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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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

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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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低的深渊,望着对每诳讠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了,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到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推他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断续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攥紧了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灰尘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吱嘎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带起断裂的木架子喀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桩应手折断。

不知是什么抵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亮亮的湿润,“是不是伤到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藉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他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么,怎么还会泣不成声。

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么?

“念卿……”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安全的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残躯顶住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在楼梯底下,一在后院花圃。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内出口,只剩下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么?”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门的,他们都躲进去了。”薛晋铭隐忍伤口痛楚,试着挪过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令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阿。”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上。”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謔,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混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混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觉到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有痛。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罢。”

薛晋铭失语,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么?”

薛晋铭怔怔听着,喉咙里干涉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么。

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声唱起《西楼错》里一阙“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枚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么,云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将他推开,令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炭诳谝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去……”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甚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么?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面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1999.5重庆桃苑路一号」

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点,图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哝着弯腰拍了拍老掉牙的电视机,还没直起身就听栓在外面的狗汪汪叫起来。平时这狗懒得很,没有生人来,打也打不叫。

蔡伯探头从窗户望下去,一辆出租车正从斜坡路口掉头离开,还真是有人来了。

楼下铁门链锁的响动应证了这一点,蔡伯踩着吱嘎作响的旧楼梯走下去,扬声问,“谁啊?”

没有人回应。

蔡伯走近大铁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边,仰头看着门柱,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得太入神,直到听他又问了一声,才回过头来。

“请问,这里是桃苑路一号?”

“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没有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

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来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

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淹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数。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子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却是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瞅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的小楼,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的样貌,“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黄昏时分,笼在淡淡金辉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正在斑驳脱落的油画。

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旧的已旧,西沉的日光将旧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挤压时光缝隙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叹息。二楼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剩下一个个空空的黑洞,有几处用旧报纸勉强糊上,一扇残破的雕花窗框遥遥欲坠。二楼廊上堆放着几样旧家具,烧煤的铁皮炉子就在屋檐下,将半面墙壁熏得黄黑。屋檐下牵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几只麻雀立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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