是出自穆彦的授意。  穆彦有没有过失,有没有做过那些事,现在并不重要了。

  孟绮的辞职,意味对穆彦的调查还没有开始,结果已经注定。

  纪远尧不会允许那样严重的过失发生在穆彦身上,否则一损俱损,穆彦倒下去的时候,必将动摇他的地位。所以,错的只能是孟绮,只能是她作出了错误的行为。

  大多公司都有明文或非明文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越级上报。

  这是对管理秩序与职场规则的挑衅,一旦开禁,多米诺骨牌般的恶果必然随之而来。  没有哪个公司会鼓励这种行为,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不被原谅。即使上司犯有严重过失,也自有更上一级来监督,被自己下属越级告上去,高层往往会先选择充耳不闻的庇护,随后再来清理门户——那个越级上报的人,通常不会有好果子吃。

  程奕说出这原由的时候,神色严肃,目光冷静,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流露。  就像这一切,统统与他无关。

  就像孟绮一个人做尽所有的坏事,出卖一手将她带出来的穆彦。

  精于算计的孟绮,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已被人当做攀上袖子的小甲虫,轻轻抖一抖袖子,就摔开了。

  我望着眼前这人,在这张毫无侵略感的阳光面孔上,看到一个彻底陌生的程奕。  现在的他,终于也是一个标准的职业人了。

  离开程奕办公室,我回到自己座位,平静刻板地处理工作。

  一直忙到眼睛干涩,心里堵着沉甸甸的铅块。

  抬起头,突然很想呼吸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

  推开三十五层天台的门。

  我站在穆彦以往伫立的围栏后面,裹紧大衣,裙下丝袜挡不住刺骨的风。  那只“烟灰缸”还在,落满厚厚灰尘,里面烟头像陈年古董。

  抽出瑟缩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将烟头倒出来,摊开在掌心看。

  杯子都脏了,忍不住,抽出纸巾一点点将它擦干净。

  风吹得两手冰冷,满眼望出去,灰蒙蒙的天际线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金属般坚硬。  每一栋金属堡垒般的大楼里,又有多少如我,如孟绮,如穆彦,如纪远尧一样蚂蚁般渺小的人,在看不见的财富和资本之网里碌碌穿梭……有的蚂蚁小,有的蚂蚁大,差别仅此而已。  我的手指有点发僵,按了两次才拨出穆彦的电话。

  听见他声音的一瞬,心底五味俱全,说不出话来。

  “安澜?”他压低了语声,电话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杂音。

  我问,“你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你是要告诉我,孟绮辞职的事?”

  我默然,当然,他当然不会像我一样蒙在鼓里。

  我感到陷落,正在陷落,落进一个巨大的失望之中。

  却仍不甘心地问,“你早知道会这样?”

  电话里,他只说了平静的一句,“我明天回来,到时再跟你说。”

  “明天?”我喃喃重复。

  “老大已经出发了吧?”他不答反问。

  “是,他提早了行程。”

  穆彦笑了下,“那就好。”

  我如释重负,也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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